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当代诗集评荐(总第5期)
2013年10月集稿 / 将刊于《特区文学》2013年第6期
潘 维诗集《水的事情》
潘维诗一首:《今夜,我请你睡觉》
挽歌:唱给时间中颓败的江南……………………………………………向卫国
水密码——评潘维诗集《水的事情》……………………………………李淑敏
总是淋着雨,总有水伴奏——读潘维《水的事情》……………………湘莲子
江 非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
江非诗一首:《傍晚的三种事物》
关上灯,看看这个时代的后果——江非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霍俊明
亲近自然之灵——读江非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安 琪
“说”出来的诗——读江非《傍晚的三种事物》………………………肖晓英
潘维:
1964年出生于浙江湖州,现居杭州。著有诗集《不设防的孤寂》、《潘维诗选》等。曾获柔刚诗歌奖、天问诗人奖、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等十余奖项。作品被多种外语翻译。当代最重要的汉语诗人之一。国家一级作家。
今夜,我请你睡觉
潘维
永远以来,光每天擦去镜上的灰尘,
水无数遍洗刷城镇,
但生活依旧很黑,
我依旧要过夜。
茫茫黑夜,必须通过睡眠才能穿越。
西湖请了宋词睡觉;
广阔请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睡觉;
月亮,邀请了嫦娥奔月;
死亡,编排了历史安魂曲;
非人道的爱情睡得比猪更香甜。
睡觉,如苦艾酒化平淡为灵感;
如肥料施入日历,抚平紊乱;
使阴阳和谐,让孤独强大;
一种被幸福所代表。
可没有人请我睡觉。
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比愚昧无知还弱小多倍的地球上,
居然没有人请我睡觉。
我,潘维,汉语的丧家犬,
是否只能对着全人类孤独地吠叫:
今夜,我请你睡觉。
2009-9-6给张道通
挽歌:唱给时间中颓败的江南
向卫国
研究者大都认同,有两个不同的现代性,“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发生了无法弥合的分裂……从此以后,两种现代性之间一直充满不可化解的敌意,但在它们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狂热中,未尝不容许甚至是激发了种种相互影响”[1]。卡林内斯库也许正是基于这一对“现代性”的基本判断才写作了《现代性的五幅面孔》这本书的,而他对作为现代性五幅面孔之一来加以描述的“颓废”概念则显然既不属于前一个“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积极的现代性,也不完全属于与之“充满不可化解的敌意”的另一个具有反现代性特征的现代性。“颓废”首先是作为一个“美学概念”而为人熟知,但它同样可用于描述一种现代性的生活方式,颓废的美学植根于颓废的生活。而颓废的生活似乎更属于狂热的现代性和同样狂热的反现代性之外的第三方。这个第三方,在西方多来自资产阶级成熟后暂时没有机会的晚生青年,在中国则多为既不愿与政客同流合污又不愿与之正面冲突的才子式文人,他们共同的现实形象则通常是一幅怀才不遇的“艺术贵族”模样,要么放荡不羁,要么孤独而忧郁。
中国文学中的颓废传统多属于江南文学,其古代的代表是南朝文学、晚唐诗和南宋词,当代评论家江弱水详尽地分析了这一脉文学所蕴含的“现代性”品质,并认定一种其中最典型的表征是“颓加荡”[2],颓废加放荡,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中国诗歌“现代性”的发生学历史。现在,如果我们要在中国当代诗歌中寻找一位江南文学或颓废诗歌的继承者,也许非潘维莫属。
