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诗人展评（3）：巫小茶
巫小茶（1981-），女，福建莆田人。现居广州。
巫小茶：童话重构
◎ 白鸦
巫小茶的诗，最根本的特征是童话重构。至于从表象上所见的游戏性、寓言性、女性意识或童话原型等等，都不过是她进行童话重构的道具。巫小茶基于儿童崇拜的心气，充分发挥“言语”力量，让事物以童话式的情境入诗，并对种种童话元素和童话原型进行重构，在诗中建立起一个游戏世界及其不规则的叙述时空。诗中游戏世界与现实的冲突，反映出她的生命活动——寻找心灵的自由平衡、重构人类的情感经验。
巫小茶诗中的童话重构，从叙述语言上讲，建立了维特根斯坦所描述的“边缘地带”，即语言游戏的地盘；从思想内容上讲，建立了维雷娜•卡斯特所描述的“一个功能多层次的中介地带”，使得诗释放出“封装在原型中的希望”，具有童话心理分析意义。读者往往会对巫小茶诗中的童话式情节或元素产生移情作用，获得类似于命运交换、认同感、安全感那样的阅读效果，此即是从诗中获得了童话心理治疗。
出色的童话重构，使巫小茶的诗独树一帜，也使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童话诗人。本文只是一篇评论提纲，略去了关于巫小茶诗歌的寓言性和女性意识的论述，仅从童话原型、语言游戏两方面，提要式略述如下：
一、原型
童话原型，是巫小茶诗歌力量的重要来源。正如荣格所说：“一种原型的力量，无论是采取直接体验的形式还是通过叙述语言表达出来，之所以能激动我们是因为它发出了比我们自己的声音强烈得多的声音”。原型入诗所产生的力量是什么？莫德•博赫金（maudbodkin）在《诗歌中的原型模式》一书中说的最精辟——重构人类的情感和经验。
童话《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说，他的童话是献给那些“长成了大人的从前那个孩子”的，巫小茶的诗也一样，她的童话重构以原型入诗，重构人类的情感和经验，让诗产生童话心理治疗意义，其实质，就是让“封装在原型中的希望”在诗中充分释放出来，在读者内心产生认同、共鸣或有触动的象征。
释放“封装在原型中的希望”，此话出自荣格的学生维雷娜•卡斯特的《童话的心理分析》一书，这是她在引用了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的观点之后提出的，大约可以理解为童话心理治疗成功的标志。
所谓原型，就是“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巫小茶的诗中暗藏着大量的原型，以童话原型为主，也包括神话原型与其他故事的原型。也就是说，所有的神话、童话、其他故事的原型都可以入诗，但是，这些原型被以诗的方式进行了重构。例如《绕着地球去旅游》：
似春非春，似夏非夏的中午
背着工作与家庭的梦游者
在似睡非睡间
推开橱窗，准备一个人上天入地的自由旅行
但是他太重了，飞不起来
他刚好遇见一个奇妙的典当行
可换取得以自由的轻盈
他把帽子脱下
把围巾脱下
把鞋子脱下
把眼镜脱下
把衣服脱下
把皮肤脱下
把肉体脱下
把语言脱下
把感情脱下
把智慧脱下
把骨架脱下
电子秤上没有什么变化
他又把肩膀上的两座大山脱下
数字剧减
在21克时他飞了起来
一阵微风就把他卷得不知去向
从未晕车的他在风中呕得像个孕妇
海浪、岩浆与流水他避无可避
经过福岛，随波逐流
他只得变成放射性物质
绕着地球去旅游
