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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张岩松的诗
梁小斌
我在精神活动比较麻木的状态下读的张岩松的诗,我是有所触动的。读他的诗以前,我在想,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新鲜的语言能够触动我。
诗人面临着严峻的诗歌语言的挑战和困惑。诗坛上没有任何惊雷声能够引起聋子耳朵的注意,张岩松的诗,我的确想说几句,主要是基于什么样的诗坛背景呢?就我个人而言,这很类似于我的一个感受:以前,我们说到太阳,总是冠以鲜红的赞颂,后来,有人说太阳有黑子,我被吓了一跳,并引起心灵长时间的震撼。如果通过太阳表达诗人对于世界理解的话,现在诗人们表达对于太阳形形色色的看法,但最终难逃脱在表面灵动下的诗歌思想的僵硬气质。
张岩松的诗正遭遇着中国诗坛的精神轮回,而现在恰巧轮回到肤浅阶段,他是最为感性的反叛者。中国诗坛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虽然年轻,但他们并不是青年。他们提出诗歌精神的唯一准则,就是反对原则。反对原则在中国诗坛上曾经有过一定的积极意义。在诗歌语言高度开放的现实条件下,反对原则恰恰走到了它的反面,成为媚俗的变种。
与媚俗诗歌语言彻底划清了界限,张岩松诗歌语言的触角,破天荒地对人的属性产生了怀疑。简单讲,诗人脱去了社会人的角色外衣之后,自然人的状况进入诗人的视野。凭心而论,诗歌精神中的反社会角色倾向,还不属于诗歌最难写的部分。如何表达自然人的状态,中国诗人一筹莫展。
自然状态下的人的面貌,极容易写成那种颓废与歇斯底里混合而成的语言杂质。写到人的隐秘性质时,就显现了诗坛上的流行病。我在张岩松的诗里看到了例外,把人醒目地呈现出来,把完整的肢体肢解开来,使之平面化、表面化,在哲学上叫做物化。诗人们物化世界轻而易举,很少能读到诗人令自己变得物化的诗。
诗歌形象和细节被陌生化世界非法侵害,造就了诗人的凝视目光。请注意张岩松所使用的看似荒诞的词汇。这些词汇与人的感受密不可分。这些与人的感受有关的词汇在诗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它很类似于机器的零件,舞台的道具,在暗示我们,世界和人究竟是由哪些部分所组成。通常,我们肉眼看到的组装好了的世界和人,已使用过的道具,已被侵害过的人的各种感受(这里讲侵害,不仅仅指社会侵害,还指人的自我侵害)。有一句话我们经常听到,“你们准备好了么?”于是灯光打开,我们看到了舞台上的呈现,那些值得被人看的部分,因为这个世界的各种道具搬来搬去,是在暗场中完成的。通常暗场把僵死的物体转化成所谓生命的鲜活和生活的生机。张岩松通过诗向黑暗处望去,当然也向整个世界的景观望去,他看到了整个世界上的人,尚未来得及张牙舞爪,或者试图打动我们的原生状态。是谁动用过诗人的感受,他认为是世界上的人,当然他也属于人的范畴。他的诗是受到侵害而又奋力反抗的,他的诗是逃避这种侵害的铿锵有声的挽歌。
比如《过期》:
以为没人发现
你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行走
怀揣过期的身份证
你自己也像刚刚过期的人
来到街头排档
嘴伸进盛满面条的碗里
这种吃法绵延了几十年
仔细辨认
在面汤的倒影中脸上的皱纹
掩藏了什么东西
张岩松的过期人神态,谁解动人的描画里,他在吃面条,这个吃相在诗歌描画人的长卷里堪称首创,嘴伸进碗里,如同深埋在吃相之中,他看见了映照之脸,请注意,谁能想到面汤是灵魂之镜,我们只有沉默地吃面条,表示活着,表示心为草根,表示亿万人都曾这么吃,但都未照见自己。
我想到,张岩松并无过期时,一个民族这种吃相几十年了,这是诗人语言的节制,他难道不知道几千年人都是这样,再时尚的人恐怕都有如此吃相经历,但却忘了,或故意掩盖,张岩松只写自己的面条回味,并无感召他人之嫌,诗人诚厚,堪为称颂。
评论家马步升对这首《过期》也曾经做过解读:“从张岩松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受了存在主义浸润的,他在诗中所呈现的人与人的隔膜,个体与群体的疏离,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的对抗,表征对真相的压迫,主体在客体那里遭遇的无所不在的清凉感,等等,表面看来,确实笼罩着一层悲观主义情绪。”“在现代派作品中,有过多余人、零余人、边缘人、空心人、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局外人等形象,而‘过期的人’则是张岩松的独特发明,何谓‘过期的人’,很简单,就是个体与群体疏离的人。个体的人只有在群体法则中才可体现个体价值,而群体法则是一个平均值,它要求个体在承认这个法则前必须作出一定程度的让步,这是以牺牲个体主张为代价来成全群体法则的假设命令。可是,任何个体都有显示自己独立价值的伦理诉求和现实冲动,对于个体来说,这又是绝对命令。然而,当这个命令一旦执行,个体逃逸群体的冲动变成现实,则又会使个体陷入无所归依的幻灭境地,当再回头向群体法则俯首称臣时,则会发现,自己手中的证件已经过期。这种二律背反是现代人的共同遭遇。张岩松以‘过期的人’为喻,可谓呈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现在必须对诗人把窘境形态提升到一个形而上学的高度来加以认识。存在着两种语言形态,首先是解释学逻辑语言,迄今的诗歌语言大都遵循着它;还有一种语言形态,即是解释学界限之外的肉体陈述语言。对张岩松诗歌容易落入评价俗套,好像无非是通过生动的窘境表述,张岩松诗歌语言的窘境,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大道理活生生地向他逼近了。
这里面有一个时间大概念,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值得引用《圣经》上的一句话,人子说:“时候到了,我不再做比喻了。”这句话如果翻到诗歌言说上完全有用。以前的诗歌就是不懂得“时候到了”,以为比喻、修辞的时间无限绵长,以为允许解释的时间无限绵长。诗人把他们所描述的世界,错误地看成是一个不会动的,不会向他们逼近的庞然大物。诗坛总体面貌的棺木气息,虽然棺木里好像钉的是活人,实际上死去的人在回忆他的呼吸,看上去有丰富性。张岩松的诗歌现象,是棺木之外的活人的跃动。凭什么指出他是个活人呢?张岩松全部诗歌里的人性紧张度就是证明。跟随着“时候到了”这句名言,有一句大白话:“时间来不及了”。那么我们要问:在庞然大物贴到我们身上之前,我们都在干什么?原来我们灵魂麻木所用的时间,就是我们诗歌修辞、诗歌比喻、诗歌境界纷呈所用的时间,是我们研究意境纷呈所用的时间,是我们研究庞然大物以为在上文化课所用的时间。
判断诗人是否“过期”有一个标准,这就是他是否首创了灵魂之镜,他是否波及他人麻木灵魂,张岩松做到了,这难道不就是经典传神之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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