打开潘维的诗,我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扑面而来的一股颓废的气息,不管是《隋朝石棺内的女孩》,还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太湖龙镜》长篇组诗。早在1987年,他就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手握一面崭新的铜镜/风无形而迷乱地消灭了我”(《风吹着》)。更典型的还有《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
而透过丝绸轻柔的压迫
那些乳房,少女们的乳房
正和根须一道喘息
用疲倦、雨声、山谷哺育着一片醉酒的和谐
而我在秋天的怀里哭泣
我松开火焰的缰绳,水的马蹄
让骄傲把人类的第三只眼睛踩瞎
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贵族的血
这个自封的“贵族”很有意思,显然它只能是纯粹的诗歌或美学意义上的,跟现实的生活毫不相干。西方的颓废艺术正是来自早期的唯美主义,不同的是,西方的唯美主义虽然与时代生活不能说无关,但它更主要的是标示一种艺术或美学反叛的姿态,而中国的唯美主义在强大的儒家诗教面前则从来是一种现实逼迫下的无可选择的选择,既然中国没有崇高的殉教精神,那么文人的退路就只有自然和美。
特别令人不堪忍受的是,自然和美在当代的现实中早已不复存在。
首先是自然,即诗中的江南,潘维在面对它时,显然了陷入了一种永远无法释怀的两难处境之中:一方面作为中国文化传统中美的代表性符号以及诗人自己的出生地,江南寄托了诗人全部的个体感情和文化情结——“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遗言》)另一方面,问题也就在这里,这首诗作为“遗言”出现不是偶然,“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诗人曾多次指认太湖为自己的棺材,也就是说,这个诗歌中的江南从始至终就与死亡相邻相伴,这虽然只能是文化意义上或精神意义上的,但不是对未来的预言,而是对现实的敏锐触觉,是对现实江南的独特气息中透露的文化命运的辨认。而且,它在各种更直接的现实事件的刺激后变得愈益尖锐而明确,以至于在《太湖龙镜》第三首出现了这样的于潘维唯美性的诗歌而言很不协调的句子:“在县府大楼的一间办公室,一位木匠在揭发/他的主雇:乡长。呼吸中的愤怒,/肯定传染了有待修理的桌椅。”尽管在多数情况下,诗人还是把他的现实触角或者某种无言的愤怒隐藏得很好,只以其唯美主义诗句之颓废面目示人以某种弱质的理想,但我感觉到在诗人近期的创作中,这种现实感似乎越来越趋于明确。
其次,我们要说到美本身。潘氏美学有一个显著的符号:少女。有的时候,少女就是少女,但有的时候,少女同时也是江南,在美学的意义上,两者是可以不加区分的:
别把雨带走,别带走我的雨
它是少女的血肉做成的梯子
爬上去,哦,就是我谦逊的南方
展开,向宁静展开它的耕田
最肥沃的地方种植着我的心脏
还有忧伤,我的姐妹,哀歌一样明亮
问题是,除了在早期少数诗歌和有明确馈赠对象的诗歌中我们可以发现一部分少女的清纯身影之外,诗人笔下的其他少女或美人尽管迷人,却显然带有江南传统的颓糜之气:“我的情人,我称她为玻璃的俘虏/她透明的恐惧和宁静的火反复交替出现,/像金环蛇和银环蛇结成的锁链。”(《太湖龙镜》之一)潘维诗中反复出现的夜半幽魂——猫和安眠药片,与江南的水气搅拌在一起,既有撩动情欲的作用,也有令人昏眠沉陷,一步步献身死亡的迷乱和隐秘的冲动。当然,少女之“美”与对颓废美学的潜意识追求之经典表现,就是那首备受瞩目的《隋朝石棺内的女孩》:
日子多么阴湿、无穷,
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
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薰黑,
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的挣脱锁链,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
