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补丁

刘炜

   岁月的补丁

                  刘炜


一

春天，说来就来
所有的花都绽放了笑脸
树叶，春天的脚印
密密麻麻，挤挤挨挨
油菜花，晾在阳光里的龙袍
绣着白蝴蝶，黄蝴蝶，花蝴蝶
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就像神话里的仙女
充满遐想

二

池塘，已经有点苍老
眼底浑浊
没有鱼，在清晨的水面叭水
露珠，不再被垂钓的人
粗暴地踢碎
它们将安静地度完一生
一只翠鸟
站在一枝芦苇上
风吹动它的羽毛，就像阳光下的
翡翠，有了涟漪

三

这个世界过于辽阔
以至于找不到地方安放童年

四

盐碱地的荒芜
就像是父亲光秃的后脑勺
在苜蓿花盛开的夏季
我们纵容蝉的声嘶力竭
寻来枯树枝，青芦苇，水
和泥，搭一间草屋
藏好梦，藏好小泥人
在雨季来临之前
从容离开

五

雷声和闪电
对天空的虚无产生怀疑
乌云驮着雨水
有甘霖与洪水，两种表情
我们躲在树下，避雨
并不担心会像牛鬼蛇神
被雷劈死
我们善良，除了淘气
还没干过任何坏事

六

南瓜花在秋天还开得那么鲜艳
藤上的南瓜，还没长大
远远看着，好像是昨夜借宿的大雁
它们把翅膀紧紧的抱在怀里

七

燕子每年都在我家的屋梁上筑巢
每年都有雏燕，从我家的屋梁上飞远
对于后来者，我和燕子
都是这个尘世的匆匆过客

八

蚕豆花，喜欢把自己比作紫燕
其实，一点也不像
但只要风一吹
蚕豆花，还真有点燕子想飞的样子

九

我写过语文老师的大字报
后来，大字报被老师的女儿
从黑板上撕下，报告了老师
老师罚我抄了纪念白求恩
还是愚公移山，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骂了老师的女儿一声
报晓鸡

十

我十二岁的时候
她十五岁
我们与她一起到劳改农场的地里割猪草
被场员发现，我扔了猪草跑了
她被抓了。我在打谷场玩耍
她背着猪草经过打谷场回家
脸上好像有泪水
后来，我在她被抓的防风林
看到了一大片倒伏的青草
再后来，她结婚了
又离婚了，我都怀疑与树林里
那一大片倒伏的青草有关

十一

村里有两家木匠
坐在一条田上
小木匠喊老木匠干爸
老木匠喊小木匠干儿子
后来，老木匠的老婆死了
小木匠的媳妇
成了老木匠的老婆
小木匠的女儿
成了老木匠的女儿
老木匠的辈分小了
却整天乐呵呵的
小木匠，关门在家磨了几天刀
上海打工去了，没几年
就成了工头，有房有车
据说还养了小三

十二

我站在石拱桥上
满河的萤火虫灿若繁星
捕鱼的鹭鹚排在竹篙上似睡非睡
那两头尖尖的小船
就像是一轮弯月，泊在天庭
多么美好的夏天
石拱桥就像是天上下凡的彩虹
在寂静的夜里，大人们
说天上的卫星正在唱着东方红
除了这些，我还记得蚊虫的叮咬
就像是涂在记忆上的红墨水
擦也擦不掉。我崇拜红墨水
老师蘸着它，告诉了我人生最初的
对与错

十三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蟋蟀是乡愁的化身
在草丛中，在瓦砾里
不停地叫，叫得人彻夜难眠
叫得人，最后忘了它在叫
后来，我才知道蟋蟀是以叫声求偶
相当于一个人彻夜唱着情歌
并且五千年，只一句相同的歌词
再后来，我发现即便蟋蟀叫
是真在求偶，也不能说它就不是乡愁
当我流落他乡，所谓的乡愁
其实，本质上也可以说是在求偶
只不过用乡愁，掩饰一下
使求偶的情绪不至于过于突出

十四

毛泽东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说，麻雀虽小，胃口不小
在麦田，稻田，高粱地，棉花田，玉米地
打谷场，都可以看见麻雀觅食的身影
我甚至觉得它不是因为饥饿
才四处觅食，而是把觅食作了职业
作了一种生活态度
它胆小，但最终却识破了稻草人
虚张声势的伎量
甚至，在稻草人的破草帽里
建了安乐窝

十五

活着就是让许多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死去就是让许多可能的事变成不可能
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别人的死活
所以，我们必须每天都提醒自己
让自己记住自己

十六

月亮圆了
月亮弯了
就像女人减肥
一会瘦了
一会胖了

十七

男女授受不亲
所以，课桌上的三八线
总是被衣袖
无意中抺去
然后，再假装坚决地画上
乐此不疲

十八

我抢了父亲的烟屁股
在初夏空旷的田野上
一边奔跑，一边画着圈
把自己扮成萤火虫
诱惑真的萤火虫
我在夜色中画圈的动作
小娟说，有点像黄老师
踮着脚在黑板上写字
写不认识的生字

