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方向（1962——1990），浙江淳安县人。1981年考入湖州师专中文系，1984年毕业后，曾先后在淳安县教委、县府办公室工作；1987年调入淳安县文联，被选为文联秘书长；1990年10月19日服毒自杀。23日，安葬于美丽的千岛湖畔，墓碑上刻有诗人临终遗言“想写一首诗！”
方向的诗歌表达了对生命的热爱与挽留，他对诗歌的刻意追求达到了近乎宗教般狂热的程度，并且自始至终保持着充满激情的写作状态。方向认为，写作是为了人类和苦难深重的土地，为了正义、良心和真善美。为了使人格和有限的生命得到升华，以迫近圣者的高度，诗人努力去企及那些流失在人类沙漠里的甘霖和绿洲，写出沿途所遭遇的坎坷，以及星星点点的欢娱。
《热爱诗歌 》
为观察一棵树
我从深渊攀上峭崖
省略过涧流、荆棘、滴血的手指和幸福的爱情
为寻找一个国家
我翻破过十万大山
奉献过寒夜、铁砧，坚强的火焰和褴褛的思想
为进入一块石头
我做过一块石头，在历史和城市深处
体验大水怎样疯狂地把我从眼睛吃到脚踝
为建设一首诗歌
我打碎过语言之镣，有意味的形式、技巧之铐
深入到小麦疯长的腹地，膜拜过丑陋的泥土
一棵树使英雄颤抖
一个自由的国家使远道而来的公民流泪
一首诗就让你肝脑涂地，痛心疾首
从来没有迫近过皇冠
迫近过辉煌的日出
以及华丽的村庄。所以，为这一切，我要活着
劳动，创造，破坏，用粗砺的大手托起我梦中的情人
托她至一米六二
至海拔1989，至树，国家、石头和小麦的高度
热爱诗歌，如火如荼
《保持激情的写作 》
许多的激情象流水
白白地，消耗人的一生
本该是神明般的青春年华
麦苗青青，四处蔓延
春华秋实。
在更深处
遗落的麦穗始终无人拾起
那被叫做诗的东西
已经远去。我们九牛二虎的努力
不能更少，最多能磨亮一把镰刀
并且只在别人的麦田里
收获自己
麦子磨成面粉
成熟的思想进入肠胃，被新陈代谢
这是幸运的。是庞大的智慧。麦粒轮回
但那被叫做诗的东西
依旧隐退在我们看见的地方
在阳光下，含辛茹苦
等待我们满怀热泪
前去收割
去祈祷、去消磨
并且最后麦子一样献出：
我们的诗歌，我们生命的全体，我们的一无所有。
《天使与战士》
天使比战士高出一截
她有一个翅膀，只有
一个，上帝比她高出一截
战士比人高出一截
他有一条腿，只有
一条， 人比他多出一条
一个翅膀的天使，还轻灵
一条腿的战士，就沉重
一个上帝，就很矛盾
这就是天使如何受创
活到战士的腿上
上帝如何沉重
惦记在人的心里
《青 草 》
一棵青草就握有全部的生存
她的本能
她的后天修养
以及生养她的国土作为恩情似海的母亲
在更高的地方。青天巨蓝
太阳终日照向广大的边境
那时群山从大地上逶迤而行。世界
象一支远古残剩的铁骑
风花雪月。
在钢铁的肋骨间精心培养着
城市
表情漠然。冷峻
作为必然的命运，提示自由
永恒的飞鸟。丰富的矿藏
在时间上涂写四季的岩石
并且用鹰爪
留下大地，作为人类最后的肥料
节节风化。稼穑的生灵
从来就是这样默默劳动，退向无名高地
并且在许多年后，宽洪大量
等待一个陌生女孩挺身攥在手里：
一棵青草。
一个伟大国家的骨头
就是一个农民刀耕火种的一生！
《出 神 》
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
听从一只鸟的教导
采花酿蜜，作成我的诗歌
美的口粮、精神的祭品
就象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独生长，凋落
我在内心里等待日出，象老人的初恋
夕阳西下。众多的鱼儿从海里跳出
我看它们舞蹈
象一阵风，吹响森林迷人的竖琴
我留心不让自己在歌声里站得太久
我就这样四处漂流，扎根泥土
呈现为大地上另一种风景
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
我就赞美；看到石头
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
我说话，我干活，我行走，劳动生产
热爱诗歌。不骄傲
也不谦虚；不平静，也不喧哗
向空中撒种，在地上收获
在农闲季节埋头写作，看窗外的风景
痴痴地出神。
《感 谢 》
一次次远离
人海沉浮
应该感谢
你的到来，你的
离去，有口皆碑
空旷的岁月留在中间，我们
绝对犹如黑发
留在岛上
你一次次远离我们光洁的生活
但不是失眠之鱼搁在沙滩上
诗不算数，犹如聆听的石头
内在的远离，人的树林
你无名无姓，背对达摩
你光滑的手臂飞扬，实在有力
地图般流过
中国
黄灿灿的中国
面壁而坐
应该如泣如诉
感谢飞扬的生活！应该遗忘
历史 怨怼
重重山嶂！
应该记住
你无名无姓的到来
使我们兴高采烈，流离失所。
远远地离开，远远
九月的石头滚下山坡
大河奔流
鱼死网破
不但在我们
在中间。以及乡下蜗居
一次次远离。背负青天 大鸟
一次次上升
在海上遇到扶摇的远风
风中雪白的打磨
不能到达
更深更远
只有一点点的悲痛
《质朴即绝对 》
看见
说出
他们。
这是谁的命令
包括自己的忘怀？
沉睡，
平静到达忧伤。
他人的年龄，少数人失败的
生活，带着微笑。
我
在中间，绝无仅有
意外的手臂如桅杆顶在船上，留下
大地，粮仓，甲板
一纸问候。
谁质朴地活在海上，并且
光荣无畏，谁
在智利的船舷左侧翻起众多的浪花？
看见并且说出，他们
雪白的是谁？
风平浪静
安息在心里。
这就是真实的忧伤
