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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荐】昆仑诗群作品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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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6 00: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昆仑诗群作品大展

一、创立时间:2012 年

二、主要成员名单:

吉狄马加、阿尔丁夫•翼人、张子选、耿翔、曲近、叶舟、刘涛、李小洛、贺中、古马、人邻、阳飏


昆仑诗群艺术宣言

昆仑诗群,主要是指昆仑山脉所横贯与辐射的广阔疆域中在精神和美学上具有“昆仑精神”的诗歌群体。这一群体,并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诗歌流派”,但却具有共同的“昆仑精神”,是一个精神和美学意义上的“诗歌共同体”。

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象征,巍巍昆仑如横空出世,雄浑苍莽,西起帕米尔高原,划界于疆、藏之后,浩荡东去,不仅在地理架构上被称为是“亚洲脊柱”,文化上还被称为是中华民族的“万山之祖”和“龙祖之脉”,具有巨大的精神文化内涵。
昆仑诗群,便孕育于昆仑文化的伟大怀抱。

因而,在精神、文化与诗歌美学上,昆仑诗群包容众美,充分体现了广阔的西部大陆昆仑山脉一带蒙、藏、汉、回、维等多民族的文化精神与文化心灵。他们的诗作,往往都是我们丰富多样的民族文化的诗性表达。
在突出与强调文化多样性的全球化时代,昆仑诗群,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昆仑诗群主要由分布于青海、西藏、新疆和甘肃的诗人所组成,吉狄马加、阿尔丁夫•翼人、张子选、耿翔、曲近、叶舟、刘涛、李小洛、贺中、古马、人邻、阳飏等诗人,是昆仑诗群的主要代表。而《大昆仑》,则是昆仑诗群的诗歌阵地。

昆仑诗群虽有疆域,但这个疆域由于其崇高峻拔、博大沉雄,复又对我们人类的生存和我们的文化具有始源性意义,所以他们一方面具有强烈的地域性与民族性;另一方面,却又超越于此,能很自然地使自己的写作进入更加阔大高远的境界,从而进一步融入了人类与世界,也赢得了世界的关注。




一、吉狄马加诗选
1、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

是谁在召唤着我们?
石头,石头,石头
那神秘的气息都来自于石头
它的光亮在黑暗的心房
它是六字箴言的羽衣
它用石头的形式
承载着另一种形式

每一块石头都在沉落
仿佛置身于时间的海洋
它的回忆如同智者的归宿
始终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滑行
•象无色的花朵
悄然盛开在不朽的殿堂
它是恒久的纪念之碑
它用无言告诉无言
它让所有的生命相信生命
石头在这里
就是一本奥秘的书
无论是谁打开了首页
都会目睹过去和未来的真相
这书中的每一个词语都闪着光
雪山在其中显现
光明穿越引力,蓝色的雾霭
犹如一个飘渺的音阶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滴泪
在它晶莹的幻影里
苦难变得轻灵,悲伤没有回声
它是唯一的通道
它让死去的亲人,从容地踏上
一条伟大的旅程
它是英雄葬礼的真正序曲
在那神圣的超度之后
山峦清晰无比,牛羊犹如光明的使者
太阳的赞辞凌驾于万物
树木已经透明,意识将被遗忘
此刻,只有那一缕缕白色的炊烟
为我们证实
                        
因为我们看见
这绝不是虚幻的家园
大地没有死去,生命依然活看
黎明时初生婴儿的啼哭
是这片复活了的土地
献给万物最动人的诗篇

嘉那嘛呢石,我不了解
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你更多的石头
因为我知道
你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都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个体生命
它们从诞生之日起
就已经镌刻着祈愿的密码
我真的不敢去想象
二十五亿块用生命创造的石头
在获得另一种生命形式的时候
这其中到底还隐含着什么?

嘉那嘛呢石,你既是真实的存在
又是虚幻的象征
我敢肯定,你并不是为了创造奇迹
才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只有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热爱
石头才会象泪水一样柔软
词语才能被微风千百次的吟诵
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而言
嘉那嘛呢石,你就是真正的奇迹
因为是那信仰的力量
才创造了这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

沿着一个方向,嘉那嘛呢石
这个方向从未改变,就象刚刚开始
这是时间的方向,这是轮回的方向
这是白色的方向,这是慈航的方向
这是原野的方向,这是天空的方向
因为我已经知道
只有从这里才能打开时间的入口

嘉那嘛呢石,在子夜时分
我看见天空降下的甘露
落在了那些新摆放的嘛呢石上
我知道,这几千块石头
代表着几千个刚刚离去的生命

庄严而神圣的寂静依偎着群山
远处的白塔正在升高
无声的河流闪动着白银的光辉
无限的空旷如同燃烧的凯旋
这时我发现我的双唇正离开我的身躯
那些神授的语言
已经破碎成无法描述的记忆
于是.我仿佛成为了—个格萨尔传人
我的灵魂接纳了神秘的暗示

嘉那嘛呢石,请你塑造我
是你把全部的大海注入了我的心灵
在这样—个蓝色的夜晚
我就是—只遗忘了思想和自我的海螺
此时,我不是为吹奏而存在
我已是另—个我,我的灵魂和思想
已经成为了这片高原的主人
嘉那嘛呢石,请倾听我对你的吟唱
虽然我不是—个合格的歌者
但我的双眼已经泪水盈距!



2、自画像

风在黄昏的山岗上悄悄对孩子说,
风走了,远方有一个童话等着他。
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这块土地上,
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
                                    ————题记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我痛苦的名字
我美丽的名字
我希望的名字
那是一个纺线女人
千百年来孕育着的
一首属于男人的诗
我传统的父亲
是男人中的男人
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
我不老的母亲
是土地上的歌手
一条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是美人中的美人
人们都叫她呷玛阿妞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
我是一千次葬礼开始后
那来自远方的友情
我是一千次葬礼的高潮时
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

这一切虽然都包含了我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正义和邪恶的抗争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次没有完的婚礼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切背叛
一切忠诚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                                      


3、圣殿般的雪山
──献给东方伟大的山脉昆仑山


           

圣殿般的雪山
在可可西里的暮色上
燃烧着金色的火焰
我呼吸秋天无边的旷野
遥望星群以及天空的幻象
如何坠入黑暗的母腹
我的思想和欲望正在变轻
我知道 这次最后的选择
当我的舌尖传颂着神灵的赞辞
远方的大海停止了蓝色的渴望
我们是真正的雪族十二子
刚刚从英雄的挽歌中复活
只有在这太阳永恒的领地
鸟的影子 生命的轮回
才能让我们的记忆变成永恒
传说在山巅闪耀着宁静的光辉
此时 我就像—个祭献者
泪流满面 尽管—无所有
因为我已经承诺我命运中的箴言
都将倾诉给黄昏的使者
我发现我的灵魂在寻找—个方向
穿过了山谷 穿过了透明的空气
穿过了原野 穿过了自由的王国
我看见它 像一只金色的神鹰
最终抵达了人类光明的入口

4、雪山:金黄色的火焰
在人迹罕至的可可西里
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是夜色来临的秋天
一个人伫立在无边的旷野
有一座圣殿般的雪山
当我把它遥望,心中油然而生
是对生命的敬意和感激
我并不感到寒冷,在那纯洁的山顶上
白雪燃烧成金色的火焰
而我的思想和欲望,正在变轻
虽然此刻,我已经无法看见
那遥远的星群,天空的幻想
是如何坠入黑暗的母腹
但我的身体和灵魂告诉我
同样在这个时辰,在这无限的宇宙空间
我正置身于这苍茫大地的中央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选择
当我的舌尖传颂着神灵的赞辞
远方的大海停止了蓝色的渴望
我们是真正的雪族十二子
刚刚从英雄的挽歌中复活
只有在这太阳永恒的领地
鸟的影子,生命的轮回
才能让我们的记忆变成永恒
在这样的夜晚,守望那山巅
传说闪耀着宁静的光辉
此时,我就像一个祭献者
泪流满面,尽管一无所有
因为我已经承诺我命运中的箴言
都将倾诉给黄昏的使者
我发现我的灵魂在寻找一个方向
穿过了山谷,穿过了透明的空气
穿过了原野,穿过了自由的王国
我看见它,像一只金色的神鹰
最终抵达了人类光明的入口

5、火焰与词语
我把词语掷入火焰
那是因为只有火焰
能让我的词语获得自由
而我也才能将我的全部一切
最终献给火焰
(当然包括肉体和灵魂)
我像我的祖先那样
重复着一个古老的仪式
是火焰照亮了所有的生命
同样是火焰
让我看见了死去的亲人
当我把词语
掷入火焰的时候
我发现火塘边的所有族人
正凝视着永恒的黑暗
在他的周围,没有叹息
只有雪族十二子的面具
穿着节日的盛装列队而过
他们的口语,如同沉默
那些格言和谚语滑落在地
却永远没有真实的回声
让我们惊奇的是,在那影子中
真实已经死亡,而时间
却活在另一个神圣的地域
没有选择只有在这样的夜晚
我才是我自己
我才是诗人吉狄马加
我才是那个不为人知的通灵者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刻
我舌尖上的词语与火焰
才能最终抵达我们伟大种族母语的根部!

6、我在这里等你

我曾经不知道你是谁?
但我却莫名地把你等待
等你在高原
在一个虚空地带
宗嘎巴也无法预测你到来的时间
就是求助占卜者
同样不能从火烧的羊骨上
发现你神秘的踪迹和影子
当你还没有到来的时候
你甚至远在遥遥的天边
可我却能分辨出你幽暗的气息
虽然我看不见你的脸
那黄金的面具,黑暗的鱼类
远方大海隐隐的雷声
以及黎明时草原吹来的风
其实我在这里等你
在这个星球的十字路口上
已经有好长的时间了
我等你,没有别的目的
仅仅是一个灵魂
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望!

