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凤鸣的诗及其证明
沈天鸿
“离开才能看见,并看清自己的影子”,这是1990年我在《沈天鸿抒情诗选》的后记中写下的句子。乡土题材的诗只有在城市中才获得实现的可能,也是因为离开才能看见。祝凤鸣的诗的题材,绝大多数是生养他然后他又离开的乡土。但他只是把中国的乡村-乡土当作他的领域,写出的不是通常意义的乡土诗,而是诗。如果要加前缀的话,那么就是现代诗,优秀的现代诗。
他的诗的特点,多年前我在《安徽现代诗二十年》(《追寻时代的脚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版)中论述过:
“祝凤鸣的诗想象奇谲诡异,并具有浓郁的神秘感,意象和语言华丽、飘逸,节奏极富音乐性。他的诗本质上浪漫的,但他对存在的关注与沉思奇妙地与我以上所指出的那些,尤其是与浪漫与华丽融和在一起,从而对浪漫和华丽产生了中和作用,控制住了浪漫,使华丽避免了华而不实的危险,使它们成为他的诗的特有装饰,那形而上的关注与沉思的一件令人愉悦的外衣——这时代或许是一个可以炫耀奢华的时代,但毫无疑问,它早已不再是一个可以浪漫的时代。
这些,使祝凤鸣与当代中国诗坛上的其他诗人区别开来。以其坚实的来自现实的意象和形而上的意味,为引领中国现代诗向健康的方向前行提供了有益的影响。”
说“祝凤鸣与当代中国诗坛上的其他诗人区别开来”,自然是说他的诗具有他自己的特色和个人风格。
想象奇谲诡异,并具有浓郁的神秘感,意象和语言的华丽、飘逸,极富音乐性的节奏,这些在他的诗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几乎每一首都是典型的例子,我就不累赘地论证了。我对我这段多年前的论述做的补充是:想象的奇谲诡异和浓郁的神秘感在他的诗中是结合在一起的,互为因果。例如《白夜》:“青蛙叫喊着\ 到处是春暮之火;\树枝间,月亮\ 燃烧着它的白骨。”“在强光的洪流\ 倾泻之前\ 我想扑进池塘……\\扑进时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个人的躯体”。 浓郁的神秘感由想象的奇谲诡异而来,而想象的奇谲诡异酿出了神奇的神秘感。但是,如果仅仅这样,对于诗而言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仅仅奇谲诡异的想象和神秘感,与意象和语言的华丽、飘逸,节奏的音乐性,对于诗都只有装饰作用。奇谲诡异的想象和神秘感必须能够直接创造出诗的内涵,并且让意象和语言的华丽、飘逸,节奏的音乐性依附在这内涵上。就《白夜》而言,“我想扑进池塘……\\扑进时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个人的躯体”是极其重要的,这三行尤其是后两行,不仅暗藏着意义的突转,而且直接暗示了全诗意旨所在:“我”,亦即人的生存中很少有的,充满激情而不惧时光碎裂的时刻。从这三行回头去看,就可以明白,前面的“青蛙叫喊着\ 到处是春暮之火;\树枝间,月亮\ 燃烧着它的白骨”等等奇谲诡异的想象,和浓郁的神秘,所寓含的也都是此意 。而为何到处是春暮之火,春暮为何有火燃烧,月亮为何燃烧着它自己的白骨,“我”又为何如此激情澎湃得奋不顾身,诗没有提供解释,实际也无法解释,于是,它们就又共同生出了更强烈的神秘感。
这并不是因为祝凤鸣的哲学修养不够,而是因为存在与生存本质上是不可解释的。而且,这也是因为诗的需要:神秘的余数。神秘的余数产生诗意,保证诗是真的诗,甚至是好诗,而不是分行文字。
归根结底,神秘的余数来自于形而上学(也可简称为“形而上”)。没有形而上,就没有神秘的余数。所以,归根到底,奇谲诡异的想象等等,都是技艺,它们的独特性帮助祝凤鸣形成了自己的诗风,甚至自己的诗歌文体,但令祝凤鸣的诗自成一家,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诗中通过这些呈示出来的他对存在的关注与沉思。像《白夜》这样激情澎湃奋不顾身的诗在他的诗中不是多数,比较多的是思的性质明显,明亮华丽中有着深沉的重量的诗。例如《田亩》,写的虽然是本应欢快的春耕时节,但在祝凤鸣的笔下,固然也是“田亩抖动着隐密的梦寐”,但这“田亩下埋葬着雷暴\ 人的骨头\和千百个秋天的月亮\\这田亩里还埋葬着\ 寂寞的狮子与春霞\ 黎明里悄悄锈蚀的犁铧”,那几个走在“残破的小路上” “闪闪发光的\ 春耕的人”,也不明亮而是黝黑。甚至春耕时节也让人想到秋天辽阔得使“大地向红砖的村子倾倒”。总之,这是乡村少女忧郁的瞳仁一样的独特的,只被祝凤鸣看到、感受到的春耕情景。实际上这是无时间的春耕时节:是古代的也是现在的,是不断重复的也是永远不变的春耕时的田野,春耕时天空广大无言的映照一直仅仅由那几个走在残破的小路上的人承担,而他们并没有被照亮,仍然黝黑——除了生存的艰辛别无一切。但人的坚韧简直无法想象,即使这样,也体验到了难以隐藏的某种幸福,觉得久远的艰辛就在难隐的幸福里暗逝而去。这样的幸福是真实的,但也是一种自以为真实的幻觉。但这只是我,并且是我此时对这首诗的领会,是它多种解读中的一种而已。因为,它只是通过构成冷而坚硬的意象,冷中暗埋着火的意境来暗示,来呈现,思想完全被渗透在意象和意境中,其意难以用文字确凿地说尽。
分析至此可见,取消特定时间与地点,事物与思的正面与背面都被展示,意象充分饱满而具有极强的暗示性与辐射力,形象与思而不仅仅是与感官的结合,使整首诗形成一个总体象征,是《田亩》生成神秘的余数,即理论上是无尽止的形而上意味的具体方法。
