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让悲伤永远闪耀爱的美
席慕蓉是我最喜欢的台湾当代女诗人。大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我就读到了席慕蓉那淡雅如画的诗。虽然，那时，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她诗里的爱情、人生和乡愁，亦不理解她空灵和本真融为一体的诗意，更多地来自她艺术追求之外的修为和坦荡。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诗歌虔诚地喜爱。后来，我又慢慢地悟出，她诗里蕴藏着乡愁和爱情双重的悲剧色彩。她的诗，表现出的淡淡或浓浓的美丽忧伤，有的来自不老的乡愁，更多的来自她人生的感悟和心灵不老的爱情。因为爱，一切悲哀都失去了色彩，或隐藏到了时光的背后。所以，在席慕蓉的诗里，悲剧因爱而闪耀着永恒的美。
在此，我就她的诗集《七里香》，简单谈一谈她诗表现的乡愁和爱情。
一、乡愁是一种隐痛，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而祖籍在内蒙古大草原的席慕容，在深怀乡愁隐痛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有抵达她的故乡。原因，当然是复杂而多样的。或许，那一条海峡，正是难以跨越的天堑，也是她的乡愁具有悲剧色彩的真正根源。
于是，我们便读到了她乡愁里的《隐痛》：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想到故乡的名字便被刺痛心灵的乡愁，是滴血的乡愁。于是，为了躲避“一碰就是一次锥心的疼痛”，她就想象最美好的事物，想像一幅迷人的画：
于是
月亮出来的时候
只好揣想你
微笑的模样
却绝不敢 绝不敢
揣想 它 如何照我
塞外家乡
但那是远离故乡的月亮，或者是不能照耀真实大地和故乡的月亮。在如此的月光下，诗人的隐痛，有难以测量的深度，有着强烈而深沉的情感。这种隐痛，是海峡两岸很多人的隐痛，很多年的隐痛，是一个民族的隐痛。所以，她乡愁的悲剧，便成为历史和时代的一种悲剧。
乡愁，总是在梦想回归故乡又难以归去时产生。乡愁，是游子难以忘却或无法消除的。它就像原野的碧草，随时随地可以疯长。在《高速公路的下午》，诗人又想到了故乡。于是，奇迹发生了：
“我的车是一支孤独的箭
射向猎猎的风沙（他们说这高气压是从内蒙古来的）”。
她感受到了内蒙古的风沙。此时，周围所有的事物都 消失了。诗人把脚下的路还原成故乡，开始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她“呼唤着风沙的来处我的故乡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现实，“遂在疾驰的车中泪满衣裳 ”。由此，我们可以感知诗人乡愁的浓度，覆盖着她行走的道路和辽阔的故乡。所以，诗人的乡愁，具有永恒的精神之美，又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诗人的《乡愁》，又是一曲清越高远的灵魂之歌：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是的，那没有年轮的树，亦是一棵无形的大树，储存了故乡所有的岁月。生长着故乡的万里身躯。诗人的乡愁，亦是无声的歌，无字的诗，无眠的梦，无墨的画。诗人沉默着唱起了《长城谣》：
为什么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而一提起你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你万里的躯体
有你千年的面容
有你的云 你的树 你的风
敕勒川 阴山下
今宵月色应如水
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身旁流过
流进我不眠的梦中
诗人的乡愁，又是有色彩的。那是湛蓝色的乡愁。那是正芳草离离的故乡的天空，那是一种命运的湛蓝色。所以，诗人想倾听一种来自故乡的古老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唱出了豪迈、旷达而又悲壮的《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子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 阴山旁
英雄骑马啊 骑马归故乡 ”
这是一首浩荡的灵魂之歌！正是从这首诗里，我才真正地理解了席慕蓉，一直有着一颗蒙古族的灵魂。
二、不老的爱情，永远的梦想
席慕蓉的爱情诗，是回望着曾经走过的岁月时，吟唱出的美丽又忧伤的歌。诗的深处，隐藏着悲剧的气息。那是人生或曰命运的一种悲剧，亦是人性最深刻的悲剧。但是，席慕蓉是拥有爱的能力的诗人，她的心灵保存了永不消失的爱。于是，爱的绵长覆盖了爱情的悲剧。或许，是爱的宽容和无悔，淡化了悲剧本身的色彩。
根据席慕蓉的爱情诗，可以编织这样一个故事：走过了青春的女主人公，亦走过了很长的人生路。年轻时发生的爱情，像花树在她的心灵里依然花繁叶茂。年轻时，为了追求爱而错过了真爱的那个人，但她永远没有舍弃爱。可是，命运总是捉弄人，会让人看到不想看的真相。或许，悲剧就是要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早生华发的年龄，他们又一次重逢，却没有重逢爱情。她爱的人不见了，见到的只是沧桑的日月和流年。于是，她再次告别。但她仍然不会舍弃爱。因为，她拥有的，是发生后便成为心灵永恒的爱情。因为，她是极具智慧的女人。所以，她哀而不伤，痛苦而不绝望。她的爱，是那么奇异、温柔和迷人，像来自尘世之外的天音。或许，那种爱，是已经超越或覆盖了爱情的爱。
我放佛看到这样的情景：人到中年，时光不再的青春岁月，又勾起了她梦一般的怀想。也许，有一个爱的约会，一直没有如期而至。可是，爱已经化入了生命的底色，它会因所有与爱有关的记忆、场景或文字而再次浮现。那是经过心灵和岁月孵化的诗意，牵挂着生命里千丝万缕的情意，象一个空灵而奇幻的世界。如《山 路》：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 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 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 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 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 是不是
还在等我
在灯下，梳着初生白发的头，想起那个相约走在一条山路上的少年，女主人公心中的万千感慨犹如大海的波涛，但却表现得那么淡定，如一副春天的水墨画。结尾那淡淡的心灵追问，那邈远的情思，看来好像是有无之间难以判定，而所有的真义，都在墨迹的深处，都在心灵的深处。
爱，已经是她的生命修炼出的最灿烂的植物。那是《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
然而，命运是一个怪物，不会顾及人的生命诉求。那个人，还是没有在她的身边停留下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花叶凋零。可是，那是修炼五百年求来的花树，会长存尘世的。
