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明利 于 2013-10-12 11:51 编辑
今天我们该如何写诗
新诗的敏锐、敏感、多变,使得所谓传统的内涵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我们接续的究竟是怎样的传统?我们还是会努力去寻找某种传统,像一个孩子总要找到他的母亲一样。显然,边界的勘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在现代汉语诗的写作中远远没有完成,甚至处于一个停滞不前的状态。自由,却还是自由,没有边界,只有信马由缰?
可我们还是有足够的理由,向母语诗歌传统致敬。但问题还在于我们将如何致敬?即现代汉语语词以一种怎样的结构方式,去构造一种整体上气韵生动、语词活泼,但又遵守着所谓某种秩序的诗歌文本。
“无拘束的向着世界的横向扫描”
中国是诗的国度,一部中国文化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一部中国诗歌史。 “诗必盛唐”,这话道出了中国古代诗歌曾经的繁荣。但时至今日,昔日那种盛景已不复存在,新诗创作已基本取代旧体诗的创作。可是,新诗并没有因为自己创作队伍的庞大而繁荣,旧体诗也并没有因为近些年创作队伍的巨增量,而重夺大阵地。
新诗不够百年,应该说很多表达手段,仍不够稳定。而比较稳定的部分,则又往往不属于新诗之“新”的表现。新诗曾被说成是舶来品,称之为“混血儿”,已经算客气了。但它一定不是破空而来,一定有着它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本和母本。这个问题从头说起太复杂,我想历史地理人文社会的原因都无可回避,那时竟有那么多旧学渊博的文人学者们,都放下轻车熟路的旧体诗写作,改道新诗写作,且形成风潮,总有一定的理由吧?
记得谢冕先生的《断裂与倾斜:蜕变期的投影》一文,曾在对“五四”以来诗歌发展作宏观回顾的基础上,深入地论述了新诗潮出现的历史渊源与发展趋势,他认为,“东方的诗人显然不可能按照西方的模式写西方的诗”,而是“经过无拘束的向着世界的横向扫描(这种扫描今后也不会停止)从而获得世界艺术的当代意识”,之后他们(诗人)回到东方,“通过诗与艺术以揭示民族深层文化心理结构的剖析与再现的意图”。
中文现代诗本来就是两种文明冲突的产物,就像一个人的童年,多少决定了他(她)一生的走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入外国文学作品译介的黄金期,当时有不少新诗作品,十分奇怪的,可以很容易找到它们的外国母本,或者说翻译母本。从阅读到写作,这里充满偶然的一一对应关系,却仿佛也是必然的。
而新诗的敏锐、敏感、多变,使得所谓传统的内涵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我们接续的究竟是怎样的传统?我曾在大学研究和教学西方诗歌技法,从文学史的角度进入,那真是排列整齐,十分有序的。比如从前期象征主义讲到后期象征主义,前后递进关系清晰,也就是说在人家那里是存在传承的文脉的,有因有果,其来有自,渊源,转折、延伸等等,皆可辨析。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大量介绍进来之际,年代无考,即使有考,东西南北,上下左右,一起轰隆涌入—应该说新诗完全是一个开放式的结构,兼容而并蓄。在北岛的《回答》中,可以看见诺瓦利斯诡谲的影子;在江河的《星星变奏曲》中,可以看见叶芝的缠绵着的忧伤;在杨炼的《乌篷船》中,可以看见惠特曼的旷达和阴郁;在舒婷的《四月的黄昏》中,可以看见伍尔夫的纤细和阴柔……而所有的这些诗歌文本,都是典范文本之例证。
但这样的文本,我们除了在新诗的一百年历史中可以窥见其轨迹外,在更悠久的汉语诗歌史中,却很难找到类似的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诗歌文本就是独立的,同时也是封闭的?极而言之,这也许是一种全新的文本。可如果一定要追溯这种文本的传统,它或者就是现代诗脉的一种传统,与我们所言的源自母土的传统,或迥然有别。
但我们还是会努力去寻找某种传统,像一个孩子总要找到他的母亲一样。依恋着某种传统,这是我们使用汉字的宿命,总想溯源字与字、词与词来自于何处,之后又去向何方?
我们似乎可以从新诗的文体特征入手,来寻找我们需要的传统。或者反过来追问,存在着这样一种传统吗?它在过去、现在、将来,都直接影响着我们对于诗歌语词的把握。
与旧体诗相比,新诗的文体特征何在?旧诗是伟大的,几千年来,是我们文化中最丰厚的积累。虽然旧诗的规则需要学习,也有相当难度。但也正因为旧诗有规则,有规则就有路线,可以遵循,就可以上手。而五四以来新诗,以自由为城头大王旗,所谓自由,也就意味着可以格律,也可以不格律;可以押韵,也可以不押韵;可以长,可以短,亦可以长短不一,当然也可以整齐划一。新诗无凭无依,因而构成更大的压力。看着无可无不可,怎么都行,而这里面其实涉及到太多的问题。
问题之一:自由的边界在哪儿?
语词一旦进入诗的界域,它就摆脱不了被诗所支配、所役使,语词是诗的最忠实的囚徒,古典诗歌的辉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语词在囚徒困境中所创造的辉煌。当语词越狱了、突围了,自由显得无涯无縵、无拘无束,自由无处不在,但自由还自由吗?或者说,存在着这样一种自由吗?当下汉语新诗的窘迫之处,可能恰恰在于语词的极度自由,构成了语词的极度散漫、破碎而缺少黏连。
如果说古典诗歌的自由的边界是字数的限制、韵脚、平仄,那么现代汉语诗歌的自由的边界在哪儿呢?从现代汉语诗歌诞生的那一天起,无数诗人想琢磨出现代汉语诗的边界,无论是闻一多的“三美”之说,还是林庚的半逗律,都想为现代汉语诗中自由驰骋的语词勒上缰绳,划定出某种边界。
但显然,边界的勘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在现代汉语诗的写作中远远没有完成,甚至处于一个停滞不前的状态。自由,却还是自由,没有边界,只有信马由缰?
