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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丹:给历史做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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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4 20: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白鸦 于 2013-5-24 21:09 编辑

80后诗人展评(一):叶丹
叶丹(1985-),男,安徽歙县人。毕业于上海海事大学。现居合肥。





叶丹:给历史做记号

◎ 白鸦


叶丹的诗,是为历史做出的种种“记号”,即通过寓言系统的构筑来表现多元历史意识,其中不乏阿尔都塞多元历史主义的影子。从他大学时代创作的组诗《地方志》,到如今大量带有“方志”痕迹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历史意识是叶丹近年来诗歌创作的核心内容,他的诗,正是以历史意识为支点去统摄其它多种意识、扩展现代人的个体经验的。

成熟的诗人大多有这样的经验:历史意识与政治意识这对孪生兄弟,是诗中最难表现的内容,因为诗之奥妙不在于你表现了什么样的内容,而在于你以什么样的结构与形式去表现的。叶丹的叙述探索,尽可能地去掉了象征系统的构筑,取而代之的是寓言系统的构筑。比如他诗中的“你”、“他”、“它”这些指代,即相当于古代寓言故事中的“宋人”。

诗中寓言系统与象征系统之别,在于“出离”二字。象征系统所构筑的多是统一、自足的世界,相对而言,寓言系统所构筑的多是不自足的、出离性的、容纳了各种意识的多元世界。正是寓言系统的“出离性”,以及自然与诗人的“出离”,使得叶丹诗中的历史意识并非简单地指向历史真相的真伪,或狭隘地指向某些绝对的、普遍的意义,而是让历史变得更加丰富、澄明与可能。保罗•德•曼之所以认为华兹华斯诗中大量使用的是寓言而非象征,原因也在此。

给历史做“记号”,而不是考证或论理,此即是诗人的真正使命,亦是诗的历史作用与艺术性所在。诗人的任务并非在于叙述“历史真实”,而是像詹姆逊所说的,在于表现那种“比历史真实更为丰富的内容”。叶丹诗中充满历史意识的诗歌情节,是依托寓言的构筑层层展开的,从而把事物与它们的命名切断,消解了历史真相的具体性及其意义的普遍性,使历史成为一个个叶丹式的“记号”。历史的丰富、澄明与可能,以及诗的后现代感,正是由这“记号”而来的。

叶丹基于寓言系统“出离性”的诗歌叙述,是诗中历史意识叙述的高级心法,它既不是对现实的想象性超越,也不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抵抗,更不是对历史的逃避,而是对立意识的共存。这种诗歌叙述,生动地印证了本雅明、保罗•德•曼、詹姆逊等人对当代艺术叙事寓言化作出的开放性、异质性、多样性的现代阐释。

2013-03-04,芜湖 (草稿)

叶丹诗选(20首)

《裸足赋》

九一年,歙县的老城潮湿多雨。你桀骜,整日
裸足,说荒唐的旧事。你谁都不听,谁也不爱。
只爱逃书法课去刑场,看热闹,跟踪死囚。
他的号哭是如何顺着斜坡滚下去。在太平山山脚
长成一朵血色的桃花。你暗喜:这种非典型的
泼墨法值得借鉴和推广。为了去老火车站站台
发呆,你曾推倒过一排整齐的篱笆和蝉鸣。
堂叔家的菜园子,从此一蹶不振,再也长不出
长生果和两头蛇。每逢夏天,你就躲避在祖父
藏红薯种的地窖里避暑,偷偷地酗酒,昏睡。
酒醒之后,就用分叉的羊毫在墙上画猛兽
屠之,拖着尸体到湖堤上练习剥皮的技艺。
累了就趴在湖堤上看落日,看郁郁寡欢的湖水中
一条干咸鱼如何从湖面上跃上岸,并朝你翻白眼。
那天以后,迷上了去湖边对着湖水照镜子
和扮鬼脸。长椅的黄昏,干燥且不修边幅
你也学习老裁缝裁衣的神态,在兽皮上练习
泼墨法,不忘在它右上角题款:“吾乃歙县
问题少年,屡登城门,踏矮了一道木制的门槛。”

