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头鸟 于 2014-8-25 19:31 编辑
感性与知性的双重纠缠
----评程洪飞和潘志远的散文诗
●崔国发
今年仲春时节,我和方文竹先生赴浙江湖州参加一个散文诗研讨会时,曾饶有兴致地聊起宣城散文诗坛两位颇富创新潜质的新秀程洪飞和潘志远。我个人以为,他们在散文诗的范式重构与艺术转型上已经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也许在艺术的习惯势力那里,他们的散文诗作品有点异数与另类,在阅读接受方面甚至于还有相当的难度,但你绝对不可以忽视其新锐性的存在。当下散文诗缺少的正是这种“游离”──从人们司空见惯的、一成不变的、越来越狭窄的题材与手法中走出来,卸掉那些想左右我们、支配我们、影响我们的旧秩序、旧模式、旧套路的因袭负担,割去那些累赘的、拖曳艺术前行的、续貂式的“狗尾”,从而促进现代或后现代散文诗特质的深化或引发一场诗体上的革新,使散文诗的质地与内涵成为一种多重可能的、多值的、多解的“方程式”,而不是那种一目了然、一触即护、一点即破的“易碎品”。 散文诗人最怕写作说教或样板式的方法论,最怕作茧自缚或局限于别人的坐标点而沦为诗奴却无自身那一片创造的天地,最怕不能突破与超越某种凝滞自身发展前路的那一堵堵森严的障碍与壁垒。尤其令我高兴的是,程洪飞和潘志远从一开始便以觉醒者的姿态、僭越者的艰难、求索者的自立、冒险者的果敢、孤独者的冷峻之面貌登场,他们深明散文诗创作大义,深明生命的难以承受之轻,深明散文诗现代性与不合时宜的秩序之间的龃龉,把各自的散文诗创作,定位于多侧面的、多层次的、多向度的结构与格局之中,定位于对心灵自由的确认、对异质共生的宽容、对个性特色的强化、对语言符码的优选之中,定位于感性与知性的双重纠缠、主情与主智的相互渗透、他性与自性的对立统一之中。作为新生代散文诗人,他们以自己散文诗的初步尝试,竭力实践其全新的审美定性,十分可贵;他们又能有如此更新创作理念、更新诗艺定势的勇气,亦殊为难得,虽然他们迄未引起更多的诗人和批评家的关注,所创作与发表的作品数量不多,质量尚有待进一步验证,但他们的起点是非常高的。
比较而言,程洪飞的散文诗,受到西方现代派、拉美散文诗或台湾诗人纪弦散文诗的影响可能更深一些,走得也似乎更远一些。但他又不是生吞活剥西方现代文学式的荒诞与迷惘、颓废与苦闷,或是愤青式的冲动与偏激,不是对唯美主义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等诗人或散文诗作家,包括他们那种情绪、意识与潜意识、心理、直觉,包括那一整套表现手法如象征、视角变幻、变形、通感、悖谬、反讽、虚实结合、意象叠加等的“野蛮的摹拟”,而是有着程洪飞个人式的现代语境、现代审美以及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心灵诉求与生存意志,有着对于精神性的哲学追寻、对于现代文明与人的困境的诘问与叩诊、对于现代诗美的标新立异,对于散文诗语言隐喻性与陌生化的沉潜与呈现。那种新奇的、反常态性而颇具张力的语言建构,在异质层面上解构既有的语言秩序、规则和逻辑,甚而至于受到如余光中先生在论述散文的诗性语言时所提出的“弹性”、“密度”、“质料”等准则的影响,程洪飞的散文诗大多不分段,给人以密密麻麻、纵横捭阖、经纬交织、随心所欲、一气呵成之感,它不在自身所遵奉的内在秩序中留有空隙,充分体现了现代散文诗非线性、大信息、快节奏、高密度的特征。他的散文诗乍一看很“感性”,仅从其诗题来看,便如“山谷中的湿地、落日、沙鳗、古镜、香味的花环、午后的母鸡、月亮地、月亮井、梅花掌状”等具体可感的意象,如果再深入到每一个篇章,便更能俯拾即是一些我们看得见、摸得着、触得到的、非常直观形象的、具有亲和力的存在物,它们强烈地作用于我们的感官,似乎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一些“感性”、“他性”、“客体”的东西,但果若如此物象在纸面上作矩阵式的停伫,即便如美学家鲍姆嘉通所说的“感性的完善”,也只是低层次的置入、存盘与摄取,聪明的程洪飞却在散文诗的感性书写中包含着铭刻在其灵魂中的“知性”、“自性”、“精神性”的成分,纷繁复杂的“外宇宙”最终统一于一个和谐有序的“内宇宙”,以达到真正的“审美的完善”。在山谷中的湿地,一只陷入泥沼的鹭鸶拔腿,或把尖喙插入泥沼的“感性”动作,引发了诗人“知性”的思考。“观看者们谁都不愿意揭穿它的困境,并且端坐在事物之外忽悲忽喜的一边观看一边揣摩表演者的结局。”(《《山谷中的湿地》),这些麻木不仁的看客,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是太多太多了,他们往往“端坐在事物之外”若无其事似地作了一次毫无道德良知可言的“睁眼瞎”,随着工业化、市场化和现代化的深入推进,人们陷入精神的泥沼而难以自拔,诗人哪里是在看鹭鸶的“自拔”,他看到的仿佛是精神的堕落与文明的困境,体悟到了如马尔库塞所预见到的“现代文明与人的困境”。“泥沼中的鹭鸶拔腿运动与我似乎没有关系。我得走了,其实我是不愿意看到它谢幕时的或悲或喜的结局。”(同上),诗人在此坦率而真切地作了“知性的反省”,对包括自身在内的人们文明的失落与道德的困境有了痛切的感受和深沉的思考。程洪飞的散文诗就是这样地彰显他的“诗性与激情”。感性与知性的双重纠缠,与艾略特的表述“追求知性与感性的整合,把官能感觉和抽象观念”结合起来是一脉相通的。
