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宫白云 于 2014-8-16 19:16 编辑
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8期)
2014年4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4年第3期
王征珂评荐 大头鸭鸭《向日葵》
老 德《我们为什么不是猪呢》
方文竹评荐:胡弦《起风了》
申文祥《穿西装的杜甫》
木 叶评荐:李商雨《存在论》 冯晏 《云来自哪里》(组诗选节) 北 残评荐 阿 翔《夜游诗》 高作苦《从往事中抽出豹子》 阳 村评荐:晨 默《关雎》
童 仔《和谐》
罗广才评荐:惠 儿《我在你的树上醒来》 杜 康《虚构的亲人之哥哥》 杨四平评荐 阿成《县城以北》 乐冰《当浪漫主义走进房地产业》 宫白云评荐:雷 默《灰树林》 梧桐雨梦《仿佛是可耻的》 张无为评荐:格 式《杀人》
燕 窝《圣保罗的蝴蝶花》
盛 敏评荐:道 辉《风儿一旦吹过》
叶枫林《月光之一》
脚踢鸟评荐:唐 果《给你》
黄灿然《半斤雨水》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1969年生。诗人。著有诗集《蝴蝶和钢铁》。现居湖北十堰。
第1首
向日葵 ■ 大头鸭鸭
三棵向日葵 长在门前的菜地里
又黑又高的杆
它们大大的脑袋
下垂着
几乎碰在了一起
像三个兄弟
在低声说话
王征珂:向日葵制造过太多虚假的高潮
“朵朵葵花向太阳”,这是从前的“向日葵”:日常的、传统的、循规蹈矩的、天真透顶的、顶礼膜拜的、无限忠于的、傻得盖帽的、集体主义性格的、君要臣死臣就死的习以为常了的形象。从前的向日葵,放弃了个人的思想,丧失了个人的话语,丢掉了个人的面目。
许多年,在高高在上的、居高临下的、上帝似的、救世主一般的金色阳光照耀下,从前的“向日葵”,总是显得那样激动万分,一脸深情,大叫大嚷。从前的向日葵呐,和高山、青松、大河、波涛等宏大、陈旧、空洞、老套的诗歌意象一道,制造过太多虚假的高潮。
而今天,我看到了湖北诗人大头鸭鸭笔下迥然不同的“向日葵”形象:这是拟人化的向日葵,性情化的向日葵,惺惺相惜的向日葵,喜怒哀乐的向日葵,独立人格的向日葵。它们,不仰人鼻息,不看人眼色,不强做欢颜,不故作刚强,不屈从强权,不三呼万岁,不粉饰现实,不泯灭了自我珍贵的本性。
如斯真实的“向日葵”:仿佛三个难兄难弟,有情又有意,可怜又可爱。看呐,它们哥仨个,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交流生计问题,交换酸甜苦辣。在此,大头鸭鸭对“不通人情”、“不说人话”、“不接地气”的虚伪写作套路,自觉予以了摈弃,对貌似宏伟的、神圣的、崇高的事物,进行了成功的颠覆。
第2首
我们为什么不是猪呢 ■ 老德 老凡斯 你都这么老啦 就像我一样 早些年 总是穿戴整齐 把自已打扮的像个人 如今才知道我们的叫喊声 还没有猪来的犀利 当我们放下人的架子 学会了用四肢走路 我们又失去了做猪的权利 我们张口吃不到饲料 我们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裸体游行 我们老是皱看眉头思考 我们还有该死的身份证 老凡斯 还记得于坚的诗么 我们一辈子的努力 就是装得像个人 今夜 想对你说 我们努力了一辈子 还不如一头猪
王征珂:发真心,说真话,写真实
江西诗人老德的许多诗歌,在题旨、题材、情调选择上,具有明显的“私人化”倾向;在诗歌语言风味上,具有揉合着潜在抒情的“口语化”风格;在谋篇布局过程中,具有显而易见的“在场感”和嘲讽性。
老德诗歌中的“说话方式”,不是小众的、知识分子的,而是大众的、平民百姓的;不是伪崇高的、伪宏大的,而是反崇高的、反宏大的。如诗人法清评价的:老德“以有入诗”,老德“有话要说才写”。
老德的发真心、说真话、写真实的写作立场,决定了他平民化的写作走向,并且这种“以有入诗”的写作样式,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挥洒自如,越来越酣畅淋漓。诗人凭借着对小人物喜怒哀乐的真实传布,对日常现实生活素材仓库的信手拈来,对现世、现实、现时、现在人物心理的准确把握,在独具一格的言说之中,自然而然地达到了某种精神高度和深度。
老德又是一个擅长运用反讽、惯于自我贬低、喜欢制造黑色幽默的另类诗人,这种反讽和黑色幽默,在欢乐伤悲诸多情绪的交织中,增加了诗歌的意外感和戏剧性;避免了寻常的感时花溅泪、天生我才没有用、凄凄惨惨凄凄———某些“小男人式”的写作定势;也避免了动不动就做“愤青状”、“愤中状”、“振臂高呼状”——某些“大男人式”的写作姿态和恶习。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第3首
