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停止了……》
渴望停止了,尾巴向天。生命猛然截断自己。我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流漓出女性的线条。甚至城市也跑出来查看是什么这样突然中断。
“男人的这个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城市高声叫喊,而在罗浮宫里,一个小孩看见另一个小孩的肖像就惊慌大哭起来。
“女人的这个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城市高声叫喊,而一座路德维希王朝时代雕像的掌心长出一茎青草。
渴望在举手所及的高处停止。而我不躲在自己背后窥看自己是否在下面走过或者在上面游荡。
《有一个人变成残废》
有一个人变成残废,不是在火线上而是在一次拥抱中,不在战争时期而在和平时期。他失去面孔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憎恨。他在正常生活中而不是在遭遇意外时失去它。他在自然规律中而不是在人的动乱中失去它。比柯特上校,“残废退伍军人会”会长,被1914年的火药吃掉了嘴巴。我认识这个伤残人,他被不死的远古空气吃掉了面孔。
死面孔在活躯干上。僵硬的面孔被钉子镶在活的头上。这面孔变成头颅的后脑勺,头颅上的头。我有一次看见一棵树转背向我。另一次看见一条路转背向我。转背的树只生长在从来没有人诞生也没有人死亡的地方。转背的路只会伸延穿过有死亡而没有诞生的地方。
这人的面孔僵死了,他的全部内心生活和动物表情,为了向外传达,都藏在长着毛发的头颅里,在胸膛里,在四肢里。这深藏的生命所有外出的冲动,都在自己的面孔之前退缩,而他的呼吸、嗅觉、视觉、听觉、语言能力,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光华,都凭着他的胸口、肩头、头发、肋骨、臂膀、腿和脚而发挥功能并且表达自己。
残毁的面孔,罩住的面孔,关闭的面孔,并没有妨害这个人的完整,他并不欠缺什么。没有眼睛还可以看和哭泣。没有鼻子还可嗅和呼吸。没有耳朵还可以听。没有嘴巴还可以讲话和笑。没有额头还可以思想和作心算。没有下巴还可以期望和存活。耶稣见过因残疾而失去机能的人,有眼却看不见,有耳却听不见。我认识这个失去器官的残废人,没有眼睛也能看见,没有耳朵也能听。
《那房子没有人住了……》
“那房子没有人住了,”你告诉我。所有的人都走了。客厅、卧室、院子,都是空的。因为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没有人留下。
我对你说:人离开的时候还会留下。只要有一个人经过,那地点就不荒凉。荒凉的是人的孤独,是从来没有人经过的地方。新房子的死气比旧房子更沉,因为它的墙里只有石头或者钢铁,没有人。一所房子存在于世,并非由建成的时候开始,是从有人入住的时候开始。一所房子,像坟墓一样,需要靠人生存。这就是一所房子为什么跟一座坟墓那么相似的原故。房子从活人那里得到营养,坟墓从死人那里得到营养。因此前者站着而后者躺着。
在现实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那房子,然而事实上所有的人都还留在那里。留下的不仅有他们的记忆,还有他们本身。而且,他们不仅仅留在房子里,他们的生活还在房子周围延续。活动和行为,出门乘坐火车或者飞机或者骑马,用脚走路或者爬行。在房子里延续的是器官,是推进和循环的原动力。已经离开的是脚步、亲吻、宽恕和罪行。仍然留在房子里的,是脚、嘴唇、眼睛和心。否定与肯定、善与恶,都消散了,仍然留在房子里的,是行为的主体。
《我想讲一讲希望》
我感到这种痛苦,不因为我是塞萨•瓦叶霍。我痛苦也不因为我是艺术家、是人,或者仅仅是个活物。我痛苦不因为我是天主教徒、回教徒或者无神论者。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如果我的名字不叫塞萨•瓦叶霍,我也同样会痛苦。如果我不是天主教徒、无神论者或回教徒,也同样会痛苦。今天,那痛苦在更低处。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
我的痛苦不能解说。我的痛苦太深,从来没有原因也不缺乏原因。有什么可能的原因呢?能够重要到停止成为原因的东西在哪里?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就可以停止成为原因。这痛苦为什么产生?为它自己?我的痛苦从北风和南风里来,好比某些珍禽在风里产下的中性鸟蛋。假如我的新娘死去,那痛苦不会改变。假如他们割断我的脖子,那痛苦也不会改变。今天,我的痛苦在更高处。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
我观察饥饿者的痛苦,我看见他的饥饿比我的痛苦走得更远,如果我绝食而死,坟头还会长出一茎青草。恋爱中的人也一样!他的血比我更浓烈,我的血没有源头,没有人喝!
我一直相信,宇宙万物都是父亲或儿子,那无可避免。然而我今天的痛苦既非父亦非子。它没有后背,天色暗不下来,而它的前胸太宽,天色也亮不起来,把它放进黑暗的房间,它不会发光,放进明亮的房间又不会投射影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今天都使我痛苦。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
《你们是死人》
你们是死人。
变成死人的方式多么奇怪。有人要说你们没有死。然而,事实上,你们是死人,死人。
你们在那薄膜后面的虚无中飘浮,薄膜摆荡于天顶与天底之间,来往于曙色与暮色之间,在并不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伤口前面的共鸣箱里振动。我来告诉你们,生命在镜子里面,而你们就是最原本的,是死人。
而水波漾过来,而水波漾过去,没有阻力,就变成死水。水惟有在撞到对立的岸而破碎的时候会叠起再叠起,于是你们改变了形貌并且怀着信念死去,因为觉悟到第六根弦已经不属于你们。
你们是死人,从来没有活过。有人要说,你们生存在别的时间而不在今天。然而,事实上,你们是从未存在过的生命的尸体。那是从未活过就永远死掉的悲惨命运。是还没有绿就枯萎的叶子。孤儿的孤儿。不过,那些死人并不是、不可能是未曾活过的生命的尸体。他们永远因生活而死。
你们是死人。
《把离开你的人跟你……》
把离开你的人跟你连结起来的,是回归的共同本能,那是你最大的悲哀。
把留在你身边的人跟你隔开的,是分离的共同服从性,那是你最小的欢乐。
用这种方式,我说明自己,说明集体的个人性,说明个人的集体性,以及那些在两者之间向着边界的声音前进而倒下,或者在世界边沿原地踏步的人。
在强盗和受害人之间有某种中性的、严格中性的东西。它同样可以说明外科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双方都罩在恐怖的、浮凸的、类太阳的半个月亮下面。因为被偷走的物件也有它自己无关紧要的重量,而被切除的器官也有它自己悲哀的脂肪。
在悲惨的生存里找不到快乐的人,在丑恶的生存里找不到美丽的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使人沮丧。
离开!留下来!分别!这几个词语概括了整个社会机制。
(译者: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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