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个在阴湿的、充满瘴气的地穴中躺了千年的隋朝女孩,被诗人指认为自己的精神向导,类似于歌德所说的“永恒之女性”,所以此首诗歌的美学追求所暗示出来的诗人自身的美学理想也就不言而喻:
我至高的美丽,就是引领他发现时间中的江南
这里的“我”就是那个石棺中的女孩,“他”指向诗人自己;而这句神谕般的诗,包含了潘维诗歌中几乎全部最重要的美学秘密——美、江南和时间。
最后全部的问题在于,诗歌无法挽救一个颓败的时代,也无法挽留在时间中颓败的江南。
注:
[1]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幅面孔》,商务印书馆,2002年5月版,第48页。
[2]参考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10月版)一书。
水密码
——评潘维诗集《水的事情》
李淑敏
潘维生长于浙江,“水”必然以河流、湖泊、雨水的形式漫过他的骨头,浸泡着他的心灵,渗透到他的写作里面。从《第一首诗》(1986年)开始,“雨水如日子般落下”,潘维的诗歌生命里就下着或烟雨朦胧,或淅淅沥沥,或磅礴倾盆的雨。雨水汇成的湖泊和河流则滋养着潘维诗歌语言的河流,使他的灰色“诗城”不断在建造中崩塌,又在崩塌中重建。因此,“水”是解读潘维诗歌的一个重要密码。这本诗集《水的事情》收录了潘维从1986年至2012年的八九十首作品,可以算是一个精选作品集。在跋中,潘维自述:“诗集总是越读越薄,或许会留下几行或几首触及本质的诗。很多诗人的自恋还没有上升到历史层面,因此编选作品集不愿丢舍,这样就白白放弃了美学标杆的确立,放弃了自己掌控的那把时间之刀,任人宰割了。”因此潘维对自己作品的筛选还算比较狠,每个年份三五首。
这些诗中到底写出了怎样的人生际遇和情感变迁呢?既然“水”是密码,我就从潘维诗中出现率很高的与水有关的意向和语句出发,尝试做些解读。
被雨水笼罩的痛苦
潘维的诗中有一种从始至终的寂寞,他像是一个从未用诗歌开口大笑过的人,表达着永无止境的悲悲戚戚的哀愁。
“道路有一副孤寂的面孔/只要你贴近它/就会有一条冰凉的车辙吱吱碾过你的头颅//就会有更深的痛苦/产下虫卵”(1986年)。潘维的痛苦像虫卵一样,是会迅速繁殖难以摆脱的,他试图“将呼吸投向大地/一把抓住那淡蓝色的雨水”,但雨水明显不能成为潘维痛苦中的寄托或救赎,雨水是抓不住的。在《种植在旷野上的那片雨》(1995年)中,潘维眼里的“那片雨,叫做‘上帝的蛇’”,它带着无尽的引诱和阴郁的气质,在传播痛苦的同时也带领诗人去寻找自己的脉搏。
“雨水,将耳朵摘入心灵”、“雨水如白银”、“被雨水供养的墙壁”、“紧随暴雨来临的仅是满地的酒鬼”、“雨水的脐带”……这样的诗句在潘维诗中随处可见,他几乎要把自己困倦在雨水的刑枷里,一边痛饮孤寂之苦,一边绘制着他“血管里的液体江南地图”。
在水中起伏的阴郁情欲
痛苦总与多情相伴,何况是在缠绵悱恻的雨季,更何况潘维生活在“宋朝以来的江南”。必定是雾霭氤氲的江南赐予了诗人更多的敏感和古典深情,潘维在诗中将对饱满情欲的书写放在了尤为重要的位置。
有评论者说潘维沉湎于“一种《聊斋》式虚无的抚爱,或者陈叔宝式的感官放纵”是有道理的。他早期的作品对女性身体的描写还显得相对含蓄和干净,如这样的诗句:“而透过丝绸轻柔的压迫/那些乳房,少女们的乳房/正和根须一道喘息/用疲倦、雨声、山谷哺育着一片醉酒的和谐”(1987)。在这里,少女的乳房充满和谐精致的美感,在雨中的丝绸下若隐若现,诗人自己也尚年轻。“而我在秋天的怀里哭泣/我松开火焰的缰绳,水的马蹄/让骄傲把人类的第三只眼睛踩瞎”——在孤傲的青年时代,潘维诗中的两性情感还显得清澈明净,像水面开出的花朵,彼时他还在追求着“新的肉,新的力”(1991年)。但在《致郊外的一位少女》(1993年)中:“颓伤的南方小镇,没有一位女友,/只有忧郁的裁缝和一扇慵懒的窗/一切,包括节气,都踩在青苔上。然而,我遇见了水,一种/可以渗出孤寂的着魔的肉体。/我期望你的夜是其中的一滴”。这算是整首诗里最明媚的一节了,却依然充满下沉的氛围和颓靡的情调,而其后出现的“阴郁气息的童养媳”、“受虐的内衣”、“完美的骨灰翁”、“不朽的厌倦”等等意象,则一步步揭示出郊外的少女分明已经死去了。潘维很多的情诗都是这样,现实的情欲交织着鬼魅的想象,令人胆颤心惊。
