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征珂 于 2012-9-27 17:49 编辑
李小洛诗歌：理想使痛苦生辉（评论）
作者：王征珂
读李小洛的诗，仿佛有某种沉寂已久的冲动又要冒出，仿佛冬眠的蛇就要醒来……在阅读的快感中，我感到这确乎是一次启人心智、发人深省的网上旅行：此间有绽放异彩的情感花束、折射智慧的心灵图像、照亮阅读的思想火焰。辛勤笔耕多年，回报李小洛的是：诗思的日益成熟、深刻，诗艺的日渐精进、丰富。
李小洛的诗歌创作最早要追溯到1990年代后半期，那是一个国人对经济生活、物欲消费、快餐文化热情高涨的年代，许多人被这股热浪推着往前奔跑，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屋里屋外的人拿着鞭子催着你跑，想不跑都不行。就像王晓明教授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演讲中所尖锐描述的那样：“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是越来越粗鄙化了。除了金钱和时尚，别的都没有兴趣，不读诗歌，不习惯沉思，稍微抽象一点的东西就看不明白，甚至迎面遇上了美妙的事物，他都毫无感觉——这样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在今天的社会中非常普遍。”（《90年代与“新意识形态”》，《中国大学学术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4月版）随着文学和作家的日益边缘化，不用说诗歌，就是小说，也沦为了电影电视的脚本了，一个小说家的地位往往要由影视导演来确证。许多诗人因此望而却步了。哀哉！
但李小洛坚持了。在地处秦巴山地、汉江流域的小城安康，在为工作和生活奔波之余，她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高峰期，而且其默默的、不懈的努力得到了丰厚的馈赠：她的诗作，诗一样的散文和小说，以及绘画作品，奔涌而出。
组诗《一只乌鸦在窗户上敲》是李小洛的扛鼎之作，这一由24首诗歌构成的长篇组诗蕴含了极大的热情，充分彰现了诗人可贵的、蓬勃的表现力和创造力。诗篇笔力丰沛，灵思泉涌，探幽索微，百感交集于现实场和灵魂场，审视异化的现实，追寻本真的灵魂，立足于现实而超越了现实，发源于生活而超越了生活。其间缔结了若干重要母题：纯洁、高贵、美好、自由、痛苦、磨难、叛逆、抗争、爱情、命运——这是李小洛孜孜以求的母题，但诗人并不在对题旨的图解、说教、明示上耗费心力，而是从细致入微的脉冲式感觉入手，“由遭遇转换为投入，由视像转换为意象，由激动转化为内发的悟性与激情，由古典经验转换为现代经验。”（杨匡汉：《随想十二则》）在诗与对象之间的转换中实现了诗美的高蹈，进而使诗篇抵达了形而上的纯粹境地。这使得我们通常所说的宏大的主题——元叙事或大叙事之类——因了诗人感情的真挚深切，音质的美丽忧伤，情境的水乳交融，引发了读者的强烈共鸣。这使得“小我”上升到了“大我”的境地，“自我”命运具有了撼人魂魄的普遍意义，并因此避免了一些诗写者习以为常的滥情、矫情，规避了一味沉迷于一己之悲欢离合而浑然不可自拔。时下的不少诗写者，偏爱无病呻吟、顾影自怜而不自审，惯于堆砌零零碎碎的材料而不加筛选，这类诗歌或者悬浮、飘忽，或者呆滞、板结，难以传布诗意，不能给读者以诗美的享受。对这种无效写作导致的尴尬状态，李小洛有着自觉的、清醒的警惕。“诗意肯定不是诗歌，但诗歌可以滋生出诗意。”（张执浩语），对此，李小洛是深得其中三昧的。