7、吉勒布特的书
在草原上
是吉勒布特的书

书的影子
像一种脆片般的记忆
传递着
隐秘的词汇
没有回答
只有巫师的钥匙
像翅膀
穿越那神灵的
疆域

树枝伸着
划破空气的寂静
每一片叶子
都凝视着宇宙的
沉思和黎明的鸟儿

当风暴来临的时候
马匹的眼睛
可有纯粹的色调?
那些灰色的头发和土墙
已经在白昼中消失

树弯曲着
在夏天最后一个夜晚
幻想的巢穴,飘向
这个地球更远的地方

这是黑暗的海洋
没有声音的倾听
在吉勒布特无边的原野
只有只有树的虚幻的轮廓
成为一束:唯一的光

二、阿尔丁夫•翼人诗选

神秘的光环(长诗节选)

阿尔丁夫•翼人

无以言说的灵魂  我们为何分手河岸
我们为何把最后一个黄昏匆匆断送  我们为何
匆匆同归太阳悲惨的燃烧  同归大地的灰烬
我们阴郁而明亮的斧刃上站着你 土地的荷马
                           ——《重返家园》


此刻   大地的钟声敲响
染红了一大片翠绿的季节
和随它而滋生的汹涌的河流
而光明的种子在新鲜的土壤里
寻找土地的爱恋  我的家园
但我不愿以此证明 他是一个人
在这里向读者呈献的  是我
内心深处最甜蜜的部分 因甜蜜
使我怀想起那些以灵魂搏击幻想和土地
的人们——

他们从荒漠的深处走来
交付给我们的是以头颅酿成的鎳币   
灵与肉碎裂的梦想和光芒四射的大道
一次小小的旅程颂扬我心底的海域
一面古铜色的背景占据我求生的欲望
令我依然恪守真理的谎言
赢得公众社会的信赖  彼此取得
同一的昭书  决定开口演说
昨日辉煌的一幕 且从僵硬的躯体上
一一诉说往日妻子儿女的情怀 或喜或悲
唯有你贫瘠的额头
亮出一轮神秘的光环
唯有你一生的绝唱
照耀我最后的峰巅

引领我吧  黑夜的王子
你是我不断的放弃中
重又捡起的一枚熔岩
只因我初衷难改 誓死捍卫
思想河岸的不毛之地  一半思想
骤然丢失在疲倦的途中  是你
唤醒我最初的灵动决定出售
高贵的头颅或那些以十分信赖的眼睛
向我掏出灵肉的秃鹫:时代的精英
是你分明孕育了一大批行尸走肉
从我的脚踝应运而生 直撞入我的心头
在那无路可走的境地  河岸的涛声
是我还乡的浮雕或土地的召唤
是又一次醒来的早晨

而黎明的白鸽从我手中起飞
因追随生存者无望的灵地
喃喃的呓语渐渐化为流动的山脉
化为无以代劳的赝品或是一缕乡村的炊烟
以头颅的重量换取另一半生命  供养
我们灵魂的王冠:依然是我决计出售
或埋葬的一份举足轻重的厚礼
哪怕是我最初或最后的梦想
远不及生存者脚下铿锵的足音
起飞的鸟儿依然拖着沉重的翅膀
飞越那一轮神秘的光环
注目吧  河岸那光明的种子
你是我婴儿哭泣时的欢欣

在你面前我曾是一名无望的患者
也曾留下过不堪回首的往事
使我重新确认物体的表象所蕴含的重量
远远超过草木细微的影子
或许这仅仅是传说  或许我们早跟自己的影子相逢
且在光明的路上  拖着尾巴
穿过大街小巷或那无尽的回忆
并把所有的梦想化为石头的训语
镌刻灵魂缄默的花树……

我们不为英雄挽歌   却为灵魂诉怨
白日的胡言乱语是我美妙的咒语
我必将赢得真理最后的审判
赢得生命自由的狂奔  犹如
被流放的牧歌永远垂挂在午夜的星空
使我的眼前呈出
一片奇妙的幻景:犹如悠闲地
走来一位不明身份的人
在我身旁驻脚  向我索取
几万年前丢失在门廊下的另一半生命……

而我何以晓得这败北的人们的踪迹
是动辄还是戏谑  我们为的是
重构土地的面具   或许
这一切将不再灵验  无论如何
我将为你讲述这幕动人的“喜剧”
好让我忧伤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与你们一起来聆听或颂扬高贵的头颅
——灵魂罪恶的化身
虽有耻辱的污垢在你头顶做巢
但一颗忧伤的心仍在怀想处
伸出一支有力的手  送你远行

或许我们本不该再次久留
本不该扶你送上祭坛
周围的一切都在蒙昧的花园里
投去鄙视的目光  扼杀或挫败
无与伦比的梦幻在世界的中心旋转

远去了心中激荡的烽火
远去了父辈们原始的航海
远去了凯旋的雷鸣或战鼓的回声
远去了虚张声势的淳朴的嘴脸

---他们扣动火热的胸膛  步步追寻
亿万年陨落的星星和随它
而滋生的汹涌的河流
以自由为舞   以石头为本
还原心灵深处那惨淡的一幕

或许在父辈们原始的草图上
垂挂的是我一年一度幻想的年轮
只因为  还没有忘记
那一刻  岁月仁慈的情肠
时常叫唤更遥远更温馨的名字
哦,亲爱的人啊
你何曾不是我们的情人
一张廉价的兽皮
曾被刻满旅途遥远的对视
将永远悬挂在心之彼岸

从那时起   你便拥有一个梦
一腔圆润的诗魂    出没在
黄土地发情的季节   陨落了
雪域人最后一道光芒或他
裸露的情思:在这时刻
我一样迷恋于对土地的盟誓
灵与肉碎裂的梦想或那
依偎在身旁的温馨的呼唤

毕竟我们越过了这道栅栏
越过了时间与空间无望的净地
生与死耀眼的瞬间和我们脚下
叮咚作响的石头的梦呓

如若不是这样   谁能告诉我
它仅是一撮黄土  陈腐在我们的脚下
或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发问
试图抵达亲人的墓地
带回我们需要的食品和健康人的衣物
且以僵硬的目光搜索周围的一切

无论失去还是得到
些微的震颤总会使我们感到意外
因而随时交出一只手
作为一次艰难的旅行或跋涉

沿着河流的走向   回答众人的疑问
沿着起伏的山峦   蔓延零乱的思绪
俯瞰大地 一群牧马人在辽阔的土地上
久久怀着与我同样的恋情  同样的歌
同样受惠于不朽的黄土地……

2、蜃景:题在历史的悬崖上

阿尔丁夫•翼人

在荒漠和历史的尽头
永远流淌着向东的长歌
于是,我们的祖宗便纷至沓来
抑或匍匐而去,而我
却注视着时间的沉沦与复苏
                   ——作者手记


战争结束。一场破败的梦
沿着北冰洋过冬的季节
翘首怅望那已久的残月
和血溶入灵魂深处
安卧在铁蹄下  溅开一道水路
  匆匆而过,我
站在母亲的身旁  注视着
大地悲怆的脸
——一弯新月映照着
石头下阴影的祀日,我
过不得献一首挽歌于你
母亲
我该记忆的已经注入蓝天的花纹里
时间脱去了少女般羞涩的话语
因你的冷峻使我变得喑哑

也许记忆使人长命百岁
但我不至于酩酊秋叶上的露珠
尽管星星也会拥有那么一天
发酵的日子渐渐生辉
当我们走完一段路
一只黑鹰盘旋而过
或许时间就是错误的象征
三百六十五天
孕育三百六十五个灵魂附体的传说
它是一度被人遗忘的纪念日
它是一度荒漠生根的花
将隐秘在神圣的囚笼里
诠释不败的梦
一阵风吹过  唤醒了
山谷里一只黑狼的嗥叫  从此
我们便失去了诗人的天真与浪漫
挥霍的日子沿着海的潮汐
抚慰在大山的秋波里
我随时间而上  随道路而延伸
目睹了几百年沉寂的河流
安身立命却放荡不羁
常常在一种声音里
描绘叛逆者的形象
于是自由的境界不谋而遇
生与死成为哲理的谎言
渲染死者遗骨上长满的
荒草,而
滴血的头颅感知千钧的重量
便在大山的额头劈开一条坦途
使时间过早地递交死神的厚礼
耀眼在路的尽头  那一瞬间
石头交错上升  树根扩散
往返于生死之地  我一动未动

……最后的荒野
遥遥领先于我的幕后
在世界惊醒的一瞬间
投影出白光深层的一隅
够几代人品尝  那过滤的夜晚

究竟是夜晚编织的神话
伸出一只手交付给另一只手
兑还一种人质
这样的夜晚熟视无睹
怎忍心在石头的背脊上刻下刀痕
曾记何时那沉沦的序列
有过石头残缺不全的年轮
当时有一位哲人路过这里
相遇一具僵尸   全身心裸露在
太阳的屁股下   生发出疏散的光
普照一块净地

无缘我在其中
与风声一道上路
    无缘我在其中
         风化神的灵肉

3、母语:孤独的悠长和她清晰的身影(长诗节选)




                      阿尔丁夫•翼人

哦,沉默的土地啊
那是从遥远的马背上起程的儿子
亘古未曾破译这现实时间的概念
或有更多的来者注视:存在的背后
所蕴含的哲理被轻柔的面纱遮去
或是老远望去河岸的大片风景
在绚丽的阳光照耀下  步步陷入深渊

或是在绝望的瞬间谛听到
狂乱的马蹄声被血红的彩霞映照
或是世纪未新年的钟声吹圆了明月
便匆忙归巢便退致入潮

或是在小溪的脉管里陡然吹进一股
抖动的寒风将残酷地毒打着黑色的河流
将在痛苦中遥望星空  了缺寂寞的回声

或是体内蠕动的白雪症
一时错爱将被意象所困
或是从未意识到死亡
当死之降临时
追溯祈约的盟誓
穿透生的欲望
与死亡邂逅在岸边

或是春风踏碎夜露
一脚沉入黎明
是那不可名壮的思绪涌上心头
被脑汁灌满血浆
久违了生者的葬礼
无奈怀着深沉的痛苦
诉说往日的心情

或是污灰里长出的一枝荷花
企图盘根错节  企图攀沿河之树梢
将永远栖息在相死的灵地

或是一颗萎缩的心  陡然
在雨水中透湿
便一时不知去向
唯有空谷的回声
以莫名的虚幻吹向天边
或在夏季  唯有一艘破船
随潮声跌宕起伏
却依然动荡不安
依然怀想已久

为此我们便拥有更多的冬天
但在它不远的岸头
奇迹般载负日月星辰
并将注视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

在这疯狂的原野
当我们带着欢笑涌向你
却你丝毫不为我们所动
反而露出一脸狰狞的面目
并将绑走我唯一的空前存在

当柔弱的身体盘山而上
满腹的忧愁生根于寂寞的荒原
以站立的姿态  插入深层的土地

或许是睛朗的天空
唯有几朵烈日的笑声  悬在中天
有着自命不凡的开阔地
收获青春  命运和梦幻

且在梦中擅自闯入他人的空园
这样的夜晚熟视无睹
怎忍心在酷暑的夏天
刻下时间的刀痕
或许时间是永恒的
土地是永恒的
人类是永恒的……

犹如瀚海、犹如森林
犹如海洋和河流
头顶灿烂的星空
像脱胎的婴儿刚一落地
嘴角便挂满殷红的血
是每棵青草露珠闪闪

抑或是我们的脚踝
触击沉默的土地
渐渐走向深渊
一跃而起
便成为山河的子孙
令你勾起
雷霆之后
当一轮鲜红的太阳
从东方升起
成千上万的人以生命为本
以自由为舞
滑向历史最深层的一隅

