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之羽,谛听灵息
—— 读 程洪飞先生散文诗集《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随笔
文/子青悠然
捧读程洪飞先生散文诗集《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很有些期待。这位曾担任中国诗歌流派网散文诗版块的主持,其文本给予人的密集点,神秘感,独特性,厚质度,诗意化,使读者不自觉停下脚步,安静徜徉物我共融的,生灵妙曼的,心会神游的灵息境界。
不按常规顺序出牌,是我悦读陋习。先直奔散文诗集中间一篇《古镜》,并非因为张枣的《镜中》,“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诗音回旋。其实,这二者之间没有多少关联。但我似乎十分想观望,遥思镜里镜外一段远离烦嚣烟火的寂寂人生,和文学渊源到底有几分“博弈”。《古镜》文本中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人称代入,完全将诗人创作直接推向前台。
而读者,也径直跌入一枚镜中。镜里镜外,互为观照。认识与否,流逝与否,之前之后的事,都在镜中往来熙攘。我们彼此互为执镜人,清醒着透视自己的魂灵,而清洗的欲望,不过是我们提示自己,存在的一生呼吸,任凭谁,都无力擦拭曾经的印迹。
走出一面镜子,静静走进呓语的山野之地,依照自己感受,就这册精美的散文诗集,略略总结了一下,程洪飞散文诗几点突出的浓郁色彩:
首先,词语陌生化诞生的吸附力。
基于原创出新的积极性,程洪飞驱动全部思维能力,在和万物生灵对话时,尽力就一个点深掘下去。而这,并非“从自己站立的地方挖掘下去,总有一天会有泉水流出”死心眼的固守。程洪飞乃山野之羽,他洞悉万物之情性,如同洞悉自己。他选择合上个体思维节拍的某一词语(动词或者指代名词等),慨然打住,仅就此地一锹一锹铲下去,直至铲出属于自己的火花,以致自己身体的“鳞片”微微发红,发热,才稍稍罢手。然后,继续下一站点,随时又将发现新的细小和不经意,再次拢为自己文字园地的瑰宝,沉淀累加精神果实。读者行其文间,不知不觉被吸附,从而落进程洪飞创作的语言陷阱中。并且,情不自禁打开心灵深处某一隅,下意识敲打两下,是共鸣,还是回音,亦或狂放的臆想,全凭你个体沉入的深浅以及自愿飞翔的远近高低,从而感受各不相同的风景。
他写昆虫,这样写:住在隔壁的昆虫也不会醒来,它们抱着小房子一起制梦;触须轻颤,须中藏了很久的青草味道,一丝丝的落下,来往它们起伏的呼吸声中。(《蜷》P18)
他写蝉,这样写:蝉飞走的前夕,唯一惧怕的还是它怀中的枝干,因为它的尖喙用力钉入枝干肌肤内部时,在一阵钻心的疼痛过程中,怀抱中的树,有时倏然地收紧肌肤,咬紧牙关,让蝉插入的尖喙死在它的肉中。(《蝉》P26)
他写月亮,这样写:(有时它瘦成一弯水流也有可能的,那是月亮在生气的时候。)那么,泅在井水中的那轮月亮又是怎么回事?井中的月亮是天空的那轮月亮的幻象,这个不可争辩的事实,也是你比喻世上任何比喻都不真实的有力证据的来源。(《比喻中的月亮井》P75)
以上诗文本,可以清晰看出,程式词语的陌生化,主要着力点在动词(也有形容词的智慧安插)的灵活应用中。如:住,醒,抱,颤,藏,钉入,收紧,咬紧,生气,泅……一切生物(动物、植物、景物)在程洪飞笔下,都一一享有(甚至超越)人的所有可能的行为和思绪驿动。
程洪飞曾说过,他喜欢语词大移位,语气随移位中的语词意义变动而变动自己的漂流形态。犹如一堆五谷杂粮经磨坊中的石磨磨成碎料,然后搅拌在一起,分不清哪粒碎料是它的本来面孔。以此看来,诗人自己是想更为深广而自由地发散出潜意识的繁密灵光,诗人完全沉浸个体创作的恣意,体验的纷繁,想象的奔腾,读者被其文本所吸附,也不足为奇。
其次,物象人我交融赋予的生命力。
《蜗居》中,“蜗牛是这幢房子的居民。每逢夜晚,这只蜗牛必然钻出屋外,坐进清冷的夜晚深处。”是写蜗牛么?不单单是!也写了我,写了你,写了诗人他自己。但凡每一个不甘冷却性灵的人,每逢夜晚,想来,都要盘点盘点、琢磨琢磨的,正如房子里那只钻出屋外的蜗牛。
