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通灵使者 于 2012-2-14 01:24 编辑
让一切发生
——王征珂诗集《蝴蝶和钢铁》序言
作者:李小洛
青年诗人王征珂的诗集《蝴蝶和钢铁》,录入了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部分诗歌作品,也收录了他成长岁月中一些记忆的片段。现实与理想,有美好,有伤痛,也有温暖、冷漠,郁闷和狂放。不断递进、反复、深入的反思和觉醒,犹如蝴蝶在波涛间的舞蹈,交响着城市、乡村和个体生命神秘奇妙的音乐,有意无意之中让诗歌繁衍,诗意的生活发生。
在王征珂的记忆里,个人的成长历程无疑占有很多和很重要的空间。作为一个对正当功课没有多大兴趣,却不务正业地酷爱着诗歌的乡村少年,一个忘子成龙心切到脾气暴燥的乡村教师的儿子,耽于幻想,接近到不合时宜,他的成长的曲折坎坷,可想而知。“那年夏天 我逃出师长的/视线 飞到内荆河岸边/头上 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看见了闪电的快鞭”。在无边的漆黑中,“瘦腰的炊烟不再/像个诗人优美地走向蓝天”,象征着美好、安宁的香草地、白云消失了,“当我跑回家 迎面撞见教书匠/我的父亲 乌云的化身/他的喉咙里炸响了更大的雷声/他的眼睛里放出了更大的闪电”(《闪电举着快鞭》)。少年才子的压抑和固执,惊恐和无助跃然纸上,犹如电影画面中燃烧煤炭的老火车轰鸣而来。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故态重萌,继续作他的诗人梦,在绿树浓荫下,“一个人安静的世界”里,“读鸳鸯蝴蝶”,珍藏“来历不明的落叶”(《蝴蝶和钢铁》);他又会绞尽脑汁描绘“村姑防雨的雨披/遮阳的金黄草帽/泥水中的裸足”(《明月迟迟不出》),而无疑,这也会迎来下一次的皮肉之苦——父亲的“棍棒教育”。
和“父亲”这种令人心悸的记忆相对照的,是“母爱”的无边无际。即使她根本不知道诗人何人,写诗何用,但她仍然满足了瘦弱儿子的一个“肥胖”的心愿。“我眼前的这本启蒙诗集/是土地上全体南瓜的贡献/一百斤南瓜的价钱,只够买/一元钱的《艾青诗选》/自留地里,母亲大着嗓门/和小贩争辩南瓜的价格/争到了天黑,繁星满天/那些胖胖的南瓜们,仍然一分钱一斤”(《南瓜和诗集》)——诗节里没有堆砌的大词、空泛的“歌颂”,有的只是生动的细节、形象的表达,母爱因此具体而感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异性开始神秘地进入少年的心头,并留下隐秘羞怯的记忆。在《手抄本》、《飞飞神》、《我眼中的夏天》等篇什中,我们可以看见诗人成长过程中性意识的萌发和觉醒,对异性的悄悄爱慕、暗暗怜悯,对女性曲线形体的幻想,甚至渴望偷窥“隔壁家的姐姐”的少年“情色”的心态以及诗人早醒早慧的对女性命运的深深关切。
成长难免苦涩,王征珂记忆中的故乡,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丽。江汉平原,洪湖,大沙湖,内荆河,多水多汁的贫穷而美丽的故乡:“那里是狗獾子的原籍/刺猬和野猪的出生地/野兔眼中的第一故乡//湖水里有 喝水的鱼群/草地上有 吃草的牲畜/我身上有 名叫“小咬”的小虫//那里有童年的戏剧 上演/在土堤上 我们“过家家”/洞穴中撒满 青草和野花//菜花蛇呀 我的妹妹/假如你答应 做我的妹妹/不害人的妹妹 曲线毕露//我会天天爱你”,这里没有金黄明月碧绿西瓜的艳丽色彩和少年闰土手捏钢叉的飞扬神采,但鱼米之乡的牧童,沐风戏水的自由自在,与牛羊同行同眠的无忧无虑,也一样能唤起我们的神往的心。
正如王征珂所说,“确乎有这样一类人,终其一生,怀揣着言辞的行囊,患着还乡病、理想病,现实是他们的原配,理想是他们的梦中情人。所谓理想世界就是:一切不可能的,都仿佛可能。诗人知晓现实世界决非完善,从不完美,但诗人笃信可以凭借诗歌创造一个诗意世界、理想世界。”——我们也由此可以窥见他九十年代诗歌中所弥漫的这些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情结,感知到诗人魂灵的真挚、温厚、忧伤和善良。