《绕着地球去旅游》即暗藏着一个童话原型——环游世界或荒诞旅程那一类的童话题材，诸如《木偶奇遇记》、《爱丽丝漫游奇境》或《骑鹅旅行记》。这类童话故事往往暗含“人格在历险中成长”的寓意。诗歌《绕着地球去旅游》显然不是单纯的童话故事，但从叙述手法上看，是通过潜在的童话式叙述对“人格在历险中成长”的童话原型进行了诗的抒写。例如开篇“似春非春，似夏非夏的中午”，即是童话中常见的模糊时间叙述。接下来又是童话中常见的对不可靠的事实的直接叙述：“推开橱窗，准备一个人上天入地的自由旅行/但是他太重了，飞不起来/他刚好遇见一个奇妙的典当行/可换取得以自由的轻盈”。正是模糊与不可靠这两种潜在的童话式叙述，带来不规则的叙述时空，继而形成一个虚拟的游戏世界。
在这个游戏世界中，现代人的压抑感和荒诞感得到充分夸张地表现。诗的中间部分一气呵成连续写了11句“脱下”，但即使把皮肤、语言、感情、智慧、骨架全部脱下，“电子秤上没有什么变化”，因为现代人的心灵负重过大，什么也脱不下来。而人的荒诞往往在于真的把负重卸去之后，又会变得无所适从，乃至于“在风中呕得像个孕妇”甚至“只得变成放射性物质”，才能实现绕着地球去旅游的愿望。这首诗，如上述那些童话的寓意一样，表现了现代人认识自我的艰难。
再如另一个童话原型——镜子中的人或世界。童话故事中经常出现“镜子”这种物象，一般来说，镜子是女巫、精灵或侏儒才会有的神秘之物，是作为心灵的反映出现在故事中的，善人从镜中看见善的东西，恶人从镜中看见恶善的东西，这是一种模式。比如《白雪公主》里面恶毒的新王后有一面很奇特的镜子。巫小茶的诗《真相》中即暗藏着“镜中人”的童话原型：“花儿……藏着初夏的香气/请把它放在手心/把它挂在墙上、写进故事/你就会潜入它的梦境/更多时候，你只能想想而已/这虚构的自己/正躲在最诚实的镜子里，对我说/爱你”。
不难看出，《真相》中的“镜子”不是普通物象，而是脱胎于童话原型的心灵象征物，它帮助诗人在“虚构”与“诚实”之间寻找爱，其实就是寻找自我。同样的原型经常出现在巫小茶的诗中，比如《我是谁》：“而我，在拐角的橱窗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穿不上那么多的衣服/就只好在记忆中腐烂”。再如《虚度》：“天空清朗/野鸟不见/隔着玻璃窗/乞讨者没有光阴/我捏着脸练习微笑/却被当做鬼脸/很好，这就是我的遗像了”。
童话原型入诗，背后暗藏的力量有喜有悲，当然多数是喜的，是明亮的，因为童话故事往往有一种基本固定的结构模式，比如从穷孩子到王子、从灰姑娘到王后、从丑小鸭到白天鹅，似乎总有明亮的色彩。巫小茶诗中这一类明亮色彩的童话原型很多，不用举例赘述。但要知道，童话原型入诗，其背后暗藏的力量也有悲剧式的，因为童话有喜剧也有悲剧，比如《海的女儿》就是杰出的悲剧，有一种“放弃人间也是爱”的无奈与悲情感。巫小茶的《不曾记住你》、《今夜有一滴水汹涌成河》、《厨房》等诗歌，即暗藏着《海的女儿》的悲剧力量。
不过，绝大多数悲剧式的童话原型都具有“光明之眼”，即故事中常见的“眼泪可以把瞎子的眼睛重见光明”之类，巫小茶的诗，即往往在悲剧式的童话重构中具有“光明之眼”。例如《母亲的眼睛》：
急转直下的风拖拽出五线谱
细胞分裂
在体内弹奏云淡风轻
母亲叫我观察病房里其他癌症患者的眼神
“死一样的内容！”她怪我沉默
“妈妈，那是精灵前往天外的通道。”
我看着她的眼睛
藏起史威登堡的灵界钥匙
就这样，别动，
冷敷，像孩子一样眨眼，而后进入梦乡
芦荟和土豆会在针眼上吃掉被泄露的药物
黑是美的/用以避免肌肤腐蚀
保持血管的通畅、柔软与弹性
这首诗中的“史威登堡的灵界钥匙”即是一个故事原型。三百多年前，瑞典有个奇才式的人物艾曼纽•史威登堡，他晚年所著奇书《灵界见闻录》宣称自己灵魂出体，遨游灵界，并记录所见灵界景象。此书在西方影响甚大，巫小茶显然熟知其人其书，她在诗中写到的“史威登堡的灵界钥匙”，就是打开死亡之门的钥匙，就是史威登堡在给朋友的信中对自己死亡时间的预言——他将在1772年3月29日“舍弃现世所用的肉体，搬到灵界去，不再回来”。
