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散文诗组章)
杨林
《芳邻旧事》
从一段流水里抽身,我就是那滴雾化的水。
三十年成都,四十年长沙。快慢就是一瞬间,今日,明日,永远都是昨天。
从明朗的星城,前往迷雾的成都,像是要离开一段熟悉,去寻找那陌生的往昔。
芳邻路。时光树。
一滴水,重新放大,从卑微到透明,再到遗忘和回忆。
自我,在别人的故事里,慢慢回来。
时光凝固。
穿透,挖掘。
在寂静的湖底,打捞出更加幽深的根系,那人文被埋葬千年的骨骼,陈腐的气息散发新的芳香,一点点渗进每一处毛孔,让我舒缓,停滞。
黑夜是如此地迷人,又将人赋予了无限可能,给梦留足了残留的碎片,进入的通道,以及继续行走的空间。
在这时光树下,我们沿着这滴固化的水,倒流。
历史,有模糊的痕迹,也让我们愈发模糊。
我们以彼此为邻。
曾经摸着呼吸、书香、血脉潜行。
而如今,我们再次汇聚于时光的阴影下,叙述那些一直还在的物象,感叹已经失去的伦理。
我们试着用想象打开可以承继的语言,用力剥开现实无法茂盛的叶子,让剩余的光阴滴落下来,注入这滴水,挽救我们日益忧伤的向往。
只有陷入静默,只有陷入注视。
只有熟悉。
旧事。这滴水的伤口。
被雾还原,被时光镀上精神的芒,被一条街重新命名。
冰冻之后,心与心靠近的愈合。
我们都需要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陌生的藉口,从内心挖掘出尘土,重新将杂质去除、雾化,然后再度澄明,这灵魂的出处。
反复出走。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芳邻旧事。
《转机》
计划。一直在计划中。
我就是这飘泊里被早已设计好的船,顺势,顺下,被命定牵引着不歇地航行。
我的命在哪里?
长沙,成都,西宁。
在一棵树的茂盛中,我是那孤独的分叉,离开主干去体验那些分支的阳光和迷雾。
我希望被命运左右一次。
在计划之外,意料之中。
航程永远都是延误,就像我的童年,少年,青年。
成熟。却又在稚嫩里想象,从未停止。
从午后,到深夜。
我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行李。
被搁置在成都机场。直到凌晨。像所以被出卖的行程一样,被一次次出卖却心甘情愿等待可能的转机。
怨言,仅仅是欺骗的经验。
我依靠记忆活着。
而动力,是每次绝望的雨下在了目光中,在还未枯竭前给予自己抚摸伤痕的机会。
等待。忽略。
在困难结束之后,我把这一切承受作为美好用以回忆。
我于是,在这些转机里,
学会了沉默。
学会了生命。
《朝圣》
骤热。骤冷。
我在经历一种变迁,让心跳逐渐稀薄,直至接近天籁的原音。
从喧嚷到宁静,这个过程需要人类反复挣扎,斗争。我也是如此,像自己什么都敬畏,又像是没有什么值得敬畏,像一种迷途。
向西。向青藏高原。向那宗教、神灵可以救赎的圣地。
在一次陌生里去发现陌生的自己。
源头。
三江之源,人类发源的地方,我们一直飘泊的根部。
苍茫。
这里山峦延绵,让我们接近天空的白云,让视线更加深蓝、辽阔。在这辽阔中,我失去了狂妄和藐视的底线,找到了敬畏,与仁慈。
我也开始缓慢,像时光被拉扯成无限漫长的历史。
洗礼。安宁。
被风修理之后的沙丘,圆润。被沙暴戏谑之后的草地,低伏。
我的呼吸,更接近鸟鸣。
人,都回复到生命,像绵羊安静地啃草,像湖水微微泛起波澜,还有什么值得高傲和鄙视。
我,我们,也就是一粒沙砾,一株植物,彼此依存,又相互独立。
我行走于这自然的高处,只看到更高的天,更远的蓝。
我几乎被这苍茫忽略。
我被一览无遗。
太多的自我,是无法忘记本能。
而脚下的路从未停止延展,无穷无尽地消磨着,时光的粉末如烟如尘。
荒漠在蔓延。
我也一直在阻止这种荒漠的蔓延。努力地抓住这生命之源,发芽,流淌,浸润。
审视。梳理。
无法从头来过,我就要在更高的瞭望中,返回来处。
不再有恨。敬畏让我获得圣灵的点拨,我颤抖的胸襟缓缓地隆起了盛大的山体,我的血液荡漾着浩瀚的湖水,我的目光开遍了黄灿灿的花朵。
我与你。就是独自的孤独,与博大的爱戴。
我拥有你,这份博大,也获得了苍茫,我在这苍茫中,透彻了迷茫。
我也要苍茫。而圣灵就在这苍茫中。
我就永远在你心里。
《青海湖》
蓝天,蓝的心疼。
青海湖,更蓝。
顺时针,围绕,像一个轮回。始终以你的浩瀚为轴,将目光投射于你,让心跳跟着波澜的节奏,荡漾、拍打、起伏,匍匐于虔诚里,融入烟波与澄净中。
接近,这高原上的海,这历史隆起的向往,这文明进化过程的见证。
一切混沌的开始,永远在模糊的追逐中,再次神秘。
所有烦杂的心,被牵扯着消解,被浩淼消融。