2007.5.25

《访太平兴国寺》

泾县的青石条,像一粒粒佛珠,串成一条连贯的小径。
它继承了出家人的秉性,走得愈远,愈低沉。
经寺门前的码头登岸,作为后来人,你有幸读及
一幅此般难解的画卷,值得用一辈子去领悟:滔滔的江水,
狂奔至此,却甘心被渔梁坝斩了腰,剩下起伏的鼻息。
江面上,有几条渔船,就一定有几个歙县的
渔夫,他们内心都开辟了一片宽阔肥美的渔场。
几只头颈被套住的鸬鹚,几乎要把头颅埋没在水里,
像几枚浮动的鱼标,惊动了将近烂死的水藻。
“江水呈弱酸性,水藻和螺蛳只属于夏季里的
小鱼,需要强烈的日照。”佛塔呢,区区七层,却能把影子
倒在江面上,这不仅仅关乎纯熟的技艺,它耗尽了
你的前生,被一团不休的枯草,死死地被困于此。
佛祖啊,你眼角处多余的颜料,是否真的遮蔽了老屠夫的
厄运:他吃斋,念经,每日以向上的三十度角
敲钟三次,钟声倒挂于青檀之末,溶化了他五克的孤独。
“天下泰然,万物齐高,施主啊,万不可
再生杀念,江水迟早会刷尽你的鲁莽,阿弥陀佛。”

2008.2.29

《逍遥亭,赠渐江(1610年—1663年)》

像一缎白绸般的新安江,切要舒缓地流。
才能让众多的匆匆过客,记得更牢固。
一条罅隙的茶马道,像一块不算透明的劣等玉
缝在细细的腰间。江水在冲破渔梁坝的
夏夜抵达余杭。你歙县方言的吐词
盐味甚浓,在鸟鹊乱鸣的夜晚,依然是病句重重。

明朝的末代是个寡妇,像块碎布嵌入
你的脸,被一六四六年,清兵的火药吃掉。
“亡国奴的背影是单调的,人生如
白驹过隙,我愿寄身于一方祖传的歙砚,
因为那淡薄的纸墨中,自有其方圆。”
你志于山水和泼墨,日日要途经一片废弃的采石场,
日日必读的是一篇茫茫的江水。
江水湍急,一页接连一页,耗尽了你的余生。

2008.4.10

《变声期》

低矮的出租屋,一行紧挨着一行,仿佛是陪衬
晚霞的字幕,请大嗓门的知了兄弟通读
一遍吧。检查柳枝上是否存在赤裸裸的语法错误。
“不该,悔不该。”这个夏天,你常常自责:
独居底楼的卧室,听迂回的越剧,踏马步
都是危险的。要试着停止奔跑,试着去理解
窗外一座简陋的门卫亭,一小步也不曾偏移。
它夜以继日地孤立着,消耗自己,仅仅是赌气么。
时间弛缓,挂钟的表盘浓稠,指针停滞。
一个上午,等于两集言情剧,整点新闻不过
是剧情的佐料,它不可能永远独自悲伤。
你嗅到了物价的涨幅和达尔富尔新近的战乱。
一个下午,却近似等于一顿迷离的午睡
和三集国产谍战片。其间,去菜场是必须的。
“旧单车,经常半途掉链子,也是必须的么。”
梧桐木与你划清界限,戴上油漆般的发套。
戴眼镜的猫头鹰教授,免费传授你熬夜的基本功。
他一直将你视作某种水果。“为了桃和李,
挂满天下所有的乔木。”谁料想你这个没影子
的人,一门心思盘算着结束一场心力交瘁的
游戏。爱情,像一只旧鸟笼,空荡荡的,
它也有同白云一样无法自拔的悲伤。“距离
是放弃的唯一缘故么。”“其实是,另有
隐情。”记事簿兼管了支出账目,向后翻了
六个页码,共和国就少了六座洁净的瀑布,
像六锭白银。你正处于变声期,崭新生活的
笔画落该在何处,哪里演绎着三角形
共通的命运。小城的马戏团,连夜离开城市,
它将带走票贩们,失落的眼神。过期
杂志,棕绷床,口渴的收音机,骆驼牌电扇。
“你所提及的旧标签,全是生活的赝品。”

2008.7.1

《随喜赋》

你登山,为了接近群山的另一种边缘:山颠的岩石秃得像和尚。
每条石径都是通往虚无的路,每座寺庙都是理想的坟墓。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奔波在路途中,没有归宿,没有终止。”
庙宇高阔,发光的木鱼里坐着整齐的僧侣,他们眉目清晰可辨。
这是一种最庄重的重复,虽然过咸的食物伤害到他的骨骼。
不可在山顶上的湖泊中垂钓,当诵读虚无的身世,不可对视。

