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孝子:从大孝情怀到卡丘精神 ——周瑟瑟诗歌研究 白鸦
周瑟瑟的诗歌早已贴上一个醒目标签——卡丘主义。但卡丘主义并非从天而降,以“有趣原则”为核心的卡丘主义诗学理念,是如何发展演化而成的?按周瑟瑟的说法,是基于对一个真相的发现,即人的“无聊”。为了消解“无聊”而建立起来的有趣原则,几乎就是卡丘主义所宣扬的“没有真理”的真理观。可以说,卡丘主义是一种当下时代所需的诗歌精神,可以归属于解构谱系中的积极解构。但我们必须看到,卡丘主义实质上只是周瑟瑟所推行的具体的诗歌实践,是其诗歌的方法论,而非本体论。一直以来,有一种巨大的心理力量潜伏在周瑟瑟诗歌的背后,促使他坚定不移地推动着卡丘主义诗歌实践。这种心理力量,即是一个文化孝子的“大孝情怀”。
基于此,周瑟瑟的诗歌可以如此概而论之:一个文化孝子,在卡丘主义的乐趣原则成型之前,他的诗歌是以孝为本、以善为用的;在卡丘主义的乐趣原则成型之后,他的诗歌是以大孝情怀为本、以卡丘精神为用的。本文重点分析周瑟瑟诗歌中“大孝情怀”的三个层次,以及由此产生卡丘主义诗学理念的过程,旨在揭示周瑟瑟从“大孝情怀”到“卡丘精神”的心路历程。
一、大孝情怀:文化孝子的诗道
读周瑟瑟诗集《松树下》即可发现,他的诗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支点——孝。由于这是一本编年诗选,收录了诗人20多年来的诗歌精品(1985-2008),所以我们能够很清晰地看出:“孝”作为一个重要支点,在周瑟瑟的诗歌创作中呈现出了不断升华的过程。这个升华过程总结起来,即是对“亲人-故乡-文化”尽孝的过程。作为诗人的周瑟瑟,他最终所扮演的即是文化孝子的角色。因此,基于一种升华了的“大孝”情怀去阅读周瑟瑟的诗歌,才更能准确体会其诗歌的内在力量。
周瑟瑟将“孝”作为诗歌的重要支点,自然是因为受到“百善孝为先”、“孝为德之本”之类古训的感染。毫无疑问,这些古训的感染力是巨大的,后来演绎成了生动具体的故事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如元代郭居敬编辑的《二十四孝》即是代表。
其实,中国古人的伦理思想,无论来自释道儒哪一家,无论入世哲学还是出世哲学,皆以“孝”为根本。儒家的《孝经》将“孝”定位为“天之常经”、“地之常义”、“民之所行”。佛家不仅在《梵网经》、《百丈清规》等戒经中将“孝”作为最基本的戒条之一,更有宋代高僧契嵩著《孝论》一文,倡导佛儒一致,揭示“大孝”思想。道教也一样,南宋时的净明道教,就是基于“孝”的神圣性而创立的,把“孝”提升到了道教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何谓大孝?概言之,就是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大孝心与大孝行。超越时间者,即纵向的超越,一如佛家所谓的“追父母于既往,则逮乎七世;为父母虑其未然,则逮乎更生”,不仅为父母的今生尽孝,还要为父母的前生来世尽孝。超越空间者,即横向的超越,一如儒家所谓的“孝之放,爱天下之民”,即是从“亲亲”到“仁民”的升华。编年诗选《松树下》清晰地呈现出了诗人周瑟瑟尽孝“亲人-故乡-文化”的升华过程,处处洋溢着一个文化孝子的大孝情怀,此即是周瑟瑟的诗道。
二、大孝为谁?人性即“善兽”
作为周瑟瑟诗歌重要支点的“孝”,其根本意义还是在于体现“人性本善”。孔子以“思无邪”论《诗经》,说的无非是一个“善”字。契嵩则在《孝论》中明确论述了道、善、孝三者的关系:孝为道之本,善为道之用。在周瑟瑟眼里,诗歌即“道”,所以他的诗歌自然是以孝为本、以善为用的。正是从人性的最基本点“善”出发,周瑟瑟的诗歌深切地表现了一个诗人对“亲人-故乡-文化”三个层次的大孝情怀。其中的尽孝亲人,是其大孝情怀的第一个层次。
与尽孝亲人有关的诗歌,周瑟瑟写了很多。比如《清明》:“我寄住京城十年,祖上的坟墓/远在湖南,堂兄代我添一锄新土”。记得不久前,周瑟瑟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到中年,我发现母亲是我最应该为她写作的人,她才是我最在乎的读者,也是我最好的读者”。他说有一次给70多岁的老母亲打电话,老人正在故乡的阳光下读他的诗集《松树下》,老人说她这段时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读儿子的诗,并说这些诗她能读得懂,读得泪流满面,还问他为什么写得那么好。这个细节充分印证:周瑟瑟以孝道为诗,已经在艺术与生活之间达到高度统一。