十九

从前，下放的知青
不认识地里的麦子
其实很正常
因为它们的区别
在于韭菜割了还能长
而麦子不能
另外，麦子与韭菜
小时候，看起来差不多
长大了，才完全不一样
所以，哲人说
时间能证明一切
还是有道理的
最起码，对于麦子与韭菜
是这样

二十

在城里遇见麻雀
就像见了老乡
不交谈，只是彼此看一眼
心里也会很温暖

二十一

小时候，总是母亲上灶
我烧火，一顿饭下来
身上总是有掸不掉的芦花
母亲说我像一只芦花鸡
我说，我更愿意是一只会飞的麻雀

二十二

老师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品格高尚，我说荷花在开花前
用池塘的水洗过
因为，连周敦颐也承认过
荷花“濯清涟而不妖”的事

二十三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冬天
和小石打楝树果子
到供销社的收购站去卖
然后，再到新华书店买小人书看
大人们说，楝树果子可以做肥皂
还可以酿酒。我尝过金色的楝树果子
没有酒味，只有苦味
所以，我估计即便真能酿酒
也是苦酒。那时我最佩服树上的灰喜鹊
整个冬天，以楝树果子果腹
却从未像父亲一样醉过

二十四

母亲年轻的时候
扎着两条粗辫子，像羊角
不管家里多忙
只要生产队的红旗爬上了旗杆
就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多少年后，我还在怀疑
我对付寂寞的本领
或者，就是那时候母亲培养的

二十五

生产队的豆腐坊
与我家隔着五条田宽
过节的日子，母亲时常会让我拿着
一只装着黄豆的黑布袋
去换豆腐

豆腐没出锅
我就一边看驴子蒙着眼拉磨
一边等着吃豆浆锅巴

地球围绕太阳转
驴子围着石磨转
母亲围着生产队转
我围着母亲转

我转来转去的
豆浆，还是没有烧开
我和豆腐坊的女儿，紧挨着坐在锅门口
往灶里填柴草
灶火映红的小脸，就像是双黄蛋

二十六

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公社上班
家里劳力少
柴草和口粮也少
挖树根，是我放学后
几乎每天都要干的活
——用斧子砍断树根与泥土的
最后一丝牵挂
垛在河边，晾干烧火
当挖下的树根越堆越高
当我学会仰望
并且试图爬上去
摘过月亮

二十七

村里有人家娶媳妇
总是少不了孩子们跟着锁呐喊
新娘子，坐轿子
吃花生，生儿子
如果喜糖给少了，还会喊
黄毛丫头夹夹子
好人不跟跟癞子
然后，小鸟似地一哄而散

二十八

我们需要以一些东西
去阻止另一些东西
以砖头，石块，瓦片阻止水流
以诗歌阻止青春的凋零
以爱情阻止仇恨的疯狂
以理想阻止绝望的失眠
以灯光阻止黑暗
以死亡阻止苍老
我们需要借一些东西
抵达另一些东西

二十九

秋天，有些树在落叶
有些树在开花
天高云淡，鸟与候鸟的区别
就像一个人喜欢旅游
另一个人，喜欢呆在家里
人的一生，就像坐火车
未到终点的人
总是羡慕先下车的人
比他们先到家
秋天，就像一只空坛子
可以把自己藏在坛子里酿酒
自斟自饮。秋天的城市
与别的季节没有区别
天，总也黑不下来
不像记忆中的群乐村
可以，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黑到必须遇见闪电
才能看见身边的一切
秋天，我们是满满的火柴枝
天空太高，不知道怎样
才能把自己划亮

三十

雨季，银河的水满了
月亮，白色的水流排入大海
水流，越来越小
最后，露出了星星的鹅卵石
早晨，我想把星星的鹅卵石
放在家里，可口袋里
竟然，空无一物

三十一

一个人，只有一辈子
没有两辈子
说明没有人
愿意把上辈子
再重复一遍

三十二

河边，一棵向日葵
掉了脑袋
没多久，伤口处
竟生出了更多的脑袋
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一些
像是它的孩子
或者，遗言

三十三

我坐在秋天的树下
一片落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理它，它就被风吹远了
树上还有好多树叶
它们为那片先离去的树叶
在风中多摇摆了几下
就算是举行了仪式
它们不办葬礼，它们知道明年春天
所有的落叶，还会回到树上
如果人也像树叶
想死就死，想活就活
我想地球或许也会有个季节
街上，将空无一人

三十四

昨夜，梦见去世多年的父亲
牵着一条流浪狗
狗是黑色的，很小很温顺
我们经过棉花田
棉花还没开，霜还没有白
所以，狗与棉花田都漆黑一片
突然，我被什么扑了一下
右胸上留下的两颗牙印，长着白芽
好像在恐怖片里见过
起初，我肯定是狗咬的
后来，又开始怀疑
好在，天很快亮了
我竭力想把这个梦忘记
不知为什么，却又一遍遍想起