2009.6.16

《卢森堡公园》

想象力省略了签证手续,却没有把你递得更远。
你像一封不必贴邮票的介绍信,手持一张
乘车票证,自我驱逐,在母语的轮廓上冒险,访问
死亡。在傍晚抵达卢森堡公园,它没有围栏,
所以处处皆是入口,却没有一个出口。你单枪
匹马闯入法兰西,闯入皇权组成的公园,   
一座最先设计成监狱的公园。里面充满了各色的
人群,但寂静,仿佛鞋底安装了消声器,仿佛
是死者轻盈的步伐,那是你不断重临的黑白梦境。
“公园是一个国家的缩影。”水杉大道和图案
密布的花园,有棱角的小径,玩偶剧场是免费的。
低处是篱笆浓密的植丛,你的意志越过荆棘
在灌木丛中奔跑,草全部倒坍在冰冷的土地上,
等待信号弹发出复苏的指令。麻雀作为唯一的鸟类
落在枯黄叶间的火苗里。草丛间有几座木制的
纪念碑,它们静静生长,像初夏的梧桐。而
现在正值隆冬,颜色深如墨迹的水杉越往高处越细,
枝条像一个空伞架,树干像是一枚倒立的钉子,
仿佛要刺破天空的乌云。麻雀是声音的篡权者,
将树上的鸟巢撑得更空乏,树木是天空中最整齐的
书法作品,而最先接触闪电是空中的气球,它
只关照一个孤儿的回忆录。你,一个黄种人,
为了逃避假想敌,逃到欧洲,并寻找毁灭之后的骨灰。
卢森堡公园和世上所有的公园一样,由椅子、水
和树木组成,绿色的铁制的椅子上,一个低着头的
小孩手持一枚硬币,他在犹豫;旁边坐着一名
铁匠,他为小孩准备了足够的金币和折刀,他们
面对湖水并排坐着,小孩弯腰然后站起来,往湖心的
同一个位置投掷石头,仿佛打靶,却得到一串迟钝的
没有破绽的回音。你像一条刚刚跳上岸的鱼,
口中仍有淤泥。“水是一种迷信。就像公园是一段浮木。”
你明白:湖底有座秘密的监狱,那是所有的秘密
的源头,那是你的目的地。而此刻,疾雨坠落,像
细的绣针。你打算在雨中与亡友通话,而监狱是
信号盲区。“我将在每一场冬雨中崩溃,在远离共和国的
夜晚,徒劳地拥抱雨水,拥抱它铁一般的颜色,
铁锈将一夜间变得茂盛,它们像我们的骨头般松脆。”
你在雨中写信,“原谅我在大雨中踟蹰不前,原谅我
内心丰沛的胆怯,虽然我痛恨引力,但它是地球
最高的权力。”他们似乎收到去信,纷纷上岸,将你
高高得垫起,和那群在剧场阵亡的木偶们一起。

2009.12.16

《送冰的女人》

傍晚,一位送冰的女人推开地下室的门
搬来新鲜的冰块,和落雪的消息。
她言语利索,像一个正在执勤的传令兵。
她一路来连门牌都不曾看过,正如她
经常拒绝生活中理性的部分。她鼻尖通红,
脸庞像座冻结的瀑布,她归顺了身体
内那条直立的蛇。一层铺展于掌心的
薄冰,不可能在同样冰冷的地下室融化。

你试图伸手去弥补温度的裂缝,最终放弃。
冷是一种传染病,类似于孤独,沉默。
“这是唯一的一场雪,不可复制的雪。”   
此刻,广场上,人群潮水般退去,涌入夜空,
仿佛烟火。在无人的公园,你看得更清晰:
公园像一个簸箕,装着湖水、植被和积木
搭成的屋子,它们全部静止,像一个声音的
仓库,和昨日的傍晚,完全是两种景致。

“雪是一种颤栗,是一种退化的信仰,
是阵亡的战友从天堂寄来的贵重信件。”
一片雪花稳当地落在她的发尖,尚未化掉。
雪花洁白,如广场上的鸽子,它不明白
你脊骨中黑暗,也不知她长发下被遮蔽的
不化的冰层。雪在低处消耗自己,化作
纸上的白玫瑰。突然,一片雪花落至头顶,
顺着前额落下,挤出你身体里多余的黑。

“青松负雪,公园以白雪为衣,如我们
飘浮在一座雾港。”天空把灰色聚拢,
像一次镇压,从容不迫。她脸上的光愈暗,
住在薄冰上的女人,熟知你心魔的病历。
雪花如大多数人,朴素,没有技巧,终会
成为你们前行的障碍,若将雪花折叠,
它必将坚硬,成为子弹。你们在积雪上拥吻:
“这场雪后,我们是否会麻木,不知冷暖。”

