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旭峰
《宦途》
序
掌灯时分 落第的书生陷入到无边的绝望中
这是被绝望修饰过的黑暗。眼前的天空
仅仅残存最后的光线 就像一处撕裂的伤口
不知道阴影将从哪里出现。读书人的身体
被时间的刀锋 削弱了漂浮的精力
憔悴不堪的面容 被黑暗打磨得接近透明
最终隐入绝望的无边黑暗中
抛开心头的尘念 数十年手不释卷的书生
把所有的经卷典籍 投入寒冷的火焰
顷刻化为无法装订的灰烬。飘散的灰烬
像一朵朵黑色的花 盛开在虚妄的现实中
当记忆里的锦绣文字 被火焰的舌头
一点一点地舔去 穷途末路的书生
他薄薄的身体 已经被一段柔软的白丝绸
悬上嘎吱作响的破屋梁。摇晃的身体
在一个朝代的风中 宛若吹破的一张薄纸
进入宦途的通道最终无法打开 悬梁自尽
成为旧王朝知识分子极端的传统出路
亦有一无所长的偷生者 坐吃祖传的基业
或被娇妻纺纱供养 苟延残喘地活着
最终无以为生 只能堕落投身到下九流
从而被刻薄残忍的世俗 无情地嘲弄和抛弃
一
重返旧时光。一个出生破败门庭的穷举子
日夜兼程进京赶考 这是他改变命运
唯一的梯子。未知的前途笼罩茫然的大雾
但又显露出让人产生无尽幻想的预兆
穷举子沿途诵读春秋篇章 每背完一篇
便抛弃一篇。这是渐离毁筑的气概
当他抵达寒气四溢的京城 随身的书卷
恰好全部背完。满腹诗书的穷举子身轻如燕
历经数日风霜赶赴京都 落魄的穷举子
衣衫褴褛沾满尘土 囊中早已如洗
面容枯槁而又神情凝重。他四处遭受冷遇
甚至投宿无着 每夜寄身朱门屋檐之下
这是所有朝代全民偶像的典型经历
教化经典中写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春闱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天下读书人
云集盛世之都 一个王朝未来的肱股栋梁
将从他们中间选拔 读书人的心中
一个个都充满了虚妄的幻想。然而现实
现实是一种用途广泛而微妙的装置
可以把各种不同的命运 在同一时刻
准确引领到每个人面前 谁也无法能够改变
现实的安排。有人以力挽狂澜的姿势
试图去扭转命运。这着意所改变的一切
却正是现实为他精心设置好的命运
穷举子心如止水 触摸到现实装置的要害
把自己与那些被妄想激动的读书人隔绝
一如既往 隐身一座废弃的后花园
黎明的雾霾像一件薄衣裳 从帝都的身上
很轻地剥下来。三年一度的盛大春闱
就在透明的空气中开始了 耽于梦想的举子
被拉进现实装置中 井然走进命运的考棚
这些科举练习者 埋头苦读数十年寒窗
此刻离荣华富贵的登科 就只有一步之遥
走错这小小的一步 必然是潦倒一生
贡院里肃穆无比 应试的举子面色冷凝
除了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 像风吹不皱的
一池死水。连天空滑过的鸦雀也无声
那是一个奇迹迭起的年代 低调的穷举子
在生死攸关的春闱中脱颖而出
精辟策论直抒胸臆 殿试对答全无惧色
一身是胆的穷举子 高中当朝探花郎
从而一举光耀祖宗十八代。一介布衣
一跃成为翰林院新贵 自此诸多后生晚学
往后将在他的提携下 重蹈八股宦途
二
幸运的穷举子 以春闱制艺人的身份
粉墨登上盛世王朝的政治舞台
他深居简出 没日没夜的伏案操劳
使他模糊的面庞上 呈现出灰暗的颜色
朝廷的制艺人 再度遍览儒家经典
苦究圣贤诗书 四书五经的微言大义
在他心中一目了然。繁复的科举题例
经过精心筛选 被制艺人密呈圣上
在御笔钦点之后 春闱大比之时
将决定读书人的前程 维系天下的兴衰
技艺日趋精湛的制艺人 年复一年
成长为八股拼字游戏的高手。天下举子
在生与死的考场上 耗尽心力与才情
破译命运谜底之时 洞悉其中秘密的制艺人
心中的神秘已丧失殆尽。他亲眼所见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 在声势浩大的
梦想游戏中 被自己和别人联袂玩弄了
行走在时间的刀锋上 谨慎的制艺人
难以游刃有余 他无法把握
政治的凶险 抵挡不住朝臣的倾轧
制题技艺的圆熟 卖弄了才华
屡得当朝圣心嘉许 无意中却挡住了
别人的仕途。风云变幻的明争暗斗中
势单力薄的制艺人 终因与生俱来的善良
和缺乏勾心斗角的经验而落败