若只隐射人的世界,而遗忘动物世界,又难免狭隘。“蜗牛有时候搬家迁徙,时间大多在夜间……搬家时的唯一条件就是选择没有人类走动的夜晚,捕捉、烹饪、还有踩踏,人类带给它们的灾难无力抗拒。”如此揣摩蜗牛搬家的心态,何尝不是一次间接控诉人类没能与自然生物和谐共处、共存的丑陋与浅薄。
但不仅如此,文本物象人我交融,转承启合运用娴熟,多方位散发诗者意识能量,从而令其文本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乃程式散文诗又一明显特色。继续深入《蜗居》文本收尾部分:“蜗牛对现实没有过多的索求,它也不想在住居的屋子开设窗口,它已经习惯了住居条件……在新居门口,时不时坐进夜晚制造的黑暗内部……它觉得安静地坐进夜色,让墨一般的夜色晒一晒皮肤很有必要。”
诗写蜗牛的现实态度,也是执笔辐射世间小人物的生活及其内心世界。或者,就是个体的人,甚至可以是诗人自己出走的魂灵。开设窗口,坐进夜色,晒皮肤,这系列意象的植入,完全潜意识流动和思想扩散。不同读者,不同体悟。习惯不开设窗口,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自行消解;坐进夜色,自由的,无所顾忌的天马行空;让夜色晒皮肤,既是自我安抚与复归,又是精神护佑的另类安全举措。或许什么都不是,如此这般种种,不过就是平平常常的,个体喜欢的,自然存在的、生物的一应普通事。但其间,诱发的生命之星火却于明暗中不息。
最后,个性意象元素生产的独特性。
但凡优秀诗人,文本一定具有个性的标识印记,具备个体属性。说文本的不可复制性,或者夸张了些,可程式散文诗确有此种倾向的创作态势。其中,诗文本某些意象的常态运用,成为特色风格之一。举一例,关于“掌”的相关语词意象。我在多篇散文诗中,领受了程式创作风味。拣一点,赘录如下:
“昨夜与对方掌和掌的相贴、摩擦时弥散的香味,仍然握在你昨夜的掌中。”(《时间》P3)
“寻找什么城堡?我俩还是摊开手掌相互抚摸和拥抱……‘我的掌下,只要是你的身体我就感到满足’。是什么时候漫出堡前石阶、滑过我俩相扣的手指、潜入蔓草丛生的夕光”(《落日》P4)
“你打开手掌说:很久没有捉到萤火虫了,掌上就这几粒萤火虫。”(《童话:大鸟》P6)
“走夜人的掌中都需要一盏灯,每个黄昏时分,会有个人递给你,并说:‘喂,你拿着……灯,已经在你掌中亮起,黑中亮在掌上的光亮,如盛开的一朵红花’”(《走夜》P10)
“有一点我坚信,我竖起蜷曲在掌中的指头,一根根竖起每次必定有九根指头。你不要奇怪,并不是我数鸟时指头多次蜷入掌内而损失了一个手指,唯一没有竖起的大拇指此时蜷在掌心,我还在考虑它能不能竖起来?因为在数鸟的时间里,大拇指压住一枚不知道是哪位鸟飞过落下的是黑还是白的鸟毛。”(《窗外》P28)
除以上诗文本,还有直接以“掌”嵌入标题的:《是左掌或许是右掌》、《梅花掌状》。私以为,程式如此偏爱“掌”,不外乎掌的“十指连心”之意味。掌中所控,掌中所握,掌中所托,掌中所连,与运命,与心神,与交付,与相亲,与思想,都有无法明喻的递达和深蕴。掌,乃诗人最为切入体肤的牵连,以及和物象、心象链接的枢纽中心。
记得,朱光潜《诗论》谈到,“每个诗的境界必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情趣”即“情”,“意象”乃“景”。……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同是一个世界,对于诗人常呈现新鲜有趣的境界,对于常人则永远是那么一个平凡乏味的混乱体。”在我看来,由程洪飞掌中盛开的一朵朵青字莲花,独有程式的安静,专横,私密,幻境以及呓语带来的沉迷、跌宕与幽深。
流水带走我们无法挽留的物事,在时针、分针的空隙中,藏一点我们自己珍爱的东西,存一点我们自己珍视的所有,即使不能清空尘世遗憾与伤怀,但因为梦的存在,侧耳倾听灵息的律动,我们不停制造了人生的奇妙。毫无疑问,程洪飞在他的散文诗集《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中,成功创造了这样一份美妙,也定格了这样一份美妙。
2014.1.19 ~ 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