起风了 ■ 胡弦 让我们安静下来吧 起风了 让我们安静 屋檐、树叶、灰尘…… 都在发出声音 ——刚才,它们还是聆听者 起风了, 让我们安静。 让我们听一听 一只蟋蟀给心情带来的影响。 方文竹评荐:安静的背后是大神 起风了,万物必然响应,诗人却再三提醒“让我们安静”。如何安静?关键是一首诗的背景,这是一个不安静的时代,只有倾听自然的声音反而安静下来了。表达的部分往往小于未被表达的部分。一首真正的诗更在诗之外,一首诗后面隐藏了另一首诗。或许,那不是一首诗,而是一个时代的万花筒。它的简易其实只是一个“引子”,带出了一个时代。诗人的本意是,如何效剔除现世的杂音与诱惑,守住心灵的安静。曾有“贫穷,听到风声也是好的”,应为“现代,听到风声也是好的”。“起风了”平白的三个字,似有创世之初的召唤。全诗看似简短,实则蕴藏着丰富的信息密码,一系列的二元对立与统一。 富有意味的是,在诗人“让我们安静下来吧”的焦迫呼唤中,发生了物我之间的置换:“——刚才,它们还是聆听者”,屋檐、树叶、灰尘,本来也是倾听者,但它们随风而行最终加入了喧嚣者的行列。言说与倾听的关系(物与人)转换体现的是主体位置和身份的确认,非同寻常!正如《庄子﹒寓言》告诫的:“言”使“齐”变成了“不齐”,而现时代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何其艰难!在这“主体的黄昏”,一只蟋蟀出现了,它发声,但不是喧嚣者,因为它的发声和是否起风无关。蟋蟀似一支独奏,给我们带来命名的启示。安静的背后是大神,人既是倾听者,更是领会者。
第4首
穿西装的杜甫 ■申文祥 意图翻译出 语言的实验课 告知 智力水平测试 杜甫先生 写份检查 交给戴无框眼镜 穿短裙的上司 原因,问题 乡村繁衍着城市 薪水 提前支取 方文竹评荐:文化的当代境遇 1000多年前的杜甫咋的突然穿上了“西装”,改换了行头。只是这次不是演戏,而是严肃的当今生存现场。“西装”显然隐含本土化的他者,所以要“翻译”。语言和智力在中∕西二元对立和碰撞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此在场景一旦由当代诗人的视角唤出,必然彰显出生存的布局。 杜甫是唐朝大诗人,同时又是寒士,落入当代谋职谋食的竞逐之中,生活形态却获得了新的提升。“西装”对“短裙”,文化投降的窘态。“无框眼镜”,颇有生存策略。 “繁衍”,日常生活麻木后不经意地留下抽搐的印迹,星点理性之火首先最亮的还是自己。最终是:“薪水∕提前支取”,一幅文化的当代境遇写照,同时解构了文化。 也许,“杜甫”不仅是文化的他者,也是诗人申文祥的他者,不过,这里的他者也是诗人主体的投影。
木叶评荐
木 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第5首 存在论 ■ 李商雨 星期一的清晨唱:梦浮桥? 星期二的清晨唱:声声慢? 那星期三清晨呢?你看: 吉原艺妓在雨声中清谈 一阵暗暗的蓝色江南,袭人 窗前的蓝雾绕在脚边,镜中 1657年3月江户清晨大火 那风俗画师傅隔岸叹息: 浮世不过梦一场,何必如此! 可东莞女孩有何错,瞬间永恒! 木叶:存在之花,嫩若故乡的豆腐
诗人笔下的的诗句,柔软、驯顺,可能春末迷雾一般的樱花也不过如此。皴染其中的心情,清浅,易碎。它散发着世界的体温,又略带盈盈少女的气息。然而又蕴含着一名当代中国诗人独有的领受——因此与晚唐诗人,与日本江户时期的清少纳言,乃至与法国的瓦雷里,既遥相致意,又远远拉开了必要的距离。 这体现在诗中的“韵”上。本来,诗人高度倾心于诗中的音乐调性,和色彩的微妙把握上,我们能够听得到微微的,清晨细若春雨吟叹,看到的是“暗暗的”“蓝色”江南,和“窗前”“绕在脚边”的“蓝”雾。真是“浮世”。但仔细看进去,会发现其中的“不协调”,或者说生成这首诗的“压力”。这至少体现在这首诗的标题的选择,和最后一行诗句的处理上。 “存在论”,显而易见是一个略显笨拙、滞重的标题。而最后一行诗句的莫名提问,又终结于“瞬间”“永恒”的感叹,——转换得非常快,仿佛全诗被谁撕出的一个“裂口”,给人一种“莫知所终”的感觉。诗歌的余意从这里溢出。我认为,它们就是整首诗隐微的压力点所在——促使这首诗生成,同时又平衡了整个作品的基调,同时又各有奥妙,整首诗因此不再显得“纤细”,而是别有“韵”味。 三月的存在之花,真是嫩若故乡的豆腐! 第6首 云来自哪里(组诗选《C》) ■冯晏 水分子如丝如纱,在空气中飘移 我暗沉,想把影子竖立起来 大声说话,或者歌唱一个通宵 让忧郁带来的自卑看见一次天堂 水滴沿着本质的样子变化 大而无形是万物的终点,源于水 天空或明或暗,时而晦涩陷入极端 明亮时照耀一群阳光的人 轻佻如风如影,现实更加现实 现实好像淀粉一样稠密,无法治好心痛 但从中饱含真经。为此我愿意 来到被煮熟的马铃薯中间,就像落进 一座淡黄色疗养院,沙滩柔软 抚慰着何止是草木及流水,何止 我的前世今生。需要抚慰的人 多如蚂蚁,他们如果不需要土豆 也难寻静水,就会继续焦虑下去 云雾低沉,深夜聚集在梦境之上 鸟儿的啼叫声适合于荒草生长 一群绵羊熟睡,就是一群正在天空下 缓解的心脏。一些人刚刚撤出激情 理性,被爱情腐蚀掉特征之后 又慢慢恢复。如果对于万物 敬畏也能如此恢复,世界就没有了凋零 木叶:云,绵密坚实的交织 当偶然的声音、形象,或者一枚语词,猛然就要把一首诗推动起来,诗人应该怎样做、又做些什么?冯晏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我们能够看到诗人绵密坚实的“织”。而且,她是在“织”“云”——催生思想与风暴的,翻滚在诗人脑海里的“云”,执着,坚定。她同时在女性的细腻里,溶进粗粝的盐粒,一杯水因此“浑浊”莫分,充斥着粗纤维般的“杂质”,因此调和出了异于常人的“味道”。 对于意识流的清晰掌控,或者说,写作当中的精准调整,是对于诗人写作技巧的重大考验。这往往也是“走钢丝”,要在微妙的把握中,不断平衡、校正诗人对于即将生成的整首诗的全部感受,甚至稍有不慎,整首诗就会沦为不能回窑的“次品”——写作的乐趣与挑战往往就在于此。相比较而言,冯晏的处理就很出色。
北残评荐
北 残:原名赵目珍,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北残短诗选》(中英对照)等。现供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第7首
