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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迟暮，祈望遗憾发芽
黄土层
我不爱读长诗。不是长诗不好，而是我们这些诗歌的门外汉还没有足够的心理能量支撑124行作品的“跋涉”。所以，读徐敬亚这首《我告诉儿子》，就觉得怎么这么长呢，没完没了了啊，终于读到最后一句“儿子啊，请记住/你应该永远像我的遗憾/一样美”，我恍然大悟，这124行诗句怎么能叫长呢，相对于徐先生60多年的悠悠光阴，这124行只是挂一漏万的吉光片羽，那些喋喋不休的叙述背后藏着一颗刚健而矍铄的心灵，其殷切的语调里，无非在说“英雄迟暮，祈望遗憾发芽”这样一个主题，它的文学价值不论世人如何漠视也掩不住其熠熠生辉的光芒！
于是，我一遍遍阅读着这首诗，再也不嫌它的冗长了，而在每一遍阅读里静静谛听，生怕漏掉什么，并且有意让那些声调变得更高一些更清晰一些。为了评述的方便，我擅自将原诗没有的10个数字标注在每一节之前，不妥之处还望作者和读者谅解。
中国自古有“以成败论英雄”的帝王英雄观，但民间未必如此认为。项羽虽然自刎乌江失了天下谁能否定其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本色呢。鲁迅先生在《最先与最后》里说：“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人的价值和尊严只有消弭了先后之序成败之论，才能真正立起来。正是基于这一点考虑，徐敬亚的诗歌《我告诉儿子》第1节推出一个失败的英雄，为这首诗的叙述性设计拉开序幕——“在你诞生的时候/有人在下棋/输掉了开阔地之后/我们站在星星上向天空开枪”。英雄是失败了，但他们没有妥协，他们继续战斗。如何战斗呢？这里用了象征手法，“星星”是闪亮的理想，“天空”是黑暗的体制或集权者。而“开枪”一词既响亮又具有堂吉诃德的天真精神，有几分滑稽。第2节转入严肃，多用暗喻和象征，讲述一个老父亲积存在心里的难言之隐：诗人没有说你是谁？而是说“是冰和石头组成了你”，冰与石头的共同点是固态和僵固，坚硬和冰冷，类似于海子的“亚洲铜”意象，既不许流动更不许飞翔。而转化成“水和灰尘”，不是靠一点温度就能办到的。里边有巨大的艰辛性。诗人示儿诗里特别强调这一点，可谓语重心长。“我最先给你的只是一只耳朵”，为什么不是两只呢？可能是老父亲怕重要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才这样说的。“总有人喊你的名字”只是祝愿儿子不会像父亲一样，将被人遗忘，而是被“喊”被重视。那一天发生什么事呢？
白兰花低着头穿过玻璃
很多人什么也不说
就走了
这一句实话说有些费解，是朦胧诗派的惯用表达方式。既然前边是祝愿儿子做好“被重视”的准备，这里似乎又在提醒时代、生活和命运的复杂性。具有无限的隐忧。“白兰花”是美好的事物和人的喻体，她们低着头穿过玻璃——这个看不见的但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桎梏物会把美好碰得头破血流。很多人并不会在乎这个悲剧，而默默离开。这是诗人积几乎一生的磨难和经验，给予儿子的叮咛。
第3节里“那只盒子”又是一个隐喻。与上一节的“玻璃”相呼应。
第4节讲“我的时代”，不能自由开心歌唱的一个时代。虽然作过努力，试图抓住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抓住。但是“心志”没有磨灭，“我的每一个指纹里/都充满了风暴”。这些风暴是时代和世界不曾意识到的力量。包含着巨大的遗憾。
第5节讲的是父亲的一生、个人的秉性和理想、家族的命运和自我总结性的骄傲或执迷。“这个人的温度，全部被冰雪融化”而不是相反，正暗示出时代和命运的乖戾和荒谬，悖逆和反人性。而父亲的作为则具有战略性——以说出的不好维护想得太好，以右手的礼节掩饰左手的批判。如今吾也休矣，你则正在被塑性。命运自然会不同。但老父亲说：
别人向左，你就向右
与世界相反――
多么富有魅力！
这个提醒不是指简单的叛逆和反社会，那样是没有意义的。而是指出当“时代是乖戾和荒谬，悖逆和反人性”的时候，我们绝不妥协和顺从。而是对着干，匡正社会痼疾，你左我右，你右我左，彰显个人魅力。
