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诗家日常笔记 2014年1月集稿 / 将刊于《特区文学》2014年第2期 脆弱的善…………………………………………………………………耿占春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王小妮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王小妮 到石头里寻找不死 远古的时候,人看见,人死后再不能复生,他们的眼睛里一定生出恐惧的乌光。 古代的人,一定比今天的人更重视他的所见,而不是他心里的判断。古人在恐惧中四处巡视,在气息消失了的僵直冰冷以外。床铺、茅屋、菜园、溪水都在,它们并没有随着死去了的人而灰暗失色。后山上有高耸的石崖,祖祖辈辈都见到它的高耸。太阳升落时,人去屋空之际,唯有石头毫毛无损。古人在漫长无光的夜里思索:“不死”,一定深藏在石头之中。 偶然翻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发明火器的书,从中知道了中国人的祖先对石头内涵的最早认识。 在古代也是一样,意念只能在心里走。真正有能力实施动手,从石头中取出“不死”的是少数尊贵者。很多丹师为帝王的延年益寿进了深山。它们翻动石块,燃起各色烟火,吮吸不同石头的精华,偶尔还发生意外爆炸和丹药中毒。火药被发现的起因,正是由于令人惊慌和迷惑不解的爆炸。 善于形象思维的中国人,用生物的特性来界定山石,按石块被燃烧之后的反应,给它们以阴阳归类。用今天的话说,炼丹师们按人的模式划分出了男石头和女石头。他们相信,生命能在阴阳调和之后得到再生。 我问古人:谁告诉你,不死在石头里? 因为死得太久了,他们不能张嘴答话。但是,有文字留下来,他们说“籍外物以自坚固”。写过这个理想之后,他们死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验证,因为没有人能坚固、长久过石头。 我从来没见过石头笑,没见过哪一块石头乐不可支或者悲痛欲绝。它们漫漫无期地停止着,内里和外形都不活跃,精力格外长久安好地蓄养。用坚固的男石粉加上阴柔的女石粉,喝了一斤,也不能取得石头的定力。人挨着石头坐下来,山林按四季更替颜色,人一日之内经历了喜怒哀乐,脸上全是表情,人还凭什么敢妄想不死? 假如“不死”真躲在石头里,它一定在最致密的纹路中窃窃发笑,“不死”是能拿得走的吗? 我们走进山林,总是先看见山上的草木,然后见到岩石。古人凭着直观,轻蔑着草们,因为它们“埋之即腐,煮之即烂,烧之即焦,不能自生,何能生人?”所以,弃开草木,直奔石头,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和今天的人比,也相差不远。 今天我们到某某有名的山上去,都看景色,这是现代人的风雅。也有玩石头的,挨个儿摸过来,端详纹路形态。 没有人举着虔诚的心,翻动山上的石头,再想抽出其中的“不死”。说科学打击了迷信,还不如说,是不间断的有人死去,让异想天开的人们渐渐心灰意冷。 一本叫《中国古代火药火器史研究》的书,许多的文章都是枯燥无趣的资料。但是,有一些古代绢画上的奇异图案和石刻上的夸张造型,使我对古人脱俗超凡的想象力表示钦佩。所说的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竟然是那些到石头里寻找“不死”的人误弄出来的后果,想起来,中国古人的运气并不坏。 人的最大劫难其实正是“不死”,如果人人都活着,这世界该多么可怕。 天上掉下金锁链 我听见几个人一起嘲笑诗人,借着酒的力量,他们的嘲笑格外有了道理。 几个人到诗人家里去作客。我猜测,他们想象着能讨论深奥莫测的艺术问题。这个时候,诗人的孩子突然大哭不止,使谈话不能纯净高深地进行。诗人走到孩子面前,非常大声地说了一句:天上掉下金锁链!。 这突然的喊声使孩子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大声哭闹。 拿出一个类似的诗句子,想吓住哭泣的孩子是不可能的。那个诗人为什么不说:天上掉下大石头!门口进来一个大头鬼!