夜游诗 (壬辰年与孙文波、张尔夜游梅县西阳山庄) ■ 阿翔
比起篝火的嘈杂,夜色的游荡更让人寂静, 要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目的,沿石阶而上, 那些漆黑的树木仿佛牵制了道路,只容忍迷途, 要想辨认阴影有多么难,几无进化,以至于趋同。 理解了阴影,我们才能暗藏晦涩,象征被迟缓地隐去, 常常不自觉忽视另一面的腐朽,那就谦让出 人之常情吧,这与宽阔的视野并不矛盾。 拐弯处的他乡,戒掉雨滴,可以肆意猜测, 并且卷不释手地爱上明亮的暗夜,甚至曲折, 我越来越少想起供述,缄口不言孤独的宝座。 只是片刻,登临山顶,仿佛接近云层稀薄的上空—— 哦,湖水静默无声,荒草首尾不得相顾, 我指着远处的房屋,多么有限的养生,多么荒谬的劳动。 有时黑暗从那里来,在时间中不真实的风声掩盖了 旧事,作为还原的逻辑,也使我越来越灰心; 有时明亮的事物不在于欲望,一切并不能说明 可以放弃的,如果耳朵真的不属于我, 我又如何将自己安顿……唯一可能的,是万物 集中于我一身。快活不是难题,陈述赞美 和仪式是不必要,凭借那些石头的技艺, 那些词语就会沿着语气和呼吸,找回我们的内心, 就像“一首诗引出另一首诗”,息息相关。
北残:打破传统的“纪游”诗
《夜游诗》可以看作历代以来诗歌类型中的“纪游诗”,但结撰的方式却与众不同。诗作记叙作者“壬辰年与孙文波、张尔夜游梅县西阳山庄”的旧事,但从内容看,却并非叙事之作,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因夜游有感而发的内在陈述。一读你就会发现,这“夜游”的诗行中,诗人的情感充盈其中,思理感悟此起彼伏。诗人就仿佛是借助“诗”的形式来写舒畅的“散文”;但与纪游散文不同的是,诗人在诗中并不描摹“纪游”本身,而是几乎抛开了“纪游”来写抒发内心。它省略掉“行程”,消解了“纪游”成分,专注于抒发情理。从这个角度来审视,这种写法是有别于中国诗歌的“纪游”传统的,是一种对常规的“打破”,连好在诗歌中发议论的宋人,在纪游诗中也很少有这样处理和表现的。因为《夜游诗》毕竟还是从属于“诗的”,所以诗人无疑是在借助“纪游”的方式来作诗。如此,则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中的“以文为诗”可以拿来借用,当然非指章法,而是借从表达方式而言。
此外,诗人对“夜游”所抱的态度是“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目的”,然而在对诗歌的书写上,诗人却有着十分清醒的理性。从“沿石阶而上”,到“拐弯处”,再到“登临山顶”,诗人的领悟也是由浅入深,峰回路转,一层更进一层的,并没有作“意之所之”那样漫无目的地宣泄。而且,这诗中的思理和领悟是细腻的,并且因洞察得“曲折”而至于深邃。读者不妨细细体味。
第8首
从往事中抽出豹子 ■ 高作苦
从往事中抽出的豹子情绪平稳 小孩往东,老人往西,草地上月色透明 枝头上,一些事物陆续离开,麻雀瘦 征途泛黄,一只麻雀在屋脊后展开更大的苍茫 稀薄的星辰在额头上翻滚,不出其左 不出其右,这些熄灭的火焰,暗含命理 把剩余的一个人,放在大街上,赋予他 更多的空空荡荡,更少的方向感,他会走失 回到昨晚的酒醉、呓语和连绵起伏,一条河流 会把他的一生变短,打开,这是麻雀的食粮 他们互为因果,他哭时,她会微笑,露出 历年的雀巢,豹子们的美食,一口一个 西边的老人又回来,小孩继续往东,东方欲晓
北残:以“豹子”隐喻的“往事之谜”
清人施补华在其《岘傭说诗》曾直接表明中国古人在作诗时“忌直贵曲”。不过,在我看来,好诗的标准,首先应该集中在构思和立意上,其次才是技法和语言。高作苦的这首诗无疑是一首隐喻之作,尽管其中隐微含蓄的意义难以尽表,但其构思立意却很深刻。
诗的内核集中在“豹子”一词上,所有的隐喻皆围绕“豹子”展开。诗人明谓这“豹子”乃是从往事中“抽出”,其意应是对“宿命人生”的一种“提炼”。首句言,“从往事中抽出的豹子”其情绪是稳定的,似乎隐含了我的推测。这表明诗人对过往已看淡。如果说,“豹子”是内核,是本质,那么其中“小孩”与“老人”的隐喻,则可以看作是此内核的外在表现。“小孩”与“老人”在诗中两次出现,互相映衬。这两处出现在诗中的位置都很关键。第一处出现在诗的第二句,是紧接着诗歌的核心句(首句)出现的;第二次出现在诗歌的末尾,一般而言,诗歌的收尾也是一首诗成功的“关捩”。我们再进一步阐释,老人首先是“往西”的,在结尾处是“又回来”了,而小孩则“继续往东”,不知折返。这意味着只有“老人”可以抽出往事中的“豹子”,而小孩不能。原因是从往事中抽出“豹子”,一需人生历练,二需“反思”(即回头)。而诗中的其他细节,其实都是围绕着“继续”或者“回来”延展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理解所谓的“互为因果”,到达“更大的苍茫”或者暗含的“命理”深处。我认为,诗人对这些提炼的“提炼”,即是诗中的“豹子”。
西方的某些文学理论家认为,在人类的头脑中本身就存在着隐喻式思维和神话式思维,并且这种思维主要是借助诗歌的叙述与描写来完成的。此诗可作为这种理论的一个证验。
阳村评荐
阳 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第9首
杀兔子 ■ 叶长文
这是一个实验 一只2.03千克的兔子、数十人 杀死兔子的方法有 棒击、放血、灌醋、颈部移位法 在兔耳的静脉或心脏用针筒注入4—6ml空气 叫空气屠宰 此法最佳 不流血不血腥 杀完兔子后下馆子 耳朵后浮起一条青筋 这是以后的实验
阳村:谁在操纵“不流血”的实验?
