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中国诗歌在一个巨大的河床上,或徘徊、或静流、或奔涌,它们所伸展开来的自由的姿势,依然保持有良好的气节与风范。不仅仅局限在纸媒与网络,诗歌传播平台更为丰富和密集,更趋于分享和欣赏,而少了功利与噱头。诗歌在持续升温,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创作与展示互动。相比之下,诗歌批评却似乎站在岸上,隔岸听涛,多少有些隔靴搔痒。
就创作而言,虽然一个年度的梳理,它并不能给出一个明晰、整体的判断,但年度梳理的意义在于,我们可以在年度创作中发现它的“意外”和“新鲜”,这样的意外与新鲜能够刺激和挑战诗人的惯性写作,在诗歌现场不可避免、反复出现的趋同感上制造隔阂,让我们的诗人在创作中有所警惕自己、修正自己、改变自己。2013年,50年代以前出生的诗人,似乎已经从整体上开始淡出,即使功成名就的诗人,也很难发出自己有特质的声音了。柏桦、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陈先发等都有新作,但能够阅读到的人并不多。客观的说,中国诗人写作的生命长度在缩短,缺乏后爆发力,这是一个值得分析的问题。60年代和70年代出生的诗人,依然是诗歌现场的主力,李亚伟、雷平阳、潘维、娜夜、轩辕轼轲、杨健、伊沙、龚学敏们势头还旺,由潘洗尘编着、今年出版的《生于六十年代》为他们塑造了一座羣雕。80年代、甚至90年代出生的诗人,尽管他们还都处于生长期,但一列大的队伍已经浓妆登场,熊炎、郑小琼、春树、余幼幼、罗铖、茱萸、谢小青、玉珍、郁颜、张晚禾、王單單们,他们告别青春期写作,视野与胸怀都已经打开。值得一提的是,90后诗人玉珍的《最广阔的柏拉图》:
比起成为一件耀眼的、发光的、
被你捧在手心的宝贝,我更愿意
成为更粗犷而大气的
——难以掌控的事物
比如天空,大海,草原,绿洲,拟或
比原始森林还要神秘的
更幽深的森林。我的爱不像针尖
不是一点一点,夜以继日地入侵
是要一出现,就掳走你的视线
在耐心离开之前让你把心交出
我要足够宽广才能装下一生的你
不断成熟而强大,并同样无止境的你
足够宽广是永远无罪的,俘获你的心
无答案,无缘由
用我这小小温柔的心脏培育出庞大的胸腔
装下庞大又脆弱的思想
无限制的博大,够你爱一辈子
不厌烦,不知足
我要你好奇我的世界
那个瑰丽的迷宫,进去就出不来
这是公平的,有足够价值和意义
我要你爱我像爱一场永无谜底的光芒
我要你爱我像爱着
永远不死的神话。
我之所以全诗引用,因为它不能去切割。这是我所接触到这样年轻的诗人的作品里,难得如此从容、如此老道、如此与众不同的自信、强势而又干净的爱情宣言。读这首诗,我想到了舒婷的《致橡树》,同样打动人心,却是在完全不同方向上的另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关于爱情,她们或者刚刚涉足、或者已经有了过往,在这一代人的这类诗歌中,很多人还在沉湎于写身体、写感受,写甜蜜、写忧伤,写纠结、写背叛。而玉珍在“小小温柔的心脏培育出庞大的胸腔”,给我们提供的是,境界与胸怀无限制的博大与辽阔。
创作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是,不少诗人已经自觉在自己生存的城市寻找入口,把笔触深透到城市的写作中。现代文明催生了城市化进程,乡村与田园已经渐行渐远,城市已经成为人口集中、人的情感和欲望的集散地。所以,尤其需要诗人对城市的精神代码、文化符号以及城市人与城市各种关系里的消极与积极、融入与抵抗、享受与逆反的辨识与思考。很多诗人之所以还在复制农耕文明的虚拟抒情,实际上,还是诗歌缺乏一种进入城市的能力。一个当代诗人应该给自己设置难度,有责任理直气壮地去抒写城市。曹利民在《最美好的》里城市和城市人,就是我们见惯不惊的物事:“他们说,最美好的,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而是美得带点邪气,或者好里掺点儿坏。就像这午后/除了高楼、商铺、街道、轿车、衣冠楚楚的行人/还须梧桐树和鹅掌秋,零零落落的枯叶飘着,乞讨者翻着垃圾筒/就像这阳光,光说柔软、明亮、温暖、美好,远远不够/须继续加温,让她雾气弥漫,水色朦胧/像啤酒泡沫一样松软、模糊/他们说像我这样正襟危坐,还不到火候,还不如/我对面的那个女人,三两杯下肚后,脱去优雅/面带潮红,一副醉生梦死、色迷迷的姿态/让人想入非非”,在这里,诗人的发现和思考是严肃的,城市以及城市人的诟病,在这貌似漫不经心的叙述里,参杂、搅拌、混合,最终抵达内心的疼痛与酸楚。