在他九十年代创作的长诗《放马坪》、《飞行者说》、《海或者亲切》,短诗《乌托邦》、《畜牧场》、《午后两点》等篇章中,抒情与叙事并驾,感性与理性齐驱,朦胧美与音乐美并举,古典性与现代性兼收并蓄,颇具抒情格调、感伤气息、浪漫情怀,然而抒真情、柔情、刻骨铭心之情,而非伪情、滥情、矫揉做作之情。在他这一时期的诗歌实践中,他重视对象征主义、意象主义等艺术方法的消化吸收,并将幻觉、错觉、梦境、潜意识导入诗中。惯用电影“蒙太奇”手法,打破常规,穿插,剪接,错位,意象跳跃、撞击并迅速切换,在非逻辑性流动中,保有内在的秩序和流动感,唤起读者想象,从而参与对“空白”的填补,一些诗篇还有着超现实主义色彩。大量使用多种形式的通感,听觉接通了视觉,再打通触觉、嗅觉和味觉。熟练运用比喻、借代、拟物、拟人,扁柏、塔松“肥头大耳”,少女的“趵突泉,没有一滴泉水”,红蜻蜓“走两个极端”,泥鳅“像几个小官僚”,而蓝天居然“姓蓝名天/白云没有雀斑”,由此带来“自然的人格化”效果。双关语,象声词,叠词叠句,回环连珠句,词性之间的活用,名词形容词化,形容词动词化,再加上“飞飞神”、“小蛮腰”、“闹闹”、“苕货”等特色方言、口语,使他的诗歌语言鲜活而富有韵味。
整部诗集,有关成长、亲人、故乡、爱恋、理想等主题的篇什,比较完整地记录了诗人生活的全部场景。令人沮丧的在校学习,与众不同的个性和激情飞扬的幻想,渴望与失望,梦想与现实,爱绪与情愁,仿佛一幕幕连续记录的影片,一章章连缀而成的小说。这为我们了解诗人的过去,提供了十分丰富的资料,是一种难得的既有某种乡村少年生活经验的共性,也具有少年诗人独特丰富性的个人史书。
如果一定要把王征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诗分成两个阶段的话,那么,1996年就是一个大概的分水岭。简单地说,王征珂1996年以前的诗歌创作,主要是指向记忆和梦想,因而他那时更多的是一位追问理想而又难以追及理想,守望精神家园而又渐失精神家园,怅然若失而又心有不甘的浪漫诗人;而1996年至二十世纪末,则一方面继续他的心灵漫游和远游,朝着“形而上”的制高点进发,拷问生存意义,审察灵魂本真,另一方面则直面纷繁复杂的现实、人世,以理性精神观照世间万物、人间百态,犹如一个栖息在城市的枝头,晃荡在大街小巷,怀着疼痛感、心有凄凄焉的摇滚歌手。
王征珂这一时期的诗作,契合了鲁迅先生所说的都会诗人的某些创作特点,诗人用一双敏锐的诗眼“照见都会中的日常生活,……将精气吹入所描写的事象里,使它苏生,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尘嚣的市街中,发现诗的要素。”从创作时间上,我们可以发现,他九十年代后期的诗作,很明显地,少了风花雪月、小桥流水,多了愁眉紧锁、愁肠百结。
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成为王征珂“摇滚”的对象,举凡家居生活的日常琐事,旅行所见所闻所感,心酸和无奈;世态的炎凉,人性的沦丧,无耻之徒的嘴脸,带给诗人种种愤懑、悲痛;乞丐,民工,卖花姑娘,固守贞洁的少女,囊中羞涩的小情侣,贪官,淫棍,性病患者,腰粗钱多的主,打鸟的车间主任,捅马蜂窝的家伙,少年儿童的暴力,粗俗的地方方言,拥挤的交通现状,失业下岗,假冒伪劣产品,甚至“计划生育”……在诗人的笔下,都有生动的描述,就像我们每天摆脱不掉的城居生活的油烟,你只要一开门窗,就会扑面而来,——但它只有经过诗人的过滤,定格,才能真正深深地停留在我们因熟视无睹而日渐麻木的心灵。
城市成了诗人安身立命的依据。你每天生活在其中,不仅仅因为是工作、生活、婚恋、家庭在城市,而且,更在于你既要享受它提供的生活和服务,又要承受它带来的压抑和异化,你无法摆脱它,无法自外于它,无法驾御它,即使你是最好心的诗人,它也并不会按你的意愿而变化发展,它有它自己的力量和逻辑,它野心勃勃,贪得无厌,而又生气勃勃,代表着秩序和文明。