三十五

父亲，坐在麦地边上抽烟
眼光温和
可不知为什么，突然站起
踩灭了烟头
扬长而去，只留下一股烟草味
风吹着麦田，麦子躁动不安
好像散了会的会场

三十六

所谓的风水
就是与山面对面
它是拦路虎
转过身，背对着它
就是后有靠山

三十七

我坐在桃园里
桃花落在身上，怀中
就像抱着心爱的女人
因为怀孕，而凋零的红颜
幸福，有时就是她们脸上的妊娠斑
有点难看，但只要能看见果子
一点一点长大，她们情愿
就像我的母亲，满头的白发
皱纹里，依旧藏着少女的温柔

三十八

我席地而坐
或者，树一样站着
都可以是大地的一个把手
只要上帝愿意
可以随时打开，藏在泥土里的秘密
我一辈子，喜欢写诗
可写来写去，能够种子一样埋在地里的
也就是自己的名字，并且
谁也不能保证，百年后它的发芽率

三十九

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拾棉花
河对岸，黄海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客车
一路写着远方，如果真去了远方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拾棉花

四十

下雪了
我站在窗口
想看看雪怎么越下越白
越下越厚
可看着看着就困了
早晨醒来，雪已经下得一片银白
麦子，像是裏着头睡觉的孩子
胆小得连脚丫，都不敢踢出被窝
我睡得很香，整个下雪的过程
就像是睡梦中，母亲不知不觉地
把我身上的白床单，换成了厚棉絮
我像一只兴奋的小鸟
在雪地上又蹦又跳
但不敢越过河边的芦苇
白雪堆满了小河
夏天，学游泳曾呛了好几口水
我在雪地上，朝着村外走
脚印越来越白

四十一

我总觉得自己是被潮水丢弃的一条海鱼
我属于大海，我的血液是蓝色的
我不是两栖动物
我藏起真诚与善良，努力地去适应淡水的生活
因为，没有足够的泪水可以疗伤
所以，才尽可能地变得圆滑
不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四十二

看流星，必须选择一片开阔地
最好长着不太高的苜蓿
最好是在春天，或者初夏
空气里有蜜蜂搅拌过的混合型的花香
必须是晴朗的天气
能听见夏天流水清纯的歌唱
最好把所有的景物都写进歌词
不必刻意地去设置它们之间的关系
至于昆虫，可以在夜晚的露水里洗去白天的尘埃
必须与一个心爱的人一起仰着头，等待流星的出现
把目光从高处随流星向地平线看齐
如果闪电，是天空裸露的树根
那么流星，说不定就是一杯不小心碰翻的橙汁

四十三

我曾试图看清绿叶怎样爬上春天的枝条
我曾试图看清桃花怎样把大地变成花园
当雏果呈现，并且向着秋天飞奔
对于爱情，我却还是一知半解

四十四

每当夕阳西下
我喜欢坐在村里的小木桥上
把脚放在流水里，触摸时光的消逝
天边的晚霞，像一匹枣红色的马
我骑着它，在西山飞跑
它风动的马鬃，像是炉火
可以，七十二变的炉火
整个童年，我芦苇一样
把自己的日子，一枝一枝地填进了炉火
而现在，我人在异乡
更习惯把日子，卷成烟
独自一人，慢慢地吸

四十五

早晨，灰色的高楼
在太阳出来之前
在雨水落下之前
它们更希望阳光与雨水
能够和谐相处
鸽子越飞越高，春天的麦田
天上也有
在城市的出租房里
常常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知道想要些什么
胃，也时好时坏

四十六

一辈子，只想写一首好诗
把姓名放在诗的左肩
就像孩子跨坐在父亲的身上
只管儍笑就行
这样的欲望，就像一个孕妇
盼着产期临近
没有什么比生一个健康的
孩子更重要。一辈子只想写一首好诗
写着写着，就有了一大群孩子
虽然，我知道在死之前
它们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孩子
但我还是像爱最好的孩子一样
——爱它们

四十七

风在演奏，那么多绿色的琴键
在风中起落，风不慌不忙
内心平静。蝶以帆的形式呈现波浪
丝绸之路有一种绸缎，在沙漠轻轻滑动
沿途的美人抺着口红
载歌载舞，如果让她在唇上亲一下
算不算爱情。高楼的窗子
像是鸟笼，我尽量离它远点
省得有鸟飞下，把我砸了
城市的夜空，飞满了采蜜的蜂
我不知道什么花会开得那么灿烂
那么迫切，只是林黛玉的鹤嘴锄早己失传
再没人会为一两朵落花落泪
得肺病而逝。他们直奔果子而去
风在演奏，河流里落满了秋天的琴键
世界像一架破败的钢琴
被风摇晃，发出粗暴的吼声

四十八

走累了
想在树荫下的台级上小坐一会
却被宾馆的保安赶了
那感觉，不想说
我只想说，在打谷场
我曾赶过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四十九

在水中，我睁开眼睛
看见一条黄皮肤的鱼
眼睛里布满血丝

五十

站在菜地里
点燃一支烟，狠吸了几口
再缓缓地吐出
双手抚胸，决定要像一棵民国的白菜
把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裹紧，藏在心里

五十一

肉体离得越远
心，就靠得越近
我与故乡
跟磁铁与铁的关系
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