窗外来了大灰狼!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从天而降的金锁链,不过可以想象,它金光闪闪,一点引不起孩子的恐惧。金锁链有什么可怕呢? 我理解那个诗人,他还没有离开他诗人的身份,角色的开关还没来得及扳转过来,他在诗人的境地陷得太深。 在今天还有人想去专门拜访一个诗人,能够听诗人说点什么,已经是少见而郑重的事情。估计那时间不会很长,短暂的会见,定说到很多意味深长的话,却只有这一句被流传开了。 诗人看见他的孩子张大了嘴,常人的烦恼使他心乱。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应付孩子大哭大闹的家长。没有办法,突然冒出了那么一句,孩子从来没有听过,不着边际类似恐惧的话。诗人以为他会收到奇异的效果,实用又有诗意。 问题出在一个基本判定之上:诗人是一件全日制终生的、绵延终生的工作吗?诗人应当有他自己特有的诗意语言吗?要一个全职的诗人对他的孩子说:门口来了一个大头鬼!诗人会认定那是把他降到了平头百姓粗秽的地步。 这是一个嘲笑诗人的年代。小说家们信口编造着故事,企业家随意谈论着融资和还贷。哲学家拿出外国人书上的几行字,去变幻玄奥的深刻。没有人去嘲笑他们。不是失去了判断的标准。除诗人以外,他们都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当全日制的工人。诗人必须小心言辞,因为没有人需要他们。你自己以为自己是诗人,相当于你站在被嘲笑的舞台上,三夜三天不能被换下场地。 我在不久前说过,要重新作一个诗人,做一个没有背景和企图的写诗者,只是对自己的感觉负责的诗人。那个时候,你将得到最后的自由。这世界上的一切语言你都可以说。没有人会批别一个平民百姓,嘲笑一个凡人太无意义了。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在电视机前面经过,看见一行汉字: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一个身上、头上都挂满了珠饰的女装,正扬着袖子唱。“她”唱得很慢,一字三折,是那速度让我记住了这一行字。 很怪,这行字给人舒服、安逸的印象。看那中国古典京剧的女角,妆扮神态,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我没停留。当时,手上正做着一件着急的事情。 我极少听传统京剧,不看字幕,听不懂角儿们都唱了些什么。我总以为,要有多么闲着发慌的人才能等待那戏中的人物,一个一个唱出弯弯转转的字。我只是在经过,在经过中却把这行字记住了。 空闲下来,把它写在纸上。因为不懂戏,感觉它们排列开,已经相当有味儿。每个字都平稳、和谐、自然、舒展,这是多么好的一行汉字! 中国人几乎都知道那段故事,在虞姬唱到这十个字的时候,那出大悲剧还远没达到高潮,霸王还能和衣睡稳。他的女人在细风扑动的帐外,深怕惊动他的歇息。一个人和衣小睡是常见的,但是这十个字出现在这出戏里却透出了不寻常。 危机都在平和、安稳中潜行。有营帐,有士卒,有衣物,有稳睡,却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个东西可怕地行进。一个人在小睡过后不可能不醒来。他循着常规,起身披衣出帐,现实象月光一样马上扑满他的全身,铠甲上泛出白光。项羽是不是象他的女人一样,在他的梦里已经感到了头顶杀气的逼近? 十个汉字里面含露了大悲剧的前兆,楚歌被埋伏在暗处的汉军衔在唇舌之间。一个人最后的勇武和那即将哗啦啦下垂的天幕相比,孱弱得不值得提起。 十个字在纸上,排列得那么匀称。这个时候,兵刃还在鞘中,霸王睡在另外一个境界,浮荡如同仙子。血浆喷涌的事情在暴发之前,大地必然安排一段时间的风和草静。有女人守着睡稳的大王。她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危难象冰凉的蟒蛇在滑动。她事实上是不可能歌唱的。历史中的虞姬用十根指头掩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响声。 