2010.01.04

《冬末皖南乡村的精神图景》

皖南的乡村静止,像辆破旧的机车
横架在河的两岸。风景被视线折断,
伞兵般飘浮在群山的臂弯之中。
你清闲,黑色的头发慢慢变回绿色,
每一次日落时的温暖,绚烂后的
质朴,你都无法模仿,只能伸展双臂
像一个祈求安抚的小男孩。而你
已然二十五岁,残酷如被困的军队。

鸟在空中筑巢,布局精巧,如若星辰的
房屋和迷乱的路径,吸引你驻足察看,
你得以抽空安抚身体里黑色的浪尖。
尽管,汽车吐出的马达声也曾入侵乡下
把村子染成一个声音筑成的蜂窝。
现在,声潮退去了,你把村子交还给
寂静。“是时候了。”你加入了它们,
成为其中最黑的那一点,像枚杨梅核。

“请松开黄昏的韵脚,因为现在
可以是早晨,同时又是晚上。”
潮湿的日子,河道烂到三分之一为止。
它克制,不单单是为了教育后代。
石头同以往一样,在夜间浮出水面
它在麦子的历法里换气,去喂养
藏在水底蓝色的火焰。夜间气寒如针:
“江河面前,我们的痛苦不值一提。”

你仍然无用,像一盒受潮的火柴。
这是场每个人都必须遭遇的浓雾,
低温和疾病围困着你,闪电也过早地
莅临,惊动了你血液中的盐粒。
你因不安而奔跑,在奔跑中与河流
相撞,你在奔跑时大声歌唱,泪流
不止,你全然不顾,仿佛速度
会帮助你刺破这场浓雾,穿墙而入。

你们在纸上偶然相遇,并且交谈:
“你离皖南愈远,看得反而清晰。”
“想象力是一种病毒,小心提防。”
如今,你重返共和国东海的边沿,
回到倾斜的众河之间,看守着
一池变质的海水,提防着海的秘密
倒流进一部水利志,它的汹涌和
众河的脆弱,都不足以解释你的疲倦。

2010.3.17 赠肖水

《访鹤鸣山》

衰败的日子已经降临到这一代人。
从二〇一〇回溯至东汉的曲折
不仅仅因为你必须路过的时间之灰
堆积甚高,以至淹没你的膝盖骨。
你必将历经一种附加的凶险,像
一名独自到井下做额外挖掘的矿工。

张道陵在经书的扉页上开了家
歇夜客栈。清晨,在鹤鸣之中,
你看见夜间上山诵经的店小二
从薄暮中披着隔夜之露归来。
他指引你上山的窄径:“现实的北面,
虚无的南面,便是你的鹤鸣山。”

一只石鹤在山门外拂拭翅上的灰尘,
你递给守卫五斗米作为拜师之礼。
每个门徒都长发垂地,又通顺;
山腰上的稻禾上结着饱满的麦穗;
湖泊水平如镜,却无遮拦之物;
树木整齐,没有任何枝条伸入尘世。

院落悬浮于空,拾级而上,见白虎
饰神符;道堂之中,满室异香,
紫雾弥漫,两条清河穿堂交汇而过。
道童告知你:天师近日不在山中,
不过他已在经文的末页为你留言:
“骤雨终日,幽居,皆为至上的赐福。”

2010.4.1 赠李小建

《答朱由检(1610—1644)》

积雪不化,泥土在它的掩护下燃烧。
一个保守派的暮晚接管寂静之湖。
我来到黑暗的湖泊中央的碎冰之上,
接收不孕的闪电送来的迟到的羽檄,
羽毛色泽新艳。它却耽搁了三百余年,
仿佛是历经了清政府的层层审查。
你用血指书写明朝的消息:“朕腹背
皆敌,一个帝国正于存亡的边际。”

音量微小,又颤动。我尝试去融入
这样的语境,因为我浩繁的窘困
如你先祖的江山般阔远,不得解药。
你保持一贯地勤勉,黄袍威武如旧。
但治愈先朝的遗传病耗费了国家的元气。
南北夹攻之下,你终究无能为力。
“亡国属意料之中。”你守国门而死:
“我住在时间的迷宫,凄冷而安全。”

你的国土被镜头占领,到处是权力
的眼睛。我也曾路过你的王宫,
冰凉的脊柱支撑着汗水腌制的紫禁城。
绿色的帝陵里满是灰色的墓碑,
荆棘高于杂草,而低于景山的槐树。
你将军队折叠起,放弃在纸上复国。
现在,你并非帝王,你和我一样,
沦落为光阴之墟中,孤独的流亡者。

