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说话不多（组诗）
王 冬
烧锅炉
这是父亲的新工作。他把
玉米、白菜和妻子安顿好后
刚刚找到的。厂子离家不远
甚至他就踩着自己耕种过的田地
可他不能经常回家
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成了异乡人
尤其是看门的大爷，像是看着犯人
他每天要卸一大车煤块
再用小推车送到数十个锅炉房
把煤铲进炉仓。夜里，他不睡觉
他必须像炉火一样，发光发热
我不是说他的工作多么伟大
他甚至想在产煤时也把自己送进炉仓
我不是说他的行为多么无私
他只是想把火烧得旺一点
若是老板偶然看到
也许会给他加工钱
冬日撒粪
是父亲，是村庄里的中年男子
在寒风中，紧吸一口七月般的烟卷
大声咳嗽，像是喊几声来年的春天
告诉它：再给你加些肥料，好好吸收
多生些奶水，养一群胖胖的粮食和果蔬
然后撩起袖子，先筛攒了数月的粪便
越细越好，均匀了，就不会再有一块
不长苗。光秃秃，像是一块疤，一疼一年
想到这里，他扶扶网子，再加一把力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钻过洞的肥料
一言不发。透过筛网，他好像把
自己逝去的四十年狠狠地过滤了一遍
他使劲挥动手中的铁锨，把肥料扬撒到
这块属于他的土地上，像是扬撒祖先的
骨灰，也像是扬撒自己的一生
我和父亲说话不多
我和父亲说话不多，喝酒时
他总是盯着杯子，一言不发
一仰头，连同眼神一起喝下
酒醉后的父亲也是这样
低着头，使劲抽烟，任凭母亲打骂
当母亲哭泣，他便离开房间
暗示我，去安慰他的妻子
我和父亲说话不多，尤其是
在他动了手术后
车祸后的父亲，脚踝处打了钢板
阴雨天，他和庄稼一起疼痛
无法忍受时，我会帮他捏脚
像他抚摸生病的枣树一样
若是我们目光相遇，他会躲开
用了一枚子弹穿过蛋壳的时间
然后望着窗外：天空高过往日
果子学会理解，正在掉落
我和父亲说话不多，现在也是这样
每周五，只有母亲给我打电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站在旁边
夜里失眠时，他总会忍不住想我
有一次喝醉，他竟在母亲面前哭泣
人到中年的父亲，性格跟祖父一样
二十三岁的我，性格也跟父亲一样
我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很少
少到麦子、玉米进来插嘴
少到俩男人的肩膀越来越近
拉砖的父亲
拉砖的父亲四点起床，妻子是闹钟
叫醒拖拉机，赶往黄河生出的窑厂
厂子底下的土里，流淌着王氏祖先的血液
所以父亲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把车装满
赶在鸡、鸭、鹅外出觅食之前
我曾含泪这样计算——
每趟拉3000块砖，每块重5斤
把砖装上再卸下，中间行驶20公里
每次挣不到100元钱
你说，一斤力气值多少钱？
祖父母重200斤，我跟母亲重225斤
你说，我的父亲每天要多少次
把全家扛在肩上、举过头顶？
冰冷的砖块，多次砸伤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夜里失眠的他想到自己
已经逝去的半生，想到年轻时的爱情
想到地里的庄稼和在外求学的儿子时
会不会流出男生血一样的泪水
时光时光慢些吧
黎明在父亲醒来之前，抽走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比如装满一车运往城市废墟上的砖头
比如埋下半亩地的种子或除掉野草
比如在阴雨天跟母亲拌一次嘴
或是包一顿饺子，给远方的儿子打个电话
如果不是老管家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
在清晨的露水中“汪汪汪”叫几声
正忙着发绿的小草就不会发慌
如果不是这风一直从东北方向吹来
在鲁西上空聚集，拽出一场大雨
我就不会如此地思念我的村庄
这样想着，我的心便回到了故乡
如果时光可以静止，那该多好
我回到家时，父亲还跟我离开那天一样
如果时光可以静止，那该多好
我回到家时，父亲还在自家的地里耕种
不用四处奔波，留下一个空空的房子
时光啊，我知道你不会静止，甚至不会慢些
可我还是求你慢些，慢一些，慢一些吧
让我的父亲慢些衰老，让我的村庄慢些消亡
如果可以，我愿用我的青春去换得他们
换得他们，哪怕一分一秒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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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1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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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1 2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