关于尽孝亲人,周瑟瑟最感人的作品之一是《湖南大雪,野兽尽孝》:“湖南冰天雪地,野兽静坐于老妈妈的床头/替我尽孝,野兽啊我们是少年的敌人/到了中年我才知道故乡的野兽多么善良”。这首诗中的野兽,显然是人性的比喻,诗人虽将复杂的人性比喻为野兽,但他同时又写道:“到了中年我才知道故乡的野兽多么善良”,所以,象征着复杂人性的野兽,在周瑟瑟笔下是一只善兽。
“善兽”这个意象,对于理解周瑟瑟的诗歌极其重要,这是诗人对人性真相的生动揭示。而“善兽尽孝”,即是周瑟瑟大孝情怀第一个层次(尽孝亲人)的核心符号。从大的方面讲,“善兽”代表着人性的善与恶的统一,具体到《湖南大雪,野兽尽孝》这首诗中,“善兽”代表诗人的心,代表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对亲人所怀的感恩之心、不安之心。所以不难看出,诗人正是通过这种反差巨大的人性比喻——善兽尽孝——彻底表达了“人性本善”的主题,印证了诗人以孝为本、以善为用的诗道。
“善兽”作为人性的化身,在周瑟瑟诗歌中经常出现。比如《广成子:神仙生活》里写到的幼虎:“鸟从身体里赶到树上/幼虎不谐世事,老虎静静交配……/做梦,把脚趾伸到茅蓬外/让幼虎舔咬我的骨头,我的谦逊/达到了人生的顶点,而剑术迟钝”。还有《在山中》写到的幼兽:“血肉模糊的幼兽,它找到了尘世的怀抱”。再如《在国清寺与允观大师相遇》写到的幼虎:“幼虎关在后院,只有隋梅独自开放”。这里的幼兽或幼虎,皆是“善兽”意象的延伸,或具象地再现。幼兽幼虎之“幼”,即暗指“善”。
三、大孝为谁?故乡正在消失
由尽孝亲人升华到尽孝故乡,是周瑟瑟诗歌中大孝情怀的第二个层次。但如果深入考察周瑟瑟的诗歌还可以发现,在“尽孝亲人-尽孝故乡”这个层次的升华过程中,还潜伏着诗人心理上的两种重要变化:一是面对尽孝的对象,诗人历经了“地理故乡-精神故乡”的心理变化。二是面对故乡的消失,诗人历经了“身份之疑-背叛之疑”的心理变化。以上三个方面,可以结合周瑟瑟2006-2009的部分诗歌文本,略作分析。
1、文本分析:尽孝亲人-尽孝故乡
读周瑟瑟2007年的诗歌《松树下》可以看出,诗人的大孝情怀已经由尽孝亲人向尽孝故乡升华:“……进了深山。我的头颅在鸟声中清洗了三遍/在松树下裸体,做爱的念头早就没有了/做人的念头也淡了//……痛楚全没了。只有爱,只有爱的浮云/在山谷呜呜奔跑/好像我是个负心郎,人世的不孝之子”。在这首诗中,诗人已经身外皆空,不仅“做爱的念头早就没有了”,而且“做人的念头也淡了”。诗人的心也空了,但没有空无一物,心中还剩下最后一物:爱。“只有爱,只有爱的浮云/在山谷呜呜奔跑”。身外皆空、心中仅存“爱”的诗人,为何感叹自己“是个负心郎,人世的不孝之子”?显然,诗人在这里所表达的是自己对故乡的惭愧之心,感叹自己是故乡的负心郎,是故乡的不孝子。
再如《我的老家樟树镇》,同样写于2007年,同样表现了诗人由尽孝亲人向尽孝故乡的升华:“半夜我闻到樟树的香气从湖南方向飘来/……樟树镇上的老人死的死,衰老的衰老,儿孙尽孝/植物飘香,各司其职。在异乡做梦的儿子如何尽孝?/如何安抚心怀恶意的老乡?樟树开花,人心慌乱”。读这首诗,我们首先应该明白,伴随着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性的复苏,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已经把我们这一代人卷入了移民时代。那么就很容易想象:长期在城市深处生活的人,一旦听到故乡传来亲人去世的消息,或者听说某个小镇上年龄最大的老奶奶去世了,或者听说最后一个爷爷辈分的老人去世了,他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感觉可能是什么?是一个时代逝去了,是心中的故乡又逝去了一部分。所以在《我的老家樟树镇》中,诗人感叹“樟树镇上的老人死的死,衰老的衰老”,已不仅是感叹亲人之死,更是感叹故乡之死。“在异乡做梦的儿子如何尽孝?”已不仅是向亲人尽孝,更是向故乡尽孝。
2、文本分析:身份之疑-背叛之疑
由尽孝亲人向尽孝故乡升华,早在周瑟瑟2006年的诗歌作品中已经完全体现出来。2006年,他的很多诗歌充满浓郁的怀乡之情,特别是2006年1月28日这一天,他同时写下了《疲惫之歌》与《游子吟》。这两首诗,即暗藏着诗人从“身份之疑”到“背叛之疑”的心理变化。