死亡真实的声音：在海上
生活，在海上
微笑，质朴即绝对
自然
但你要坚持
一生，一句俗话的温凉
看见
并且在海中说出它晚上的星辰。
《梦想一棵玉米大树般倒下 》
每个死去的人
教给我们一些生与死的道理。
他们遗忘了自己
忘却或者牢记
都不如在秋风里枯去
到春天复生。
我们羞愧无比地活着。面对祖先。
献身石头和正义。
假如死不纯粹是一种人性
钢铁也会流泪。
女人们会依然谦恭地活着
乱草似地生长在槐树下。
等待收割。
梦想一棵玉米大树般倒在地上。
死去的庄稼无声无息。
而活着的必定一个个老去。
并且不止一次
并且要用多种方式会见祖先。
《怪 兽 》
吃粮食的怪兽全部只有一张高阔的巨嘴。
它口里喷火，在平原上走来走去
一点一点地吃着泥土。
在城市边缘
在远离城市的僻远乡村。在山坡
河埠或者稻田中央
一点一点她吃着庄稼
并且发出鞭炮似的声音。
农业在远远逃避。
它吃完一片平原，又啃光一座山包
森林在他的喉咙里滚动，化成灰烬。
它吃土嚼木
甚至连岩石的骨头
都一起咽下。
不如一条悲痛的鳄鱼。
它以不同方式和名义吃着喝着
在平原上和山坡上走来走去
高举烟囱的吸管
不放过一只麻雀。
在看不见的地方它也吃人，一点一点
吃年老的同类
杀死这畜生
《挽 留 》
触摸一些诗句
考虑一些骨头
我不信神，但一次次走到瞎子跟前
把那些鸡犬相闻的男女
挽留在生活的大海里
指甲
墙壁
怀念的雨中，灵魂飘香
有人对镜梳妆
百年孤独
那时盲眼的大师就看见希望了:
上帝的黄昏
象太阳一样从词汇中滚滚下垂
它是火焰
但不带来雪亮的修辞效果
力透纸背
比如一首诗的反复伤亡。希望
水落石出
无边寂寞
但说到死，日落以及幽暗
请你水到渠成，保持沉默
星光满面
摸一摸存在那真实的骨头
干戈化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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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方向》
——序方向遗作
沈泽宜
山的缺口。落日巨大的圆圈。有大光芒投射湖中，一种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这是我1990年11月l日接淳安县文联噩耗，翌日傍晚抵达千岛湖时扑人视野的景象。
方向是从这儿飞逝而去的吗?
本该坐在我身边，一一指点家乡景色给我看才是，如同五年前我初次来到淳安那样。可他已不在!一种感觉是清晰的，它近乎半身瘫痪。我木然而坐，怆然涕下，听任悲哀在体内横行无忌。
在我所有的学生中，方向是我可以无话不谈的一个。名为师生，实如兄弟，尽管他去世那年我正好比他大一倍。1981年秋天，方向进入湖州师专，听我的当代文学课。对我说他热爱诗歌，却又不肯贸然拿出诗来给我看。直到1983年，他和夏雨、国南等学友兴冲冲自费出了本油印诗集《贝壳四重奏》要我写序，我这才认真读起他的诗来了。其中之一，仿佛是写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村大娘的。这个山民之子，性格内向、拘谨，不善言辞，有--种质朴的刚强。也许缺少的正是向往的，他就此爱上了水乡湖州，这种爱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倒数读秒。
现在，受胥弋先生之托，我又要写序了，为方向的遗作写序。二者相隔十年，都是“序”，只是方向已亡，我还苟活。
84年秋，方向毕业归里。从此，淳安出现了“半岛”诗社。他任第一任社长，由《萌芽》杂志的郑成义先生和我担任顾问。其时，湖州也正好由伊甸、夏雨、杨柳等人创立“远方”诗社，一时之间遥相呼应，是颇为热闹了一阵子的。此后的两三年间，在方向短暂而坎坷的一生中想是留下了永难忘怀的记忆的。
86年夏我二赴淳安时，方向住的是县教委单身宿舍，一架子书，一张板床，酒瓶、烟碟而已。他把板床让给了我，自已和弟弟睡地板，彻夜谈诗。我发觉他那时诗风已为之一变，很带点后现代的味道。朴拙如山的方向写起这种诗来了，也许让人大惑不解，我明白这是尝够了人生无奈之后的一种抗议与解脱。一篇剖析北岛忧患意识的论文也在此期间完成。这是迄今为止我读到过的同类文章中最有见地的一篇。其时他正在读《金枝》，对我说每年读一百部哲学、美学著作。我力劝他少喝酒、少抽烟(那种廉价的劣质纸烟)，但心知无效。方向用情独专，毕业未能留校，致使爱情陷入两难境地，他得借烟酒来排解男人的孤独。
此后不久，新生代诗席卷南北。于千诡百怪的争奇斗胜之中，89年第l期《诗歌报》发了方向一组写红薯、玉米和菜地的诗。看惯了那种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的诗之后，回过头来读方向的，但觉清新满目、爽气徐吹，真是乍看平庸、细察深微。方向诗中突然出现了禅意。我和伊甸不约而同连忙去信，认为这是大气的诗，平和、淡泊，却让人望而生畏。方向终于开辟了入山之路么?——这种猜测后来被他生前最后一两年的诗所反复证实。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时的诗中已第一次出现了“死亡”意识:“忘却或者牢记/都不如在秋风里枯去/到春天复生”；“假如死不纯粹是--种人性/钢铁也会流泪”。这是过后方知，当时我竟是如此地懵懂!
