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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亲(16章)
向天笑
2013年8月22日早上租私人的救护车陪同父亲返乡,七点多就到老家了,父亲的神志一直很清醒,知道到家了,牧师前来给他按手祷告几个小时,父亲的灵魂十二点十二分升天了。可我一直处于不相信中,不相信我的父亲就这样走了……
想起父亲
想起父亲,就想起朱家庄,就想起那矮山环抱的地方,那棵老枫树就长在我的眼前,老黄牛在树下悠闲俯卧着,闪耀泪光的大眼睛,看村里人忙进忙出。
那像牛绳一样的道路,牵引着我走到湖边,盛产武昌鱼的地方,儿时的小鱼小虾全都蹦出来迎接我 ,我看见了父亲,背后早已停息的风浪。
那些青青的水草慢慢地枯黄、消失,一只丢失了队伍的大雁,落在孤独的鸣叫里,羽毛一样轻,悲伤一样重,像风吹过那些湖边的水草,滑向水的另一方。
彼岸,儿时向往的彼岸,我去了多次,就是天堂,也不如朱家庄的一草一木
苍老依旧,生动如初,像月光下的幽灵,缓缓地、缓缓地向我移动,移动……
可是朱家庄竟然没有一户人家姓朱,我的父亲老了,还在那里不停地耕种,
我的母亲中风了,还坐在门前张望,儿女们的影子,像归巢的小鸟一样闪过。
坐在高楼遥望,久久地凝望那些亲人,一一不声不响地走过。内心的光亮升起,我的亲人爬起;我的泪水流下,朱家庄的河流涨满。
父亲成了落伍的砌匠
父亲,一生不知砌过多少房屋,只是亲手盖起的成了他人新居,自己出身不好,只搭一间别厝遮风挡雨。
沉甸甸的砖头像沉甸甸的痛苦,捏在手里不知道是怎样的把握,每一次新屋落成的喜酒,喝下去是满腹的委屈。
再勤劳,也有不能致富的时候;再贫穷,也有翻天覆地的时候。
当父亲老了,儿子在老宅基地上建造新居,没想到收藏多年的砌刀与泥桶,
在自己的地盘上却派不上用场。
他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端茶送水,仿佛对帮忙的乡亲把幸福送上,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不再是什么神话。
城里的孙子,一句想他,像温暖的阳光落在雪花,就把他一生的悲伤融化。
在田野里鞠躬的父亲
父亲的一生只掌握着锄头的把柄,连猪尾巴似的小辫子也抓不住,直到蚯蚓般的皱纹爬上脸庞,我的父亲,依旧在田野里鞠躬。
鞭子捏在手上,只是做个样子,除了他谁能听懂牛的叹息,我父亲的汗水早已取代了泪水,他的心目中除了庄稼、还是庄稼。
在那些充满硝烟的批斗会场上,就是石磙压在身上,我的父亲也不会随便放出一句话来。
只有当他的双脚踩在泥土之上,我的父亲把月亮像草帽一样戴在头顶上,他才会如同落难的皇帝,重返故宫。
陪父亲回家
以前,陪父亲回家,总是让他老人家坐在副驾上,这一次我坐在副驾上,他躺在担架上。
以前,从来不告诉他地名、路名,他自己知道的都会告诉孙子,这一次,他再也看不见路了,只有我坐在前面告诉他。
上车了,出医院了,到杭州路了,快到团城山了,过肖铺了,快到老下陆了,
新下陆到了,快到铁山了。
