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光芒
如果此刻的言辞是出于被迫或别的什么,那是不真实的,时间的日子被空乏的声音和无聊的重复所占有,被熟悉的甚至厌恶的平庸的生活所统揽。由此,在杂乱无序的空茫里,什么也看不到,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绝望,既像生活于历史中又似乎置身于现实里,其实那里都不是,如果我还清醒的话,无疑是出于被生活所排斥之后的某种寂寞里。同时,被某个特定的生活已久的环境所排斥或拒绝,失去了对这个环境的依赖和信任,同样,这环境也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像一个抛空的气球,既没有明确的方向,有缺乏攻击目标,更没有足够的力量—在广阔的长空游弋,就这样在一种丧失了精神保证与思想支撑的生活里生存。
此刻的言辞是真实的,由于寂寞的不断加深。
我相信并认可了寂寞是多么的重要,几乎成为生命里的一个重大事件,同时又是那样的恐惧。卡夫卡拥有寂寞和孤独,是由于那是他生命得以呈现所必须的东西,或者说,那是他活着的光芒。就如生命之于呼吸一样的不可或缺;而我不是,只是一种长久的寂寞像池水一样,使那些急于下坠的物质在时光的变迁中愈来愈分明。明的与暗的,与其说它在净化周围那些类似真理的事情,不如说它在浮华与分解人自己。
一间屋子空空荡荡,世界上没有人惦记着屋子与屋子里有关的一切。也许有一些声音或目光在某一瞬间掠过屋子的玻璃,但肯定不会有烙印留下。这一刻是凄凉的,然而是美好的。一切在一颗心里进行—一个我可随意想并能够变化的世界,塑造与被塑造是寂寞的基本出发点。外部世界的一切在这里显得出乎意料地平静。一个惊人目标的出现与迷失常常在一念之间。
现在,我凝望并审视自己的整个生活,与孤独并存且互相指责或问好,一个黄昏或一次对话,在一个纯粹的精神世界上升后下降,这正是我所企望获得的那种生活吗?有时,我在责问自己—这种生活你究竟能坚持多久?作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无论如何需要保持心灵的自由,或者说,这是一种必须的保证;而我的另一方面—世欲生活又在呼吸并不失时机地打击并毁灭这种生活的存在于延伸。这两极之间的对抗像昼与夜那样,不断地更迭又不断地复归,这潜伏的压力使人在漫长的时间的透视下愈来愈轻。其实,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问题,而是如加缪所言:是一种心路历程。
世俗生活的诱惑恰恰在于它的平庸,吃饭、上班、睡觉,次日依然轻松如故;它不需要思想,只须活着,在一个限定的环境里,活着是一种最简单的存在,就像一棵树或一滴露珠,它的平庸同时是一种耐心,它的陷阱与诱惑就设在这里,而不在别处;而精神世界的生活虽然不能脱离世俗生活的篱笆,二者却是有严格区别的它的尖锐恰恰在于与平庸完全隔绝并穿透和它建立起来的秩序,它的存在是思想,是一只火焰里受难的凤凰,它必须在孤独中完成一切。
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存是在不停地选择受难的方式,无论哪种生活,受难是本质的,而只是呈现的形式不同而已。而我真正要表达的并非这些,我痛感言辞的笨拙与无助,几乎每一次握笔,我都希望坦白头脑里的一切,高尚的、丑恶的甚至罪恶的,无所隐蔽地暴晒于阳光下,但每次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后来我不再做这样的努力。其中的原因很简单。这并不是言辞的笨拙与无助,而是你根本就不可能坦白你内心的一切,那些言辞背后的东西永远逃避着你思想的追逐,这种追逐就如猎人追赶猎物一样的艰难。所以我的言辞总是无法抵达需要表达的位置,这几乎是一种失败。
“但是有一种活着思念,它温柔地掠过一切值得回忆的事物,仿佛用手轻轻地抚摸。然而如果从这片灰烬中蹿起火苗,炽烈而强烈,而你呆呆地凝望着,就如为神奇的魔术所迷住,那么就……”我久久地停留1890年9月4日年轻的卡夫卡写信给女友谢尔玛·科恩纪念册的赠言中的话,“活的思念”使我痴迷于一种永恒。它不能泯灭,尤其在寂寞里受难的那一刻。显得如彩虹一样光芒四溢,给人以幸福的力量,并使这种力量穿透长夜而星光满天,我称之为:活着的光芒。而我需要这光芒的永久照耀、永久灼烫,静静地在一颗心里获得这温柔的抚摸,这会自觉地勾起我对早年一些往事的亲切回忆。一种夸张的记忆,像风一样轻轻掠过大脑的原野,而现实的起伏的群山依旧巨人般矗立在原野的背后,使思念的一切在逼近巨人的时刻撞得粉碎。
如果我能够叙述并审视我自己,并由此产生的那些近乎梦呓的言辞就会伤害别人,特别是曾经的朋友,抑或理解或诋毁我的陌生人。在一切均可讨价的时代,这只是我进入地狱或天堂的一种不付代价的方式与历险。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自觉的、但并不意味着选择。只能说:对自己进行一场较为彻底的清算。
从这一刻起,我真的像荒鸟一样远离时代的喧嚣和诱惑,使心脏更紧密地贴近物质所废弃的那些精神性的思索的方式获取这一瞬的来临,他有一种完全解放了物质顾忌之后时轻松与甜蜜,而且在某个城市冬天的夜晚没有让人烦躁的工作的搅扰,只一个人甜蜜地拾捡着物质废弃的“垃圾”(思想性的),这个过程在远离时代的遥远的内心进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并不意味着逃避时代或别的什么,而只可能是介入时代并发出声响的更为生硬或充满激情的一种风暴。这种风暴将伴随着堕落与进步的钟声长久的持续在辽阔的大地,回旋于云雾密布的星空。
谁如果试图以憎恨人类或憎恨世界来原谅人自己,我窃以为,结果只能是徒劳的;或者以憎恨自己来发泄对世界的愤怒那也是荒谬无益的。我不回避在某件事上由于本质中的软弱,使我久久地憎恨自己,但远没有发展到憎恨人类的那种程度。时代投向人的阴影日渐浓重,我努力扑灭那些涌向欲望并激发欲望的火焰,然而这欲望的干柴终于被点燃了。火焰虽显得微弱,可那是自觉的。爱人类、爱世界,什么样的苦难只要爱的念想存活,就像盲夜的一座灯标矗立远方的海湾,都会令我沉醉。且什么样的生活都将自觉而义无反顾地承受。但我比谁都清楚它的冷酷和所潜藏的毁灭性是那样的不容置疑,尤其在一个接一个的冷漠的季节掠过深陷其中的心灵之时,爱几乎成为坚守与纯洁世界的唯一可能性。
对于我来说:表述自己的欲望历程是拙劣的,总像覆盖着一层朦胧薄纱,掀起之际,也是落下之时。事实上我瞄准的永远不是欲望本身,而是它的影子。
如果寂静中的等待不再是焦虑,而是人类的耐心,那么一种永久性的等待,一种从开始就不会获得任何结果的等待,是否有继续等待的必要?然而,恰好是这样一种等待,使人不得不从生活中分离出来,拼命地人为地为自己寻找一些近乎卑下或接近高尚的理由,先从理论上说服自己,进而被这理由死死盯在一根滚烫的火刑柱上,说明这就是让人悲哀的坚贞不渝。我就是这火刑柱上的圣徒,闪光的那一刻,的确纯洁得近乎绝望。光芒消失之后,圣徒式的纯洁却变成了一种永恒。
这,就是活着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