说话间到了1990年的夏天。我因在这之前有一年之久不在学校，方向的情况一无所知，很想托他的淳安同乡趁暑假之便带封信去。谁料迟了十来分钟，车已开走，便就此搁下。我疏懒成性，总觉得反正后会有期，改天再写也罢。万没想到挽留之手慢了半拍，而方向已去，从此天人永隔!三年来，每念及此，一种锥心之痛让我无路可逃，揪住自己痛骂。
方向自杀后，不断有人问我他的死因。我沉吟良久，终于答不上来。假如死因是箭，生命是箭靶，那末没有哪支箭能单独射穿方向;但当众箭齐发、一一命中靶心时，最后一支箭就可能把靶射穿。
方向热爱生命，热爱诗歌。对诗。执着到了这等地步，自杀时留给世界的最后一行字是“想写一首诗”。这是涕泪交流中的绝笔，是灵魂飞离大地时的最后回眸。这竖立的一行，如今已被永远地携刻在他墓前的黑色大理石碑之上。
1991年11月16日，我再度赴淳安吊唁，同行者有湖州柯平夫妇、诲宁伊甸、长兴沈健。墓地归来，在县文联的桌子上，读到了方向最后一辑题为《挽留》的“作品第九号”，潮涌而来的悲哀与痛惜使我几难吸:
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
听从一只鸟的教导
采花酿蜜，作成我的诗歌
美的口粮、精神的祭品
就象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独生长，凋落
我在内心里等待日出，象老人的初恋
夕阳西下。众多的鱼儿从海里跳出
我看它们舞蹈
象一阵风，吹响森林迷人的竖琴
我留心不让自己在歌声里站得太久
我就这样四处漂流，扎根泥土
呈现为大地上另一种风景
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
我就赞美；看到石头
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
我说话，我干活，我行走，劳动生产
热爱诗歌。不骄傲
也不谦虚；不平静，也不喧哗
向空中撒种，在地上收获
在农闲季节埋头写作，看窗外的风景
痴痴地出神。
这是方向的最后一辑诗，在一个不可企及的顶点光芒四射。对生命的挚爱与眷恋，对大地的感恩与祝福，神与人、悲与喜、灵魂与现世、淡泊与尊严，千般万般的人生体验在急急旋转之后成了一片君临一切的纯白。世界痛失了一位诗人，在这最需要诗人的时候！他不是因为才华枯竭之后才永远地自我放逐，而是在一脚踏进诗歌圣殿时命定地折断，死于手指接触圣杯的最初瞬间。—— 这是一个非人力所能改变的人类永恒的遗憾。
方向死前数月，在一封给女友的信中说他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上帝的身边。那末，是神之手把他召离大地的，我为大地悲哀!
师友一场，我曾多次想和方向一起去看看他那离县城尚有半日水程的老家，谁料一直要到他死后才能约。
1990年11月3日，也就是我第一次赴淳安哭方向的第二天晚上，我在显后村一家贫寒农舍入睡，隔壁是他母亲压低了声音在哀哀啜泣。第二天早上，当他父母送别我时，我看见他母亲扶门而立，出自山地人的仁善，送老师走不许哭，尽力压住着悲伤。于是一个含泪的悲哀的笑永远留在了我记忆之中。——方向的笑容几乎和他母亲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我发觉屋前一株树上，一只自由的黄鸟(不是那只提在笼中的黄鸟)在唱，清新自在的鸣声和对岸青山、溪流、两山之间的开阔农地、黑瓦错落的农家是如此地友爱与和谐。
那是方向的精魂么?
（选自方向诗集《挽留》199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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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7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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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3-12-7 15:35
这是我们淳安的诗人。现在读来，痛惜涕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