我看重的是这首诗所要传递给读者的究竟是怎样的信息?是简单的屠宰一只兔子的方法吗?从字面看,是。因为它逐一提供了五种方式,血腥的,不血腥的;普通的,最佳的。但又不仅仅是。你看,它的最后一句“这是以后的实验”,告诉我们的,是“实验”的未终止状态,以及实验产生的连锁反应。
这无疑是一个可怕的连锁反应。“耳朵后浮起一条青筋”非常明白地暗示我们,被屠杀的兔子最终和人发生了联系,即兔子和人的角色,发生了转换和移位。或许,从一开始,作者所说的实验,就不是针对兔子,而是针对人类自身。
此刻,我在想,究竟是谁,在操纵、在执行这种阻断式的、“不流血”的实验呢?
第10首
一个小摊贩最后的日记 ■ 陛下的喉舌 2013年 11月16日 周一 晴转 小雨 出摊时 被一群 直立行走的 人 咬了 它们 像砸椰子一样 用我的头 砸开 一个苹果 冲我 喊 滚 我在拐角的路灯下 默默 转身 随瞳孔紧缩的视野 黄昏 点亮了夜 它们倒掉的 是捏碎了的 我的生活 淅淅沥沥 我听到了 水果 苍凉的哭声 哈 为 什么 我不是 一条 狗 却像 一条真正的狗一样 生活 …… 本报记者:许xx 通讯员:幻子 本报讯 今晨 一中年男子 于江湾桥 跳下珠江 下落不明 该男子跳河前 在桥面上 用血写下 “我无力偿还 拖欠水果的债” 根据遗言 警方怀疑 该案件可能与民间债务 纠纷有关
阳村:用诗歌记录时事中的悲剧
诗人沈苇几天前说:“当一个诗人置身于现实社会之中,其实是置身于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关联之中。远方的不幸常会刺痛我们的心灵,身边的悲剧更是伤及自身而不能置之度外。”这样的话不是沈苇第一个说的,之所以引用他的,是因为时间最近,还在耳边,推荐这首诗的时候,首先就想到它。这样的话诗人也应该都听过,但听进去的想必很少,不然这样的诗就不会这么鲜见,不然就不会有人经常这样来提醒——几天前的几天前,谢冕也刚刚这么说过。
所以,当一位90后用他的笔几乎不加修饰地记录了身边刚刚发生的悲剧的时候,尽管他的笔触直接、朴拙,我仍被准确击中。我进而认为,诗歌表现这样的时事,拙,也许并非缺点。你看,“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哪有什么技巧?
罗广才评荐
罗广才:1969年生。诗人,《天津诗人》诗刊总编辑。著有诗集《诗恋》等及主编各类选集10余部。现居天津。
第11首
虚构的亲人之哥哥 ■杜康
你肯定比我高,比我有力气 领着我,翻过矮墙追兔子,爬上大树摘槐花 你惹的祸不大不小,我跟着吃挂落 笤疙瘩打在屁股上,你不吭,我却哗哗流泪 你钻进河里像泥鳅,回到岸上像黑鱼 我用指甲划你的皮肤,露出你心里的颜色 你拉墒,父亲扶犁 你的汗滴小,父亲的汗珠比泪珠圆 我被人欺负或欺负别人,都理直气壮 因为总感觉你站在我身后 我野蛮的勇气是你给的 我懦弱的性格也是你给的 因为你是我哥。因为两具紧密相连又相互独立的躯体里 流的是同样的血 哥。哥。我不会将一个词连在一起读 在这个世界上,我学了很多东西,但大多都还给老师了 可是哥,你教过我的打鸟的本领、摸鱼的本事 我常当炫耀的资本,讲给你的侄子听,说给你的侄女听 他们那么崇拜我!小脸儿仰着,专注着 只有我知道,我只是标本,我讲的,都是你的故事啊 我离开生养我们的村庄很多年了 梦里经常回去,又不争气地哭着醒来 送父母的骸骨回家的那天,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你大大的脑袋,还肿着一个包 我三步两步跑到你跟前,喊:哥! 你警惕又疑惑的眼神,让我潸然泪下 罗广才: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诗最亲切
杜康,本身就是一个响亮的名字,无论是传说中的夏代国君、酒圣杜康,还是扎根于天津蓟县以杜康为笔名的诗人张旭。这个名字,与萌发于高校校园的“第三代诗歌”浪潮,与27年前天津高校颇具影响的诗歌社团“夸父诗社”,与当年《青春丛刊》主办的"中国当代大学生首届诗歌大赛"优秀作品奖,与当年参与编辑的风靡诗坛的朦胧诗后的又一部畅销诗选《中国先锋诗选》紧密相关。可以这么说,近30年来,杜康是为数不多的始终在汉诗现场的天津诗人。 《虚构的亲人之哥哥》借虚幻出的哥哥为引线,在娓娓陈述、不疾不徐的抒情语式中,制造出强烈和浓郁的情感诉求,勾勒出一个个画面,有节奏有旋律营造着诗意的核心:我想象中的哥哥。“哥哥”是活生生的:“领着我/翻过矮墙追兔子/爬上大树摘槐花”;更是一个少年理想的保护伞:“我被人欺负或欺负别人/都理直气壮/因为总感觉你站在我身后”;也是自己炫耀的资本:我有哥哥,“只有我知道/我只是标本/我讲的/都是你的故事啊”;虚幻总是虚幻,但诗人却让这种虚幻更具像,更刻骨铭心:“送父母的骸骨回家的那天/我终于又见到了你/——你大大的脑袋/还肿着一个包”; 诗人甚至以更接近现实的幻觉去“认亲”,我想那一定是地动山摇般地呼喊,而且是迫不及待地呼喊:“我三步两步跑到你跟前,喊:哥!”;梦幻终究是梦幻,诗人在走出“死胡同”之前,将读者带进了更悲凉的“死胡同”:你警惕又疑惑的眼神/让我潸然”。 诗人潸然,读者只能“泪下”了。 我想每一个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人,都会在生命中某段时光萌发出:如果我有一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该有多好。于是我们读到了杜康的“哥哥”。这就是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效果:亲切、自然,就像写“我”的,或“我”写的一样。 善于“多呈现”(诗意),“不概括”(中心思想),追求诗性智慧的丰富和深隽,审美发现独到且精微,冷暖交织的生活细节从诗行中凸现,有着冷静与从容的生命感知。 叶芝说的“我们所做所说所歌唱的一切都来自同大地的接触”,杜康做到了,他三十年来一直扎根大地、大山,并在那里深情的歌唱。
第12首
我在你的树上醒来 ■ 惠儿
趁四月还没肥硕起来 你只绿出了一寸 火焰灼烧的,只是你半个身体 爱——半遮半掩 我醒来 只是,我应该醒来 在你的树上 我早已留下了底案 你签发的通缉令里 写满了一个字 你说出了恨 只是一只出轨的兔子 其实,我的罪比你了解的还要多 不但需要你膝下的玫瑰 更奢望你指尖上的毒 我的罪孽如此之深 已经无处逃逸 好吧 我现在束手就擒 你说爱 我只红一瓣 你再说爱 我就再红一瓣 等我也成为了四月里的春天 就把你的另一半 做成糖纸 罗广才:诗人穷尽一生,究竟能写出几行属于自己的句子?