《母亲的眼睛》写的是在一个病房里，诗人通过观察癌症患者的眼神，看到了史威登堡所描绘的灵界去处——其实就是死亡。而当母亲把这个去处说成“死”的时候，诗人则认为“那是精灵前往天外的通道”。诗人藏起史威登堡的灵界钥匙，即是藏起死亡的钥匙，保留生的希望，“像孩子一样眨眼，而后进入梦乡”。巫小茶这类在悲剧式的童话重构中具有“光明之眼”的作品，还有《无辜》和《后花园》等。
巫小茶诗中暗藏的原型，主要是童话原型，当然也包括一些神话原型，或其他故事原型。其作品传递出的最基本意识——万物有灵——即是神话原型重构使然。一般而言，最基本的文学原型是神话。英国两位原型理论先驱的著作，爱德华•泰勒的《原始文化》，弗雷泽的《金枝》，他们分析原始风俗、仪式和信仰的支点都与原始思维最主要的特征“万物有灵”有关，都与“巫”这个元素有关。这正是童话故事中常见的，也是巫小茶诗中常见的。
“巫”这个元素，在巫小茶诗中往往作为某种对自我的解释而出现，在组诗《我是你的咒》的题记中，“巫”就是她的名字：“我是森林深处的一只小兽/花斑豹，小鹿/你叫我巫/于是，我就有了名字”。
“万物有灵”的意识遍及于巫小茶的多数诗歌中，如《木棉》中那一株生病的“木棉”，《真相》中可以潜入它的梦境的“花儿”，《童话》中在妈妈手中跳跃的成长的“奶糖”，《生活》中坐在椅子上像个孩子的“昨天”。而早在2002年的诗《八月的雨水》中，巫小茶就把“雨水”和“泥巴”比喻为自己的女儿，她写道：“雨水夹着泥巴，扑溅到我的怀里/我抱起她们，仿佛抱起了我的女儿”。
巫小茶诗中对其他故事原型的重构，也很常见。如《月亮之上》中“人神相恋”的故事原型，《甲虫》中“对抗人的异化”的故事原型，等等。《甲虫》中暗藏的对抗人的异化的故事原型，不仅让人想起卡夫卡，它其实也脱胎于童话故事，比如《木偶奇遇记》中的小木偶皮诺曹一度变成了驴子，《美女与野兽》中的王子一度被巫婆施了魔法而变成了野兽模样，等等。
从童话重构的内容上说，巫小茶的诗之所以能释放“封装在原型中的希望”，是因为她在诗中建立了维雷娜•卡斯特所描述的“中介地带”。读巫小茶的诗，可以想起卡斯特关于童话心理治疗原理的介绍，即：童话心理治疗提供一种象征或媒介，形成一个功能多层次的中介地带，在这个中介地带，个人的生活史或心灵痛苦会在一个人类共有的经验架构下清晰地显现，从而使个人的生活史或心灵痛苦获得新意义。巫小茶的诗通过童话重构也建立了一个中介地带，在这个中介地带，读者可以对她诗中的童话式情节或元素产生移情作用，从而获得类似于命运交换、认同感、安全感那样的阅读效果。比如《马路上扑塑料带的男人》：
一阵大风吹来
抬头，我看见一个男人
扑向空中的一个大塑料带
又一阵风吹来
塑料带跳舞似的又飞了
他扑个空
这回塑料带轻轻落回地面
他面有惊喜之色
再次往前一个猛扑
摔在了马路上
塑料带却依然轻盈地舞着
在不远处安静地落下
诗中“扑塑料带的男人”可看作童话式叙述的主人公，诗显然描写了他的命运，比如“扑个空”等等，但他的命运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诗提供了一种可以参照的命运让读者对之产生移情作用，读者在与“扑塑料带的男人”互换命运的体验中获得某种共鸣，或某种命运的比较，从而获得诗提供的童话心理治疗，此即是收拾大众心灵残局。
命运交换，是由童话重构所获得的心理治疗之一种，正如巫小茶在《它们》中所写的：“我听到那些声音，从阴影中爬起/它们相互握手，相互告别/相互交换生命中相关或无关的记忆”。
同样的阅读效果还如《边城》：“远在边城的，不是我的梦/所谓遥远/我更难以拒绝那一朵、两朵和三朵/我的船小，只经得起/一晃、两晃和三晃/然后我会看见它的昨天/立在高高的山头//人们叫它小花船/我是那个有小辫子的姑娘/我看见的麻二、冉仲景还有其他人/会不会是真的/我看见的我/还在那安然地喝着/一杯又一杯的清茶”。诗中的“我”不仅是诗人与自己进行命运互换的元素，也是让读者参与移情的元素。
