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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诗秩序中的“新”和“旧”
——向江弱水先生请教
■方文竹
翻开江弱水先生《蜀中过年十绝句》(载《读书》杂志2013年第6 期,以下简称《十绝句》)一文读着读着,和先生一起品尝着“川中美食”,晋谒杜甫草堂,可是越读到后来越觉不大对头,果然,江先生的“味”“色”只是为自己的大作作注,最终毫不客气地将一锅麻辣烫浇向新诗,弄出新旧体诗优劣论这个大是大非的旧话重提来。
江先生直言不讳:他的大作中的“味”“色”等“用新诗好像搞不出这些名堂来”。这里,“好像”意即并未铁板钉钉,江先生对新诗的态度和主观成见由此可见一斑。再者,不知江先生自己可有新诗创作经验并品赏过大量优秀的新诗作品。既然江先生承认“旧诗与新诗差不多是两种制式,各有各的调儿”“自由诗有自由诗的表现技能,七绝有七绝的表现技能”,各有各的艺术表达空间,怎么如此不严肃地枉下结论?江先生还顺此推演下去:“写旧诗不像写新诗,用不着那么端,那么摆,那么装。”我不知道江先生的“端”“摆”“装”为何意,估计“装腔作势”大体上是不错的。殊不知,诗本身就是表现的艺术,新诗自然用语用韵,旧诗讲究择词和用韵,到底谁“端”“摆”“装”?江先生大作《十绝句》的最后一句“千秋万里稻花香”,不可谓不“端”“摆”“装”得厉害。
接下来江先生指责新诗的主要问题是“仰望天空”,莫非这就是“端”“摆”“装”的具体表现形态?而旧诗相对是“在地上”,新诗除了少数几个诗人,“都无法处理好一盘回锅肉”。在这个问题上,江先生真的是置事实于不顾:九十年代汉语新诗尤其第三代诗人的世俗化倾向几近泛滥,就是“下半身”“垃圾派”等也会将你晕倒!世纪前后另一极新诗中的“神性写作”依然强劲,或许这类诗歌就是江先生所谓的“仰望星空”之类。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常识:诗歌必须超越现实和提升心灵的境界。由近及远,现代新诗义无反顾地朝着这条路上挺进,只是嫌自己做得还不够!难怪江先生不禁前言不搭后语,在文后又说“写诗是高度的艺术创造,怎么能流于一般用途……”还有,江先生的大文时有自我拆台,如描写贡嘎山:“十万普贤的金色巨像,在白雪的世界里如庄严的梦。”显然,这是一个“星空”系列。
江先生通过车前子引用了新诗史上废名的一段话抵达文中所要表达的要害,是对上文意思的进一步拓展:新诗的内容是诗的,文字则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文字是诗的。够了!仅此一句精辟之论,废名已将新诗的边界扩大为宇宙之诗,即整个世界存在着诗性元素,一种广义的诗,泛诗。至此,江先生的一切高见本已不攻自破。可是江先生需要废名这句话的用意还是重复地为自己力辨:新诗的内容属“宏大叙事”。而这一点,在上面我已经作出了回答。
江先生将自己心得颇深的《十绝句》呈示几位教授高人,当然啰一片喝彩叫好且多表现为对新诗不屑,难怪江先生“闻此,亦大乐”。其中有一位教授乃江先生知音:“像你这种作品,新诗很难写出来,可是旧诗体还是有生命力的。”好一个惊俗奇语!意思是:顺手好写的文体才有“生命力”。按此逻辑:婴儿啼哭、泼妇骂街最有生命力也最是“诗”的!另一方面,也暗喻新诗“难写”,这好哇,看来“难度写作”成为新诗多年呼吁的写作原则不是没有根由的。
“难写”,而且“不可以群”,江先生一步步将新诗推向绝境:新诗的接受出了问题(相反,旧诗却有这个长处)。前有新诗“不食人间烟火”之说,这里又在指责新诗不可以“群”违背孔老夫子的诗教。其实反驳这一点并不难,尽管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江先生说:“新诗人没有成型的公器,又魅惑于个人创造的至高准则。”这难道不是新诗最宝贵的品格么?不是一切艺术创造的法宝吗?至于旧诗在这一方面的绌绽之处大家想必领会。体会中江先生说到写新诗很累(按此推演,写旧诗倒很轻松),且“要端,要摆,要装”,大家都知道写旧诗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须”,而“端”“摆”“装”乃词语的造作(深层乃心理的造作)。这才导致看来王国维“隔”与“不隔”之说。而江先生一个劲地讲究“应酬”之诗(他的意思是,旧诗最有这个长处),“隔”了怎么办?江先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而是“旧诗的形式十分稳定,最适合做一个稳定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交流思想与抒发情感的工具”,稍有一点明智的人就会明白:两个“稳定”本已说明了什么?
以上是就江先生大文中具体观点向江先生请教,暂将大文放一边,整体上摸索着江先生的思路,觉得汉诗的“新”与“旧”仍是一根拨不掉的刺。其实这个问题众家已有大量论述,这里我仅指出:“新”从“旧”脱胎而出,是“逼”出来的。当然,“旧”不一定“差”,“新”不一定“好”,但是,“新”毕竟粘着进步、进化,百年“新”诗的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是一定有其“理由”。先“旧”后“新”乃天命。此即历史与逻辑纠结之中的汉诗秩序。
我还发现一个理趣:“新”与“旧”的问题可以转换为诗体与诗意这一对概念而得到解决。当人们言及“汉诗”“汉语诗歌”“中国诗歌”时,既昭示与古代汉诗的定型式诗体相区别的中国现代新诗,更意含着用现代汉语写的诗歌,即现代新诗是运用现代汉语对现代生活经验、时代精神和个人情感的适会表达。而旧诗则称“中国古典诗歌”,是无法表达新诗所表达的一切的。由此可见,新诗是对中国经验的维护和承担,与旧诗各有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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