沿途,就这样不断地告诉父亲,让他坚持住,祈祷他能坚持到家,铁山过了,快到还地桥了,过工业园了,潘地到了,矿山庙到了,张仕秦到了,马石立到了,车子拐弯了,教堂到了,向家三房到了,向家上屋到了,严家坝到了……
沿途的地名越来越细,离老家也越来越近,前湖肖家到了、吴道士到了,后里垴到了,快到家了。
车到屋旁的山坡上,大父亲九岁的二伯,坐在小板凳上等他,我也告诉了父亲。
救护车以二十元钱一公里的价钱,一路奔驰,只花了四十八分钟,一分一秒,都让我提心吊胆,幸好父亲很坚强,坚持到家了。
模仿
我一生都在模仿我的父亲,最初模仿他说话、走路,然后模仿他放牛、插秧,模仿他打麻、挖苕、犁田、耙地,模仿他摸鱼、搭虾、采莲藕、堆草垛。
我的模仿能力远远不如他,他模仿木匠,打桌子、做椅子、凳子,那些无比扎实的家具,如今还油光发亮;他模仿泥瓦匠,盖房子、搭别厝,还会垒灶,村里好多的灶台,都是请他垒的;他模仿篾匠,做箩筐、土箢、筛子,每一件都像艺术品,精致得让人舍不得用。
小时候,母亲长年生病卧床,连缝补浆洗的活,他也模仿像模像样,里里外外,他都是一把好手。他的手脚一直麻利、灵巧,也特别干净,他总是教导我们,脚稳手稳到处好安身。
老来进城,他模仿退休工人接送孙子,到菜场买菜,吃力地模仿别人讨价还价,下厨房,模仿厨师,还能炒出几道像样的菜。
好多年,我都没有模仿他了。
可回到老家,乡亲们还是认为我像他。至今,我说话的声音,进城三十年了,还有他的嗓音;我走路的样子,活到五十岁了,还没有摆脱他的影子。
最终,他模仿耶稣升天了,让我从此再无法模仿他,只有从脑海里不断复制他的印象。
一个人的秋天
父亲一个人蜷缩在地嘴山,他的周围,寸草未生,光秃秃的,吹在秋风中,还有我内心长满的荒草。
父亲的身心紧贴着大地,一个人守着孤寂的日子,听飞鸟鸣叫,看云朵飘浮。
只是这个秋天,父亲再也听不见我们的叫唤,再也看不见我们为他祷告的身影,更看不见我内心长满的荒草。
多少个秋天,父亲都没有收获的喜悦,只有满身的疲惫伴随着他,父亲累了,终于在这个秋天躺下了。
那时候
那时候,我们通常泡一杯茶,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边,谈艰苦岁月里,那些有趣的事。
比如七岁那年,陪您徒步到铁山卖鸡蛋,两分五一枚的鸡蛋,我卖到三分钱一枚,为了奖励我,回到还地桥镇,在桥头餐馆,您花了一角三分钱给我买了一碗清汤,我说一人一半,您只喝了一口光汤。
比如12岁那年春节,我去站队买猪肉,结果轮到我时,不知五斤肉票哪里去了,我吓得躲在后背山的山林里,太阳落山了,我还是不敢回家,您说没事,大不了一家人过年不吃肉。
比如我在鄂州泽林高中复读,您每个周末都要步行几十里,给我送米送菜,还要夹带点零用钱,然后踏着月光,一个人慢慢回家,我怕又考败了,您说大不了回家务农。
比如1989年重阳节那天,我要结婚了,您一大早从乡下赶过来,掏出一大包钱,我高兴坏了,结果连角带分才两百元,您看到我有点失望,说大不了不参加我的婚礼,那一夜没去喝喜酒不说,还半夜起来给我们小两口做夜宵。
那时候,每逢我生日那天,弟弟妹妹们总会给我打祝福的电话,等您不在了,我五十岁都是一个人悄悄度过,那时候,怎么不晓得是您一直把我记在心上呢?