另一个在工厂流水线上的打工诗人郭金牛,他笔下的城市又是另一番景象:“在外省干活,得把乡音改成/湖北普通话。多数时,别人说,我沉默。”这几乎是现在城市里数量巨大的新城市人的共同际遇,当诗人把它写下来,就有了现代文明城市文化符号的意义。“662大巴车662次乘坐/662大巴车不是起点也不终点/它经过罗租工业区,石岩镇,和高尔夫球场/就象我经过小学初中和大学……”,这样的联想,从小长大一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不能体会。欣慰的是,诗人把这种独特的感受呈现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种悲戚与自卑感,而是那么自然、那么水乳交融。我想说的是,无论是曹利民还是郭金牛,他们这样的城市诗歌,既没有波德莱尔那样偏执的“恶”,也不是飞机、高铁、楼堂馆所,灯红酒绿的城市浮华外表,而是从城市人的精神向度上在雕刻标记。
就诗歌的展示而言,活动、选本、奖项异彩纷呈,2013年可谓是蔚为壮观。
官方与民间传统诗刊纸媒、诗歌网站、诗歌网刊包括新媒体博客、微博、微信、手机等互动互补;大舞台、小剧场、音乐厅、文化酒吧、茶座以及企事业单位举办的诗歌朗诵、诗歌品鉴、诗歌讲座等在全国遍地花开,随处可以听见诗歌发出的声音。诗歌除了阅读以外,正在以音响、影像、视频等多种立体的方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并且被广为接受。重要的是,这些展示平台不是兴之所至,随性而为,而是以固定的时间与地点坚持了下来,比如深圳的“第一朗读者”、上海90后中学生原创诗朗诵会、诗生活网“新诗实验课”、成都的“白夜”、重庆的“少数花园”等,已经成为中国诗歌的新的亮点,开始形成气候,逐渐成为诗歌另一种方式的展示品牌。
诗歌选本对于年度诗歌的展示,起到了有效的厘清和系统的梳理。中国作协创研部编选的《中国诗歌精选》、洪子诚、程光炜主编的《中国新诗百年大典》、宗仁发主编的《中国年度最佳诗歌》、梁平主编的《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以及《21世纪中国诗歌档案》、《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当代汉诗年鉴》、《年度好诗三百首》、《中国当代短诗三百首》等等。2013年,《星星》扩版为旬刊,分别以《诗歌原创》《诗歌理论》《散文诗》扩大了展示平台;《诗选刊》年末推出“代际诗歌”;《山东文学》推出“中国70后诗歌”专刊。
除此之外,还有民间诗歌网站、社团的选本,比如《新世纪诗典》、《诗生活年选》、《中国网络诗歌选》、《界限诗歌选》等,这些选本,也许还没有一个选本能够称之为最权威的,但是选家总是在自己的立场上,尽管诗无达诂,却从不同的视觉亮出了自己的美学主张和诗歌标准,为多少有些含混的中国诗坛作了归类。
诗歌奖项名目繁多、规格各异。其中坚持下来、并且不只是圈子娱乐的奖项得到了广泛认同,《星星》年度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人民文学》新人奖、《扬子江》扬子江诗歌奖、《中国诗歌》的闻一多诗歌奖等等,在诗坛有了很高的含金量。
就诗歌批评而言,批评家更多倚重诗学理论的建树和宏观观照,而对诗歌现场文本分析、个案研究以及诗歌创作的得失、倾向性、方向感的把握与判断发声渐弱。中国是诗的国度,中国诗人应该是植根在汉语里的最先锋、最丰富的创造者和实践者,中国诗歌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尤其是整个新诗发展存在的问题,需要我们清醒和警惕。比如中国新诗发展还有被彻底否定的质疑、新诗自身日益增长的占山为王、自以为是的幻觉导致的新诗审美的含混,以及传统的继承和外来文化吸收出现的隔阂、偏颇与盲从等等。这些,希望能够看见批评家的真知灼见,更希望批评家一针见血。
2013年,值得欣慰的是,我们也看到一些批评家的目光深入进了诗歌的现场。陈超的“传媒话语膨胀时代的诗歌写作问题”、霍俊明的 “诗歌与现实之古老的敌意与精神难度”、刘波的 “微博时代的诗歌之路”、赵卫峰的“现实网罗下的浅诗歌时代”等等,但这远远不够,中国诗歌的健康发展需要创作与批评两翼互动,需要批评家的胆识和勇气,在中国诗歌现场发出嘹亮的声音,甚至偏颇、甚至尖锐。
中国新诗从五四发轫近百年了,我们的每一种努力,每一步坚持,都是为了共同圆一个中国新诗百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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