使我们怀想起
辽阔的土地  雪雾茫茫
自有其爽朗的笑声
紧追着足印穿过河岸

这是河流的走向
荒原敲击者荒原

我便叉开双脚站立于岸边
遥望盛秋的麦穗低下头颅
疏朗地滚过大片荒芜的土地
却不知竟有几多优伤
几多梦幻与我同在

此刻,悠远的钟声依然驻足于斯
像是我爱情的双脚涉过黄昏的河岸
本能地体察牧羊人孤独的夜晚

他们在同一片月光下
怀想起久远的往事
使大朵的流云寄寓诞生的阵痛
感知到你的身后一片蔚蓝

时过境迁却不知是祸是福
亲吻赤裸的双脚
使他们出血地奔逃
出血地流泪
甚至使他们恼羞成怒
反叛成一具牛头

但我最关心的是我水上的步履
如何使它穿过暗礁穿过低谷
穿过草木细微的影子
或是如何沉稳地站在甲板上

谛听风的呼声
雨的呼声
雷的呼声
以及从胸脯流过时的急流的喘息
在我满载的航船上
刻下你的不安与骚动

于是我的子民们便纷纷踊跃前来
便急忙站在即将入冬的门口
直到落日西沉个自依然审视着自己的脸
也就很难想象一双伸出的手
在石头的阴影下彼此成为陌生的朋友

但我决不为此感到沮丧与冷膜
因为生活本该是一块透明的肤色
人的肤色、草木的肤色和高原的肤色
或是行云流水时的哀呜  蕴藏在
时光与火光的视线中
交出一轮太阳
企图  发出光
以便随他而去
无恨  无泪

远去了战鼓的雷鸣
和时间的杀伐之声
——秋风萧瑟
累累果实跃出水面

动中之静
一幅跳动的画面
裸露于巨人的手臂  像具僵尸
舒展平稳的躯体
这是你我最后的一次葬仪
无论是谁最先到达彼岸
身后终究燃起一堆篝火
彼此遥相呼应  成为律动的血浆
或急促地喘息  一浪高过一浪

而我们顿足于河岸
丈量滴血的头颅
使它高出水面站立一种姿势

伸展四肢  饮其中之黑——

在迷惘中做巢  死守空旷的原野

但它不属于我沉寂的河流
而只是一种遥远的对视

这就是绝顶
我回首向山下大声呼唤

沿着空谷寻觅  回响
一种凄清的旋律

从彼岸传到此岸
从此岸传到彼岸
回声,溯河流而上
绕过悬崖而泯入天际

泪水滚进了不灭的火口,顿时
风狂涛惊与身俱来与身俱在
水的汹涌怎及得上血的汹涌
他们苦苦奔行  只为
追赶那条入川的船

如千吨熊熊铁浆从喉管迸出

那种悲伤
纵然成灰

而他们不停叫痛的悲伤
缠肠绕肚
无休无止

已在万重山之处
化作岩浆
注入不可企及的胸膛

试问这该是谁
该是哪一枚矗立的麦穗

疾恶如仇  从我的喉管迸出
而我从未曾有过人与兽同时迸进的年轮

假如谁肯相信这早已定论的事实
宛如信奉上帝
抑或成为虔诚的教徒
引渡忘川之水

无疑这是一条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

怀想中踏进荆棘的草地
使我的墓穴陡然绽开艳丽的花朵

高举你  伸出求援的手
步步走向深渊
——迎着战马的血浆奔腾
迎着不可替代的峰巅加剧

哦,河流  生命的绝唱
万象众生的意念

世界的象征宛如血色宛如黄昏
宛如废墟中长出的一枝荷花

以最动人的笑脸  四面辟阖
呈现出无数血型的花朵

像是河流日夜从我的胸脯流过
像是不速之客午夜撞进我的家门

我被突然吵醒
惊呆的眼睛朝天
就这样
我被悬挂在半空
站立成一幅活人的眼睛

注定了生命之河
沿着河流的走向雀跃于我沉思的头颅
注定了死者的葬仪将在某个黄昏来临

于是,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
河流弯曲  生命之河不断延伸
以及那些征战的白骨
裸露于汗血马咆哮的哀鸣声中

那不是别的
它仅仅是一种过程

或时间的瞬间
驻足于忧伤的峰项
燃起一团迷惘的烽火--
我的家园

即使
这样的时辰再度降临
风蚀的河随风旋转
水,升为云
泥土踩成苔藓

我当依然是我  岂能画地为牢
或许时间的结局
令人难以想象
一夜间
飞翔的翅膀鲜血淋漓

而另一支小小的生命重又快乐地诞生
吹奏无言的情思
与河流结伴而行

但谁能料想  他
竟是一位智慧的王子或父亲

倒立于苍茫的源头
浇灌出
贫穷与富足和纯洁的嘴唇

当大地起伏时鸟儿在你星空做巢
是你深邃的眼睛碧蓝
燃烧世界的荒原
却在这愤怒的火焰面前
他将永远是造物主创造的化身
日夜像一轮急速的车轮
滚滚而去
在一片幽幽的灵魂深处
埋下头颅  我沉思的土地

请不要割爱这逝去的泪水和梦想
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们亲如手足
步步迈向心境的旅程

如果说行动是一部情书
他将是大家最亲密的朋友  我的爱人
或在以后的曰子里  我们更加相依为命
不管旅途多遥远  燃烧的光焰
正在唤起众多攒动的人群
跃向最深入  我的玫瑰花园

现在我又看见
道路两翼开满无数鲜花
企望某一天摘取星辰艳丽的花朵
贴紧胸膛  以示世界的爱
永恒无边  我在想
倘若它真是一朵理想之花
那将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

每当春季来临
他们常常不怀好意
在水的世界里
沐浴着阳光下一个个舒展的躯体
宛如找到自己或自己以外的人

向世界宣言:
我们都是一伙不动声色的家伙
额头上都刻有世纪末原始的画像
以及同一块石头和大小桥梁的名称

我们并将永远属于你
世界流动的山脉
星辰敞开的心扉……

现在我来到他们中间
与他们一起徜徉在昏荒的草地
率先看到一群岩羊周围尘土飞扬
径直扑面而来  原以为
它仅是一撮黄土  仅是
相濡以沫的土壤的沙丘

顷刻间  阵阵微风依次落脚
不迟也不晚恰好是两个春风点

但我的回答仍是天地合一
也只有一种水和水的齑粉
才能够扼杀饥荒
并且真实地面对自己

相信或怀疑注有标记的旗杆上走动的人群
在我的耳旁嚎叫、嘶鸣
但我依然守候着他们

当他们远离亲人时
吹送柔柔的清风

时间如此匆忙地离开我的脑门
滑向目不所及的地方
石头毕竟是石头
而最后的相逢
使我们各自拥有一把刀柄
沿着高大陆的不断增高
两岸对峙  或在我的粗犷声中
精神的内海  趋于平静和安宁
同时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乔吉娃回来了
玛斯木回来了

回来的正是时候
让他们尽情地唱着  跳吧
让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看个够
免得他们痛苦流涕  去寻找
栖息的灵地和盗火者的同谋
免得高贵的头颅被绞死在营地
谁也休想接近真理

而今延续的故事正被我们传颂
高举你伟大的旗帜  营救
河流和船只  期待我们的到来
烽火烧遍了大片的土地
但我的头颅依然站在
另一面旗帜的顶端
苦苦追寻
河流生长的日子

而这样的时辰对我来说
像是无端的氤氪盛开节日的奇葩
走进或走出都需要百倍的耐心和毅力
时间的阵之毁坏灵魂的家园
河流因此而终止翘起巨蟒的震颤
与人类遥相呼应
但我只是一个人
无暇顾及众生的绝唱

一双妒嫉的嘴脸
引领你交出一颗完整的心
不得已伸出一双无形的手
远远搭在太阳的脊背上

齐声高呼  高呼我们
不断冲击的红线
在你的高空悬挂

哦,乔吉娃  亚当罪恶的化身
哦,玛斯木  夏娃母性的火种

任你想象一个民族的精灵
何以能够先我而去

泊在屋檐下  缩回大胆的脚步
无论何时不会使你激动或兴奋
犹如一艘破船  躯体破壳而出
紧咬住你的红嘴唇
一切霪雨戛然而止
这里一片青草地
那里一片黄土地
且都张牙舞爪
人声鼎沸 何时了
点点滴滴的光烛
吹抚我忧伤的心灵
不再回想那一天
不再回想琉璃瓦透明的晶体

在雪域的冷风下
我们再次聆听时间高贵的圣训

在向往幸福的途中彼此相爱
或许这是一场伟大的创举或不幸的怜悯

在各自的脚踝上足见其条条美纹
欧亚大陆有我们无数永恒的亲人
而我只是其中一员
或是一块相死的灵地
试图为你们铺路搭桥
或为筑起新的大厦
心愿啊,我美丽的小屋
歌声虽美  常常牵动起绷紧的合弦
而时间的流逝  无法效仿你
河流 真实的画像
天空巨大的造影
河流弯曲
生命脆响

呈现生命的生命哟
你仁慈的爱  巨大无比
令我在烛光下一次次怀想你们
不为长途跋涉吞噬的烽火
沥尽心血  交付昨口的征战
于你的阳光美日  苟活一代神灵

莽莽弋壁苍劲的雄风
另立起我敬仰的一瞬
犹如一颗太阳突兀在上头

熄灭世界的晚景
使那些大地的情人
丢下思想的山脉
开始转向现实汹涌的河岸
化生命为流浪的歌谣
思索
一分钟
漫长的历史进程

同时我也张望着对岸的黑色绝壁
唯有相隔的世界才是我独立的星空
因了真实地面对脚下无言的城堡
常以泪水拍打胸膛与河水默默相许

试问是谁浇灌它生长的秩序
是谁还能够对自己忧伤的心灵诉说

而我的子民们从白垩的海岸线挺进
把那些遗忘的残骸统统归于我君之上
风化亿万年站立的面容

此刻,我最大的收获莫过于
交付一只手  证实无言的泪水

从我头顶滑过  日理万机
从无怨言一场霪雨的交融

毁坏眼前罪恶的长城
重新用鲜血和泪水
筑起坚实的丰碑
选择自我
选择黑夜的祷告

欢呼吧  我的子民们
是你们拯救了又一个民族的精灵
看到眼前的现实  风风火火
正在化为重天的丽日
我的心已得到片刻的安宁
但为什么甚有如此众多的人
来我到来之前面对河流
诉说亿万年前相传的歌谣
而我。早被公众的舆论审判
失去了红嘴唇真理的光焰
迫使自己默认一个时间的概念
为存在而存在