诗人惠儿善于以女性视角构造她的爱情世界,意态舒展,眸携风雷,亦朦亦幻。诗人在“你只绿出了一寸”时“醒来”,在情感长旅中“束手就擒”,一种契阔死生的浪漫:“你说爱/我只红一瓣/你再说爱/我就再红一瓣”,刚柔相济地表达和婉约地诉说,之后呢?“等我也成为了四月里的春天/就把你的另一半/做成糖纸”如此浑然天成的意象和细腻的抒情,诗意化地吟唱,是睿智、忘我和入境的。诗人惠儿的抒情是不流痕迹的,她的跳跃让读者感到是水到渠成之自然,鲜活的词句增强了作品的浓度和厚重。 从文本本身解读《我在你的树上醒来》,诗人惠儿“有形体、有动作、有声音、有色彩”的浪漫温馨的诗境。《我在你的树上醒来》一诗通篇构思巧妙,视角独特,但是,最有思辨的句子“只是你半个身体/爱——半遮半掩”诗人大卫的《我用半个身体爱你》如出一辙。诗人惠儿和大卫的作品“半个身体”的意象是撞车、巧合、模仿这都不重要。“我用身体来爱你”这个意象最早出现在2006年的一部网络小说,我想诗人大卫也没有想到这种巧合。写到这里,我想说的是:诗人穷尽一生,究竟能写出几行属于自己的句子来?我们无法为事物重新命名,甚至在寻找新词语跋涉中也步履蹒跚,我想这是很多优秀的汉诗写作者集体的苦恼。 最后还是落笔到诗人惠儿的作品上。惠儿博采众长,兼容并蓄,写作倾向从小我逐渐转向人类情感共性的脉络,有属于自己的诗味浓郁的从容词语。我是赞成汉诗“难度写作”这种观点的,然后,意象过于的密不透风会导致缺乏纵深度和连绵感。但意象过于稠密或单一,会不可避免的走向单向度的瓶颈。以已拙见,惠儿的作品在错综繁复的变化,和多维性、丰富性方面还需历练和打磨。 柔韧婉约的惠儿,我们期待着看到你未来的作品中闪耀着青铜器般的光泽,给我们的读者带来更大的惊喜。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等12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现居安徽芜湖。
第13首
县城以北 ■ 阿成
八里阳光。 一座叫慈云禅寺的庙宇。 没事的时候我总要去转一转、看一看。 去看看那些黄色的屋宇, 院墙里的植物,挂在檐角的风铃。 在古老、高大的香樟树下坐一会。 看花草自在生长,清风四处荡漾。 看老和尚念佛,小和尚担水, 闲云从山的东隅飘到西隅。 看孩童在树荫下折纸, 看居士在晨光中庭除, 看法师在宣纸上静书。 看一看,转一转; 站一站,停一停。 烧香,不拜佛,无悲喜。
在禅境与尘世之间行走
现代人生活在强劲的“快节奏”之中,这是现实。然而不少人却偏偏又希冀能够放慢脚步,过上有滋有味的“慢生活”。这是现代性与传统“心性”之间的抵牾与辩难。我们常常被这两股力量在相反的方向上撕扯着。对此,有人主张把一切都放下,似乎只要说把一切放下就真的能够都放下了;有人想梦回唐朝,做他的一帘幽梦;有人认为像“在清朝”的文人雅士那样邀约三五朋友喝喝茶、聊聊天就行……。诸如此类的想法都可以归结到文化守成思潮名下。它们在90年代的文化反思中曾经很热火,至今余威犹存。 阿成的特别就在于,他既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没有简单地否定现代化这一我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动力;而是在快节奏与慢生活之间努力寻找平衡点,以调适两者之间的过分紧张。因此,他要在县城与“县城以北”的两种生活空间之间、在有事与无事的两种时间区隔之间、在尘世与禅境的两种文化之间自由行走,而且暂时把注意力放在后者那里,走一走、站一站、转一转、看一看、坐一坐,绝不“执念”一切,暂时以“散淡”为是,只烧香,“不拜佛”,因为此时诗人心中无喜也无悲。诗人努力把自己暂时从尘世中“解脱”出来,努力化身为这禅境里的一个个人文的或自然的风景。此诗内蕴平和、冲淡、情感无烦、无躁,形式及建构也很自然、舒缓。
第14首
当浪漫主义走进房地产 ■ 乐冰
一块空地 不叫空地 叫国际广场 一口水塘 不叫水塘 叫圣水湖畔 一栋大楼 不叫大楼 叫帝国大厦 一座山坡 不叫山坡 叫天上人间 靠近郊区 叫国际富人小区 靠近草地 叫名人高尔夫小区 靠近大海 叫临海贵族小区 栽几棵树 就是都市森林 种几块草 就是绿色家园 造几个假山 就是避暑山庄 当房地产广告 让浪漫主义打包之后 除了房价 听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反讽的力量:“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殊途同归
