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桥(组诗)
记忆中的村庄
园子村,一个听上去
类似两棵榆树的词
树间,是我的乡亲们
他们坐在麦场上,那里有许多废弃的
石碾,我一直觉得它们在不断
生出新的,陈麦味、牛槽味……
像一段失修的神话
还有我弯腰的爷爷,在一排白桦后
我们在午后静坐,听着风吹过
白桦,从平原另一边吹来
另一边,好像是尽头
——那是七月,白桦正在形成
“去年的麦很硬,硬得像石头
一样”——如今石头还在
去年的麦,只剩下了口中难以嚼碎的
麸壳,像我的孤独,像一座
时间凝固在记忆里的村庄
缺席的河流
那年,我差点淹死
在那段只容一个脚步挪过的
土坡下,是深深的坝水
它绿得发稠,像一面镜子照着人世
——那天带我的堂姐做了妓女
那个会上树的堂弟去了城市
打工,那个堂妹或许也会是妓女
他们的爷爷死了很久——现在只剩我
还活着,还望着他们默默抵达并
完成,在坝水的宁静之中,这多像一个黄土高原的隐喻:
死者,他的死绝不在那条
人世的河流,他会死得更深,死得
更隐蔽,当人间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
他在对岸,流着眼泪,他很孤独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棺木之行
离开园子,穿过合盛镇的路边
我们遇到了第一家,松木出奇得硬
老板指着说:“松果爆裂的核都在那里”
在小心地驶上那段盘旋公路——我骑摩托的姑父
曾死在那里一次——那里,是第二家
白杉树,冷杉树,楠树……带着铜漆味的
山林之木,它们在挂寿衣的墙下显得离人世那么远
同行的老人——我死于一架牛车的舅爷
——淡淡地说,回去吧;后来去塬上
返回园子,那里没有了第三家,而我的爷爷
始终不满意遇到的棺木,我听见他的骨头
在灰暗地发响,那时我年幼
对棺材有种隐秘的热爱,但现在
那里,一个虚无的,好像无法
到达的词汇,却终生遮蔽
我们一路的沉默
榆皮
记忆里我剥着它,那是在午后
带着阴郁的青苔……
被阉的公鸡在地窖里打鸣,通向我祖辈住过的窑洞
要走一条下坡,沿着黄土挖出的下坡
——现在没人住在那里,湿柴、野猫、满地鸡粪
还有一棵被罢黜的柿子树,它们已经作古
尘世的生活在上面,在黄土之上,但旧牙齿
旧伤疤、旧匕首、剥下的指甲盖
甚至一段榆树活过的皮毛,都要丢回去
我们如此贪恋,我们一点点死去的
痕迹,但那里什么也不会有,不会再有鸡鸣
柿子树不会活过来,那段榆皮也不会
长出一棵榆树,它发慌地摇着头
像个哑巴,内心没有一句生的言语
苜蓿和黑咖啡
午后,空气置换着空气,坐在桌前
那不存在的平面间,适合回忆
桌上,一杯泡好的黑咖啡,我已经换了三瓶
黑咖啡的味道有多种,但意义
对一个人来说总是一样,这辛酸的故事
就像我家乡的苜蓿,它们的种子
并不藏身根茎而在我们身体里
有的人带走了它,患上了失心疯,并常常崩溃
在明月前,有的人惨死在同一条河流
他们黑色的身躯凝重,在夜晚汇聚于松针
还有一些人,他们的语言适宜保存
另一段人世的茱萸,只有种子
它无尽地断裂,弥漫着那些用尽的味道
与黑咖啡苦涩的意义
金铃桥
这些年我反复走上去,所谓的桥
不过是一段拱起的尘世之土
它的正面走过人,背面
也必定同时走着人
在桥上一个人要相信他的
宿命,向西或向东,落下去,甚至
缓缓地站定,死在自己的躯壳里
鸟鸣也会离去,暮晚沉寂
地下的虫子们,正进入另一个轮回
暴雨中,有人跑过
多余的土被冲走,一座桥
会逐渐趋近于它的意义
有时月光映上桥面,它那么清亮地
悬于穹宇,那么从容
你屏息站了很久,有一天
突然发着疯跑下来
捂着一颗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