经常在写下汉字和看见汉字的时候,我才明显地感到,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我多么喜欢这些字和字面以内的复杂意味。那种安详之中的动荡,还有吃惊和血腥。 这故事的结局被我们预先知道了。这是四海皆知的,写戏文的,饰角色的,拍片子的,打字幕的,还有心不在焉的观众们,谁都把秘密事先得知明白。他们有意地布下迷阵,用这么十个风调雨顺的汉字挡在人前。但是,这十个字能阻止人悚然心动吗?它想诱惑人,到历史的夹缝里去经历浑然不觉的几分钟平静吗。 脆弱的善 ——日常笔记《沙上卜辞》之二十五 耿占春 书之谜 帕慕克说:他想写一本碎片之书。本雅明曾说他想全部用引文写一部书。我忘记了在更早的时刻,是洪堡,还是福楼拜?或许是其他人说过,他想写只有一句话、或只有一个字的书。那个失明的博尔赫斯肯定也这么想过。除了歌德之外,在十九世纪还有人幻想过:写一本空无的书或包含着整个宇宙的书。这些不可思议的想法尽管意义并不明确,却十足地迷人。似乎其中遮盖着什么秘密。碎片与引文之书似乎是执意要把书写成一个谜,而后者却想把书写成一个谜底:犹如世界的终结。因此这样的书不能存在。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表明,魔鬼们阻止一部哈扎尔之书被梦寐以求的学者们修复是一种智慧。一部完整的真理之书重现于世即是神自身的现身,可是似乎神自身也恐惧显出原型。神,神话,只能作为碎片时——或作为一部已从人世间消逝之书、或在某种程度上已脱离了原著的引文——才存在。 文体之光 除了语言,写作的人再也没有伪装自身与退身之处。这是二十世纪语言神秘主义愈加流行的原因之一,诗歌是语言神秘主义的表征。先知的话、神灵附体或代山川立言的书写契约均已被世俗化了的阅读契约所普遍废弃。神灵与自然被祛魅了,语言也一直处于这一废黜其王位继承人的过程之中。而写作的人剩下的唯一庇护仍然是语言,但不是光秃秃的语言,不是官僚化的语言,而是文体的光辉所凝聚的语言。是文体维护着语言的奥义,一如文体维护着作家的尊严。那些没有文体意识的写作不分享这一神秘。 采山之铜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十”)闲来抄录,纂辑而已,属于买旧钱。我喜欢顾炎武的这则比喻。然而札记则如他的“采山之铜”。 “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十居七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东,得无有陨获之叹乎?------复书曰:‘老则息矣,能无倦哉?’此言非也。夫子‘归与归与’,未尝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同上,“与友人书六”)因为早已重复感受了这一情境,抄录下来是为着从遥远的感应中记取其勇毅地暗示。 腹语结 最应该做的,最值得的,是把常常暗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想法表达出来,给它一种明晰又不背叛它的处于暗影中的语言。它是诗也是思想的一个可以最终在自身的语境中加以辨认与印证的------资源。一句话拐了弯,把另一个意思短路相接了,但我不想修正它——因为,这样的话语就是嘀嘀咕咕状态的一个映象。 戏剧化的正义 除了在他们的传奇剧或戏剧形式中,底层民众或普通民众想要的公平是难以存在的,他们想要的安定、安全也是难以实现的。只有主导阶层想要的公平、安定、和谐,似乎只能指望等这个主导阶层充分赚够了钱、掌牢了权、捞足了所有的好处,也想过公平、自由、安定而且有“法制”保障着他们已经获取的一切主要利益时,主导阶级想要的“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才会以普通民众的名义与愿望实现。这可能就是历史最好的时刻:主人不想生活在奴隶们的日积月累的怨恨与随时爆发的暴力复仇之中。而其他的时期也一样,主导阶级把自己的公平与安定的意志施加于民众,要他们被迫安定,或防止底层的再分化,实现无权状况的奴隶之间的平等。