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移者的微茫
●陈克
七月三十一日,与小弟书
我有过内心敞亮的时候
但现在一盏灯渐渐的暗了
如果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别处
除了用沉默记下自己的脚步
他是否还要倾听亲人的消息
上帝那么远,人世这么纷杂
兄弟,常常是一场深梦
才能将你带到我的跟前
而梦散尽时,空旷的心
将遭遇更多的寂寞和无言
农历七月十五, 祭奠者之歌
一个人穿过黑夜长长的甬道
在香烛纸钱燃起的火光里
返身推开他熟悉的家门……
我认出这是一个年老的父亲
但并非我的父亲
但一个父亲久别归家的情景也是可以想象的
我也有过这样的亲历,但肯定不是在现在。
虽说身处同样的夜晚,但
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
我的父亲在辞世的两年前中风瘫痪
既便农历能促成生死穿越,他也是走不了
多远的路的
如果父亲今夜真的从沉睡里返回人世
也是回到二千多公里之外他从前的家
那里有他的妻子,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而我这个住得太远,被迫缺席的儿子
在独对一场令人心悸的空漠之后,
除了残酷的想象,还是残酷的想象。
一杯热茶在深冬的胃里破冰
唉,这个可怜的人,严寒季节的隐居者
他苍白的脸让阴郁的光线看出了绝望
此刻,他疼痛难忍,受难者的形象
由胃部的苦水一点点捏合而成
这糟糕的胃,像一口脆薄的水缸
哗啦作响,里面似乎还结了一些冰
严寒一刻也不肯放过它,就要将它打碎
一杯滚烫的茶水来了
(清绿的温泉,人造的暖流)
从喉头,食道到胃,走得有点急
(飞流直下三千尺?显见的夸饰之辞。)
二、三秒的行程就够了,不需要什么转义或
复杂的语句
倾刻间,胃痉挛了一下,转而变得舒展
寒意去除的湖塘,沿岸芳草萋萋
一江春水在里面荡漾,那么清爽惬意
让几枚翠绿的茶叶,模仿了两只撒欢的
小鸭或轻舟
哦,上帝!严冬季节,我还要什么假意的抒情
一个可怜的人,带着他苦楚的胃就这么一步
迈入了更早的春天
一个特务
一个人揺晃着记忆的碎片向我走来
他似乎来到又似乎沒有来到
他肯定和我早年的生活发生过关联
这个人是谁? 他以何种方式
来到哪一年哪一天哪一个事件之中
他深深触动了我, 又像风散去
为此, 我开始了艰难的查考
陈年的日记搬来了
在灰尘的扑打中, 我似乎又活过一遍
一个精细的筛子, 已筛到了十五岁伤风感冒
所流下一串鼻涕
但这一个人依然行踪隐灭, 尊容不现
唉,记忆是徒劳的, 文字也虛无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纠缠的不是一场大雪傾伏的深梦
不, 他是一把白天的锥子
他异乎寻常的尖锐刺痛了我的日常生活
肯定是与隐秘的心灵有关的
但我已彻底遺忘了他
我只能期待着在某一天某一个时辰
在一连串暗语之后, 他迅疾闪身进入我的房门
秋天的还乡者
秋天的还乡者
失去了他梦中的马
他在风中的行走是跛脚的
“不要染上对虚无的怀乡病,
不要企图窥探未知的事物。”
如果他到达不了那里
他又将到达哪里?
整个秋天伸出一把暗藏的锋刃
他心绪不宁,内心的容貌
逐日被一只蝴蝶所取代
疼痛的子夜,燃烧着更疼痛的烛火
而秋天一日千里
他努力向着那样的境地出发
如果明月不从天涯回转过头
他怎能看清浪游是艰深难愈的痼疾
多少次,在异地温习早年的情感
一首童谣,一段朴素平凡的恋情
而更多时候,他的大脑遭受了失忆
当他感到深深的渴意,伸出手去
却又一次碰倒了装水的杯子
当他明白过来秋天的境地
两耳已是衰老的风声
他遥望的村庄落叶飘忽
他摸索前行的那条小路
也突然在黄昏的目光中消失
出 生 地
我必须找到我的出生地
一团流年曲折的树影下,我必须
赶在日落之前,刨出那里深埋的光
因为我行将消隐在黑暗之中
我必须找到分娩我的那一汪血
最初的母语和哭泣
一条苍茫跋涉的路,我必须
回过头去看看
那些已逝的和尚健在的亲人和朋友
然后,我将确信,我是其中穿越过
的一个
我和你们是一个整体
我并非孤零零的来,也并非孤零零的走
既不痛失,也不永在
最后,我必须尊崇死神给出这样的终局:
灵魂的天空向着大地缓缓沉落
无边的静寂中又有了新生的第一声啼哭
秋风日影
外省的一日, 秋天从微雨中睁开眼眸
我的生活散漫而冗杂
高枕落梦,发间凝霜
一生似乎短促,而一日又似乎漫长
那么多的风已吹不进这个骨节松散的季节
时间也仅在沉睡的根部记忆着往日
在心境频繁的转折中
我看见无数的树叶落下
失去巢穴的鸟,唯一的飞翔就是落下
也有例外的身影,门前的榕树不悲不喜
夺目的浓绿,一片叶子也不曾落下
只有我远乡的青松才可与之比肩
显见的外来户,和我一样
客居在蜀中盆地的阴湿之秋
活着的木头,将死的魂魄
眉眼和枝条完全照搬了原乡的模样
一尺失忆的月光,影印着昔年毛边的溪流
时常在夜晚出走,被白天捉拿归来
有怀乡的锦囊,无还乡的马
变身
有时候, 我不把自己看得过于大
我就可以变身为一只蚂蚁
那时, 我就有可能真正到达大地的根部
一滴露水
就够我喝上好多天的
我也不要盖那迷宫似的房子
随便一个针眼大的洞穴
就是我极好的眠床
因为小, 我不会与世界争霸
因为小, 我找到了世界上最细小的光线
一个孩子, 常常指着我说:
瞧, 这一颗芳香的芝麻
鸟鸣
一片翠绿的鸟鸣
衔着我来到雨水濡湿的早晨
內心沉睡的一个茧
就这样瞬间被琢破
在接下来的敞亮中
谁不像花ㄦ一样绽放
……这仿佛上帝的机缘
记忆看守着, 已隔着太長的路
就像今晨, 鸟鸣虽又重现
但我已是失眠的
石头, 自忖已无法搬动
沉睡者的旅程
暮春已尽, 花ㄦ在绚烂处开得衰败
一列火车像眼镜蛇昂着头奔行在祖国
永不陷落的皮肤上
而你在缓慢的沉睡中
列车急速向后拋闪它所见的景物
它们已不能进入你的脑海之中
時空成为另一种失去质感的留影
一声汔笛, 列车进入幽深的隧道
你在黑暗中惊醒, 又在惊醒中再次跌入黑暗
……短暂的苏醒, 持久的昏睡
两个昼夜的旅程像是一场真正的梦游
梦游将在最后的终点结束
你第一次在旅程中如此贪睡
整个身体完全沉入內心的水底
十年前的站台已远, 十年后的站台亦已远
你不用担心行李被窃
因为你唯一的行李就是你自己
你也不用担心, 误了下车
因为你所要抵达的, 就是路的尽头
梦持续, 列车持续
梦的气球挤破时, 列车到迖终点
你下车, 你看见静默下来的列车已成为
你內心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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