此外还应注意到，“小花船”这个童话式叙述的元素也非常重要，它可以让读者获得类似于安全感那样的阅读效果，就像童话故事中一个孩子在孤单时抱住一只布娃娃，这个布娃娃常常是母亲或安全感的象征。类似“小花船”这种作用的童话式叙述元素，巫小茶的诗中非常多。如《木棉》中的“木棉”，《只有一个月亮该怎么办》中的“月亮”，它们实质上是一种媒介，一种触动读者内心的象征，但要注意，这不是普通所说的诗歌象征手法，而是类似童话故事中与主人公命运相关的象征物，比如灰姑娘的水晶鞋，白雪公主的玻璃棺材，这些元素在童话中是改变主人公命运的象征物，在巫小茶的童话式叙述中，这些元素是让读者获得心理治疗效果的象征物，而不是一种修辞。
二、游戏
巫小茶的诗，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主要来自“言语”。从语言角度看，童话由“语言”与“言语”两种叙述力量构成，其中“语言”的主要功能是处理叙事情节，“言语”的主要功能是处理叙事风格。儿童的童话阅读体验主要来自“言语”，而在一首诗中，情形也大致如此。诗的叙述也可以理解为“语言”与“言语”两种力量的构成，“言语”的作用本质上是形式作用；“语言”的作用本质上是内容作用。言语大于语言，即形式大于内容，这是诗歌现代性的重要体现。
巫小茶的诗具有真诚、干净、直接、新奇的语言风格，此即是善于发挥“言语”力量的结果。她借助童话的“模糊”与“不可靠”的叙述手法，营造游戏世界中不规则的叙述时空，同时以大量童话式的情境或元素入诗，激活现代汉语的大性情。
诗不是童话，但成人阅读诗的体验也可与儿童阅读童话的体验一样，获得各自心理满足。一个成人如何重返小时候的童话阅读体验？或者说，当巫小茶的诗让童话重返成人的内心，成人如何获得其中的童话阅读体验？这就必须从“言语”出发。巫小茶诗中的童话式叙述正是从“言语”出发从而具备了童话心理分析意义。
例如《花园故事》中的那座花园，就像童话故事中的某个场景。花园出现的时间以及所在的地点都是“模糊”的，关于花园各种各样的内容描述也都是刻意营造的“不可靠”的游戏世界。如果从内容上讲，这首诗只不过写了一座花园之内的模糊与不可靠的情节，这是“语言”的作用所致，但是，读者之所以获得丰富无比的阅读感受，主要是“言语”在起作用。再如《狗尾巴草》：
他在自己的回忆里开着火车，含着
一根狗尾巴草，好像嘴里含着
一个女子。他的
二十年来如一日没有变过名字的
女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的
女子，他看一眼扫把她就会去扫地的
女子，会种地织毛衣的
女子，想念他时会打喷嚏的
女子，他满嘴都是她头发的
女子，和他共用好多次枕头的
女子，他在刷牙而她在旁边上厕所的
女子，情人节送他一大把狗尾巴草的
女子，令他饱受那狗尾巴草折磨的
女子
《狗尾巴草》的“语言”所抒写出来的内容十分简单，即所谓冰山一角，不活就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反复描述而已，而诗歌实质上所呈现的可能性，是无论如何也描述不到位的“一个女人”，其中的阅读空间可以放大到无限大，这正是潜在的童话式叙述通过“言语”作用带来的阅读效果。
博尔赫斯说：“文学只不过是游戏，尽管是高级的游戏”。巫小茶在诗中建立虚拟游戏世界的目的与效果是什么呢？目的，就是通过游戏世界从事一种生命活动，以获得心灵的自由与平衡，重构人类的情感和经验。效果，就是使诗歌文本具有童话心理分析意义。巫小茶诗中的游戏精神主要来自三个方面：语言上潜在的童话式叙述，内容上的童话原型或其他原型的重构，儿童崇拜的心气与童年经验。正是这三个方面，帮她建立起了一个游戏化的艺术空间。