可是,直到什么时候,这个社会的主导阶级才会认为自己赚够了钱、掌牢了权呢?即使在戏剧形式中,除了厉鬼阴报痛快地复仇正义,底层民众道德的想象力不依然是指望着最高权力给予他们公正吗?与阴间的正义相比,后者更缺乏真确性。 语言 虽然没有一神教,但通过古老的诗歌与经典,汉语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神圣的语言,诗歌与经书赋予汉语以灵性与智慧,奢侈华丽的赋也曾强化了语言的庄严仪式感,而且比一切物质形式都更耐磨损。通过译介佛经及其后世其他民族最优秀的著作的译介,汉语总能在各种语际之间丰富着自己的语汇与感知。连诏书、奏折与墓志铭也曾分享过这一神圣性。否则,它已沦为粗卑的告密者的语言。因为就其性质而言,它既非宗教或哲学的语言:精于深奥玄远的沉思冥想,浑然一些是宗教,理性一些是哲学;亦非贸易或政治的语言:简单而实用,右翼点是贸易,左翼点是政治;看似奇怪——它恰恰是一门道德的语言。 ——在无害的情况下,可以允许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一如诗歌,一种异教主义的智慧维护着我们的语言不至于堕落。 脆弱的善 在轻蔑的目光下,在不屑的口吻里,我们一定不会忘记善是脆弱的,但这一定不是应该否定善的理由。我们还知道恶常常是强大的,因为它可以肆无忌惮地采用恶毒手段。善受到了限制,也受到它自身的限制,善会失败,会像脆弱的瓷器一样被打破,几乎无从修复。善是虚幻的,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它的存身之地。备受凌辱的善一直就是空位。而当善被坐实为某种实体时几成是谎言之化身——归根结底,善是人心底易为他人的不幸而振动的那一刻,善本就是以脆弱被表象的:易于受到触动、易于为同情的共鸣所振动。而善的意愿与行为,就是要把人心中瞬间的振动与共鸣传递出去,波及到与它所共存、也许看似遥远的一切。在消极的善的意义上,善始于对伤害的敏感所产生的“慎独”。但的确,善是脆弱的,善的容器——我们自身——也是脆弱的,不幸的还因为自知其脆弱它有时会依附于强大的恶(以恶抗恶)。在强大的------面前,我们不会幻想依附性的善的胜利,甚至不幻想它的最终胜利。善的唯一力量也许在于,指望铁石也会在某个瞬间受到轻微的振动。善行的不易也在于,将瞬间的振动扩展至人的尽可能多的行为领域,直至社会世界,而依然需保持着它轻微的振动。如果人心底对伤害的敏感、同情、共鸣的振动一直保持着,如果这些振动相互共鸣,善就存在,尽管依然是如此脆弱。 ——你要在一个只剩下嘲讽、滑稽、杂耍(掩饰着多少怨恨、屈辱、无奈)的时刻,去做一个教师吗?而且,绝望的喧哗早已盖过了耐心的低语。 暗自揣度 二十年间已通过完全不受制约的权力从这个社会极大聚敛了财富的阶层,早该对宗教教义般的正统意识的生死存亡极端冷漠了,而且这些教义的残留记忆只会激起民怨,他们的先辈就是依靠了教义与民愤才能宣称替天行道问鼎权力取而代之。有时我猜想,他们现在比积怨甚深的民众更愿意抛弃它,况且他们也愿意将以政党权力或国家名义非法获取的家族资本合法化,并受到“法制社会”的保护,以便摆脱半真半假的生活在“反腐”的隐忧之中,因之,以此度巨富大贪君子之腹,只要没有动乱和平稳定,他们的后代应该比平民更愿意接纳“法制”、“自由”与“民主”,以保障个人权利与私有财产的合法性。现在,在他们完全掌控之下,既往不咎、从此开始的法制社会如果能够追认他们既有的一切、将非法所得合法化,他们何乐不为呢?还有什么“洗钱”方式比这个更合理更安全?除非,除非他们觉得这个被称之为地大物博的国家资源还没有被他们榨取干净。那样也许,全社会将在动荡中为之殉难。有时,以消极的乐观,以平民度权贵之腹,我真的似乎看见法制社会、自由与人权无精打采的带着被不能不赦免的原罪,向我们的后世走来了。 ——以残酷的历史而言,一个社会的制度只能是占据主宰地位的那个阶层所选择所想要的。即使如此,我也该将之心灰意冷的自由姗姗来迟的法制暂且称之为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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