古典和现代时期,理性条律使人严守规则,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携带着“解构”而来的后现代则把这些“整一”性的东西冲得七零八落。它虽然给人带来轻松感,但也带来了无序感、紊乱感。“反讽”在这个时候就有了用武之地,就能够大显身手。诗人在这里只是拿房地产说事,以此为样板,来观察当代社会的价值虚空与道德晦暗。这个时代,金钱、权力、利益最大化是最现实的“现实主义”;而留在人们记忆中的代表着激情和理想的浪漫主义,则被现代商业无情绑架、改头换面、过度包装、夸大宣传,混迹于平头百姓的方方面面,发挥着迷魂汤那样的作用。质言之,现代商业社会中的浪漫主义已经改变了它当年张扬个性解放的品性,与现实主义一起暗度陈仓、偷梁换柱,共同欺诈世俗大众。这首诗具有“祛魅”的再启蒙的效用。排比是本诗最显著的特色。为了避免呆板,使诗能够活络起来,诗人注意变换排比的不同表达形式,在使我们看到大量的房地产“不诚信”经营的不良现象的同时,也不会产生记流水账的印象。其实,这是古典“赋”常用的表达手法。同“兴”、“比”相比较,“赋”最具有中国传统特色。这种传统的诗法,用来揭示当今社会种种乱象时,如果再借助反讽的力量,就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第15首 灰树林 ■ 雷默
众鸟在林间低飞,声声啁啾
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
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
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
宫白云:对自然与人类境遇的忧患与悲悯
雷默的诗歌风格简静,境界高远。诗歌形式大多短小,四行居多,语言从容,语气淡定,没有深奥与玄秘,禅味自然,读后特别能深入人心。
这首灰树林,一目了然。首先以“灰树林”为题,让灰色萧瑟的基调贯穿全诗,然后在波澜不惊的叙述后面,呈现大自然的凋蔽并引申出现实的残酷。虽然用的是最简约的句式,但所包涵的内容却相当丰富与强大,小小的“灰树林”后面映照的是自然环境与人类生存的大境遇。全诗四行,前两行写鸟的境遇,后两行引出人的境遇,后两行是前两行的深化。“三只鹊巢”暗示着大自然的命运,“三户人家”暗示着人类命运,两者融合,表明一种悲凉命运的不可逆转,透出的是诗人忧患心绪和悲悯心怀。在艺术手法上以“众鸟在林间低飞”为节点,随物赋形,用“啁啾”、“蜷缩”、“瑟瑟”连续三个动词来揭示鸟与人的共生关系;以“天空”对应“三只”、“三户”,浩大与渺小的映照不经意间就把一种凄凉渗透到人心。
整首诗扩张的隐喻与直抵现实的力量足见诗人布局谋篇的深厚功力。诗艺的高低,最终还得看认识的高低,也就是所谓的境界。这首诗写出了一个诗人对自然与人类境遇的忧患与悲悯的大境界,当是它的价值所在。
第16首
仿佛是可耻的 ■ 梧桐雨梦
午夜长出迷人的胡须 不是返老还童
也不是阳刚之气太重 是雄性激素遇到铁
铁遇到列强 远处是一道门 近处是浮光掠影 在激情泛滥的年代
仿佛 不生出点男女是非来 一切都是可耻的 宫白云:奇异的思维与隐喻方式
诗人雨梦写诗的方式很奇特,往往从大家都不很在意的一个由头开始,慢慢让着力点凸出,然后或予以揭示或予以纠正,让诗歌发散出现实或思想的深味。
她的这首《仿佛是可耻的》就是如此。通篇短促醒目,贯穿着嘲讽、辛辣的语调。还是她一贯的风格,不设标点符号,以空格断行,以增强语感与节奏感。开篇借“午夜”这个黑暗的时间段建立起一个锐利通道,在“午夜”和“胡须”间抛出一种悖谬的对应关系,让它们相互纠葛,相互入侵,然后用“返老还童”、“阳刚之气”、“雄性激素”这样特定的词语来否定一种荒谬,它描述的虽是人体的景象,但映射的则是对这一景象的置疑。采用的是一种否定修辞的手法,肯定假象的同时,以“铁”、“列强”表明一种拒绝的强烈。在悖谬的罅隙“一道门”中呼唤着人间正道。以“浮光掠影”、“激情泛滥”、“男女是非”这样的俗语迸发内心的蔑视。奇异的思维与隐喻方式造成一种内在的冲突或者说是对抗。最后以“可耻”本身的词性强化对其行为的“不耻”的态度,并借此走向人性深处。整首诗隐藏的猛烈抨击与愤怒的脉息埋伏着很深的痛,在反讽的同时向我们裸裎诗人内心对幽暗人性的不耻。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及与人合著凡11部。
第17首
杀人 ■格式
杀人
一条汉子被枪顶着
不肯跪下
也不想说话
在岔河西岸,野草
像冤家一样
扑向他
我看了看四周
又看了看他
只是想看看一个人
在和平时期
如何被杀
枪声响了
那个戴墨镜的武警
不敢露出自己的脸
扔掉白手套
径直走了
我猜,他肯定想回头
脚步忽然迟疑了两下
那条汉子双目大睁
仿佛在说
一看,你小子
就是个生手
张无为:诗性叙事如此亦能
杀人事件皆“惊闻”,因为涉及的是生命底线。而格式在此呈现的则是另一种叙事:在武警对死刑犯行刑时,作为旁观者的看与猜,。
首先叙述犯人言行,虽与文化中的“看客”并无二至,但犯人的“不屈”性格已然显示出作者解构的自觉,而“野草/像冤家一样/扑向他”的情境感受委实高明。进而,“我”走上前台,表明看客心理并非多余;“只是想看看”只不过是策略,而人“在和平时期/如何被杀”却大有文章。这些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不谋而合。