或许因存在我们所懂得物体的基本形态
在现实面前我常用存在而衡量自己
唯有存在的物象呈现在我面前时
自我才能脱离时间的轨道
宛如河流和船只  仰望高贵的头颅
为歌唱而歌唱

但在这高贵的头颅面前
我们似曾有过巨人般淌倒的河床
穿越苍茫和浑浊的源头
    留下苍白
    留下过多的迷惘

试问何处是我美丽的家园
何处是我肥沃的土地
带着阵痛和稀有金属碎裂的梦想
一跃巨人的头顶
遥想世纪末金黄的麦穗

宛如我们的船队吟着古歌
步入漆黑的夜晚
永远是黎明的前夕
永远是黄土地巨大的陵园

如此 竖立起一面飘扬的旗帜
使每一颗崇敬的心  陡然
匍匐于你跳动的心间
企图闯开世界的大门
让血型的真理闪现
或许 时间
    就是岁月孵化的温床
    急切地等待
雨水琳湿的时辰

但是  谁能料想这悲壮的一幕
闪耀着灿烂的幸福之源

放浪于母亲升起的穹项

…………





三、张子选诗选

藏地诗篇(组诗)

张子选


1、一阵风

在如此遥远的边地与水畔
秋与冷,同时逼近

黄昏,再次漫上心头

我先已感到时间的杯盘,有明显的错动
其后便是这阵风,不止一次,几乎直入此生

类似曾经的青春﹑去日的爱情,无风则已
有风便会脉动如初,天地也要为之一新

这风一度吹远了我在世上的影子,又将其送回
像谁从内心轻轻拂下灰尘,又把它疼惜地置于掌中

似乎是想自茫茫寰宇﹑芸芸众生里,努力辨识出
究竟何人何事,才是自己来路与去向的真正前因

而眼下,这阵风啊
它正压低深草,扬起马鬃



2、雪出没的日子

今天,雪出没,注意
只是熊去了哪里

一个冬天似乎才刚派上用场,已面临终局
小有遗憾的化雪日:偏冷、泥泞而空气转湿

有种感觉,像是羊群外
更为卑微且畏寒的小小一只

避让过一切与宏观、高效和未来相关的事物
自积雪上、从人间,刚刚审慎地迈回过去

它若于雪残处留下了蹄踪,理应既浅且轻
一样会被余下的雪,轻柔地捧住复又捂起

像是谁和什么,仍被悄悄地疼惜着
只是愈显乏弱、凉薄和迟疑

直到最后,雪对所有的雪释开怀抱,就想化掉

疑似印在纸上的文字之美
字里行间的思想之美

一种有限且暂时的美近乎局促,仅限于
像种感觉,在雪出没、请注意的日子里

雪大程度,起码盖住过至少一头熊的冬眠了吧
只是这一点,即便雪消熊醒后,也不能被证实



3、世有桃花

雅砻江西岸,濛濛细雨中
一小座藏寨之外的大片桃园
竟有七成桃花,一并开成了
远近口耳相传的一处暮春景观

盛况当前:那些于微雨湿冷中
普遍开得拖泥带水的耐寒桃花
竟疑似藏戏团女演员,在台上
高调群唱时,但见满目红口白牙

别人告诉我说,此地高寒
类似桃花很少坐果,多半会是谎花
胜在春渐浅而花尚深,似乎
最是那无果之花,只消负责一段美艳

适逢有风乍起,使得众花一派哗然
倒也酷似一众姐妹,于斜风薄雨中
提了裙裾,笑闹着,施施然
就只负责顶花戴蕊地路过人间

此前,曾听闻两位年轻僧人
于另一片桃树下用藏语辩经——
问:因果循环,善恶何辨?
答:世有桃花,美若菩萨



4、日暮深处

天色向晚
日暮降临

牛羊归牧
匹马入群

谁,正腾出自己的灵魂,静候一个人的莅临
就如每日必做一遍的寻常事情

晚祷之后,月亮基本都会以湖为镜
水下大多数鱼身子,主要还是倾向于爱情

而你,是否来过我内心
仿若神佛入定

也像火归于火
灯抵达灯

这世界,已给过我太多答案
而你和今晚,还不全是其余部分

及至拂晓时分,我知道自己
正在去往人间,另一个日暮的途中

总要习惯做些什么事吧;更由于你或许
就在其中,我还必将继续去等一些人

并为此格外疼惜着,无尽轮回里
仅有一次,属于自己的短暂此生



5、转经

晨起转经

与僧人摩肩,错以为初心已然出离无明
跟香客继踵,再认回因果尚在经世途中

此际,我可能
既是执灯者、煨桑者、化缘者、布施者
也是诵念者、默心者、成就者、落败者

或许还是失亲者、苟活者、投胎者、转世者
祈祝者、还愿者,甚至嗔痴者、执念者

约等于我同时既是男人女人、长者幼者,也是
中国人、外国人,任何一个当地人或内地游客

走着走着,类似感觉,越来越像是
有个我,正与累世无尽的自己,熙攘着
按顺时针方向,一轮轮地绕经一种堂奥的哲学

你可以笃信这人间应该大家都在
也可以推论这世上其实基本无我
即便我正在转经的人群中
或坚执或犹疑地,一步步蹀躞着

近午时分,骤然记起一首吐蕃古歌
——吾有一事,生死与之
    只为遇汝,亲赴斯世

然则,当我是我时,你会是谁呢
况且,何人何事哪堪参破:遇到又如何

走着走着
我怎么竟然走出了眼泪



6、谣曲:你

藏北十座山
九座大雪山
剩下一座耸峙着,谁的半生慨叹

你在世上吗?我咋没看见

拉萨三大寺
法门就一扇;其余门板
虚掩着,泥菩萨安居的整个夏天

众生里有你吗?我光祈祝不敢盼

甘南八面坡
六面新草坡
剩下两面荒凉着,谁的一世惦念

你在人间吗? 偏我没遇见

阿坝五棵衫
四棵已参天;倒下那棵
锯断抬走很久后,世事咋还一地凌乱

轮回中有你吗?我只心疼没法怨





         四、 耿 翔诗选



碑文:外乡人(组诗)
耿 翔

1、碑文

能被人从背后
拍上一把,或喊一声兄弟
他一直低着的头颅,会从他的肩膀上
活着抬起来

这是昨天,在一处紧邻
曲江的工地上,我的乡下兄弟
被我抓住肩膀时,我从他破败的脸上
抓住的感觉。我的心
在一瞬间跳过,大雁塔的高度
然后急剧地降落
甚至沿着,他庄稼秆一样
粗细的腿脚,被地面
撞出痛感

我知道,乡下的温暖
不能卸下,他生命中承受的全部重量
长安的苦役,也弥补不了泥土的清贫
为了抹去,乡村中那一块
麻木的愁云,只有用剩余的力量
复制着长安,消失在脂粉中的
那座园林。而芙蓉
正是他在乡下,守着窑洞的
妻子的名字

如果可能,我会吟一篇
叫做大唐芙蓉园记的碑文,并且刻在
他抬起来的头颅上

2、简单的生活中

长安最简单的生活中
我们也是一群弱者。倾斜的都市里
我们倾斜的日子,总会受到
意外的袭击

外乡人微薄的身份,让我们对泥土
已没有了仇恨与热爱
而对借我一生的长安
会把生命中剩余下的热情,全部拿出来
然后,像婴儿把双手
插进一个贫瘠的胸膛
我们想把目光,插进长安
衰绝的呼吸里

都市里刻骨的冷漠
让我们无法去怀念,激情燃烧的岁月
长安最简单的生活中,我们天生要承受
一种冷漠的审判
生活在别人浮华的外表上
谁能陶醉?请记住那些
被泥土埋没的人,才是泥土
最后的主人

而我们,只有把自己
埋没在长安的每一个细节里
才能在简单的生活中,让弱者遭遇
一些生动的场景

3、火车站印象

横竖在城市的断裂带上
一列失败的火车,把最后一位送行者
放大在站台,像把长安
撞在城墙上的背影
再次放大

而外乡人的身印
让我按季节,把不同的表情
残留在车站出口,或者入口的取景框里
长安的红尘,被一群乡下人
反复地从肩上放下,又背起来
火车,却把通往乡村的路
拉得细长,然后放在
某座在子夜里,沉睡不醒的
村庄

而我有关乡村的
剪纸一样的记忆,被黄土送上
一群远离村庄者的头顶。在一节一节
逼近长安的火车上,我开始骚动的乡亲
想着这里熟悉的街坊,想着自己
像衔泥归来的燕雀
想着长安,抚过夜的羽毛后
会放这列晚点的
火车进站

火车站呵,把你亮堂的地方
让给亮堂的人群。我走入长安的乡亲
只借你的一角,把泥土一样的
身子,藏到天亮

4、浪漫地上街

落在长安的细节里,我抚摸过
一个人的目光,再一次遭遇到
冷漠

这时,我想知道
哪里能寄放目光?比如灰蒙蒙的城墙上
比如闲在空中的大雁塔上
比如在乡下就很熟悉的杨树,而它
把眼睛长在身上看我
有一些人,整日从一块瓦片上
复述长安,就像我通过一些汉字
告诉你今天:我带着失恋
浪漫地上街

寺院一样平静的伤口
让我看出,长安身上的疼痛
开始被夜色,缓解在通宵明亮的大街上
而在窗帘后,谁用隔世的目光
听我走路?能把影子一笔笔拖入汉字里
长安,这么幽雅地看你
就像昨夜,我解开衣裳
一个人看自己的身体

其实,我从未见过
这么厚这么重的黄土,落在大街的
隐秘处,很像一个人的哭泣
落在我的脚下

5、藏下两种伤痕

寄居长安,我一身的
伤痕,比起一个有泥土的地方带来的
镰刀单一的伤痕,要肤浅得多
而且,这里没有一处旷野
可以只落阳光,可以只让我
曝晒带伤的身子

镰刀的伤痕,确切地说
那是泥土的伤痕,故乡的伤痕
也是父母的伤痕,它一生烙在我身体的
哪一个部位上,哪里就至死拥有
疼痛之后的幸福
而镰刀的伤痕,割得再重
只要触到泥土,触到阳光
就会悄然愈合

很多年了,再也没有遭遇过
镰刀的伤痕,却从长安的冷漠里
浮华地传来,比镰刀还要冷漠的撕裂声
如果有上帝,他也会害怕这里
如果有阴界,我魂断泥土的父母
也会从泥土里,捎来口信
叫我回家