多想陪父亲坐一会儿
突然想起父亲,多想陪父亲坐一会儿,他的嘱咐还回响在耳边,他的音容还在我的眼前晃荡。
他怀念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他想念的人也快油尽灯枯,他舍不下的人,年纪还小,现在每天晚上靠小狗跟他作伴。
多想陪父亲坐一会儿,哪怕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坐着,他静静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有父亲在身边的时候,是多么安静的时候。
现在再安静,都有一种孤寂围拢过来……
还有两天月亮就圆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父亲。
还有两天,天上的月亮就圆了,可我们家的月亮,再无法圆满。
中秋的风吹过低矮的山岗,月亮也会爬上低矮的山岗。你躺在地嘴山的山嘴里,就算满山长嘴,你也不会再说一句。
你还在我手机收藏的联系人里,我迟迟都不想删去,总盼着有一天,你的图像会跳出来,与我讲话。
再过两天,月亮就圆了。
圆满的月亮,像花圈一样摇晃在你低矮的山岗上。
父亲的老房子
父亲的老房子并不老,只有三十年的光景,宽敞、平实、亮堂,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以前,每逢过年过节,父亲还会回来住上几天,现在,堆满了柴草、杂物
连门窗都布满了蜘蛛网。
堂屋几案上,母亲的遗像落满了灰尘,我擦了擦,看着母亲静静地望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些许责备,我没有把她离开多年的父亲照顾好。
父亲一直指望我回来改造这栋老房子,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我没有什么存款。
可是老房子站在老家,像一块心病站在那里……
在黑暗里
你停止漂泊,返回的日子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是,当你走下站台,天地就一团漆黑。
从黑色的八月开始,延伸到黑色的九月、十月,明天就是七七了,我在黑暗里居住了四十九了,黑暗已长满胡须,挂在我的下巴上。
可你在黑暗里还要呆得更长,也许会一直待下去。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将会伴随着你。
我分明听到你喘息与心跳,还有喃喃自语,渴望身子倒下,影子雄起。
此刻,阳光像蛛网一样笼罩着我。我睁不开眼睛,周身比黑暗更黑,你在黑暗里汗流浃背,我在阳光下泪流满面。
阴阳相隔
江有江的味道,湖有湖的气息。
你,也有你独特的气味,弥漫在这沉静的山岗上。
可是隔着一层泥土,像隔着一扇沉重的铁门,任凭我怎么敲打,也听不到你的半点回声。
我的父亲啊,你的影子,还在我的面前走动,悄无声息,分明夹有喘息,只是触摸不到你。
宁愿你在天堂充满喜乐,宁愿我孤守奈何桥,哪怕无可奈何,也不愿你饱受折磨,那种揪心的痛,痛入我的骨髓……
背着父亲上高楼
父亲,心衰。
住了二十天医院,那老化的机器,依旧不见半点好转。
大弟媳他们一帮信基督教的人,今天前来医院看他,他非要出院,去陪他们吃饭,满满一桌菜,他没动一筷子。
一小碗皮蛋瘦肉粥,他都累得满头大汗;一小段铺着石板的马路,他都要坐下来,歇歇脚。
小弟那高山一样的高楼,令他望而生畏,不过想到最小的孙子没人照看,他没有望而却步。
搀扶他上到二楼,我的父亲就喘不过气来了,大弟与小弟轮流背着父亲上高楼。
九层的高楼,让他心颤九次还不止,小弟媳还有四个月从日本打工归来,他想坚持着,只是不知道还能否坚持四个月。
父亲惦记着回老家
七月半的中午,父亲从普通病房转进了抢救室,手上、脚上同时输液,头上,戴上了氧气罩。
见我来了之后,他说他要回乡下去。
我说您能否坚持一夜,明天早上送您回老家,父亲点头应允了。
半夜一点,安插在他身上的监视器,已量不出半点血压了,值班医生用血压器量也量不出,他说你父亲怕是不行了。
凌晨三点,父亲的心脏疼痛难忍,哎哟姨呀、哎哟姨呀,一声声从他的牙齿缝冒出,让人揪心。
父亲,这个一生都坚强不屈的汉子,此刻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推一针吗啡进去,就平静一会。
“快点、快点,送我回家”
杳无音信的日子
杳无音信的日子,每一秒都像针扎在身上,每一个针孔如同隧道,沉寂、幽深,不知何处是尽头。
上帝啊,为何让我陷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如临暴风骤雨前的深渊,不敢轻易迈动自己的脚步。
父亲啊,我的父亲,明知你已不再有抓心的痛,为何那种抓心的痛,还会遍布我的全身?
杳无音信的日子,是度日如年的日子,是思念像伤口一样溃烂的日子。
没有父亲的年
今年不挂红灯笼、不贴红对联,今年不穿鲜艳的衣服过大年,我们兄弟姐妹只能看着喜庆的年味,游荡在别人家的门前。
父亲不在,年味在悄然改变。
主位空着,摆上碗筷斟满酒,直到席散,饭菜还是没动半点。
白纸黑字写不下对他的怀念,鞭炮烟花是我们对他的呼唤,一盏孤灯,点燃在他的坟前。
他的孙子、外孙,眼巴巴望着那个空位,泪水在他们的眼眶打转,不是再也得不到他给的压岁钱。
看着他挂在中堂上的笑脸,仿佛他还活在我们中间,只是他不再忙进忙出静静地看着一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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