你将给帝国把脉的技术传授予我。
作为流亡的目击证人,为了协助你
越过朝代的界碑,我得用镊子
纠正你的京城口音,以掩饰你的出身。
你还要果决地断掉封建的脐带。
夜路漫长,你得一个人走。你必要
踩着碎冰过河才能脱险,而我能做的
只是将你的国土之灰堆得更高。

2010.4.13

《每个县》

每个县,立春之后便是雨水,然后是惊蛰。
每个县,山河齐整,鸟类对教条免疫,疲倦之后归隐山林。
每个县,寺院洁净,僧人通透如若无物。
每个县,细雨落在量雨器上没有发出声响。
每个县,流浪的人终止逃亡,定居暮光倾洒的河畔。
每个县,青山傍流水,不问兴亡事。
每个县,但不包括你未曾涉足过的歙县。

2010.2.28

《同里之殇》

一座苏南古镇,像一家国营印刷厂
复印出一部部被阉割的教科书。
瓮中之美,“你欲咀嚼,但匹配的牙齿
已经退化。”一双肥手频繁伸入取出,
像个孩子缠着贫穷的母亲想买高档玩具。
镇上的风景清淡,没有盐味,仿佛
清朝的人都不食烟火。这浸泡在
福尔马林中的传统,像妓女的美人痣
让你这样爱美的过客既爱又恨。
一场雾中,你恨不得偷换掉住址。

夜晚的确宁静,那是美在颓败中窒息。
它变卖了皇冠,也没有耀眼的疆界。
宦官们忙着享用肉欲,没有人接住皇帝
垂落的宽大皇袍。太子计划着独自
披星戴月,升上天给美上一次发条。
但过期药丸无助他训练出飞翔的技巧。
黑色统辖的水镇上,仅有几只蝉
鸣响。它不能滤出这即将溶解的墨香。
日渐式微的美,浮在水做的街道之上,
像一张被随手拧断后又遭弃的荷叶。

携着失败,你想渗进腊梅的枯枝之中。
“这过程缓慢,如同手指伸入你的长发。”
在午梦堂遗址,你躬身拾一片残瓦,
像考古学家收到一篇寄自明末的闺词。
你欲提笔回信,可是词语如闺房之梁
顷刻之间坍塌,掩住了可用的韵脚。
“我们寡言,因愧对先人而不敢迎视
这人造的废墟,但我们称赞自然死亡。”
像你稚嫩的身体,美在指尖发芽,
它的生长将绕过灰烬而直抵文明之冠。

2010.8.4

《莲师》

“莲师。”你放弃追月,放弃生活在云端
服食延寿的仙丹。背对岛中之湖泊,
逆着舟痕,你目睹大陆被灰尘一点一点淹没。
你追随种子嵌入淤泥,往更黑的地方走
才能排除无意义的杂音,往灰烬深处走
才能抵达嫩枝之末,才能识破一生的迷局。
时间溢出你的掌心,像洗不掉的荷渍。
你夜间漫步,手执一只坏的闹钟,额头通亮
像只手电筒,仿佛赶路去唤醒喝醉的刺客。

十五之前,月亮在云层之上继续生长。
凶猛之鹰伏息在塔尖,像是中了巫术
脸庞渐渐变小,你替鱼群在交错的莲叶上
寻识回乡之路。它们在夜晚回到沙漠
之中的故乡,跳跃,如受惊的狼群。
你的身体也变得轻透,像只纸灯,静坐
像游荡;而你游荡时,又如一尊坐佛。
“远离绝非靠近,但它是另一种靠近。”
你不言辞,仿佛已经离开了这座荒岛。

又是一夜不眠,因为你不懂月球的方言。
清晨,你在莲叶上采集夜露,像渔民
取鱼。幽静是湖水和莲的友谊,你会临渊
羡慕鱼群的前世是一串空心的水泡。
生之微末。洁净之躯是遭受禁忌的语言。
莲叶在湖面上奔跑,仿佛藏身湖底的亡灵
正在匆匆赶路,递给你装有隐情的泡沫。
你一动不动,专心修补一张掉队的莲叶。
“我要点亮你的虚空之心,不息光芒。”