长安的伤痕,让我无法顾及
因镰刀的伤痕,而处处显得动人的故乡
如今,只有寄居这里
只有在自己身上,沉重地
藏下两种伤痕

6、长安之夜

许多想歇息一下的人
又在长安鲜艳的夜色里,变得精神起来
藏在大地,子宫一样收缩的
肌肤里,是被阳光
遮挡了一整天的隐秘

这些隐秘,会让一身脂粉的长安
自己揭去表面的温情,看到深处的病灶
而我的不安,来自我不能得知
那些和我当年一样出身的
乡下兄弟,他们如何
对这座城市下手?他们身上
那些很野性的东西,能否感动
今天的我

他们今夜身在
这部废都的哪一个章节里,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有没有故乡的痛楚
他们心里,有没有亲人的印记
相关于泥土的,一些情节
放在乡下,或握在手上
都无法减缓,他们步入夜色的脚步
像一只鸟,避开楼群的锋芒
歇下白天的一翼,打开
夜晚的另一翼

其实,在长安之夜里
所有的富人,早已隐身在市井的另一面
只有一群穷人,像在刀刃上
享受或者挥霍





        五、叶舟诗选



  1、甘南消息


有九场雪,下在了甘南,今年。

道吉草家一场,扎西旺堆一场,
华姆和六只孕羊一场,华尔丹的
屋顶上一场,半坡上的磨坊附近一场,
瘸猎人一场,金刚法会当天一场,
阿柔大哥上天葬台时有一场,
藏历除夕一场。

草原上的穷亲戚们来信说:九场雪
肥腻腻的雪,一共九次,
比十根指头少了一次,下一场还在路上。

问题是,九场雪
并不是依次下完,去完东家
再去西家。雪不是九个人
喝酒打关,秩序井然。九场雪
也不是栈道上的马帮,喘气,打响鼻,
优哉游哉。——事实上
雪是铺天盖地下来的,挺像
九只老秃鹫的翅膀,足足有五十肘长
十八肘宽,爪子
一下子扣住了扎尕那的
群山。

哦,他们可能看错了。——人眨眼时容易
见风落泪,
其实,眨眼另有一个术语:
刹那!


2、祈 愿


将一块酥油,喂给大地
将一枚露珠喂给早晨;
将一只巨鹰,喂给天空
将太阳喂给疼痛的理想;

——如果可能,还要将美、青春和脚步
献给真理。

将黑夜喂给青铜灯盏
将一次短暂的眩晕,喂给寺院;
将婴儿喂给哺乳
将一卷古老的史册,喂给荒凉的人间;

——在甘南草原,也要将信仰、爱意和追逐
当作烈火和祭献。


3、山南以远


山南以远:狮子和雪的领地。
世袭的王后是一枝格桑。

有闻必录的小吏篡改着经典。
稻米熟了,人们争相传念:“稻米裂,鸟肥耶!”

山南以远:恒河之沙藏于书籍。
莲花宝座沾染了婴孩的尿迹。

贸易的手语,不绝如缕。
一座红铜寺院的香火濒于凋零。

山南以远:靠近亚东和琼结的区域
亚热带的黄金在谷底流淌。

三个前世的公主浑身锈迹。
一个美丽的游神,是我自己。

山南以远:有关神祗的传言近乎荒诞。
雅鲁藏布江畔,羊群涉河入林。

有一段漆黑的书写难以归还。
牛铎的光斑,恍若一片梨花的金顶。


4、青海湖

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

这野花沸腾的水面一如往昔。
深蓝色的钢板,挂着人类之巢
一炉深入的孤独
像热烈飞行的煤炭。
青海湖:上升的女神——
大地粗糙的养育是多么神圣。
扑天而起的鸦群
我纪念最后的信使
一再推迟。

心灵的继承者,天空的经册苍白无字。
寒凉的码头
使日光沉入的鱼群,醉生梦死。
哦!如果八月是一道谶言——
我要洗净我的罪恶
我要赞许,人的劳作。

野蜂凄艳
蝴蝶呼喊
一阵阵高入天堂的狂雪引人入胜。
所以青海,以及你美丽的正午
像十万散失的马群——
披挂了精神的经幡。
哦,我内心的气象和海拔
将毁于一旦。

青海湖,你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

曙光初现的女人传递了繁殖之事。
神祗的筵席,必是
鹰击之下一场功课的结局——
如果没有人咯血朗诵
我将如何收拾起爱戴的泪水?
所以青海,一次遥远的眺望
多么痉挛。

心灵的继承者!请继续了悲痛
继续了坚持的体温。

世纪垂照,在每一个黄昏,请让我想起青海之青
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


5、青海的天空

青海的天空下
埋葬着鹰的族徽  云的遗址
蓝色玻璃的水晶体
陡峭、光滑、欲哭无泪
充满弧形的大地——
青铜色的面容
好像众神啸聚的羊圈
青海的天空下
高原:一种伟大的几何存在
让人误以为看见了上帝
九座寺院历历在望
江河在望
西藏在望
一道精神的经幡,引人折腰
青海的天空下
一个人类刚刚苏醒
进入了铁器的时代
湖泊飞驰  宗教醉人  爱情直率
十万酥油灯前
站立着祭司和头羊
秋风一渡,十指连心
挽歌的艺人们窥见了佛光
青海的天空下
半兽的父亲走在路上
一本细沙之书正被艰难地忘记
村庄敞开着
灾难和狗隐入黑夜
在峥嵘而起的群山中
一个牧主的女儿开窟造像  花容失色
祝颂了一颗强盗的首级
青海的天空下
夏天刚刚建立
冬天在远方坍塌  废墟一片
众草揭竿而起——
抬举着神示的草原
鱼王含腥  牛羊劳作  星辰弯曲
只有乱石筑砌的山冈
堆放着黎明和诚实
在最高的地方
最伟大的美只是一种常识
这时我走进了青海的大天空下
我保持着由衷的沉默
在一处崖壁,我渴望碰见
一头健康的母豹——
风传她代表着一种消失的神迹


6、山高水长


灵在渊面上运行,大地粗糙地上升。
生命的繁昌和荣誉代代传递。

因此我歌唱一种海拔
地理的高度,人类精神的狂飙之雨。

在白昼,我仰承一种光明。
在黑夜,我领取一份忠诚的敬意。

就在世界的中央
须弥山下,我穿行在古老的西藏。

佩挂着羊圈、酒、传奇和谣曲
一次深深的致敬,仿如人生的转移。

我要碰见我的命运。
当祭献的桑烟燃起,我将迎头碰见——

春天闪烁的鹰群。
它努力的轨迹,鲜花怒放。

灵在渊面上运行。在这个时刻
他说:“理所当然,是一种神圣的恩情……”

岁月峥嵘而起。
人充满劳绩,麇集屋顶。

山高水长。
凭着什么样的爱戴,我也山高水长?





六、曲近诗选


曲 近

远眺鹳雀楼

故人已咏鹳雀楼
今人只敢绕楼走
举目仰望
虚实皆有度
阁有四楼
国有九州
鹳雀只在心中飞
身驮高楼九丈九
黄河安好,社稷无恙
民众苦乐水深知
一疋黄绸沿河抖
人间沧桑
历史通透
一腔情仇付水流

登高远望天地阔
长空碧蓝,白云悠悠
鹳雀和鸣栖高楼
助我以诗兴
赐我以文涌
斟黄河水为酒
我与名楼是视觉与画面的距离
我与鹳雀的深情古之已有

即使鹳雀不鸣
我也会趁夜色赶路
在黄河边停下来
梦回大唐,紧跟王之涣导游
只远眺
不登高

一亩荷田被我遥望

夏日火炉
冬日冰霜
隔山隔水隔不断目光
借夕阳与星月导航
天涯咫尺,朝夕一瞬
一亩荷田被我遥望

她绿叶如伞
撑一方阴凉
蛙鼓拨涟漪微漾
蜻蜓载荷韵播香
一池碧波起伏
润我百结愁肠

荷甜蜜,荷微笑,荷芬芳
莺声燕舞,纯洁清爽
丝丝缕缕编制成网
捕捉穿越的胆量
淤泥里一节一节钻研
咬定方向

一片叶绿到自醉
一朵花艳到娇羞
一粒莲籽把心事珍藏
九孔的隧道通向天堂

一棵树与一只鸟

这之前我就知道
你一直朝着我飞
只是体力不够强大
加上路途也太迢遥
甚至迷了几次方向
见面终是迟到

如今我已苍老
焰火接近尾声
处于风雨飘摇
不能给你一个暖巢

我青春的枝叶
已被上帝收容
只给我留下一个等待
渴望着燃烧

那就把我身上的枯枝败叶
拿去做你筑巢的材料
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想象那就是我的怀抱

南方的河流冲击北方的河床

一条河流源自荷塘
不畏山高,不惧路遥
沿途把青草推到岸上
以激情改变河流的方向
群山颤栗,峡谷震荡
柔中含刚的水啊,步步为营
怀揣十万个秘密,加急传送
要给经年的干涸注入营养
让南方的柔韧破解北方的寒凉
这眼泪,这血液培养的幸福
够北方享用一生
且快乐,且茁壮

哦,南方的河流冲击北方的河床
其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大胆想象

迟来的燕子不留名

你错过了我的春天
他们比我先认识你
都能叫出你的名字
而我,不想落俗
我就叫你小鸟吧
一只快乐的小鸟
在眼前飞来飞去
我的心也随之飞起来
绕着百年老屋
呼应着
叫出属于自己的乡音