后面三节,先叙述武警的几个细节,有还原人性本色意味,即所谓忌讳杀生害命,已宗教般积淀于骨髓;“我猜”云云进一步契合时代氛围;最后转而猜测犯人“仿佛在说/一看,你小子/就是个生手”,在黑色调侃中,显示出全新着力点。
客观呈现见闻,虽有主观参与却无情感掺和,最终使事件还原为客观化的记忆事实,因此避免了有人为导向的嫌疑,读者在进入之后依然有各取所需的余地。艺术空白即诗性。
有时代感而去意识形态化,而前者保持在人性层面游弋,形成另类能指结构,生命状态也得以横看成岭侧成峰。
看来,诗性与抒情、叙事距离等同,关键是如何置放,怎样设定机制。格式不仅聪明,而且还老道,哈哈。
第18首
圣保罗的蝴蝶花 ■燕窝 一个人怎么会把它们描绘得这么美,他怎么会这么不幸呢”
——摘自莫奈评凡高《蝴蝶花》
事情开始时水流正好经过
一个男人看了我一眼
这是没有弹过的
盐,充满明亮的音色
那个早上他走向我
站在树荫里,拿着画笔,微笑
他有一张奇怪的脸,我听到
他身体里巨大的轰鸣声
但他相信大理石
大理石是一种谎言
它美丽的回纹是谎言花边
他住在谎言的房子里
踩着谎言的阶梯,走上高处
他一生都没有着陆
他睁开眼,就从云端掉下来
“可以结束了吗”,他认出我
我们一起在天堂吃草,远离众生
他追逐我,我也追逐他
他在我身体里打勾,他是凡高
那个早上是天堂的礼拜七
圣保罗收容所叫礼拜天的,也叫安息日
张无为:所指滑动 神圣犹存
该诗中通常的有效逻辑信息较少,意象之间关联诡异,叙述视角转换突兀,能指链松散,所指可滑动,这些都容易“误导”读者。诗人似乎是有意站在反罗格斯立场,让语义散射、播撒,不过,某些神圣质素依然。
首节写彼此相遇场景,为旨归题叙铺垫;到第二节,“他”清晰起来并与画家梵高有所重合,“他身体里巨大的轰鸣声”暗含了画家的创作心绪。
第三节集中展示画家的内在精神,“大理石”的意象可以说是诗人的独特感悟,它无论怎样美丽,也只是石头,“美丽的回纹是谎言花边”。但“他”依然相信,执拗地“住在谎言的房子里”,而且甘心“踩着谎言的阶梯,走上高处”。因此才“一生都没有着陆”。其实,他是无法着陆,因为“睁开眼,就从云端掉下来”。可见,这里所指向的是画家一生痛苦的理想主义追求。
接下来,“他认出我”已转换成画家与其大作《蝴蝶花》的完成关系。彼此“远离众生”互相追逐、互相依赖、相互赞赏……由此进一步展示出梵高的一生。“一起在天堂吃草”是十分贴切的意象,可谓神来之笔,所揭示的是——精神世界美丽迷人,现实生活坎坷艰难。而“‘可以结束了吗’”是很必要的一句话语,因为它将画家和作品之间的生命关联进一步拉得更近。
诗结尾,将画家与画作神圣化。梵高完成这幅画,犹如上帝完成创世纪,由此隐喻该画的分量与画家精神。“圣保罗收容所”也是诗人独创的意象,可以说韵味十足。这天是安息日,更是圣徒们礼拜的一天。诗人以宗教般的真诚颂扬画家梵高,可见其蕴藉与容量。
诗人以蝴蝶花的身份与口吻,呈现出画家梵高的创作过程,感受一代大师的品格,甚至将其神圣化,以此来表现他们对世俗时代的精神超越。当然,这同时何尝不是作者在现实中,对诗人应有精神的确认?可见,全诗表现出一种非常可贵而崇高的品格。
以上,是否可以实现大体的诗歌还原?当然,还可以有其他解答,例如,从爱情诗角度去理解,似乎也能言之成理;从生命体验去阐释也能获得新意等。这正是诗歌的丰富的潜在诗性之所在。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第19首
风儿一旦吹过 ■道 辉
风儿不停地吹进青蔗园,它便甜了起来
但风儿停止在旁侧的墓园,那恶臭味又吹起
死亡之人会通过这糜烂气息,卷土重来
能把家什反倒着用就是死亡之中的活人,把风叫做光
把光叫做水,把雾叫做塔,把梦叫做露
把“你”扛在“我”的肩上,用手当做脚在走路
而这边的风儿一旦吹乱发髻,一切便又消失
逗留在残存处的风儿,像吹着疯狂一把扫帚似的
扫过已数遍花草的门埕,但从未举过彗星青睐的烟囱
倘若你能再借给它一双摇橹的手,增加起来
你那静寂的未经忧思过滤筛选的,暂未碰出火花籽粒
你一时失手,也就能牵住风儿的眉睫之梢行走
跟随而至的还有马蹄之风和诗篇中的云雀的羽翼之风
至少是能增加死亡的悲壮和超度坡长
而风儿往往会自提一盏糊纸灯,来看管你
怕你稍微不慎会散佚作灰烬,希望化作泡影那样
这风儿似乎从一汪死水的涟漪处能击起粼粼之波
能重给那位浣洗松柏树笔墨者插上近似白雾的反光
浣洗者也是喜爱洁净者,永是能在死亡的最洁净处
也是能解脱风儿捆绑的看管处,还一丝魂儿回来
恰似在这风儿饱足处,你卸下近似石臼抱负,重向阴暗
未睡去却先醒来,大小已有七七四十九孔的头颅歪在枕畔那样
是你这从不向间隔之墙屈服的风儿一旦吹过,隐秘的便都露现
是你这自提的一盏纸糊灯之洗,那腐烂之土洗过,消失的便都还原
盛敏:消失的终归还原