从童话重构的语言上说，巫小茶的诗建立了维特根斯坦所描述的“边缘地带”。将文学写作这种使用语言的活动看作是一种“游戏”并系统论述的人，主要是维特根斯坦，不过，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游戏”并非我们习惯式的理解那样专指娱乐，在西方哲学中，游戏概念从来就不曾专指娱乐，而是一般指人类的所有活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认为，词语的意义并非某种实体，而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我们不能把名称的意义简单等同于它相关联的对象。虽不能说词语的意义就等于使用，但在多数情况下不要问意义，而要问使用。若宽泛地把语言视作一个大的领域，即有一个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边缘地带，这个边缘地带就是语言游戏。
诗中的游戏并非儿戏，而是诗人基于对现实的认识作出的选择。巫小茶的游戏世界，本质上是用诗关注现代人的命运和现代社会的悖论本质，就像德里达强调“自由游戏（free play）”包含着“自由”（freedom）和“本分或职责”（duty）两重意思一样，她的诗是借游戏之名，行人文关怀之实，不是盲目的解构，而是重构，是建立在“自由游戏”基础上对过去的、无限的、有差异的、无限的解释，是对自我、人类自身的充分反省，是生命的必然。
……
巫小茶的诗，充满游戏、原型、寓言、女性意识，她把这一切统摄于童话重构之中，在游戏世界与现实的冲突中进行“寻找心灵的自由平衡、重构人类的情感经验”的生命活动，其背后，洋溢着地球主义与过程主义的色彩。危情地球，需要爱情、诗歌与童话。在主义纷飞的时代，似乎没有比地球主义更简单的主义，似乎没有比过程主义更直接的主义。而当地球主义与过程主义在巫小茶的诗中相遇，它简直就是童话主义——简单到心，宏大到心，复杂到心，从而让童话去平衡一个诗意的时代成为可能。这一切，正如《小王子》中那只深刻的狐狸所说：“本质的东西是用眼睛看不见的，只能用心去看”。
2013-03-13 ，芜湖（草稿）
巫小茶诗选（25首）
《戏子》
躺在世间，像个人样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句诗发生在床上
我追着看戏，却常常迷路
有时在祖国的上面，有时在祖国的下面
最惨的是
被喜怒无常的床一个跟头压扁时
听取蛙声一片
《木棉》
最初是一株木棉
安静地卧在病床上，安静的脸
没有挣扎的痕迹
作为回忆的一种植物
妹妹从疯狂的球场中间穿了过去
只是为了确认，那的确是
一株木棉。
雨下了
昨天很瘦，今天没有起色
妹妹掉了很多头发
各种颜色
拼起来比彩虹还美丽。妹妹
掉了很多头发
露出了小小的耳朵，新鲜而可爱的
轮廓。妹妹把它
紧紧地贴在木棉上
生病的木棉，掉光叶子的木棉
她说聆听就是对彼此的安慰
《妹妹》
有耳朵的日子，明亮、生动
妹妹向我走来
穿过金色田野，童话里
蝴蝶飞舞
小虫鸣叫
妹妹的耳朵就要消失
她却在欢笑
安慰我
渐渐模糊的视线
溪水绕过指间
体温冰凉
映照着山间鸣叫的夜莺
它们不知疲倦
无忧无虑
像妹妹摸着我的耳朵
还在笑个不停
《小骨头开花的午后》
或为我留下
听听花开的声音：
从前……
苹果树开过花
你住在树下
从前，埋着小骨头的地方
咯吱咯吱响
你不介意
总在这里睡觉、吃苹果
像个小娃娃
后来，没有苹果
也没有树
点烟时你呛出泪水
看到妈妈
最后的小骨头越来越细碎
无论走到哪里
都像树枝一样
东一根，西一根
《融化》
请爱我。请洗手。请将风景拖回零八年的冬天
一边做爱，一边面对人民疾苦
看，自尽的人，继续自尽——为风流往事，或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鸡毛
咽下蒜皮。除了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哀叹的？