屋檐的眉毛上挑了一下
就看见迟来的你
守着空巢和我的胆战心惊
挽留不住时光
那就把快乐留住
决不许它再走失

允 许

许多许多的苦难
终于将我的习性熬好
从容、淡定成一棵树
允许鸟儿栖落肩头
或歌唱
或舞蹈
或撒娇
或让身上粘几片羽毛
我都不气不恼
并感觉是一种荣耀

允许一条河流的絮叨
哪怕吵醒我的梦
哪怕被沙子一样多的信息包围
哪怕正发着高烧
也会静静倾听,不急不躁
况且那音频正契合我的心跳

天下事本来不分大小
这些年安享知足常乐的味道
且温习感恩的功课
让爱在血液里燃烧
只要心存善美
世界奇妙,生活真好





七、刘涛诗选

1、反秋天的荒原
刘涛


从窗外进来的阳光
捎来了几许秋风
秋天  这不请自来的过客
在戈壁滩上打坐

窗外  舞剑的老者
一招一式
留下深深地划痕
白色上衣恰好是秋天的反色

大街上挂满春天的标语
这反秋天的城市开始落叶
然而送温暖的呼声越来越大
大街上挤满寒冷的人群

戈壁滩上看不出秋色
枯硬的石头不会怕冷
寸草不生  秋风的请柬无由送达
这反秋天的荒原此刻雨声正浓





2、放慢


我放慢肌肉生长的速度
为的是凸显骨骼

我也放慢走路的速度、睡眠的速度
在眼花缭乱的地铁里
我仍然是一个慢者

我快不起来
因为我是泥土里长出的肉身
我的慢是父亲传给的

如果在战场上
我也会缓慢地开枪
留给对方死亡的空间

我适合放慢悠悠地羊群
适合一道缓慢的眼神
我也适合翻书
在阅读中夹带舒缓的停顿

我努力放慢自己
让自己在时光中慢慢褪色
一年一度
甩掉一切速度



3、红楠和烧溪


红楠、烧溪都是没有深浅的地名
五十年前驻军  土窝洼里刨出过军壶
粘满湿泥的铁壶  弄湿了早年的日记簿

红楠  飘满杨絮和春风的村庄
没有楠木  只有一排排土坯的泥房
排水管道里爬满绿苔
通连公路上挤满歪歪斜斜的拖拉机

有些颠簸  孩子们热气腾腾
红楠东面包地的女人
是村里的大户
向西十里就是烧溪

烧溪的风是被沙土和日头加温的
风的舌头卷着褪色的对联
熨烫着泥土的村落
从今往后  再没有正午悠闲的黑鸟
和清晨响起的诵经声


4、背阴的阳台

在背阴的阳台上
计程车辗过宽大的绿叶
救护车打着红蓝相间的呼哨
开往挂满输叶瓶的森林
多少患病的榆叶梅在病床上
伸展出娇嫩的枝叶

挂满窗台的一绺绿  一绺白
是去年一次昏迷的记忆
被大雨滂沱过的苦瓜
今天正好尝尝鲜

背阴的阳台总是充满潮湿的记忆
剪刀铰断充血的绷带
X光片依然显影高压的心脏
去年的病历受伤在刹车的记忆里

背阴的窗台被狂犬吠亮
咬人的牙齿是一次出轨的事件
受伤是病痛的黑色幽默
关于疾病的绯闻在午间新闻里沸沸扬扬

5、病人

他从身体中摸出缓慢的钥匙
旋转的门早已令他头晕目眩
两个穿白衣的人架起他的胳膊
要求他做规定的动作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发现门已经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抽烟的女人




6、房间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女人
几个干燥的男人围绕旋转的桌子
小声说话
他们把烟点燃、掐灭
衣服上的纽扣掉了
露出红衬衫

然而,青烟熏黑了夜色
像蓝卷小说中的情节
手机在咳嗽
打火机带有挑逗性的火焰

房子是黑的
现在,开始睡觉




八、李小洛诗选


1、偏爱


我只是偏爱左边一点
左眼看报,左手写字
用左边的眼球积聚光线
夜里睡觉我也喜欢睡在床铺的左边
像颗小个子的蚕豆,占据黑夜最小的位置

每次走动,我总是先跨出左腿
每次停顿
我也总是倾向生活的左侧
看上去,我总像流过这个世界
一条左撇子的河流

我固执地保持着这种习惯
其实和道听途说的左倾
机会主义的路线无关
我尽量地挪出右边的位置
右边的房间,右边的身体
右边的蓝天和草地
给那些另外的人
是我已经习惯了

我已经习惯了接受来自左边的疼痛
习惯了它们比右边来得更为仔细一些
准确一些,放肆一些。慢慢地
温暖一些,幸福一些


2、我们



我们的身体将不值一提
烦恼也不值一提
惊蛰过后
桐花从高处落下
面朝北方的人,窗户很高
我们用手指,敲打他的玻璃

一切,即将隐去
一切,都将远离
只有你不会——
你是最后的信函,那些晚年到来的消息

我会在春天结束的时候
告诉别人,是什么
让我们心心相印,是什么
让你翻山越岭
小寒、大寒,五月和谷雨

那一切在夜半开来
又开走的火车
我们曾深深地热爱,并原谅
现在,我要把我的想念告诉你
告诉那位在灯下打扫铅字的老人

我们依然还在:远久时代里的油灯
纸张、格言、和真理


3、捏造


我承认许多夜晚我都在失眠
我承认我的杯子里
注满了清水、回忆
安眠药和虚假的谎言

我还曾在从前的春天里
捏造过花朵,捏造过河边的青草
把春天堤坝上散步的人
捏造成幸福的情侣
让他们爱得没有退路,永不回头

我承认,我还捏造了你
捏造黄昏里灰暗的邂逅
你手里抱着一支蓝色的鸢尾花
感动得我流下了狐狸的泪水
上帝躲在天上看我们
不再恨它的孩子,也不再
追究那些有过失的人

其实这是一些简单而辛苦的事儿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我还要捏造一个自己
我要把自己捏造得更完美一些
像一个英雄或者美女那样
站在人群的中央
让那些从身边走过的人
一抬头,就能看见
我,如花似玉,气宇轩昂
怀着一副济世救困的眼神



4、某年某月某一天


现在是春天,你是我的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也是我的
它们一起床,就照在我花格的木窗上
窗外那棵白杨,从一楼的空地长起来
长到五楼也是我的
树上飞来一只花喜鹊,有时候两只
它们叽叽喳喳地唱着歌
美妙的歌声也都是唱给我一个人听

现在是三月,你还是我的
你睡着,醒来,都属于我
那些随从的黑夜和早晨也是我的
早晨睁开眼,就看见松软的枕头
明媚的天气和床单
房间里的光线也朦胧得恰到好处
那台每天都会准时响起的闹钟
一部铃声尖细的电话
也是我的,它们将在这个春天里的每一个时辰
亲自目睹爱情的姣妍和慵懒

现在是春天,你是我的
你的快乐和忧伤都还跟我有关
因为爱你,我看见三月
还发现这个春天一个巨大的秘密
那些走在路上的人
和正在恋爱的花草、树木一样
都是幸福科乔木
一年四季,满面红光,精力旺盛,欣欣向荣
花园里那些洁白的玉兰、金黄的迎春
高的芭蕉、矮的紫苏
也春意盎然,蓬勃向上,和我一样
有着一双含笑的眼睛

现在是春天,现在还是三月
花朵和青草,均以春天的名义
向人世传送芳菲
天空和大地,也向人类暗示非凡
你的眼睛,半睁半闭,躲在
一排睫毛的浓阴下,看
发生在这个春天里一些离奇、荒诞
而又必然发生的事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
你还是我一个人的


5、玫瑰也并非所向披靡

我缄默不语
说不出最后的
那些吹打在木樨花上的风
不知道他们要
吹向哪里
火焰燃烧过,很快又熄灭
我想起,火柴
也并非所向披靡

总有悲伤潜伏在海水中
总有人背着我们离去
那些曾看好的
有一天,带来灾难
对于过去,我们曾深爱的
也许该需要一块橡皮
擦去其中鲜艳的部分

总是在否定,逃避
有时候,一个人走路
也企图在途中遇见好人
遇见一切可令自己
倾心和爱慕的……
窗户打开。又关上
小巷尽头,高楼陡立
城市的路标
不通向这里
也不通往何处

无法说出,五月
指认潮水犯下的罪
无法说出比现在更多
失眠的夜
密云在密云之上
而玫瑰
也并非所向披靡


6、我正走着的这条路


再过七天
请来将我唤醒
并使我有皈依之心

如果有人要歌唱
就让他先来走
我正走着的这条路

我将领他前去
先点亮你的灯
使他看到脚下的路基

你的右手扶好我
左边的肩
让他在走得安稳

我安然躺下
睡前饮下那小半杯酒
早晨睁开眼
又看见那令人喜悦的光

看见你还是远远地站着
不带我走进你的帐幕
给我你的地图
只有一小群麻雀
嘁嘁喳喳,欢呼新来的一天
欢呼那不久就要逝去的

此外,没有多少令人高兴的事
来到银河系
巨大的木星,也总是提前告辞
回到它自己的座位上

李小洛,20世纪70年代初生于陕西安康,学医,绘画。2004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 曾参加第22届青春诗会、就读第7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郭沫若诗歌奖、柳青文学奖。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度驻校诗人。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康市文联副主席,安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偏爱》等。



十、贺中诗选

青藏四十二章诗

——献给挚友优格仓•龙日江措、扎西平措、泽郎王清与张健,是他们让我知道了友谊之珍贵。
   
01绝域苍茫之间,因为金属的呼啸而俯首颤栗的花草目送了火车的奔驰,洞穿的风景被异乡人所赞美;因为天空的号子而惊异的草地圣者仰起了光秃的头颅,飘碎的云朵记载了瞬间的丧失……

02那个叫“格桑”的小蚂蚁正在懊悔一生的辛劳:沉重的五十铃大货车在拐弯时用污秽的排气管弄坏了他的精美富宅,名叫“扎西”的老马只好感叹速度带来的落伍,黄昏时刻,他们都将被风雪送向不可知的远方。

03佛陀正在远走他乡。这是一个世居圣地的朝佛者的喟叹,他迷惑的眼睛塞满废墟和荒丘、残花与败树。

04夜晚的娃娃问询年迈的长老:“怎么再也不能和你说的雪豹相遇”——
白天的王子手持诗歌利剑,给了夕阳一个剪影,从空格的画面上,美人卓玛弹响了江河湖泊还有青草的挽歌——

05雪线上升了,冰川溶化了,难以适应的温暖带来的“绿”太令人奇怪——甚至恐怖!
   我虚汗淋漓,而大地正在迅速干涸。

06这不是一个格言的时代,因此我感知了沦丧的草原与悲情。

07那么多蒙脸暗泣的花草和牧女的长调消失有关吗?

08今夜的流星格外凌厉!今夜的物象不再复返:那些在西藏江孜手握高清DV的白种人类学家,他们远离事物内部的软绵叙事似乎不能安慰后人。

09堆在一起的各种粉脸,杂在一起的各种软语,叫到一起的各类嫩声——这是2006年7月以后的八廓街街景和叫“念”的酒吧的常态:众多的人和众多的废弃日用品让你来不及收集,——它们已然成了飞入凤窝的麻雀,成了替代古老花岗石建筑的主流分子。

10我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镜头:雾朦朦的早晨只有看不清的人群,驮盐队的失业分子蹲在帐屋之下,嘴里嚼的口香糖让他们好像显得很安逸。
11寺庙、喇嘛、圣像:围着他们的旅游者太多了,以至要进入黑市,取得高额门票才能靠近。日常生活忽然失去固有的轻松和幸福饱满:几个安多的朝圣者无法叩进圣殿,他们的迷惘将成为圣地最后幕落。

12天空还有几只布谷鸟,这些来自西藏南部的精灵,一时不敢飞向圣城的宫宇,喧嚣令它们带着春天无法降落。

13还是我酒后的深夜,独自转在林廓的藏族老人让人悲从中来——蹒跚的盛景成了滑稽的解构大戏!明天醒来,我不敢多想。

14我是那么无力:无法拉住或留下一个离去的绝世美人!——明天与我同饮的会是谁呢?