在医院工作多年,目睹了许多生理和心理的疾病、异化和扭曲的现象,凄惨、哀怨、可悲、可恨的故事,诗人的心在揪紧,在沉思,“生命、病痛、死亡”成了王征珂诗歌创作的重要线索,并在这一主旋律上缔结出多重意项。组诗《花果医院所见所想》多达百余首,完全凭借着诗人内心的敏感、情感的痛挚、思想的深刻、视角的新奇和直抵心灵的语言传透力,引发读者的共鸣。“如果到了秋日冬日/路途上落叶堆积/排雷工作要相对容易/衰老乃是死亡的嫡亲/衰老乃是死亡的引擎”(《地雷和工兵》),那种对死之将至的预感和命定感,散发出宿命论和悲观主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死亡的方式》中,那个年轻女子对死亡的追求,如此固执,如此残酷,诗行间隐现着悲情的波澜、悲剧的风暴。一个人,自感生而无味,唯求速死;速死而不得,三番五次求之,其中必有充足的理由、曲折坎坷的故事。
“病房里,她搂着布娃娃/布娃娃,不吃不喝/也不会哭泣。//整整三年,竹篮打水/她伤心的子宫,没有小儿/也没有女公子。”这首《竹篮打水》,寥寥数行,看似平淡,其实在说“阴晴圆缺”,令我联想到人世间的种种缺憾。“当白布蒙上青春/陈老头推来了/咣当咣当的运尸车/漫天雪花比/守灵人还要悲哀/太平间里,葡萄吐皮/瓜籽吐壳/牌局正酣”(《守灵》),读着这样细节毕现、蕴含怜悯的诗篇,简直令人哭笑不得——我要说,诗人有一颗类乎“菩萨”之心、悲天悯人之心。医院是社会人生的一个缩影,此间有各色人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对此,王征珂作了深入的开掘和探索。《整形先锋》中,那个粉面桃花的贵妇人,三番五次整形美容,近乎扭曲、近乎病态的心灵,不过是为了留住“四处采蜜”的夫君。在此,常言所说的“女为悦己者荣”,土崩瓦解了,昔日的“悦己者”已不再“悦己”,带来的只有身心的双重背叛,可怜乎?可悲乎?《末日》一诗,犹如小型话剧,亦如单口相声,嬉笑怒骂,打趣反讽,笔锋所至,影射官本位、奴隶形态。“大鱼大于小鱼/小鱼大于虾米/黑比黑更黑/白比白更白”(《喋喋不休的人》),精辟的警句道出了人世的某种真相。也许,这个世界真的病了,而王征珂要告诉我们的是社会的某些痼疾,某些劣根性,种种畸型人生、病态心理。
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乃是因为他们能立足现实同时超离现实,最终不被现实所击垮,所囚禁,向现实俯首称臣——降低了思想的高度,消散了灵魂的光亮和火焰。组诗《天花乱坠》是王征珂九十年代的重要作品,融抒情和叙事于一炉,兼有神话异、童话灵、谣曲风、春秋笔法、禅宗悟道意味,诗人在亦真亦幻、若隐若现的语场中,不拘泥于现实,穿梭于古今时空。其间不少诗篇构思巧妙,想象大胆,语言精到,意象灵动传神,音调流转自如,情境深切动人,因了内心世界的细腻、丰沛,诗意往往能进驻读者心头,令人品味再三。值得留意的是,诸如《横竖都不像》、《致埃罗斯》等篇章,抒写人性之丰美、心灵之神奇,作为一个重要的写作母题,反复映现在他九十年代创作的大量诗歌、散文及随笔中。步入新世纪之后,这一母题非但没有弱化、消隐,而且加强了,深入了,更加摇曳多姿了,这在他的另一部诗集《吹奏》中,或许能给人以更明晰、更深刻的印象。
衷心祝愿他,王征珂——这位笔耕不辍的优秀诗人创作丰硕,春天播种,秋天收获。
李小洛简介:
李小洛,女,1973年生于陕西安康。著名青年诗人,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得主,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度驻校诗人。2006年参加《诗刊》第22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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