我们的双眼，都将掷出一抔土的春天
《露骨！露骨！》
在我左胸，有个像中指一样的东西
垂直伸出，对，靠近心脏的位置，就是这，一根
小骨头，像肋骨外翻，却并不狰狞
你看，我的肉体完好，而你恬静得像朵丰腴之花，不似我
这么瘦弱。只要别人不拿自己来戳你或打你
你不会真的把他们弄伤。你若不呆在我的胸口
会有一种遗世之美，流浪狗喜欢
叼你在嘴里，吮吸，咀嚼，发出爱的喉音
如果可以，你真会愿意从我的胸口跃下
跳进一条狗的嘴里，喔，我的，不合时宜的小骨头
可怜巴巴地灼伤那些妄图抹去你的目光
要知道，这些目光是爱我的，特别是我的父母，你不能怀疑
就像我无法质疑你的存在并非只是条供狗磨牙的诗，通过
细节——只有银器才能意会的毒。
你就是我的，非人的细节，是所有，是证据，是罪状，是我的非人
撼动了他们的生而为人。父母是爱的，爱到入骨
你不能质疑，他们从你身上嗅出了人以外的味道
爱与孝的负数正在阴影里瘙痒，滋养出
我的，非人的小骨头。我以为我开出了独立的花朵
可他们却非要摘掉你，并为此受伤，发出令人痛苦的声音
你那么柔弱，经得住那些声音吗？
“露骨！露骨！”
这些声音，这个惊悚之词，提醒了你我骨肉相连
我和你——
正站在大地之上，即使在他们的脚下，还有更加深厚的土壤
《狗尾巴草》
他在自己的回忆里开着火车，含着
一根狗尾巴草，好像嘴里含着
一个女子。他的
二十年来如一日没有变过名字的
女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的
女子，他看一眼扫把她就会去扫地的
女子，会种地织毛衣的
女子，想念他时会打喷嚏的
女子，他满嘴都是她头发的
女子，和他共用好多次枕头的
女子，他在刷牙而她在旁边上厕所的
女子，情人节送他一大把狗尾巴草的
女子，令他饱受那狗尾巴草折磨的
女子。
《甲虫》
我从午夜抵达
哪怕是一只失语的甲虫
在我怀里奔跑成欢乐的舞伴
哪怕是，街市的据点
沉浸在以梦为水的我摊开的手心
多年前与多年后只是两天
你再是怎样叫唤
你的乞求关乎你的同伴而不是我
我看到你的失语
在晴朗的午夜，云是白色的
所以我义无返顾地抵达黑色现场
我深知那唯一的两天夹杂的缝隙里
有我必须伸手去把握的
爱。你定是迷了路
在我的手心，陪你，我却仍然
找不到家的入口
你的翅膀微张
微微的呼吸我无法感受
天要亮了，忙碌的工作就要启动
焦急中我只能将你
安放在那个无人问津的火柴盒里
《只有一个月亮该怎么办》
我们俩，只能看到一个月亮
你看见的时候，我在听
我看见的时候，你在听
我戴着眼镜，也可以陪着你不戴
只是那样，我的月亮会摇摇晃晃虚虚实实忽远忽近
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大饼你的脸
天，你扶着我干嘛
不是我在晃
我干脆就低下头，老实地听你
把月亮咬在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好吃的声音
《无辜》
“秋日荡起一滩涟漪”街上的盲艺人
曾说。等来情人的泪水
他必在早晨复明
那时，我以为我才是瞎子
抱一把吉他，在漏水的屋檐下弹着秋雨
继续怀孕。一粒粒无辜的种子落在
2002年秋天的城市街头。不是我的过错
盲艺人的屋顶从不漏水，秋日荡漾起的是他的涟漪
我只是瞎子，一把发不出声的吉他
是我所有的泪水
《后花园》
关于果实的质感、成色与它
仙女眼泪一样的沉甸
我并不在意
至于阿猫阿狗躲在哪里觅食
有多棒的体重和尖啸
我也不在意
可是，我的朋友
你的后花园
究竟有多小
才能让我如此钟情于小鸡的
小，并由此心生怜爱
仙女的眼泪足以催促花朵盛开
让果实下垂
——我慌忙丢下诠释的面具
忘情呼吸
这来自于体内
轻轻逸出的芭蕉、花语和几经失散的
人间野爱
《母亲的眼睛》
急转直下的风拖拽出五线谱
细胞分裂