2010.8.24

《柳亚子,一九一一》

一九一一年,溥仪脸上的洪水正在消褪。
几经变法的舌头已经无法品味骚动的辛酸,
从冒雨而至的口谕中,你挤出耻辱的
潜台词:“帝国沦落,如一匹颓然的骆驼。”
你因血统中过浓的墨汁而被云朵开除,
云下的苏州被粮谷、柴火和信纸填满。
一个阴影朝你涌来,快速地没过你的下颚,
它伸出一只手,要你给死亡换一次面具。

人心动荡,像江心那只没有系缆的独木舟
无人掌舵,撑船的竹竿就要浸没江中。
太监扶着养心殿的屏风,保护皇帝的睡姿,
你独坐江堤,穿着旧制度的铁鞋,笨拙
而无误地推算着帝国的终亡之日。
你左手握着闹钟,右手执杯,品酒像阅读
一次死亡。但你嘴唇干燥:“吾身在何处?”
“你身藏江湖,它完整,充满意义。”

尖叫的云像挥之不去的集权,不可能
温柔:“我看见一只身影,隔着一江薄雾。”
你虚捂着耳廓,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只顾面对着江水修眉,梳理长辫,
你额头上长满青苔,内里藏着渡江之桨。
一把无影之刀就要砍断捆绑头颅的绳索,
剪了发辫的旗人谋士们不在琉璃厂
卖止痛药,就在天牢里含泪撰写亡国史。

你毁掉日记,带领社员在纸上构筑城堡,
“口含一截潮湿的树枝,便不会枯萎。”
你左摇右摆,仿佛一只用力不当的钟摆,
夜间翻书,如掀动江水,“江疾如猛虎。”
在浊水毁掉你之前,你以闪电为食,
朝三暮四。江河东逝,像一次指法练习:
“水是语言中最漆黑的一门,唯五指
能译。”你不忍离去,直至江水变得甜蜜。

2010.9.13

《过残秋,为汪机(1463-1539)而作》

你接过祖传的药箱,延续笔尖的微焰。
剩墨中难以平息的骚动回传至你的耳廓。
我在帝国的药典中翻拣出你的足迹:
“行医之人必备一双零能耗的弹簧脚。”
传闻你日夜倾身于草木的肌肉之中检测
中医的心率如何之不齐,尽管你也
为黑暗所迫,家鼠咬断了背带的狭隘。
我将混在死者之中,赶至休宁县的扉页上,
在一个免费参观的景点接头,暗号是:
“景色即病,病又等于城门的门闩。”

计划经济的女工退休后集体在湖边看守
落日;封建时代的口音早已被鄙弃。
群山变形,渔民伪善,如山谷间的小水电站
霸占着有身孕的浮云。你奉命调养后宫
发涩的泉眼,关键是怎么滤尽酸雨中的尘土。
她们的病历终将拼成帝国野史的底稿,
面对道德的坟场,树叶筛落,如一阵狂笑。
你妄想识破敌人的底牌却被信仰绊倒:
“药房是戒除理想的最佳场所之一。”
官帽上的布钮扣如清规戒律,落地即不见。

药房寂清,如冬日的树林。你给药典
接生新的条目,以配合木屉的喘息。
药童在火炉旁碾药,专注如铸剑中的干将。
蒙霜的药笺上停着一只缄口的白鹤,
“晨钟飞疾,也无法刺破坚硬之雾。”
你要除尽毒草的野蛮,还有顽固的韵脚。
“子弹般的信要穿过多少层朝代的隔板,
它的措词才能被消磨得如镊子般险峻。”
你若能替我取出帝国脑颅中的弹片,通过
弹洞,你便能窥见故国白骨中的积雪。

2010.10.18

《杭州雪天登山研究》

在南方,登山的起点必是无名之墓地;
而终点则刻划在落叶下坠中的背面。
登山就是背着西湖逃亡,就是用脚步表达
你是谁的替身,来参加自然主义的
面试。“逃避是一种反方向的驱逐。”
敬畏是必备的准考证,而阶梯是指引

树叶奔跑的地图,从甲地到乙处,
石径只有一条,如同陷阱般的鸟鸣
藏在积雪之中。“雪是害怕孤独的
动物,常结群而至,吸尽群山之怒,
像蚂蚁分食共产主义的大面包。”
“湖是倒立着的山,这毫无疑问。”

被雪劫持的西湖南面一带群山以自重
弥补着杭州之肺的深陷,这个迷局
自古未解,像是在等待雪片擦亮子弹
之眼。你躺在虚空之石上,像一根
缺钙的火柴棒,望见树枝,天空之疤;
望见群鸟在林间乱栖,又在声音中