“一只乌鸦背着影子/在天上飞/没有人知道它引领的亡魂/那些影子/足以压垮一只乌鸦的重量/他们只知道/乌鸦的沉默声”，出现在李小洛诗歌中的乌鸦，在我看来，不仅是《一只乌鸦在窗户上敲》这一单篇诗作中的关键词，而且是整个长篇组诗的核心词根。乌鸦，本是一个约定俗成、盖棺定论了的物象，和黑暗、不祥、晦气、劫难、灾祸、死亡等概念相关，经常以喻体的方式出现在诗篇和口头语中——“乌鸦嘴”就是一个例证。在这种对乌鸦的“集体认知”之外，李小洛要告诉我们什么呢？犹如女诗人翟永明赋予了“黑夜”以全新的内涵，李小洛对乌鸦进行了重新命名。这只乌鸦囚困于现实场中，它是“经验”的、“现实”的、“血统论”的、有“阶级成分”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混蛋。这只乌鸦驮载着宿命、屈辱、冷嘲热讽：“没有人理它/也没有人听它的/他们用树枝，石头躯赶它/他们把它叫作乌鸦”；同时，这只乌鸦奔突在心灵场中，它是超验的、超现实的、有“反骨”的、离经叛道的，有可能“揭竿而起”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它驮载着先知先觉、怀疑精神、叛逆意识：“没有人知道它最后要去哪里/没人知道它最后的巢穴在哪里/当初上帝在造它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其它的颜色/没有在后来分配工作的时候/发一张表格给它/想起来要问一问它/一只乌鸦的理想是什么”。
一只乌鸦的理想是什么？好一个饱含悲痛、震撼人心的发问！诗人以隐喻、转喻、拟人、拟物、象征等方式，以形象化、色彩化的文字，将对理想这一精神性命题的发问蔓延到蚂蚁、麻雀、燕子、狮子等物象，蔓延到易被亵渎、易被污损的人事，通过对这些习以为常的物象、人事的深层次开掘，诗人以颇为感伤的笔触发出了对生命本真的追问，由此，理想母题闪烁出了奇异的光辉、奕奕的神采。“那些蚂蚁为什么不飞起来/不像我/也不像一只麻雀那样/去天空里觅食//那些蚂蚁为什么飞不起来/不像蝗虫，也不像一只蚂蚱那样/跳到庄稼和叶子上”《那些蚂蚁为什么不飞起来》；“ 看海的老人看见了大海/想家的燕子飞回了旧都/那个肩披丝绸的女子/也终于找到幸福的小旅馆 ”《在这个好的春天里》”；“那头狮子在唱歌的时候/样子漂亮极了/像月光，像草地/像雪山，抱着自己庞大的影子/在天地间走来走去”（《他说起一头狮子》）阅读这些语象温厚、旨意深远的诗歌，我不由得想起了当代杰出女诗人翟永明的名言：“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是的，理想正是诗人最渴望到达而难以到达的一个地方，也正因为难以到达而愈加值得幻想，幻想“把那些拆下来的砖头拿去铺路/拔掉的栏杆拿去当柴劈/抽开的篱笆拿去当草席/我要让这个世界从此宽畅起来/春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要把世界上的围墙都拆掉》）。理想是心灵漫游者的首都，朝圣者心中的圣地，理想是理想者的黄金，理想使痛苦生辉。诗人因而听到了：“高原上有一头狮子/在黄昏里唱歌/庞大的歌声从乌云/从鹰翅，从夜里不曾睡下的石头/和森林中穿过”（《他说起一头狮子》）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一书中指出：爱情总是需要女人深深的舍弃，女人被动地、疲倦地置身在爱情之中。无尽的黑暗层层包围过来，这是肉体的黑暗，是风声在子宫中的黑暗，是墓穴中的黑暗，于是，女人的自我不再存在。读李小洛那些以女性、青春、情爱为母题的作品，你会发现她对女性命运的深深关切，会发现浸润在诗歌中的若干重要情结，它们是：人生的虚无感、宿命感、迷乱感、破灭感、死亡感、对肉体的困惑感、对自身的罪恶感、对女性悲剧遭遇的反省感。是的，处在权力话语边缘的女性，往往被占据了权力话语中心的男人忽略、怠慢、歧视、欺骗、凌辱，她们并非没有美丽的梦想，没有高贵的灵魂，然而，梦想与现实往往格格不入，水火难以交融。因此，她们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失望、厌倦、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她们迷茫着、迷乱着、忧郁着、恐惧着，同时期盼着、向往着、渴望着善良的人性，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人。