第6节明确强调了父亲的英雄迟暮，但英雄的精神将随着儿子青春的成长（“当你的肱二头肌充血的时候”）而注入他的血液里。一刻也不离开儿子在人世间的奋斗。“被我忍住的眼泪/将会成为你流淌的金币”，也就是说我的隐忍精神将成为你的——财富。“上路之前，都要替我/把那双老式的尖头皮鞋擦得/格外深沉”是强调那种贵族精神和气质。与管党生《我所认为的贵族》里刘亚楼每次战场上归来的举动是惊人地相似。
第7节说的是儿子将在前半生获得成功，而不会像老父亲那样即便后半生也难以了却成功的夙愿。这里的“上午”当作“前半生”解。而接下来的诗句里出现了“地摊上的花朵”和“牛皮纸”两个意象，够朦胧的。但细细品味不难明白诗人的旨意：奋不顾身为自由追逐，我将为你歌唱。地摊上织就的“花朵”一直被人踩在了脚下，但是花朵没有被踩死，有朝一日飞出“大门”而去，我将在地下（即看不见光线的牛皮纸）为你歌唱。这是诗人理想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思想。
第8节诗人将自己的一生回顾，终于明确了一个人的局限性。借此告诉儿子个人机遇的重要。“明天，或者下一个明天/总会有人敲你的门/你想也不用想/就要站起来”，不沉默的才是最好的钢琴，没有扣死的纽扣才是自由的纽扣。“擦拭我不愿弯曲的脊背/你要沿着龙骨的曲线寻找女人”，这是给儿子最崇高的期望。“男人/可以使水向上走”是对父子二人的共勉吧。
第9节多次使用“飞翔”这个词语，使得愿望进一步明朗化。自己一生都没有飞过去的峡谷和高山要儿子飞过去。这使我想起海子的《亚洲铜》“亚洲铜 亚洲铜/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徐敬亚和海子一样具有冲破“亚洲铜”束缚的诗意诉求。
第10节收官之节。诗人祝愿儿子平安，也期望儿子勇敢。继承乃父之宏志，重申机遇的不可多得和抓住机遇的重要性。
某一天，当大海扬起波涛
我希望
你，恰好正站在那里
我再说一遍
有人喊你的名字时
你要回答
儿子啊，请记住
你应该永远像我的遗憾
一样美
“永远像我的遗憾一样美”。读到这样的诗句，可以依稀看到一个老人嘴角绽放出欣慰的微笑。遗憾是不可避免遗漏在大地的种子，如果一个人在临终知道自己的遗憾能够生根发芽，结出美丽的果子，自当含笑九泉了。
综合以上分析，我认为这是一首当代优秀的长诗作。不仅思想纯粹深厚，而且技巧多变和技法娴熟，既拖着长长的朦胧诗的尾巴又开启了新口语的启明星，给人隐晦和晓畅混杂而居的诗歌构建印象。如“白兰花低着头穿过玻璃”“一辈子也没有打开那只盒子”“ 要把墨水悄悄印在他的手上”“地毯上的图案突然逃离大门时”“ 我永远学不会的沉默/才是一架最伟大的钢琴”“是胸前一个漏掉的纽扣/使我年轻时就突然坚定”等等句子的表述是否精当是否影响到当代诗歌的发展，有待讨论。但作为一个当代有影响力的诗人，我以为在思想的成熟度和诗歌境界上，徐敬亚的《我告诉儿子》超过了陆游的《示儿》、诸葛亮的《诫子书》以及陶渊明的《责子》《命子》《与子俨等书》。徐敬亚的诗写方式世人难以复制，但是诗歌里的情怀、隐忧、叮咛、智慧和思想，也将成为“流淌的金币”。
我也非常赞同张无为先生说的“徐敬亚先生是朦胧诗最后的坚守者”之论断。朦胧诗一旦有了“最后的坚守”，说明朦胧诗的时代和表意方式已经终结了。那么，它的意义何在呢？可以这么说，海子在《亚洲铜》里指明了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路径——即古典与现代的结合与超越并进行了有价值的实验。而徐敬亚的《我告诉儿子》也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做了探索——即朦胧诗到口语诗的此起彼伏做了很好的过渡。现当下的诗人不会再写“白兰花低着头穿过玻璃”这样的诗句，但现代人并不吝啬向这样的诗写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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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6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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