15我把水收集进腹腔,为的是干旱时期的草场;我把云霞采集进胸怀,为的是荒夜之中的孩子;我把自己支付给岩石,为的是霍乱年代中的美。

16生命呵!你要强劲!你要欢愉!让我的肉如同化石一样保留坚固的美丽;让我的心如同天空的恒星高高在上;让我的神我的爱成为这个世纪的恒久幻梦!

17灰尘太多了,建筑工地机声轰轰,新时代伸开强大的手臂握住了每一个村落:明天的公鸡是否嘹亮?

18霸主!电子帝王无法阻挡,它给了一切顺当,也疏离你和草、你和他、你和故乡的鸟!

19我不幸的做了这个时代的烦恼记录员,我不得不记下那劈开青藏大地的巨形铁兽所带来了又一次划时代突变。

20八只滇金丝猴撤离了百万年以来的森林:这次不是炮声,也不是负籍传教的圣者,而是南亚次大陆的黄金大联欢。

21我和龙日江措、泽朗王清从午后开始就坐在圣城郊区,一直看着香嘎村的太阳沉入高大的群峰背后,拉萨河一度还留下了它的血色光芒。公路上急驰的货车忙着赶路,村民全睡倒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俩的脸色,在模糊的阴影中,龙日江措打破哑默,说了一声: “咱们走吧! ”
    快到市区的时候,泽朗王清忽然说:“这么晚了还能看到布达拉!”。
我仰头朝天:星辉弥漫,天空无声。

22望果节来了。那个背经的雅砻农夫不停地行走,田野上桑烟飘飘,青稞穗沾满晨露,转圈的村民都站在佛塔前面:他们倾听和倾诉了自己的一切。
   古老庄园的大门,暴露出残墙后面的隐秘:渡鸦的鬼巢过于庞大,悬垂的绿松石铃铛很怪异。

23来自康巴的雪域乡贤扎西平措很感叹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处于精神游走之中。据说,来自天空和大地的血液让他极度不安,来自牧神与农精的基因又让他不停颤栗。他的选择和归宿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最终,他是否奔向圣寺或者中原大地的泥水?
也许,在若干年后会有四种结果:
A、他无处皈依,成为一个悬空失根的无名孤树;
B、他沿着母系的精血直奔昌都的野生花园,在迷醉的圣诵中骑马精进;
C、他折服于父亲源自农耕的黄土香味,和可疑的入住者殷切沟通;
D、他成了一个混淆种族与文化的世界主义者,一个人间和平的弱小修理工。

24秘密花园中的闭关隐修士,起誓只和一百零八朵格桑倾谈,除此以外,将终生沉默。
——沉默到群山沸腾,古海飞浪。

25一片旷原在浮荡。清晨背水的女子被奇怪的吼叫吸引:此时微风吹拂柏树,清香与薄雾逐渐散开,牦牛沉重的身体挪动一堆堆阴影,雄牛巨大的睾丸浑圆、充满张力,从它的腥臊中我知道:春天最后的时辰已经来了。

26回忆!冰层孵化的小鱼,睁着银眼打量周围,母亲无奈的随着河流告别而去!一个无法摆脱的命运,由时辰与未来指示。月亮插入大河,星星打入森林,石子路上阴火飘曳。

27我明白了,我们正在告别数千年的生活。
   今后,流放的已不仅仅是部族之神。那么,什么可以用来喂养营养不良的灵魂?什么样的肉身不用接受磨难中的可疑粮食?

28爱吗?为什么不爱!把胸乳敞开,把美酒盛满:和平同梦想一样在轮回中诞生,生硬的刺破也无法动摇。与山河同在的美,不会倒毙在求道的荣耀险途。

29我说——
   同行者:一起去绿草上撒野。
   旁观者:何不共饮甘露?
   统领者:把你的铁锤也用来点击麻痹的神经。
   其他人:咱们用心合唱吧。

30时隔多来,我依然见过了南亚的飓风与海啸——
你我翻越山岗不期而遇:那就席地而坐,以山河为胸怀,以风雪为美饮,以青草为旗幡……无需多言,以心与爱为广阔盛宴——干杯!

31我站在冬季的树林边上,看到手举金灯的度母飞临而至,河边的山川像海浪中的岛屿隐伏,十万双沾满杜鹃花叶清香的臂膀向我涌来。

32那个一直不言不语的陌生行者:你穿越草地的足声玉佩般清脆,你依稀的脸庞明月般清纯,你周身的芳香迷醉沿途的羔羊!

33雪暂时盖住草地四野。一只鸟落在黑马的背脊,它幼小的身影拉动牧人的恻隐之心:当他撒下一地青稞,他也知道了人间永远的美。

34突然间尘土飞来,圣城隐修士启动口唇诵祷平安,一个晒太阳的乞丐泪流满面,他朝着天空伸出双手:他眯起的眼睛并没有因尘埃就失去光芒。

35哲蚌寺下的那个疯信徒又在敲击他的铜锣,一个流浪的女艺人用舞姿应合了他的鼓点:这一刻对我竟然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温情。

36我看着那幅流传千年的古画,知道了鸟、兔子、猴子和大象之间的妙谛。
我看着手中的当日报纸:它卷起弥漫世界的硝烟、血光和分离。
——从新闻中滚滚而来的爆炸与金钱,彻底迷惑了几个真喇嘛的头脑——宁静的修行,冥想的后果,芸芸众生的沸腾气象和日益丧失的千万花影——群山之中,阳光虽灿烂,但阴影散发的寒意不时逼的花蝴蝶遁向远方。

37在称为“湟”的地方,我遇见无数苍苍老人手持经轮,注意到他们头顶的白发与珠饰以及颈上的念珠——从今以后,这些被光阴浸干的臂膀将不能再扛运毛帐,逐步的,也不能再逐水草而居了。

38藏羚羊从羌塘草地驰过,一个冬天的风暴装满了天地——伺机出没的雪豹,闪着周身的黑斑踏雪而来:一只雪鸡率先向我们报告了这个消息。

39知道吗?一切都消失的时候,纳木错的水会更碧蓝,在它四野波涛一般翻滚的群山之下,那几只正在脱毛的红狐几乎不存在,而他们的嬉戏似乎也没受任何影响。

40帕廓街:这是农闲与牧人休憩的冬日,整街的腥膻和喃喃经语代表着人类的一个净美向度。
   我很欣悦。
刺眼的太阳之雨一直泼洒:我也很温暖。

41从青藏高原东端的祁连雪峰到玛旁雍错旁的岗底斯神山,我早就注意到人神和谐的声音:他们从来都没有中断,从来也没有沉默。
之前,我曾漫游过雪域,看到过鹰群聚集又散去,听到过雅鲁藏布江边青稞磨房的歌谣,在圣人闭关的岩洞领教过无畏言辞的涤荡。
现在,我将返回这里或者任何一个纯净地域的百姓土壤,我愿意,我高兴。
今生今世,我的吟诵只有更真切,真切到让一只忙碌的“干戈郎嘎”驻足静听一生。

42你是谁?!你来了,那就住下吧,那就吃吧,那就喝吧,那就在山谷中狂欢吧——但是恳求你:放下一切利器,与日月与森林与所有生灵敲响天籁之锣。
如果这样:那你也拿走我手中的一切。
如果这样还不够,我愿与你共享仅剩的虔敬之魂。


古马的诗

古马
香水瓶传奇
花的水晶牢,打破时
三魂飘飘,七魄出窍,精气不知高低
到处乱撞

这飞魂散魄乃是花的言语,前生月下吟过
凉风粗鲁,无心听解。客官休要嗔怪
此际倒来冲撞于你

冲撞。冒犯。
就拿这长久压抑的言语,给你纹身
让你当回九纹龙史进,认得婊子姓甚名谁
让你是浪子燕青,满身花绣,走一遭东京

客官,花说
你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敢爱敢恨
快活也紧烦恼亦甚,不枉度此生

珍重吧客官
言语纹身,花的妖气芳泽
你已深藏于心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客官,你是收魂摄魄的香水瓶
你对未来尚有托付


注:“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出自《楚辞•卜居》。

荒唐的故事
 
 ——在海边
  你凝视着我
  如同俯身凝视一个婴儿
  你花海螺的耳坠里摇晃着疼爱的月光
  呀呀学语
  我应该和晨光一道
  学会叫你:母亲
  可你何故从我身边退走
  提起海浪的裙子
  退至群星咸腥、珊瑚沉默的地方
  你胸脯起伏,起伏着大海的蓝
  在那里,没有母亲的乳汁
  只有情人放荡的乳房
当我扛着独木舟走向大海的时候
  一枚沉睡的水雷
  ——你的发髻让我着迷
  让我成熟得像个浑身涂抹着棕榈油的男人
  血管中回荡不断爆炸的声浪
  

雪 夜

  雪地上
  我的影子
  是黑色平绒琴盒里
  无人抚弄的古琴
北斗星宫外剔翎的白鹤啊
  请提起一只脚
  轻轻把我的影子
  提往你的胸腹

  冷到极点
  倒经不起一点儿温暖
  冰天之上
  我借你翩翩的翅膀
  扇凉
  谁想扇出漫天大火
  焚琴煮鹤
梦中突然坐起的人
  摸到了头上
  声色的灰烬

  

  暮春的寺

  寺院一角
  土润苔青
  一口井坐着
  和清凉的时间
  彼此充盈
  轻雷远在夏日
  一位中年僧人
  翻阅经卷的手指
  苍白、瘦削
  带着梨树落花时的轻寒
  只是树影晃动在野外
  傍晚寺院的钟声
  越墙而去
  寻乘嗡嗡的月光
  拾取花瓣
这厢,人自端坐如井

    幻 象

  积雪覆盖的岩石间
  明月,幻化成蓬松而清新的
  天山雪莲
  东一朵,西一朵
  在清夜逡巡的雄性雪豹眼里
  别有一朵,簌簌而动
  像宽衣解带的女人
  那热血蹿动的豹子犹疑不前
  一棵孤单的松树
  在它身后
  在它身后
  投落雪地的树影
  已然又斜又长,仿佛一条接人来去的小路
  若是你来,你在何处
  若是我去,我即通过豹的眼睛
  看见你——
明月雪莲
  赤裸着,走进我心里

  告 别
  翅膀告别手风琴
  我告别歌声
  雪把香留在你腰里
  雨把衣裳贴紧你的皮肤
  雨中石榴又红又亮
  可惜,我的心早已不在往昔
我把天空的沉默
  带进了眼睛