李小洛诗歌中有一种经由隐喻、转喻、物象而触发的情境，这种情景是自在的，其间的情绪跌宕起伏。情绪在她的作品中起到了类似发动机的作用，她发动着“自我”这架充满奥妙的“发动机”，痴迷于挖掘内心。她把个人情感和普遍情感交织在一起，字里行间流动着女性的情绪、情感和感受，“挖得越深，留在里面的越多”，留在诗篇里面的是：人生的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女性的精神生理处境，青春期的喜怒哀乐，那里有——幸福和不幸、美好和丑陋、善良和凶恶、真诚和虚伪、伤害和被伤害、欺骗和被欺骗，有“注满爱情的虚假和谎言”，诗人对此痛心疾首：“我不喜欢那些风/它们刮起来的样子/老让我想起一个讨厌的人”（《我不喜欢世界上的那些风》）。
在对女性生命境况和青春岁月的审视中，诗人是敏感的、脆弱的，也是觉悟的、叛逆的。她不用作品伪装“救世主”、“女强人”、“巾帼英雄”，也不伪造“浪漫”的诗意，不故作“天真”、“无邪”、“单纯”，不故意制造“甜言蜜语”。她用笔尖指点读者看——留在心灵深处的温柔、美感、善意、真情，也指点读者看——软弱、忧愁、无奈、隐痛、、嘲讽、怀疑和绝望，其间有挥之不去的荒诞感、虚无意识、宿命色彩、悲剧情怀，也有自省、自救意识和反抗、独立精神。诗人在《只有最后的一颗眼泪了》中流泻出爱的心音：“那些爱我的人/我也不能流给他们/他们爱我时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天我走了/他们也会像爱我一样/爱上别人/一颗眼泪就像一场霉雨/就像一个女人的一生/所以我最后的最后一颗眼泪/我一定不能轻易地把它流下来/我只会让它在眼眶里深深地蓄着”，这样决绝的诗句呈示了内心的自爱、自尊。正如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亚所说的：“你的身体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上帝就是女人自己，解救女人苦难命运，要靠自己这个上帝，不靠神仙和皇帝。
也许是因为学医并且曾经多年从事医务工作的的原因，每天面对了更多生命的痛苦和结束，所以，在李小洛近几年的创作中，留下了更多关注生命和死亡的篇章，而那些不该毁灭的毁灭，更让人的心，沉甸甸的，这些诗篇通向人文精神和终极关怀。诗人忘不了，《到医院的病房去》，“去看看白色的病床/水杯、毛巾和损坏的脸盆/看一看一个人停在石膏里的手”；忘不了，“看看那些早已失修的钟/病床上，正在维修的老人/看看担架、血袋，吊瓶/在漏。看一看/ ……人类的光线，在暗。”在一次QQ谈话时，我曾说李小洛的诗中总有一种或隐或显的人道主义的感伤和关怀；现在读着这些沉甸甸的诗篇，又岂是一个“人道主义”所能“了得”的。
李小洛的诗歌艺术是早熟的，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其不少作品摇曳多姿、丰富多彩，既有沉郁的低吟，也有高亢的吟唱；既有恣意的抒发，也有内敛的言说；既有朦胧的笼罩，也有清新的流泻。其作品以传递情绪、直觉、潜意识见长，笔触所至，自有吸引读者眼球、感染读者魂魄的力量。“上帝告诉我，要用他的名义/要沿着空气里一些烟草的味道/二胡的旋律去找他/找他时，步履一定要轻，要轻”（《上帝让我找人》）；“安静的棕毛/安静的胡须/我说我相信/我相信那头会唱歌的狮子/他已经来了，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灰暗的秋天里”（《他说起一头狮子》）——这样闪烁着类似宗教光芒的诗句，令我唏嘘再三：它不是满心污浊、满脑子庸俗的人所能写出的；写出如此神性之诗的人，必会暗暗相信神佛，虔诚地叩拜众神；众神也会将心比心，礼遇、善待那些尊崇神灵的子民，为子民们带去慰籍心灵的良药。