特别要说的是《给一位女孩》(2001年)这首诗:“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分。/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他甚至用文字把喜欢的女孩囚禁了起来,好让她“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这种带有侵占性的感情多少显得有点扭曲变态。
消失于水中的死亡
既然孤寂催生着情欲,情欲又带来无限的痛苦,再加上尘世其他的痛苦,潘维很早就把“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作为一种归宿,他写了《遗言》(1995年)这首诗:“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我选择太湖作我的棺材”,他还想象了那块“雨水的墓碑”。
在《乡党》(2002年)里,潘维又一次写到“太湖,我的棺材”。作为地理意义上的太湖在潘维的诗歌里具有了审美价值,一场场雨水汇集在这里,万顷碧波无疑具有强大的清洁和埋葬力量。诗歌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它让诗人一次次离开自己的肉体,飞升进广袤的宇宙——在诗中死去一次,就在现实中重生一遍。
总的来说,潘维的诗歌极具个人风格,在诗里爱,在诗里活,在诗里死又新生,他也算得上“诗痴”了。
总是淋着雨,总有水伴奏
——读潘维《水的事情》
湘莲子
潘维与诗,好似鱼与水。读潘维的诗,无疑就是读水。
《水的事情》中70%以上的诗与水有关,都是水的事情。水,在潘维诗中不仅仅是一个名词,而且是动态的、物理的,有型、有温度、有重量的谜一样的有机体,是他无法抗拒的爱和焦虑,是他的潜意识。他的情感、智慧,他的认知范畴,以及他所有的心理活动似乎都离不开水,都可以作为水的分子,为水所象征。水在他诗中变幻莫测,形态各异。只要有水,不管其形态是液体、还是晶状结构,他总能找到属于他并为他提供能耗的乳头。
近半月,每次阅读《水的事情》,我总想找到一些与水无关的诗。
首先是《在遥远的北方》,我以为既然遥远,既然北方,应该与水有点距离。谁知,诗一开头便是“在遥远的北方/悲痛杀害了麦子/小小的死亡一批一批的被薄冰运走/说着再见再见”。——冰,水为之!
“我与世界的联系/建立在一瓶胶水上/可我弄不清是否已过了使用期限”(《蝴蝶斑纹里的黑夜》)。——这或许是一首爱情诗,胶水,是另一种水;如胶似漆,则是一个最常用的关于爱情的比喻。
“与一块墓碑搏斗了大半生,/终于置身于火山口。//可以俯下云雨/吻火了”(《宿命》——生活的真相,惊秫又荒诞地保留了生命中某些激荡的温情体验,如飞蛾扑火般的生命依然还是“云雨”。
不是水,就是冰,更多的是雨,连 “座钟的秒针般嘀嘀嗒嗒的/冒出气泡”,也好像在下雨。
还有我最喜欢的《记忆:二》,诗意及物,肆意畅快,其时空切换,看似与己无关,实则伤其整个成长过程;看似个体记忆,实乃国家记忆。但其最后的悲痛,仍归于“一滩水渍”的比喻!
在这个羽毛都能吹上天的时代,潘维在这部长达27年的诗歌精选集中,像一位独孤的行者,总是淋着雨,总在水边走,总想寻找水的伴奏……
江非:
1974年生于山东平墩湖;中国首位驻校诗人,“70后”代表诗人之一;曾参加青春诗会、全国青创会,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徐志摩诗歌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北京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等,著有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那》、《独角戏》、《纪念册》、《一只蚂蚁上路了》等;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海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现居海南。