先看《疲惫之歌》:“细雨纠缠不休,我回故乡……//我听到寂静中故乡的对话/这个人怎么又回来了?/他不是迁走了户籍吗?/他的妻儿都是外地人,他也是//但我要回来吃青菜,吃白米饭/我要坐在黄昏的土灶边,偎依在老妈妈身上/让柴火照亮我疲惫的脸”。很明显,在这首诗中,回到故乡的诗人已经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这正是诗人对故乡消失的最初警觉和最初体验。
在对“身份”怀疑之后,随之而来的即是对“背叛”的怀疑。在同一天的另一首诗《游子吟》中,诗人即在拷问自己是否背叛故乡:“我似乎像一团暗火那样羞愧:‘我没有背叛故乡,/我也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浪漫。’脸上挂着悲喜交加的泪水”。从《疲惫之歌》对身份的怀疑,到《游子吟》对背叛的拷问,这种心理斗争的结果是诗人确信自己背叛了故乡,当然这是行为上的背叛,并非心灵上的背叛,实质上是暗示故乡之死。
只要读一下诗人2009年的作品《芭蕉》,即可证明诗人早已肯定了这种背叛。《芭蕉》写到:“肥硕的叶片盖在我苍老的脸上/我看见妈妈的微笑/夏日的故乡,倾盆大雨中妈妈的微笑//植物的爱扩大了阴凉/虫草跳跃,淹死的童年伙伴的声音/像一只蟾铃在念经//……妈妈老了,芭蕉越来越疯狂/我的脸上写着:孝顺之子疯狂叛逆”。显然,从《游子吟》对背叛的拷问,到《芭蕉》对背叛的肯定,在这个心理斗争过程中,诗人的大孝情怀自然会从亲人升华到故乡。
3、文本分析:地理故乡-精神故乡
尽孝故乡,亦有不同的层次。周瑟瑟诗歌里的故乡更有精神层面的内涵。从《疲惫之歌》对身份的怀疑,到《游子吟》对背叛的拷问,即已表现出诗人从尽孝“地理故乡”到尽孝“精神故乡”的心理变化。
尽孝地理故乡,可以从周瑟瑟诗歌中的诸多元素看得出来,如湖光山色、春草秋木、花鸟虫鱼、甚至吃下去的蔬菜,这些元素都体现了诗人对正在消失的地理故乡的怀念,但诗人的怀念远不止这些,诗人的怀念甚至抵达了“前世”,比如《怀念》这首诗:“怀念我前世生活过的地方/风清云淡,跟随我的家禽温顺善良/叫声从前世传来,像父亲中年的咳嗽//……我怀念饮花食露的前世,身子轻巧,满目云霞/在哪里露宿就在哪里梦见来生”。可以说,以《怀念》为标志,周瑟瑟诗歌里的故乡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种精神故乡,从尽孝“地理故乡”到尽孝“精神故乡”的心理变化,即意味着他已完成了尽孝故乡的升华。
4、特别关注:一个纪念日与一个文本
特别有意味的是,2006年1月28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周瑟瑟同时写下了三首诗:《疲惫之歌》、《游子吟》、《怀念》。这三首诗,清晰地呈现了诗人复杂心理的变化脉络。《疲惫之歌》与《游子吟》,前一首诗怀疑自己回到故乡之后的身份,后一首诗拷问自己是否背叛了故乡,这足以证明诗人内心的故乡情结的复杂性。而《怀念》则写出了心中的精神故乡。从身份之疑到背叛之疑,从地理故乡到精神故乡,如此复杂的心理变化在这一天同时涌上心头,他如何没有崩溃掉?说实话,周瑟瑟真应该将2006年1月28日当作自己的某个诗歌纪念日,或者祭奠精神故乡的日子。
这里要特别提到一个文本:诗人尽孝故乡的情怀,表现在诗歌文本上,最感人肺腑的一首诗是2007年的《遇见白头翁》。《遇见白头翁》中的白头翁,是一位带有象征意味的故乡来客,他在北京偶遇诗人之后,问了一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这一句诗真让人震惊不已!京城是什么地方?是与故乡文化相对立的城市文化;诗人是什么人?是北漂京城的成功人士。而当自然乡村在进步的社会洪流中被解构得面目全非,这个身在京城的成功人士只能感受到“京城渐有寒气”,只能感受到故乡来客是一只“失散的白头翁”,只能感受到自己是“流落到了京城”。
诗歌借白头翁之口写到:“家里的事你漠不关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现实生活中的诗人,家里真的发生了这么惨的事情么?显然,死了的爹娘、失散多年的兄弟,在这里正是人格化了的故乡!诗中还写到故乡来的白头翁见到诗人之后,“叫声像孤儿叫哥哥,我听到后惊慌中就答应了”,而身在京城的诗人“也是孤身一人,呼唤白头翁”,最后,“我与失散的白头翁一起坐在枯树上/一声声叫我们的亲人一声声哭我们的爹娘”。这仅仅是哭亲人吗?亲人爹娘,正是人格化了的故乡!长歌当哭!虽哭亲人,更哭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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