在体内弹奏云淡风轻
母亲叫我观察病房里其他癌症患者的眼神
“死一样的内容！”她怪我沉默
“妈妈，那是精灵前往天外的通道。”
我看着她的眼睛
藏起史威登堡的灵界钥匙
就这样，别动，
冷敷，像孩子一样眨眼，而后进入梦乡
芦荟和土豆会在针眼上吃掉被泄露的药物
黑是美的
用以避免肌肤腐蚀
保持血管的通畅、柔软与弹性
《绕着地球去旅游》
似春非春，似夏非夏的中午
背着工作与家庭的梦游者
在似睡非睡间
推开橱窗，准备一个人上天入地的自由旅行
但是他太重了，飞不起来
他刚好遇见一个奇妙的典当行
可换取得以自由的轻盈
他把帽子脱下
把围巾脱下
把鞋子脱下
把眼镜脱下
把衣服脱下
把皮肤脱下
把肉体脱下
把语言脱下
把感情脱下
把智慧脱下
把骨架脱下
电子秤上没有什么变化
他又把肩膀上的两座大山脱下
数字剧减
在21克时他飞了起来
一阵微风就把他卷得不知去向
从未晕车的他在风中呕得像个孕妇
海浪、岩浆与流水他避无可避
经过福岛，随波逐流
他只得变成放射性物质
绕着地球去旅游
《月亮之上》
这是我童年盘踞的一座城堡
这是母亲
留下的空气
是我的胎盘里充满的羊水
鱼，还有花的香气
二十多年来，它们一直等我坐上花芯，迎娶我。
我像个服侍上帝的巫女，顶着世人的不屑
始终微笑、练习厨艺和房事。
并以吃茶为借口，寻思如何坠入人间
《不曾记住你》
那些树看我转身。看我转身
就忘记。你不过是其中之一，忘掉我
或是被我遗忘。
我只是午后路过的一只
鸟，直到病死烂去
树还在。
我只是午夜路过的一条
狗，直到尸身渐冷
树还在。
不是在这与你无关的世间而
为我一动不动，像个冷漠的战士
你还是扑了过来
用影子，用灯光与太阳的走向
怜悯或爱
都与人世无关
可你遭来了赞美的叹息、意淫的声浪
只有我知道你的小九九和
意志薄弱
我并不介意
我们相互点头，微笑忘记
转身后，我就成了别个、别条或别只什么
这些什么继续路过午后与午夜
路过树
路过我不曾记住的人间
《童话》
我穿过海面而来，像穿过出生的通道
成长的奶糖，在妈妈手中跳跃
她坐在我的摇篮里
修长的手指带着阳光的气息
采蘑菇。我望着她
坐在粉红的草地上
蚯蚓纷纷出洞
他们在成为仆人之前，要学会
算术和微笑。而我
精通法术和舞蹈
还必须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女儿
如何同即将相爱的人
嬉戏于水
《阅读》
始终在翻阅。时间流过
从人群挤向人群，从血
奔向大海。
看见一个阅读的女人
如同看见霞光绽放
它正肆无忌惮
扫射一个女人翻阅同一本书时
在空气中裸露的部分
目光从未向别处移动
即使想。
坐在草地上，稍稍低头时
只有睫毛是活动的
它刚好传递了情感
任时间的这一瞬刚沾在上面
又被下一瞬覆盖。
山坡后是楼的隐约
身前小片
被称为海的草地，偶有路人归去
还向这边看看
这些都是翻阅同一本书的女人
所不知道的。
书并没有说出童话的残忍：
霞光眷恋着
醉卧风景的一只
小拇指
很快，她就会先于身体
永远地消失在黑夜里
《情人》
请温柔靠岸，屏住呼吸。
像只鱼，误入我的身体，并没有溅出水花
这是座陋室，
孤立、无望，被时光雕琢。
在成为碎片以前，
我要通过美，与你隔水同居。
《兄弟》
这个季节有无数的兄弟。我展开
四面八方的手脚，只为了拥抱一下那把刀的锋芒
“动物们在那把刀下生，也在刀下死
我们叫它旷野。对了，我们是一对仙羡的恋人”
青蛙在小泥洼里翻滚得满身是泥。他们不怕受伤
季节妈妈怀孕了。那是旷野的孩子
芦苇旁的小茅屋有着暗淡的色泽，偷偷看着你的脸
可是蛐蛐不喜欢四方形的天空
“这没什么。过了这个季节，我将躺在那里。”
她的手指向一座开满野菊的坟冢。
“我期待在那里，用骨头和你说话。”
旷野像裂开的刀闪过的锋芒，无数兄弟纷纷
赴向爱情和生死的战场
《穿越》
荒废一片空洞的天空，谁将它收割
我不过是什么也不能说
像堆被警察丢在枯井里的小犯人
青蛙呱呱，人们拉长了耳朵