旷野开阔,夏日静谧。
油菜花黄灿灿地耀眼,风染着馨香深入呼吸。
我逐渐沉下来,沉入这安宁中。
阳光直接投射下来,抵达骨髓的每一个缝隙,像是拷问身体最阴暗的污点,将五味杂陈掏空、点燃,幻化成烟,只听见脉搏缓慢地流动。
一切渊源与生命相关。
我就是这原始的一微粒,飘浮而返。
你其实是天空的一双眼。
在你的眼中,我寻找那面镜子,照射整个人生,乃至前世与来世。
如果,这山峦围起的湖泊,可以让视线扬起风尘,一定是心愿还不够澄明,欲望还过于奢侈。前往你的圣地,我必须忘记一切苦难和奢望。
眺望。解锁。
让自己在苍茫中体味沧桑,在沧桑中解除茫然。
水鸟在近水盘旋。
我也跟着飞越这极目的湖面,却无法抵达对岸。
波涛抬起,像一面水墙,阻隔了探寻的目的,并将深深浅浅的心事逐一呈现在变幻的水色上,让我收拢这流泻的时光,回到现实的临界点。
历史与未来同在,我只是这承前启后的见证者。
膜拜。臣服。
青海湖,常青。
我是岁月变迁的一瞬,这一瞬的存在。
《玛尼堆》
一切总会结束。
轮回。
天荒围绕着地圆,人们围绕着意愿。
天空澄明,雄鹰翱翔。
阳光照耀着万物,天地亮堂、坦荡。
一块块石头,雕刻了一段段经文,浇注了一个个祈愿。
一群群藏人眼神专注,缓缓地围绕这石块垒积的方形殿堂,默诵、膜拜,祈祷神灵保佑生命的安康与延续,祈愿生活的平安与幸福。
酥油灯长明。颂歌不绝。
默然承受。
将苦难堆积起来,供奉、念叨、转动。
我瞻仰这藏族经文的叠加,如同仰望一个民族的轮回。
从海里升起的高原,养育了这游牧、逃散的人群,我的祖先与同胞,依然坚持最原始的生存方式,与自然共荣共患,足以让我对生命的敬仰与赞叹。
借助这圣神的仪式,我开始敬畏。
石头,是尘埃的聚合。
无视一切风云变幻,只关注这积淀的过程。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只度过不埋怨,为着这内心的安宁,为着下一辈下一个生命的初始。
似乎活在来世,而忽略了今生。
意义。使命。
这起伏的佛经,像一面佛镜,照着我的俗世与往昔。
欲望与悲伤。
爱,滋生的恨,幽怨而缠绵。我仅仅是这场盛大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像这烈焰下的一缕烟,几乎不能留下存在的痕迹,这无水的精神园地。
而我只在乎今世的爱念与忧伤,幸福与经过。
更在乎一草一木的枯荣与兴衰,更关注花开花落的喜忧与得失。
山峦厚重,背景清晰。
至间却永恒。
我似乎听见悠扬的歌声里,白云飘过,溪水潺潺。在缓缓的风中,牛羊安静地啃食青草,藏人悠闲地安享岁月赋予的有限生命。
与自然同在,眸子放射出干净而朴实的光华,少了多少纷扰与自欺。
一层层,一代代,传诵、继承。
这石头一样的性格。
这风霜雕刻的脸颊,这天籁的味道。
一切还会来临。
《草原》
就把天空当作头顶漂浮的海面,我在海底珊瑚间潜泳。
白云是我喘息的气泡,所有的蓝是我仰望的欣喜,所有的绿是我最深的呼吸。
这失声的落寞,将花开遍了心底。
我跟随光阴漂流。
我遇见你。
离开一段熟悉,胸怀鼓胀起来,像生活憋屈太久即将露出水面,去迎接大地最温暖的气息,这久违的故乡的体香,这孤单里最透彻的陌生。
来了,草原。
我轻易就被一杯青稞酒灌醉,你是我一闻就倒的蜜。
彼岸,如此亲近。
花开在唇边。
风吹在手心。
苍茫。辽阔。
我在旷野中安静得像一株草,守着太阳变红,守着牛羊经过,守着歌声流淌。
那悠扬的歌声像流年再次返回,滴落滚烫的泪水。
我看见一生,就像草原雄鹰飞过的一瞬,很快消逝于视线的末端,将延绵的群山带进胸腔,泛起一阵又一阵波浪和呼啸。
涌向我,花草的海洋,苍凉的天空,荒漠的大地。
毡房,这游动的天堂。
你是跟随水草迁徙的故乡,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有星空。
无拘无束。
舞蹈。歌唱。远方。
所有的路汇聚成川,一直延伸到天边,凹陷、突兀,却被绿色点燃,冒着蓝色的烟波。每一个去处,都连着我的心愿。
你,是我不竭的绿洲。
我还会离开。
草原,幻梦开始的地方。一望无际的探寻,总有天黑的时候。
趁着暮色返回生活的原点,只留下记忆和美好,缝补忧伤和叹息,我用这最宽阔的景色去填埋灰色的命运,不能拥有却曾经爱过。
是的,我只剩下爱。延绵不绝,像青草泛黄,来年再绿。
爱,像草原一直会延续到生命的尽头。
我,是你永远的当初。
2013年7月25日凌晨写于西宁27日修改于长沙金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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