傍晚的三种事物
江非
在傍晚,我爱上鸽子,炊烟,和白玉兰
我爱上鸽子的飞翔,炊烟的温暖
和心平气和的白玉兰
我爱上炊烟上升,鸽子临近家园
白玉兰还和往常一样
一身宁静站在我的门前
在夜色中,在平墩湖的月亮升起之前
它们分别是
一位老人对大地的三次眷恋
一个少年在空中的三次盘旋
和一个处女,对爱情的沉默寡言
关上灯,看看这个时代的后果
——江非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
霍俊明
1999年在临沂城,当我看到渐紧的秋风吹透江非单薄的衣衫,年轻的身体被巨大的城市阴影所笼罩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巨大的时代沙盘中,不断前移的城市梦魇和一代人的“后饥饿之歌”。而无论是从诗歌阅读还是朋友交往来说,70后代表性诗人江非最近的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都让我有话想说。
打开这本诗集,人们会与无尽的夜色相遇。江非诗歌中有很多被历史、时间、权力、政治等力量所闲置和荒废的“器物”。这些被历史闲置的“器物”代表了世界和社会的构造,代表了更具精神启示性和命运性的事物关联。这自然牵涉到历史、政治、社会、文化、语言和人自身的多重纠结性的存在关系。江非似乎一直有重新追寻“逝去之物”的冲动,无论是对于一条消失的小路,还是对于一条流到中途就消失的河流,他都呈现出关于“时代废弃物”的孤独的追挽。江非的诗歌地带往往是在树林、山顶、郊外、原野、空地、废弃的铁路、荒草、河岸、海边展开的。这种暂时逃逸紧张“当下”的精神出游以及往返的过程极不轻松。诗人的心里塞满了“沉沉的铁”,即使是乡村的基督教堂也不能救赎一个时代的乡村陷落以及城市化时代溃变的夜色。
但是,诗人并没有轻易放弃。他在时代的废弃物中找到了那只蒙尘已久的马灯,他小心翼翼地提上它走在路上。诗人目睹了古老的火焰残酷消失的过程,但是他也只能相信“真理还在”——“你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搜集 / 和观察着那些有光晕的事物,面对这个跳舞的时代 / 一个幽会和统治中的事件,我也必须重新思考 / 声音与语言、行动与台词,形象和领地”。这仍然是一种不服输的“成年之诗”。这些带有夜色精神质地的诗作和彷徨于无地的内心正是这个时代诗人个体精神和整体命运的及时而有效的对应和揭示。但这还远远不够!江非近年来的诗歌写作不断试图在历史与现实、经验和想象、表意和语言的诸多限阈之间进行摩擦、龃龉甚至撞击。江非通过诗歌要完成的工作就是——关上灯,让我们看看这个时代已经造成的后果和一个个灾难性而又难以自知的精神图景。在时代的坏天气里,我们的诗人该去往何处?
这是一个在寒冷中赤膊劈柴的人——他劈开了时光的缝隙,也劈开了历史和现实之间那道不易被察觉的细缝。无论是江非早期对精神“出生地”的青春挽歌式的追思,还是对历史、存在、语言三个维度上的开掘与推进以及个人精神玄想式的自我叩问,一个既单纯又繁复的诗人形象已经确立。而多年来的江非就像是在茫茫的黑夜里出走乡村、远去异乡、在城市化道路上不断勘探的疑问者。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在时间和宿命之间,在历史和现场之间他是有时犹疑、有时坚执的“个人理想主义者”和“历史怀疑论者”。江非的诗歌中不断出现黑夜背景中的鸟群,见证了一个诗人的孤独、紧张、分裂、疼痛、停留和出走的精神履历。他一贯的冷静、坚深、自由、先锋和执着构成了这个时代启示录意义上的自我点燃与照亮。