  雨

  绿蒙蒙的草原
  被雨水洗净的
  石头上
  刻着经文
  刻着你名字
  雨下个不停
  催眠的雨声
  却使
  那些石头渐渐长出
  透明的翅膀
  它们要飞往远方
  抱着你名字
  飞往
  蓝色湖水下珊瑚的宫殿
  这一切曾经与我有关
  也被你用心接受
  雨,在击石取火
  雨是过去的证人
  现在,云朵
  依然低垂
  开败的野花
  就像完结的爱情
  你不恨我
  我也不再想你
  闪电剔净骨头
  我迟钝的心
  归于
  单纯的雨水
  雨默默下
  我默默流淌
  草原
  默默地绿着
  



人邻

蟋蟀

似乎专门为了这个月夜,
洁白的石头上,
它的身姿,精心准备了。

不知道它生在
什么地方,它只是想着,
该有一个地方
可以优美地死去,可以不朽。
它要顺着晶莹月光,顺着,一声不出。

它迷恋月光
一点一点把它的小身体,小骨头浸透。
迷恋月光让它小小的轮廓完整,
半透明的,小小化石一样。

夜色里一匹悄然吃草的马
    
不远处,一匹夜色里的马
奇怪的沉,也奇怪的轻柔。
我看见它,
只是凭籍马的大致轮廓。
  
马并没有因为
我的到来
而停下来。
它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马垂下它柔韧修长的颈项,
咬住一撮草,用力,
那一撮饱含汁液的青草断裂的声音
是水的,也含着泥土。
  
我是和她一起过去的。
我牵着她,她的冰凉的手。
我们注视了那匹马很久,
直到夜的露水下来,“呀”地一声凉了。
我奇怪的只是
一直没有听到马的有力的呼吸。

双手合十的豆荚

鲜嫩小手,合住豆子,
因爱而娇嫩的豆子,
汁水青涩的豆子,
一粒粒凸起的,想要诉说的豆子。
爱就要如此吧,
双手合十,捧着,祈祷,
要一一都美满了。

要双手合十,一直到老了,
再也无法合住,手掌枯干,终于裂开,
那些美满的豆子,一一
落入了尘埃。

双手合十的时候,
心里多满,她的头埋得多深。
合十的时候,她知道那个人也和她一样,
那手里捧着的汁水青涩的爱,
是满满的。


晚安(二稿)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过帘子,
月色如纤细温暖的笔迹:晚安。

只是如同笔迹,
不用别的方式,也不在纸上,
只是低低一声:晚安。
低低的,别给人听见,
听见了,不好,
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私密的晚安。

也会仰望着月亮,
望一会儿,再望一会儿,默念着:晚安。
可是真的别听见,谁也别听见了那一声的晚安。
默念着,为自己感动,
为自己那么老了,
还会那么念着、爱着,热着。

那么老了,
心里还能那么暖着,多好;
头发都灰白了,
还能热热地爱着,多好。
晚安。晚安。

时光

也许,时光就是用来摆渡的。

读书,抚琴,游走山水之间。
也有些时光,
一盏清茶,看帘外黄叶悠然落。
顺着时光回味,
一生就那么过去了。

佛说,苦海无边;
虽然佛没有说,时光就是摆渡。


     牧谿的《六个柿子》*

水墨那味儿,
四个笃实的,
还有淡墨,近乎无墨,
皮薄而汁肉饱满的另外两个柿子,
颇可以佐酒的。

无色,无款,
也才是僧人即柿子,
柿子也即僧人呀。

僧人,本无色。

霜降了,一点儿涩涩的味儿,薄薄染上了,
也是僧人的味儿。
淡,可是并不孤寂。

僧人,本无孤寂。

玄妙的是
隶书味儿的叶柄。
柿子之上,之上,
那干硬的焦墨的叶柄,
是更有可咂摸的味儿的。

那味儿,也是僧人的味儿呀。

*牧谿,宋末元初禅僧。元吴太素《松斋梅谱》记载:“僧法常,蜀人,号牧谿。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六柿图》现存日本大德寺龙光院。




阳飏诗歌:旧事
天津:籍贯之城

七十二沽沽水阔,葛沽九桥十八庙
那一年回老家我六岁,坐木船过一条河
上岸,见沟汊小溪处处游动着虾米
透明,看得见内脏,没有坏心眼
1983年旅行结婚到天津
吃了狗不理包子吃螃蟹
价格不贵,小店拥挤
我和妻子脸对脸吃得津津有味满手油腻

海河的风吹着幸福的人
沿一条陌生的河流溯源
想起从未见过的爷爷
泛黄的相片上长袍马褂的爷爷
一脸严肃,像是谁弄坏了他的金壳怀表
天气好,教堂钟声响亮
清政府第一套大龙邮票在天津海关发行
那是1876年,爷爷十六岁
只身一人去了北平闯荡

皇帝住的地方大啊
护城河走船,天安门跑马
一匹马跑远了,再跑回来
成了不吃草的火车
那时候,最后一个皇帝还是小孩
火车吭吭吃吃冒着黑烟
似乎要把一个衰败的帝国拉入落日

北京:出生之城

我有一张北京铁路医院的出生证
一枚红印戳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北京是个大摇篮,摇啊摇
把一个婴儿的哭声
融汇进那个歌声、口号震天的时代

父亲带着两个哥哥在青砖缝隙长草的
天安门广场放风筝
风筝高啊,望见天津葛沽老家
有人挖盐晒盐,有人磕头烧香
有人换上军装乘一列闷罐火车赶往鸭绿江
我记住了母亲念叨的石驸马大街
哥哥上学的隆福寺小学
我们家住过的双辇胡同、光彩胡同
曾经的棺材胡同,取谐音改了名
名字当随时代,三个同龄孩子
一个叫建国,一个叫援朝,我叫向阳
灯市口照相馆拍下了我三岁那年
镁光灯下眯缝着眼睛怯生生的模样
光彩胡同后院老太监的小老婆
敲着水缸唱着京韵大鼓在骂街
大户人家门口颓圮的小石狮子日见风化
卖冰糖葫芦卖风车的小贩一路吆喝着远了

北京的春天风大
大风吹着火车一路向西
过了黄河,过了宝鸡、天水
发着高烧的火车
一路向西,穿过一个个隧洞穿过月亮
留下嫦娥、吴刚这对儿炼钢夫妻
谁家的孩子?坐在一张漫画的棉花上
代表一个时代,张开大嘴笑着

火车一声长鸣
停靠在了黄土山下的兰州火车站

兰州:生长之城

健康生活提倡少盐,那个年代缺糖
五个缺糖的孩子
仿佛一排高高低低的向日葵
一场雨,一个个就往上蹿一截
缺糖,但不缺少快乐
家住铁道边,看喷着蒸汽的黑火车像是大玩具
跑来跑去,更像是不知疲倦的脏孩子
直到有一天,二驴子的爸卧轨自杀了
黑火车依然喷着蒸汽
跑来跑去,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想在这儿写下记忆中的一件事
那天,看见一只割开了喉管的大公鸡
扑扇着翅膀蹦达着
杀鸡人在一堵废弃的白墙上按了个血手印
紧挨一条斑驳的旧标语
是五指清晰的血手印
多少年的时间过去了
那条斑驳的旧标语写的什么内容呢
唤起了我什么样的感情呢

缺糖的年代
喷着蒸汽的黑火车用光了铁匠铺的铁
我一个早晨就浪费完了自己的童年


纪念       

除夕之夜
我在楼下十字路口
给父亲烧了些纸钱
儿子陪着我
个头一米七八的儿子
这一刻突然使我感到老了
我对儿子说——
以后我死了,逢年过节不用烧纸钱,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儿子默不作声
更好地活着,就是对死去的亲人最好的纪念
这话我说给自己,也说给儿子
儿子默不作声
十八岁的儿子,还不懂死亡
以及死亡留下的重量

我和儿子回家
横穿马路的时候
他搂了一下我的肩膀


天水旧事

那一年
兰新线闪亮的铁轨修过了天水
从天水北道埠铁路机关大院出来的父亲
看见火车穿过隧洞开进月亮
又呼啸着一路向西
发着高烧的火车
一路向西

休息日父亲去散步
往东走走
离麦积山佛近些离远在千里的家感觉近些
佛在几十里以外
下山挑水的僧人半路收到了遣散回家的通知

那天,我和朋友在北道埠散步
月亮依旧,火车晚点
如同当年母亲和三个儿子乘坐的那列火车
月亮照着接站的父亲
残缺的月亮
像是那年火车一路向西留下的痕迹


鸳鸯火车站

鸳鸯火车站是个慢车小站
快车不停

一列列火车从东往西从西往东
黄土高坡一路吼叫着就上来了下去了
我是说烧煤的蒸汽火车
这更像是那个爱喊口号的年代
一台台气喘吁吁的火车头
全都似脏兮兮的黑脸模范

鸳鸯火车站
荒凉,缺少云彩的遮掩
我的中学同学魏援朝,曾是鸳鸯火车站的工长,因半夜抢修线路故障,
大风把他从信号杆上刮下来,被一列急驰而过的火车压死。

三十年前一个年轻生命的死亡
让荒凉蔓延——
我内心荒凉
乘坐火车又一次经过了鸳鸯火车站

小小村庄

小小村庄
座落在世界最高处
像是大地上随便的一块石头
凿出门和窗户,佛和人住进去
人把一粒青稞种成一万粒青稞
把一只羊养成一百只羊
然后掰着指头计算
青稞够了,羊也够了……
佛不说话
一碗清水也就够了
小小村庄,仿佛一堆云彩就能卷走。


阳飏,一级作家,曾获《星星》诗刊1999年跨世纪诗歌奖、《星星》诗刊2011年年度诗人奖等奖项,出版《风起兮》《风吹无疆》《墨迹•颜色》《中国邮票旁白》《山河多黄金:甘肃文物启示录》《甘肃遗址》《百年巨匠:黄宾虹》《画说中国古代百位名画家》《图说中国古代百位名书法家》《左眼看国画,右眼看油画》等诗集、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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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3-27 15:46 | 只看该作者
吉狄马加、阿尔丁夫•翼人、张子选、耿翔、曲近、叶舟、刘涛、李小洛、贺中、古马、人邻、阳飏——实力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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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3-27 23:0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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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4-3-28 12:55 | 只看该作者
读过部分诗人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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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4-3-28 12:56 | 只看该作者
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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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4-5-9 10:28 | 只看该作者
http://www.zgsglp.com/thread-269094-1-1.html

诗友你好,敬请阅读我的新贴,请积极跟帖参与讨论!此事比较重要,你的意见将有可能改变事情的走向和结果!感谢你的光临!

http://www.zgsglp.com/thread-268518-13-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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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4-5-11 08:38 | 只看该作者
http://www.zgsglp.com/forum.php? ... 8&fromuid=27444

恳请参加这一次“21世纪中国现代诗群流派群组”评选的各流派、各群组掌门人踊跃跟帖,自报家门:您究竟是属于"诗歌流派"呢?还是属于"诗歌群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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