保持队形。“你克服得越多,失去的
也越多。”登山就像对折浮世之躯,
你想爬得更高,以免在现世中搁浅。
你只有将手臂融化成为树枝,山脉才能
彻底静伏,如蛰存之蛇。你孤身来到
试卷的尽头,只为同自然互诉尴尬。

2011.1.28

《迁都,纪念马达共和国的滨海时期(2009—2011)》

日落之后,共和国不过是片寂灭的原野。
在不设守军的都城,生命毫不拘束。
你经年无所作为,挖空心思玩纸上游戏,颁布
法典,好像诗人那些危险又无用的发明。
你藏起镰刀之刃,让杂草淹没共和国
的旗帜,淹没一道道地心引力的无效诏书。

国土之上,黑色起伏,像王妃珍爱的绸缎。
在草丛间度过每个夜晚都是明代的夜晚,
草,安静如植物,流动着的鲜绿色血液
充满善意,草的微摆也能制止鲸鱼的冲动。
你,一个播种词语的国王,效仿诗人
用笔尖给鲸鱼把脉,用音韵配合种子呼吸。

但在风暴中逆行,是你不可选择的事业。
如果停止,便会招来巨兽。芦苇也会
在风中战栗,因为潜伏沼泽的巨兽曾舔过
它们的额头,围在一起,抵抗带来死亡
的密令。你已知道:立秋之后,谣言
就要掀动整座都城。“江山如画,更如棋子,

你不能拧开战争的阀门。”你将云朵割让
给那头贪婪不休的巨兽,也不济于事。
在没有卫兵,甚至没有还击的子弹的都城,
你只好将词语当作共和国的唯一扶壁。
一个国家将痛苦绑定在低音提琴最细的弦上,
国王拨动一次,整个国家便会剧痛一次。

“仅仅一位拙劣的演员便能毁坏一个国家。”
在战争时期,你无法阻止共和国的陷落。
“我不能站在谢幕后的舞台上独奏,溺死
在文明里。”你用尽天赋也无法换回国土,
故国将到处是无人认领的芦苇,而新都
也会是一个没有领海的国家,没有鲸的呼吸。

“迁都不是换气,若失败还能再来一次。”
和因暴雨而迟到的王妃一起,踏过这面水镜
你便能到达新的内陆首都,但必须绕过
有毒的教堂,要学习在诅咒泛滥的地带隐形。
你重新建国,从事帝王的事业:目睹钝器
随影子生长,目睹毗邻帝国的虚荣和无序。

2011.9.15

《重雾的冬日午后择近道往返葛大店》

重雾,像位荷尔蒙过剩的单身语文教师,
删减能见度不足的字眼之后,学徒工的周末
仅剩午后的短暂,你独自前往葛大店
取过期的邮件。择一条近道,必经机械修配厂
和空的污水池。你步调缓慢,它们误以为你
不屑与现世之快一辩,实际上你也曾打探
帝国之蹄奔向何方,终因语言不通而作罢。
绕过它们,眼前是一大片光秃秃的银杏,
它们排列随意,像等待匪首检阅的叛军。

路的宽度,暗示出帝国的处境:过渡时期。
同晚清人所见类似甚至更糟:半死不活的工业
和半活不死的农业是帝国最擅长的技艺。
空气因解冻而来的温润,缓解了本地的肺病。
但你的缓慢,无形中加剧了大地之痛。
秋收后留守荒原的稻草堆,像倒挂的沉钟
提供了本城仅有的温柔,比公鸡之鸣更远的
是弓着身子的菜农,她们起早捡拾昨夜
匆匆划落的行星,在大地宽松的指纹之间。

作为一位相土师,你读出了她们眼中的
盲目。尽管你懂得的远比事物本身要少:
拆迁令杀死了农民;一如割韭之后的楼盘
将杀死工人。但这类死因为它的缓慢
而不显得那么血腥。“次生灾害的杀伤力
总是出人意表。”“又起雾啦。”在农业
拮据的尽头,你和原路返回时的你们
煽动了一场连农民都难以辨认的阴霾,而它
正适合掩护那些倒下去的事物重新站立。

2011.11.14

《盛暑,附诗注》

盛暑。花园之空1,支撑着日暮2中的共和国,
你3独自坐在花园中央,静候政变般的暴雨4。

附注:

空:花园罕有人迹,甚无灰尘。“途径此处的物什,
大多会飞翔。”空是必要的手段,来容纳夏日
虫鸣的引擎。这座花园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狭窄,
一如它的毒性被一片花瓣粉饰,不易被觉察。
“花园是空的,因此中毒的主人也必须是空心的,
一如一幕哑剧,总要嵌挂着一连串尖叫的口形。”