在山东一个叫平墩湖的村庄里,一个乡村少年拿起笔来开始写他的精神地理学和个人成长史的“平墩湖”。作为文化、乡土、地理、生命和历史概念结合体的“平墩湖”以一种母性、父性和根性的膂力与诗人所要转述的乡村物像和人世场景融合在一起。如果说这种“母性”形象呈现了江非诗歌宽容、温暖、清新、明朗的一面,那么他诗歌中的“父性”则是沉郁的、强力的、坚忍的、粗犷的、狂叫的和撕裂的。而江非诗歌中“父性”的形成又与其早年的游走、乡村调查和反抗性的冲动以及历史怀疑主义相关。1990年寒冷异常的冬天,江非这个怀揣着单纯梦想的少年在大雪中徒步考察鲁南、苏北郯城、临沭、东海、赣榆、连云港等5县市并写作考察报告《在泥淖中的中国农村》。1991年酷热难耐的夏天,江非又骑着自行车大汗淋漓地考察山东半岛各地,写作考察报告《没有蒸汽的中国农民》。他的青春、梦想、冲动、激情都酣畅淋漓地在行走甚至是精神的“出走”中不断成长,也不断遭受到时代冷雨的浇淋。尽管目下有一些诗人自命或被命名为“乡土派”、“新乡土派”,但是真正体悟当下语境中乡村的家族、历史和个人命运,能够具备震撼人心膂力的诗作却相当匮乏。
江非去海南前后的一些带有自叙性色彩的诗作,呈现了一种停留与远足、故乡与异乡、挽留与消失、熟悉与陌生、已知与未知之间的强大冲突。热带的南方带来了他诗歌的精神气象和时间景深,澎湃激荡的海浪与焦灼而理性的内心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一时期江非诗歌的对话和互文性是十分明显的,而重要的是他的诗葆有一以贯之的对以个体命运的追挽,对吊诡现实和生存现场的戏剧性追问以及对精神世界坍毁和重建之间往返式的焦灼。生存的尴尬、精神的困顿、时代的悖论、异乡的围栏,都在这些带有回叙和直面并置的精神向度的文本中对话、磋商、盘诘与质疑。海南时期的诗歌意象有很多是“变形”的甚至是违背了常理和日常经验的,但是我们却在这些特殊的意象中发现了更具“现实感”和“真实性”的灵魂图景和精神性纹理。这不能不归功于诗人的情感、经验、想象对语言世界和现实世界重新构造的过程,一个不断消解又不断强化的精神性过程。在愈加疯狂的城市化时代背景中,在一个个看似前进实则眩晕不前的旋转木马旁,江非是一个清醒的对黑夜存在予以发现的命名者,在精神的自我挖掘和深度沉潜中江非发现了时代的宿疾。江非所面对的首先是是寥落的时代夜色中模糊不清的事物,这一切成为江非的“起诉书”、“自白书”。江非的诗歌质地是纯净的也是晦暗的,音调是喑哑的也是高亢的,基调是坚执的也是绝望的——“我常以为我的血里有一些金属 / 我就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属 / ……一块磁铁。流着鲜血的铁”(《祖国》)。这种质地奇特的糅合是他诗歌的个性,而这种诗歌个性的形成与其特殊的观照自我、生存、时代和历史的方式又是密不可分的。
亲近自然之灵
——读江非诗集《傍晚的三种事物》
安琪
江非多次在诗中写到劈柴,有父亲劈柴,有自己劈柴。今日闭塞的乡村,劈柴应该还是一种生活的必需。锋利的斧头在光脊背男人的手中一起一落,粗壮的树干在沉闷的噗噗声中一分为二,像两行诗,然后是四行、八行……一首诗就这样完成了。这里面是否寄寓了江非童年时期对诗歌的最初想象,我不得而知;我所能知道的,是那个新年的黄昏,为了一位即将到来的陌生人,“我”必须劈柴。
这首题为《花椒木》的诗作为诗集的开篇,一定有它的深意。当年胡亮问江非最喜欢的诗作时,江非毫不犹豫地指出的两首作品之一就是《花椒木》。我读《花椒木》,读到了三个人物形象:我,父亲,陌生人。在对待劈柴这件事上,我和父亲态度不同,选择的劈柴对象不同。父亲全力以赴劈柴,我没有过多用力;全力以赴劈柴的父亲一定劈的是坚硬的好柴木,我劈的却是一些废弃的旧木料。显然,“我”的醉翁之意不在柴,而在一些与旧木料有关的东西,心事?逝者?过去的时光?以劈柴一事拉出了父子二人处理人生的不同姿态,父亲在扎扎实实地生活,我则怀揣着知识赐予的善感和秘密理想——有知识的人总不愿单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尽管如此,在“花椒木”这一意象上,我和父亲的生命轨迹有了契合,这根父亲劈过却还保持着原样的木柴因此没有进入炉膛,也因此,被我看见,不由得追问父亲为何不劈开它——这里的花椒木,可以视为家族血脉的外化,或者父亲有意留给儿子的特殊遗产——有一些活计必须被继承。全诗最有意味的,是那个将临未临的陌生人,正是他催促着我劈柴,他是谁?理想?命运?还是什么?