问题之二:如何向母语诗歌传统致敬?
新诗写作的难度,还在于它将处理新的对象。中国有悠久而强大的诗歌传统,这种传统,更擅长于处理农村题材、田园题材,它们其实是一种田园诗传统。那么,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新诗该如何处理这个时代的光和影,处理这个区别于其他时代的生活经验?诗歌同样要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自我的种种关系,而这个时代的种种都发生了现代性的变化,这些都是无法在旧诗传统那里获取表现的。
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理由,向我们的母语诗歌传统致敬。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我们依稀可以辨识现代汉语的那种随性和洒脱;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我们仿佛能够感受到现代汉语的那种跳跃和无羁;从关汉卿的《沉醉东风·送别》“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里,我们更看到了那种将口语化为神奇的卓越能力。我们还可以从“北斗阑干南斗斜”中体验到某种几何趣味;从“星垂平野阔”中领略一种辽阔的空间感;从“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中窥破印象画派的某种秘密……毫无疑问,这些优秀的文化遗产,让我们致敬的理由都十分充分。
但问题还在于我们将如何致敬?即现代汉语语词以一种怎样的结构方式,去构造一种整体上气韵生动、语词活泼,但又遵守着所谓的某种秩序的诗歌文本。
诗歌是一个文字压缩的艺术,一首好诗的标准,也许就是如何做到以最少说最多,既做到文字的限定,又做到内容的充分展开。某种意义上讲,诗歌正是限定与展开的艺术典型。诗意是诗歌的灵魂,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然而诗意却并不存在于已有的文字叙述中,相反,它存在于文字之外,存在于剪刀的裁剪之后,所留下的空白之中。
因此,诗歌又是空白的艺术。也许喜剧首要的任务是确定什么是愚蠢,以便引导读者去嘲笑那些愚蠢的东西。诗歌却恰恰不能告诉你诗意是什么,它在掩藏、转移,甚至自我解构,诗意存在于不确定之间。诗歌本是不确定的艺术。与日常语言相比,诗歌不仅压缩、分行,还不断地转折、跳跃。如何做到转折、跳跃?我在教学的课堂上,曾用散文、日常语言和诗歌做了同题比对,最后就是要找到什么是诗的语言,什么是散文的语言,什么是日常语言的不同样本。也许,一句诗的语言,应该包括如许散文语言、日常语言的信息,它的组合、转折,既有密度的要求,更有速度的要求,这些构成了诗歌语言的肌理。可要一眼看出,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也需要一定的训练。在诗歌自身的伟大深邃面前,我这些浅薄的想法无非是管窥孔见,但这怕也成为了我对新旧诗歌创作更加敬畏,更加虔诚的理由了。
现代诗歌文体发生学、旧体诗与新体诗的建构、传统旧体诗的转型、新诗革命与现代诗体建构、旧体诗与现代诗的母语关系、现代诗歌文体的历史转型、现代自由诗体、现代格律诗体、现代诗歌文体衍生的模式,新旧诗如何走出本体模糊的误区:即旧诗要旧,新诗要像诗,又如何在两种诗体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等等,都十分迫切需要诗歌理论上的建树与支持。作为一个忝列于浩浩荡荡的诗歌创作队伍中的一员,我只能用自己的写作来追问一系列貌似永恒的问题。
编织出来的一个最大的谎言?
五年多了,改了又改,拆解、重组,颠覆,组装以后,再重装……这本并不算厚重的诗集 (《日历诗》) ,其中日历(公历与农历)的标记,对我而言,只是意味着心灵历程中的某种频频中断,可又随时开始的记录。自觉而不自觉地写下的那些意象、那些臆想,它们有些来自于我最直接的生活,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有些却是间接的,但所有的呈现,显然都经过了心的过滤与折射—仿佛一种安稳亦不安稳的持守。
甚至在有些人的身上,有些事,有些憧憬,有些场景里……我希望找到我自己,所以大多采用了第一人称来叙述和抒发—在我看来,这也是诗歌这一文体的独擅胜场。我就是你,就是他和她,也就是所谓的诗歌“抒情主人公”了,而叙事也就此转换成了象征。有些地方,还采用了戏剧独白以及其他方式,但这里所谓的 “独白”,或只能是属于诗里的那个“我”了。
显然,在内容和风格方面,乃至在调性上,我希望更接近和传达的是“时间”。借用日历体例,主要想作用于结构和组织的功能。但这里的“时间”,虽然并不是具体而明确的年月日,但那也是我想要一并隆重推出的“主干意象”,包括大大小小的节日或节气、乃至纪念日,忙忙碌碌的、扎扎实实的、拖拖拉拉的,甚至是心志涣散的某个阶段与片刻、刹那的心绪,那样一种苍茫中的无处安放……
我也许不得不发出感叹:究竟存不存在诗歌这样的东西?如果存在,它为什么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长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如果不存在,为什么有人为它哭为它笑,甚至为它“死”?而所谓诗意,归根结底,是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的现实需要,而编织出来的一个最大的谎言?这也就是我,对虚幻的梦境回到生活现场的一种呼唤?终于写成了,可我却仍在电脑前傻坐着,两眼痴痴呆呆,有些不舍,有些守护,似也有些嗒然若失……
这一切,都无法去概括了。但或许这一本诗集,本身就是一种概括?而怀念也就此隆重开始了,今年、明年、明年的明年,也许我还会写若干的诗歌篇章,只因为所谓缘分—我正遇见。(2013年10月12日 来源解放日报 徐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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