李小洛大多数作品细部清晰、准确，同时有理性意识和“形而上”意味，这使得她的作品一方面摆脱了琐碎、絮叨、堆砌、流水帐似的罗列，一方面避免了枯燥、板结、空洞、板起脸来的说教。隐喻、象征、暗示、通感和电影蒙太奇等手法的采用，使得她的诗歌一方面“向内挖掘”，表现出可贵的内凝、自制的质地，另一方面又“向外辐射”，具有鲜活的流动感、跳跃感。她的不少诗歌舒张自如，舒则轻敲慢打，从容不迫，张则疾风骤雨，如泣如诉——节奏的疏密有度，好比一个人调遣鼓点，全凭一双懂得节律、音韵的灵秀之手。
说起李小洛诗歌的独特韵味和趣味，我以为是多方面的。她将叙事引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但又与某些口语诗人的那种几乎不带感情色彩、有时甚至到了远离描写的程度的、纯粹的叙事不同，李小洛的叙事带有强烈的情感化、形象化的色彩，叙事中包含着很深的感情（在这里，我无意比较他们之间的高下）。她在叙述中，抓住神态、动作、心理，抓住自己熟知的物象、人物，生动勾画出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表达了妙不可言的感觉。她的诗歌是有“声样”的，是非常可触可感的，因了第一人称在许多篇章的频频在场，因了“自我倾诉式”的表达，李小洛诗歌具有某种”心理独白”、“心理自传”的味道，并且向读者展现了隐秘、丰富的内心世界。这里有诗歌发出的声音，诗歌展露的模样：委婉则委婉到——和风细雨、小桥流水、低唱浅吟；清丽则清丽到——小家碧玉、对镜梳妆、脚踩弱棉；活泼则活泼到——玉树临风、溪水潺潺、口吐银铃；冷漠则冷漠到——冷眼看洋、寒风凛冽、曲高和寡；孤傲则孤傲到——落落寡欢、一人独处、拒人千里；疑惑则疑惑到——时光不居、物是人非、疑云重重；浓烈则浓烈到——飞流直下、杂花乱树、烈酒入喉；惆怅则惆怅到——愁眉紧锁、愁肠百结、惆怅万端；坚忍则坚忍到——梅花傲雪、大地傲霜、泪不轻下。我想，这种“心理独白”、“心理自传”远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色彩更加斑斓、气势更为壮观的书写还在不可限量的未来。我们将拭目以待。
读着李小洛的诗，被诗篇的真诚、深沉、温柔、细腻、尖锐打动着，唤醒着我记忆深处多少因物欲和喧闹而失去的美好的东西，——这真是不能一时一人就可以清楚看出来的。我想，优秀的诗歌往往要经过若干年、若干听者群体的反应和沉淀，才能逐步得到一种明晰的了解和深悟的。一种真正毫无造作的、历尽沧桑而不悔的、质感极强的诗人的歌唱，摧人心魄!
让我引用王晓明教授的话，作这篇随想文字的结束语吧：
“倘若借用鲁迅当年的言辞，问：今日的中国社会将‘进向’怎样的‘大时代’？我想这答案应该不在别处，而就在当下的社会，在这社会的文化，在千千万万与你我一样的普通人的精神和心灵。我不相信庸俗、粗陋、黑暗的东西能够永存，但是，只有当真正优异的文化发出光芒、照亮大地的时候，它们才会真正的消失。”（《90年代与“新意识形态”》，《中国大学学术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4月版）
（原载《诗歌月刊》2005年第2期；转载《敦煌》诗刊2006年第1期；转载《江非李小洛诗选》，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 | 
发表于 2012-1-14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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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9:15
发表于 2012-1-15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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