由以上分析还可以看到,祝凤鸣的诗中思想在哲学上是现代的,但在写作方法和美学上,是汲取了中国古代诗歌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的——思想完全被渗透在意象和意境中,其意难以用文字确凿地说尽,正是中国古代诗歌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的体现。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我疑心花间派在他的诗中有影响可见,尤其是温庭筠的秾艳华美和韦庄的疏淡明秀,但是这两者的混合,即,原本冲突的秾艳华美与疏淡明秀在祝凤鸣的诗中得到了统一,秾艳华美者也可以疏淡明秀,疏淡明秀者仍然有秾艳华美。例如上引《田亩》就是疏淡明秀的风骨,却仍然闪烁着秾艳华美。胡适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我这个大胆假设只能在祝凤鸣的诗中得到证明,没有祝凤鸣的自白可以佐证。
我指出这一点意在说明,祝凤鸣的诗是现代诗,西方的影响明显可见,但由于他将现代诗的直接源头即西方现代诗,成功地与中国古典诗歌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相结合,因此,他的诗是中国的现代诗。也因此,他的诗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范例。
祝凤鸣的诗让我想起了被称为美国田园诗人的弗罗斯特。弗罗斯特也以写乡土题材为主。祝凤鸣出现在中国现代诗的开始时期,弗罗斯特则出现在美国现代诗的出创时期。弗罗斯特的诗风质朴,和祝凤鸣的华美不同,但有意思的是,他俩都没有参加各自国家现代派诗歌对传统诗歌的分裂甚至否定活动,而是很难为人觉察地继承了传统,写出了自己的现代性质的诗——弗罗斯特诗中的乡村田园,是黑暗和光明和人类经验的混乱之所,同时也是对抗这种混乱的短暂支柱。而这一点,在祝凤鸣的诗中也不谋而合地被反复体现——祝凤鸣通过他的乡土在诗中反复诉说的,正是诗中的“我”反复体验、发觉到的黑暗和光明和个人经验的混乱,而对抗这种混乱的,正是提供了这种混乱的“我”的乡土。这个主题,显然是现代诗才有的主题。
行文至此,我觉得应该追究祝凤鸣的诗为什么要华美。最简单也最肤浅但肯定正确的回答是:这是他个人的喜爱。我不满足这样回答。我觉得,许多现象的答案可能不在它自身,而在它的“对面”,即对立物。秾艳华美直接的对面是疏淡明秀。而祝凤鸣诗歌中的疏淡明秀是由什么产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回答了另一个根本的问题,即,原本冲突的秾艳华美与疏淡明秀在他的诗中是依靠什么得到了统一?细读祝凤鸣的诗,我认为他诗歌的疏淡明秀是由骨子里的宇宙和个人都有的雪一样的寒冷产生的。但他不说痛苦,或者说他拒绝说出痛苦,因此他对这种寒冷加以控制,使它只表现为雪的疏淡明秀。而秾艳华美就是他对这种痛苦的寒冷底色的涂抹,以令寒冷只保持为寒冷甚至寒意,而不显示为凄凉。这是一种中和的方法,而中和,总是对立的双方和解的结果。也因此,秾艳华美在祝凤鸣的诗中,不是如只有秾艳华美的花间派(温庭筠)那样让人反感并且诟病,也不是像韦庄的词虽然疏淡明秀,却轻飘透明。换句话说,就是,秾艳华美在祝凤鸣的诗中不仅有了存在的合理,而且还有了存在的必要,有其作用。现在可以得到结论:原本冲突的秾艳华美与疏淡明秀,在他的诗中是依靠骨子里的宇宙和个人都有的雪一样的寒冷得到了统一。
“雪一样的寒冷”当然是个比喻。不用比喻,就是;对宇宙和个人(个体)的严峻沉思以及这种沉思的结果。
2002年我在《 好花渐欲迷人眼》一文中评论说:祝凤鸣的诗具有并洋溢着穿透经验外壳的幻景的兴奋;和将内外两个世界一体化的神秘能力。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在他的诗中,“仿佛还在恐龙和遥远的冰河时代”的生活的神秘被意象直觉地砍开,显露那“一丝不挂”的心(《凌晨》),显示“那盲目、不可知的”,但我们以及我们的生活都必然“沉落于”其中的“核心”。美国诗人金内尔说过:“使用‘内心生活’这术语,也就是意味着人并非完整的人,意味着人有内心生活,也有外部生活,两者不会重合。只有在最纯的诗中内外汇合。如果诗停留在超现实主义水平上,就可能意味着没有产生结合,内外两个世界没有相合。”祝凤鸣的诗正是内外汇合的“最纯的”诗,尤其可贵的是这“最纯的诗”并非一般纯诗所容易成为的“轻诗”,相反,它是重的,阔大的,有力甚至有时是隐含着野蛮的力量的。
在这个对人的价值的信仰和对生存、存在的追问都几乎消失的时代,祝凤鸣以他的诗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只能从对人性价值的信仰和对生存、存在的追问那里,而不是从其它地方找到创作的无穷竭的生命力,而且,也只有它能使我们的作品具有重要性(詹姆斯·迪基)。
2013.4.22
【注】文内祝凤鸣的诗句均引自祝凤鸣的诗集《枫香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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