一决胜负的早朝。清醒而又糊涂的制艺人
慷慨进言刷新科举 居心叵测的同僚
看准千载难逢的良机 蜂拥而上群起弹劾
满腹诗书的制艺人方寸顷刻大乱
在一个子虚乌有的环节 难以自圆其说
盛怒之下的昏君不分是非曲直
将妄议祖制的制艺人 摘下煌煌花翎
褫夺三品顶戴 贬谪边远的云州
三
一切如同隔帘弄花影 云州地方官
时常顾影自怜 如深闺不见天日的美人
哀怨无人欣赏自己无双的绝色
所有的信心 都被突如其来的失宠和发配
迅速摧毁 陷入到怀才不遇的心境中
难以自拔。这是一个人走向堕落的关键
云州地方官自暴自弃 慢慢抹杀了
自己的良知 甘于和身边的官吏同流合污
他曾经明澈的双目 一时还难以适应
扑面而来的黑暗。只在转瞬之间
他就能够把睡梦中想出来的邪恶念头
付诸于现实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生活在没有空气的地方 云州地方官
失去了正常的呼吸 但没有窒息的感觉
他试图从内心 发出舒缓而有节奏的喘息
这是徒劳的 所有的官吏共同制造出
没有空气的气氛 有谁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他将无法生存。在黑暗中来去自如
云州地方官 不再怀念贫穷而美好的
读书制艺时光 也不再像爱惜羽毛一样
顾惜自己为官多年的清廉名声
偶尔也会良心发现寝食不安 每到岁末
朝廷派来五百里加急的一乘快骑
御笔亲书的表彰决定 又让他觉得
心安理得。停止心跳的云州地方官
以为学会了走路 又似乎什么也不清楚
漫天卷来的乌鸦遮蔽了天空 大地上
失去了光线 云州地方官的目光里
黑暗中所发生的一切 却显得更加清晰
他镇定自若而又老谋深算 在宦途上
越走越远。三年一次的考绩升迁
使得他的身份越来越显赫 同样这是
一场声势浩大的游戏 云州地方官
玩弄手上的权术登峰造极 他割据一方
随心所欲地操纵那里的风雨
他赖以发迹的云州 已成为他管辖的
广大疆域中极小的一块领地
跋
不可一世的封疆大吏 权势的倾覆
只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朝廷里的宿敌
不敢低估一个被阴谋扳倒的制艺人
东山再起之后 反击所带来的危险
在波谲云诡中浮沉的同僚 暂时消除了
相互之间的怨恨 再度携手合作
捕风捉影就可以凭空滋生出事端
散布谣言仅仅需要一只乌鸦：封疆大吏
蓄意谋反将要起兵 与朝廷分廷抗礼
盛世王朝的史册 来不及记载
这惊心的一刻 豢养在宫廷里的耳目
及时将不祥的消息传递出来
令人不安的风声四处流窜 大地深处
破碎的灯光 在慌乱中掠过时间的视线
遭遇灭顶之灾的封疆大吏心如死灰
席卷金银细软 仓皇弃官而逃
谁能找出他逃亡的方向？无边的罪孽
只有烈日能够拷问。永不再来的荣华富贵
像一场无痕的春梦 宦途上显赫的一切
顷刻间灰飞烟灭 飘散在每一个朝代
景旭峰：1970年生于江苏东台。现在新华社工作。牵头创办了中国的手机电视业务，参与策划创办了中国第一份手机报。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诗歌500余首，小说、散文、评论60余万字。出版有诗集《八九十年代》、《灵魂之书》、《风暴中抵达》等5种。50余次获海内外各种文学奖项。担任多部电影、电视剧和纪录片出品人或总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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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9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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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9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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