日暮:光线柔弱,如细腰。它无力撬动你手心的
潮汐,只能流落如水,堆积,直至天黑,才能
将将没过门坎,解救出一艘误闯花园的海盗船。
一支印刷品的旱荷落在虚空之枝上,这人造之美
在向上传递中意外中断,日暮解开了这个骗局
之黑。“就是这种黑,完整保存着一支寡言的义军。”

你:你将自己关在镜子的反光之中,像是在反驳
一种污蔑。你已然度过了几十个盛暑,你的肤色
所幸几无变化,一如你少时的最宽的理想——
“将人民脸上的阴影烧成灰烬。”但危险的事物是:
“共和国的语言正在加速腐烂,花园是其中
最黑暗的词语。”但你仍是花园之核,坚硬之核。

暴雨:日沉不久,无翅之云滑翔至花园上空。
雨堆在另一雨滴的背脊上,前倒后继,它们
以难以制止的速度独占了花园的黑暗,稀释了花园
之毒。这死神的长发,它将熄灭你掌中的火焰,
请你继续在暴雨狂杂中呆上片刻,无需多时,
它定当放纵你腹中的闪电,你那秘密生长的器官。

2012-10-13 赠肖水

《秋末回歙县经合铜黄高速所见》

车窗外的美景意外中断了旅途的无趣,你艰难
直起身体,像是挪掉了腹部臆想的重物。
公路穿过小小平原,像掰开一只熟透的橘子,
车流,像鲸群般游过也无法冲破它的宁静之坝。
“十多年来,我所见的大多是幻象,而只有
另一种幻象才近似真实的共和国。”你俯看窗外,
为糯米稻与落叶木的黑骨之间的默契而感动。
田地之格,像农业的补丁,维持着一个国家
空乏之胃。大地空空,田埂裸露,像是在等待

新雪重临。大巴停下来,仿佛是在纠正你
一个不当的比喻,乘客纷纷下车,而你
走得最远,企盼能在秋风中洗尽身子。正好,
四野无人,众树无声,是有新王要登基?
你与邻国的敌意在日光的守护下持续发酵:
“秋风并无四肢,轻易地夺去大地的绿衣裳。”
树桩也无四肢,却教会了稻草疲倦的姿势。
你渴望做大自然的替补,去接受日光的
训诫,像一艘搁浅的船必须接受淤泥的改造。

妻子向前问你:“江淮平原下埋的是冰块还是
我未曾谋面的火焰?”“是的,我的友人
被困在冰块堆之中,遭受阻击。”云块因河道
枯竭而激增,“这河道多白,定是这些鹅卵石
偷食了过多的月光。”美正在加速稀释,
你多想漂浮至云端,打开囚禁火焰的云锁,
让它分娩出新鲜的风景和语言。你再次登车,
继续做惯性的帮手。你不能再作停留,你必须
在新雪降临前返回一九九九年以前的歙县。

2012-11-9 赠刘林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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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5-24 21:41 | 只看该作者
首读,欣赏,问好!{: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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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5-24 21:48 | 只看该作者
你登山,为了接近群山的另一种边缘:山颠的岩石秃得像和尚。
每条石径都是通往虚无的路,每座寺庙都是理想的坟墓。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奔波在路途中,没有归宿,没有终止。”
庙宇高阔,发光的木鱼里坐着整齐的僧侣,他们眉目清晰可辨。
这是一种最庄重的重复,虽然过咸的食物伤害到他的骨骼。
不可在山顶上的湖泊中垂钓,当诵读虚无的身世,不可对视。
先读短的,精彩之作{: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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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5-24 21:52 | 只看该作者
占个位子,明天慢慢欣赏{: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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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3-5-24 22:56 | 只看该作者
学习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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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23:22 | 只看该作者
问好中国诗歌流派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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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5-24 23:35 | 只看该作者
白鸦 发表于 2013-5-24 23:22
问好中国诗歌流派网的朋友!

高手临坛
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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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5-25 00:3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白鸦兄弟带来站在理论高度对中国80后诗人/诗歌所做的精彩展评!相信这一系列展评会成为重新认识80后的一个新窗口。据作者介绍,这一系列展评为诗歌论坛/网站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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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3-5-25 01:20 | 只看该作者
大开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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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3-5-25 05:41 | 只看该作者
来学习。{: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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