《傍晚的三种事物》是江非的第五部诗集。我没有读到江非的所有诗集,但耳闻过他的第一部诗集《一只蚂蚁上路了》,诗集名来自江非的同题诗,醒目易记,文字后面的意思十分丰富。蚂蚁,在中国语境中虽然渺小,但坚忍不拔,生命力强,一只蚂蚁一旦决定上路,就谁都拦不住它奔走的脚步。江非也是一只已经上路的蚂蚁,这么多年,他在不断行进的过程中已成长为一只大象。他的系列长诗《逍遥游》《草间令》《沧海雀》《英雄帖》《短歌行》等,虽未收入本诗集,但在我脑中勾勒出了一个草莽英雄的形象。事实上,我见过的江非也真的有种草莽英雄的气魄,黑黝黝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格,外形可谓酷。江非的表和里无疑是统一的,很难想象一个文弱雅致的白面书生,能写出那些颇具英雄气的长诗。记得当时我跟江非说过,他的长诗令我想到了他的山东老乡莫言,我指的是他诗中汪洋恣肆的语言能力,和他所涉及的乡村题材。而现在,作为被江非的那些长诗撑大了胃口的一个读者,阅读手头这部诗集,难免会有些不满足之感。
现在我们有必要来看看《傍晚的三种事物》这首诗,既然诗人拿它作为书名,就一定是他内心中意的作品。
我在看见题目的第一瞬间就反应出海子的诗《夜色》:“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 爱情 生存/我有三次幸福/诗歌 王位 太阳”。产生这种反应,应该也是很自然的,因为诗中同样出现了“三”这个数词。当然,两首诗在具体的书写和意义的延伸上并不一样,我的反应纯属我对海子热爱导致的神经过敏。在《傍晚的三种事物》中,江非分别用鸽子、炊烟,和白玉兰,来对位于老人、少年和处女。我愿意一厢情愿地认为,老人代表过去,少年代表未来,处女则代表不断进取不断碰壁再不断进取再……的现在。我特别注意到江非为这首诗确立的地点:平墩湖。熟悉江非的人都知道,这是江非的出生之地,也是他诸多诗歌文本的指向地。在山东,江非似乎是最早用诗歌为他的家乡树碑立传的人。此后,山东的一些诗人便纷纷拿地名来做文章了,原创性的东西总会具备源头的力量,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学习、想模仿。
相比《傍晚的三种事物》,我可能更偏爱诗集中另一首与傍晚有关的诗——《傍晚之灵》。我喜欢这首诗的现代感,它涉及到了人类的潜意识,这一群象征主义的鸟,其实是不可知的神秘之物。但人类恰恰天然地热爱不可知的一切,否则生活又有什么意义?这一群象征主义的鸟,同时也是来自历史的召唤,召唤我们去抚摸它,问询它。江非的短诗天然地与大地亲近,与自然亲近,看看本诗集的目录,简直就像一部自然之书,而《傍晚之灵》告诉我们,可以亲近的自然,也有像鸟群一样无法亲近的灵的存在。
“说”出来的诗
——读江非《傍晚的三种事物》
肖晓英
江非是新世纪以来中国诗坛涌现出的一位重要青年诗人,也是“70后”诗群的代表性诗人,他以巨量的诗歌创作,一直在当代诗坛享有盛誉。
从他收录入诗歌集《傍晚的三种事物》的95首新诗看,江非并不满足于将自己困囿于一种单纯的诗歌“写作者”的模式。更多的时候,江非的诗是“说”而不是“写”出来的。
具体到他诗歌表达方式上的突出风格,就是轻抒情而重叙事。他似乎在有意避重就轻,诸如“伟大”、“祖国”、“光荣”一类的传统大词在他的诗歌中被“乡村”、“父亲”、“一棵被反复劈开的花椒树干”、“ 一个干零工的泥瓦匠”、“一具年代久远的尸体”所取代。在他的诗歌中,没有英雄,也没有我们习惯用于支撑自己所谓人格理想的抽象信念。他只是把眼前的客观事物用沉静的语言描叙出来。
江非诗歌意象的营造并不高深,他只是将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琐碎事物用语言的链条串结起来,它们离我们的生活是那么的近,那些欢乐和忧伤的人与事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他的文字,让我们真切地闻到了劳作一天后的“泥瓦匠父亲”身体上的汗味,倾听到了大峡谷的水声,看到了被“父亲”和“我”劈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果的花椒木上的累累刀痕……但他并不是在讴歌“西西弗斯”式的永无休止的劳作,没有刻意地渲染或煽情,没有虚幻的精神拔高,有的只是平淡的生命无尽的展开和无限的悲凉。
这种写作风格使江非的诗歌获得了非常强的穿透力,逼近本质的语言让我们司空见惯的人与事,具有了超越物质,甚至超越于诗歌之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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