死亡从来都是个人的死亡,而且每个人与每个人的死亡不可复制。道辉先生在这首《风儿一旦吹过》中想要表达什么?风对死人来说也是死亡的一部分,尽管活着的人看到了风的肆掠或柔和,它给物质与心理带来的诸多变化。如果说一首诗的思维是靠感觉的三级跳蝉联而来,我看道辉先生非常擅长这种模式的递越,刚在一处停留忽然又潜入到另一处,碰出火花籽粒完全得益于埋藏在文字底下的“马蹄之风”,即一种过滤了直白情感的驻守状态。是啊,我们的认识与风何等相像,希望与泡影又何等亲密,隐秘事物的遮蔽与一盏纸糊的灯何等相近——它们都会构成两极相存、共存的局面,转换是它们瞬间的命运。所以用密度过杂的语码去表达一个庞大的概念,似乎有成心合成之意。但在词语与词语共有一个变化的概念时,词语成为解脱风的捆绑的工具,反过来又建成了新的供解构的意义载体。
第20首
月光之一
■ 叶枫林
我们偏爱的一点颜色
正在靠拢幽兰皮肤下黑瓦的村庄
这多像村口一只怀孕的猫
闪着蓝光的眼睛
在我不小心接近时
拐向有光的檐角
它的蓝光
对一种抵近的观察保持戒备
轱辘和井绳仍然纠缠不清
它常怀念一只水桶的七上八下
这个不算太冷的夜晚
月亮已经盘坐多时
盛敏:盘坐多年的月亮
对乡村抒情保持一种寂静幽绵的靠拢,是本诗特点之一。当代商业、工业已经将美丽的乡村原有的寂静彻底打破,理解与进入乡村原始风貌只能回到对昔日岁月的追忆里,当代人应该要有一颗救赎的心来检视自己的生存环境。由于长久在乡村居住,叶枫林先生用直接抵达的观察来浸染自己对月亮的偏爱,这里面似乎埋藏着恢复、闪动或推迟到现在反馈的心理运动,它是一种分析、神秘解释、回忆盘桓的过程,是现在用语言详述尘封的“原始的遗忘”。这首诗载着诗人个人的记忆,在古典意象“月光”“月亮”里,在黑瓦擦着我们的皮肤之时,其实已经储存了值得我们去怀念的信息——虽然它没有多少速度、变形,没有词语炙烤的热量,但它意蕴的渗透性却是我们甩不掉的重负。纯正无言的月光不停地离去。
脚踢鸟评荐
脚踢鸟:诗人。批评家。教授。
第21首
给你 ■ 唐果
我身上长着的
你尽管拿去
你想要
我现在还没长出来的
明天早上长给你
拼了命还长不出来
我给你种子
徐敬亚:即使一口气读100首诗,这首也能留下印象
即使一口气读100首诗,这首诗也能让人留下印象。
简洁,真简洁。狠,真够狠。
一个深爱着的女人,恨不得变成一棵迎迓砍伐的树。这棵甘愿献出一切的树,发出了三步赠予承诺。第一步,赠予100%身体。第二步,对未来的承诺。第三步,对再生与分裂的承诺。套用现代出让赠予的模式,即:现货→期货→孵化器。
更虚化地理解,也可以看成一个恋爱中女人的婚爱诺言:一是现有的情感全部,二是未来情感的预期,三是婚姻成果的期许。
从诗的构成角度,三次递进,在时间上衔接,在程度上步步推进。第一节的“尽管”和第三节的“拼了命”,都用得好——给得果断,给得彻底,给得惊心动魄。拿去,拿去,全拿去!
在敏感、灵动的女诗人中,唐果更简洁、更尖锐。她的手里只拿着一根针,一首诗只刺一下两下,刺得人又深又疼。
一共43个字,似乎一个字也不能少。
第22首
半斤雨水 ■黄灿然
近来我频频跟雨遭遇,
好像它不知怎的要来改变我。
今天我上山,又碰到它,
当我走进一个密林遮蔽处,
突然一阵喧哗,
远远看见一片蒙蒙雨
像晨雾穿过树林
徐缓而至,下雨的范围
只有半个蓝球场那么大,
当它逼到我面前,
我本能地往路边侧了侧身
让它过去,一滴也没沾;
接着又是一阵喧哗,
又有一阵蒙蒙雨
徐缓而至,像一位跟在姐姐背后的
美丽而温顺的妹妹。
我来了灵感,改变主意,
我想既然我有这个缘份
要一而再地跟雨遭遇,
既然它不知怎的
好像要来改变我,
我就索性让它
淋个够,跟它
溶为一体吧,这念头
刚萌生,我已
上前将它拦住――
我没有拦住它,
它穿过我,像穿过一棵树,
在我身上留下约莫
半斤雨水,刚好足够
将我淋透。
徐敬亚:天平般精细的感觉
初读这首诗,感到一个人能把雨水感觉得这么准确、细微,令人吃惊。诗人遇雨后的那种8岁儿童般的游戏小心理,一直在内心作祟。这种“逆反”或“试新”的心理在普通成人身上也常常一闪而过,虽然留存得非常短暂。全诗,明亮……光滑……愉悦……这就是最初的读后感,一见钟情。
细读之后,才感到诗人用心良苦。
前后两次遇雨,诗人几乎用了同样词语。都是“蒙蒙雨”,都是“一阵喧哗”,都是“徐缓而至”,都是“好像它不知怎的要来改变我”。四句八处重复,不是偶合,是诗人的故意。
重复,是为了对比。第一次是本能的躲避,后一个是来了灵感。
“像一位跟在姐姐背后的美丽而温顺的妹妹”――这个灵感几乎造就了一首诗!这样的灵感涌起,刀山火海在诗人面前也变得合理。
在偶然的物我相遇中,诗人最终与雨溶为一体。在人面前,自然界显得如此巨大,仅仅不足“半个蓝球”大小的半斤雨,足以把一个人全部淋透。人太小。
半斤,体现了诗人天平般精细的感觉。假想,改成《一阵雨水》,这首诗可能失掉50%以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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