也听不懂它的语言。哭泣
本是我的专长
而今，我更像只生活在伊拉克
或是以色列的一只
杂种野猫，成天嘘嘘
害怕外敌入侵与我强制交配
天那，我还是躲在屋子里的好
别开门，别开窗
那个天花板的小漏洞，足够成为
让我傻笑的
天堂
《边城》
远在边城的，不是我的梦
所谓遥远
我更难以拒绝那一朵、两朵和三朵
我的船小，只经得起
一晃、两晃和三晃
然后我会看见它的昨天
立在高高的山头
人们叫它小花船
我是那个有小辫子的姑娘
我看见的麻二、冉仲景还有其他人
会不会是真的
我看见的我
还在那安然地喝着
一杯又一杯的清茶
《孩子》
她抱着一个包裹上来
她抱着一个
叫做孩子的包裹
走向阳台，走进光的深处
光秃秃的一片，没有花，没有草
没有可供坐的椅子
有一只猫懒洋洋地做着自己的美梦
蓝色的破窗帘和着尘土飞扬
另一些也叫孩子的，却在阳台底下
肆意嬉戏。有个女孩抬头
尖叫着跑开——上面有个疯子
惊慌四散。她抱着一个包裹
她紧紧抱着一个
包裹，栏杆上没有缺口
人们说她失足的时候
鹅毛漫天飞舞
多像一群可爱的孩子
《花事中的小尘埃》
天空打开身体，从里面
传出鸟鸣。我可以聆听你吗？亲爱。从荒无
到人烟。每一颗尘埃都在寻找
它的爱人。在人间
它们依附彼此，在山河体内安置坟茔
用浴火，为悲伤洗脸，给绝望喂食
还天空以，
婴儿的笑容和睡眠
这些……足以容纳哀悼者的
无数张脸
《花粉过敏精神病患者》
夜下来。我被新闻时间
囚禁于病房
我站在可以看见星空的玻璃窗边
向人民播报：
行道树腐朽，身体膨胀，舌根腐烂
蝴蝶正在海的那边扇动翅膀
全世界同声歌唱
擦亮你的双眼吧，花期短暂
蝶恋花的命运只有独自去死、一起去死
请真爱生命、远离毒品
我们是勤劳的民族
我们是万岁的躯体、千秋的遗体
除了手，没有什么能够验证身体的坚挺
除了手，没有什么可以扼住咽喉、抠住嘴，或捂住
或摘或掐或揉或捻或抚慰一朵花的娇羞
蝴蝶无处藏身
花在呻吟，蝴蝶在咆哮，我在播报
医生闯进来为我麻醉，将我的耳朵随意缝合
直到我的手握不住心跳
最后一朵花还是杀进我了的体内
诱惑我：开吧开吧，烂吧烂吧！
《走丢》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
为此，我惊慌失措，在街上询问路人
他们说，
一个女人正蹲在冷静的街头
看那些拒绝台风的人
拒绝太阳从楼的高处升起
后面是山。
绿得迷失了方向。
她被卷入折叠的人群他们说，
一个女人正踩着脚下燃烧的烟头
想象着飞蛾扑火
扑一场海啸而来的爱情
她要踩到身体成灰他们说，
一个女人正在流泪
她坐在风口
无论台风龙卷风伤风她都岿然不动
她坐了一个世纪
她的眼睛肯定被风吹痛了他们说，
一条狗正在怀孕。
无数条正在怀孕或未曾怀孕的狗被无数人不动声色地删除
一个不动声色的人说出自己的残忍他们说，
田野上开满了野百合。
一个女人为了将身体开垦成土
她正奄奄一息流落街头
他们说，
在通往钢筋水泥的康庄大道上有一湾死水
你要找的人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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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7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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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7 18:10
发表于 2013-6-7 18: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