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何均 于 2013-7-8 11:46 编辑
“下半身”的悲悯与沉痛
——读沈浩波《事实上的马鹤铃》兼谈其口语
何均
事实上这个女人还能在床上叉开双腿
事实上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很多肉
他真希望她永远不死这样他的床上
每天晚上都会躺着一个还活着的女人
事实上村子里给大家都发了避孕套
事实上娶他的男人从来不用避孕套
事实上她问过他难道你不怕传染上难道你
不怕死吗?
事实上他也怕死
但是他事实上还是不用避孕套
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倒霉吧事实上他们村子
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几乎全倒霉了
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卖血卖的事实上
这是沈浩波《事实上的马鹤铃》后半部分的诗句。“事实上这个女人还能在床上叉开双腿”,“事实上娶他的男人从来不用避孕套 / 事实上她问过他难道你不怕传染上难道你 / 不怕死吗?/ 事实上他也怕死 / 但是他事实上还是不用避孕套 / 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倒霉吧事实上他们村子 / 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几乎全倒霉了”,这些诗句是典型的“下半身”。一读这些诗句就让人想到沈浩波的一个标签——“下半身”,但这样的诗句不是为了“下半身”而“下半身”,而是为了写马鹤铃这个人:
事实上马鹤龄已经五十多岁了
仍然显得丰腴而周正
事实上她身患艾滋并且已经开始发作
事实上这个村子里有成百上千像她这样等死的人
事实上娶她的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
事实上这个男人也只能娶一个艾滋病人
如果他还想要一个女人的话
事实上健康的女人不可能嫁给一个
刚刚死掉的艾滋婆娘的老公
马鹤龄这个女人“已经五十多岁了”,“身患艾滋并且已经开始发作”,本身令人同情。而诗人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因为“事实上这个村子里有成百上千像她这样等死的人”。她(她们)不是妓女而得艾滋病,而是卖血得的。即使是妓女,也要看情况,妓女也有不得已为妓女的,比如生活所迫,也是令人同情的。而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男人,也同样令人同情,比如马鹤铃现在的男人。所有的人都是“等死的人”。这里有诗人的深沉的悲悯。
事实上死亡已经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了
它收人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
事实上这个村子已经完蛋就快死绝了
事实上他们还活着
事实上他们还必须活到死
事实上在死之前他们还必须干一些活着的事情
沈浩波的注解说:“文楼村:河南省上蔡县的一个艾滋村,因为卖血。据官方公布,河南省全境有38个这样的自然村。另据悉,中国目前有1000万艾滋病患者。”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沉痛的数据啊!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那么多活着的人,其活着——“事实上在死之前他们还必须干一些活着的事情”——就是为了等死。他们有活下去的权利,但艾滋病却在无情地剥夺他们这份权利,悄无声息,一个又一个。而他们又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呢?
事实上她已是一个等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成百上千等死的人
事实上她的丈夫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所有其他已经死去的人
事实上她并不甘心就这么等着去死
事实上在她丈夫死后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了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也有一个刚刚死去的婆娘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尽管都要死,但他们“并不甘心”——对生活还有所希冀,还是要向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直至死。诗句浸透着诗人的那份沉痛,是不言而喻的。
这首诗是诗人2004年采访河南艾滋病村而写作的组诗《文楼村纪事》之一。通过这首诗,我们读到了诗人对弱势群体(被人遗忘的艾滋病患者)的悲悯与沉痛。从而,我们也看到沈浩波诗歌写作的转身与取向——目光向下,关注底层。底层是诗歌最坚实的土壤,最丰赡的矿藏。诗歌如果脱离了现实,就失去生存的依据,成为无根之木,成为无源之水。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窥见沈浩波诗歌口语之一斑。
首先,标题《事实上的马鹤铃》就非常口语,明确告诉读者,此马鹤铃非彼马鹤铃,就是事实上的马鹤铃,生活在文楼村的马鹤铃。明明白白,不绕弯子。而“事实上”这个口语却贯穿整首诗,几乎所有诗句,给人一种惯性——顺溜、打滑、停不住——之感,但诗人却有效地控制了诗的内在节奏与语势,不致让读者喘不过气来。这充分表现了诗人掌控口语的能力。
其次,沈浩波的口语是直接的,粗粝的,甚至是粗俗的,也是大胆的。比如:
娶他的男人没听说谁因为操自己婆娘而得病的
事实上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操婆娘还要戴个橡胶套子
这在事实上比死亡还他妈不可思议
这需要诗人的勇气和智慧。语言不仅仅是工具与手段,更是内核和思想。有什么样的内核和思想,就有什么的语言。反过来,有什么的语言,就会出现什么样的内核和思想。因为,语言不可能孤立而存在,总是伴随着思想而出现。
最后,沈浩波的口语体现他的诗歌美学追求。他在挑战诗歌传统,也在挑战自我——撕毁诗性语言的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面具,同时,他又在构建自己诗歌的口语特色——生猛,原汁原味,活力四射,不惜牺牲诗的外在美而追求内在美。
2013年7月6日于普明村,8日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