虽然，在现实里错过了一个人，但她并没有错过一生的爱情。或许，这是一种为了追求爱的愚昧舍弃，所以，总是在深深忧伤和惆怅的她，在《回首》时，才发现了一个秘密，只好无望地询问朋友和自己：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 必得忧伤
所以，她因爱而悔恨的时刻，知道了早就该把爱镂刻成一幅《铜版画》：
……
若我早知就此无法把你忘记
我将不再大意 我要尽力镂刻
那个初识的古老夏日
深沉而缓慢 刻出一张
繁复精致的铜版
每一划刻痕我都将珍惜
若我早知就此终生都无法忘记
于是，她唱给爱人的歌里，脱落着有形和无形的痂。“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竟化为甜蜜的热泪 ”（《唱给他的各》）。这种爱，为什么有永恒的温度啊？因为无论经历多少岁月，都永远不会消失相思啊！
懂得爱的人，更有能力感知人生时光的美好。那个《夏日午后》，是那么圣洁美好：
想你从林深处缓缓走来
是我含笑的出水的莲
是我的 最最温柔
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
是我的 圣洁遥远
最不可碰触的华年
也是在那个《夏日午后》，她甚至想到以毁灭的形式完成一次永恒的爱的造型：
极愿 如庞贝的命运
将一切最美的在瞬间烧熔
含泪成为永恒的模子
好能一次次地 在千万年间
重复地 重复地 重复地
嵌进你我的心中
这种希望以死为永生的爱，是抵达了极点的爱。但真正的爱情，是不会死去的，亦不会老去的。可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肉体凡胎的人，更会在多情的时光里老去。如今逐日苍老的年华，思恋爱人的时候，她的内心里有着万般无法言说的滋味，她只好借助《短诗》抒发这样的情感了：
……
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
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青春
还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茏
但是，命运还是让她与他《重逢》了。可是，“我们已无法回去 也无法/再向前走 ……”。有多少人幻想过“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这样的重逢，还不如不重逢。有，却以无的面目出现了。至此，爱情的悲剧，才真正呈现了底片。
于是，就产生了《悲歌》：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 只是如此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于是，她不得不因为无而退却，只好再一次的《送别》：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 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
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余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 请
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最后终必 终必成空
这是怎样的爱啊，尽管知道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但也愿爱人在有生之年珍重自己，为了她，为了爱。是啊，无论岁月和人如何变化，那用心灵和生命喂养的爱情，也不会变化了。或许，那心灵里的永恒之爱，早已经超越了尘世。
如果，思念也会给所爱的人增加负担，那么，她愿意以斩断思念的形式奉献爱。你看，在《如果》一诗里，她这样表达着愿以毁灭爱的形式来回报爱：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
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
如果你愿意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 我一无长物
然而 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 断落
……
由此，我才理解了她的《抉 择》：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
只为与你相聚一次
只为了亿万光年里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与悲凄
那麽 就让一切该发生的
都在瞬间出现吧
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
让我与你相遇
与你别离
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
然後 再缓缓地老去
只有为爱而生的女人，或者说，只有懂了爱的真义的女人，才能用爱战胜悲剧。她的精神和心灵，才可以战胜悲剧。
有人说，人类爱情最美好的境界是灵与肉合一。但是，席慕容的爱情诗，同样揭示了爱情存在的本质。永远存在于人精神和心灵里的爱情，同样是一个人用灵与肉喂养的，更加纯粹，愈显高贵。 所以，诗人用诗塑造的美丽而具有奇特心性的女主人公，具有独特的文学意义。她让人想到天光、圣洁、拯救、永恒等许多可以保持心灵平衡的伟大词汇所饱含的意义。
席慕蓉曾经在《一条河流的梦》里写到：“我一直相信，世间应该有这样的一种爱情：绝对的宽容、绝对的真挚、绝对的无怨、和绝对的美丽。假如我能享有这样的爱，那么，就让我的诗来作它的证明。假如在世间实在无法找到这样的爱，那么，就让它永远地存在我的诗里，我的心中。” 是的，她的诗告诉世人的，是一种绝美的爱情。这段文字，也是我们解读席慕蓉爱情诗的一把钥匙。
关于席慕容的诗歌艺术风格，早有名家评定，我无力出新。在此，我把著名学者、作家古继堂先生对席慕容诗歌的评价，介绍给大家。他说，席慕容诗的世界，“一是空灵、奇幻、邈远。二是深沉、豪放、旷达。三是诗中孕画，画中含诗。”
对此，我是认同的。
2009.3.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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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7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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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7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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