潘志远的散文诗,也是这样地体现出语言的感性化与知性化。知性是与感性相对应的一个范畴,“知性不能直观,感性不能思维,只有通过它们的联合,才能产生认识。”(王元化《知性的分析方法》及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第115页),感性与知性的双重纠缠与携手联合,造就了潘志远的散文诗以动态的“心物同形关系”。与程洪飞一样,潘志远的散文诗文本,总是力图摆脱惯常形态与既往的那些约定俗成话语的骚扰,逐渐地与自我的前置状态颠覆性地扯断血缘上的“遗传”关系,他在创作的时候还试图与他人的文本彻底避开,进而在难度写作上做出自己的价值选择,对独特性的偏爱,使他的书写与差异触及一种深刻的存在。感性与知性、感性与情感、感性与理性、理性与非理性,均体现出审美的个性优先性。“一直以来,我的影子,只热衷于做两件事。/要么抢在我前面,为我默默引路;要么躲到我背后,拼命拖我后退。/也不排除在我左右,旁敲侧击;那是偶尔,少之又少,慎之又慎。/但我不与它计较,不生它的气,不怪罪于它,不对它大发雷霆。只对它温谦恭礼让,对它和颜悦色。/仿佛怕它弃我而去,让我沦为孤家寡人,说难听点,像个连影子也背叛的暴君。”(《像个连影子也背叛的暴君》),影子在这里,作为一种感性表象,它与“我”的身体不可分割地渗透着知性的因素,形影不离,形影相吊,如影随形,“身”与“影”之间构成了这种亦步亦趋的关系,如果连“影子”也背叛“我”、“拼命拖我后腿”而不是在“我”前面“为我默默引路”的话,那这个世界真的病得不轻,真的很恐怖,真的像“暴君”一样的寡情薄义;如果连“身”与“影”之间也是尔虞我诈、阴险乃至于互相倾扎的话,又岂能令人“和颜悦色”而领悟现实的美好与道德的完善呢?潘志远在这短短的散文诗章中,从“影子”的感性生发下去,恰恰也正是由于这“感性”即“影子”的催化作用,才使得诗人审美的“想象力摆脱了概念的纠缠,与知性做着一种自由的游戏”(徐亮等:《文论的现代性与文学理性》,第161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这是一种“思想的游戏”,诗人将这“自由的游戏”通过感性形象升华为知性思考与深沉的思想力。这种“思想力”所透出的知性,是以感性的抒发为基础的。像“夜变得越来越世俗”,“一场雨带来的醉”,“我用灯光照亮树的影子”,“雨不打一声招呼”,“母亲花”,还有写泡桐、老瓦的精短篇章,无不通过他的感性化语言昭示着他对人生的拷问与领悟,诗人在创作活动中“那种天然的、直觉的、个性化的密切介入”,使散文(诗)的语言成为“既具艺术的理性,又充满着生命的激情的温暖可感的语言。”(陈剑晖:《诗性散文》,第209页,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即便是很抽象的东西,潘志远也有化抽象为形象、化知性为感性、感性与知性互联互通的本领,如他的《计较》,乍看此题不少人不知从何处下手,潘志远却想到了“风中斜飞的燕子、池中初露的小荷、篱下彻夜难眠的秋虫、雪地上疾驰如飞的雪橇”等这季节性的代表物象,然后表达“宁可天下物负我,我不负天下物”的思想,只要我不与这些物计较,也便不畏它们与“我”计较,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但愿无愧我心。诗人深谙“理性的自由”与“感性的幸福”,在艺术的感性特征与理性内涵之间达成了一种高度的默契。
面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新潮,著名作家、学者刘再复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新’的不一定都是好的,但新的未必都不好。我们最好先别忙于作价值判断,而先尊重它的存在,尊重这种存在与实验所包裹的创造性心灵和探索精神。”“新潮作品都在某个方面反叛传统,反叛习惯。倘若要论及丛书中的新文化精神,这便是勇于尝试、勇于更新、勇于求索的精神。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凡是’派,即‘凡是前人所设置的窠臼,我不重蹈”,‘凡是人们已经用滥的陈言,我必务去’。读读他们的作品,有时会不习惯,有时会难以接受他们的观念,但是,却不能不承认这里有智慧的活力、新鲜的文风,有不拘一格的追求。于是,我们会感悟到生机,感悟到文学的青春气息。”(刘再复:《新潮:一个值得尊重和研究的文学存在》,《八方序跋》第69、70页,三联书店2013年版),诚如刘再复先生所言,程洪飞、潘志远在散文诗上的“尝试”与“求索”,同样值得我们尊重。散文诗只有多元竞存,新潮迭起,涌现出无数个像程洪飞和潘志远这样的虽名不经传却有志于做迸溅新浪花的“弄潮儿”,散文诗的大海才充满生机与希望;散文诗人如果都拥有程洪飞、潘志远这样的雄心壮志,超越陈旧的思维模式,开辟新的艺术领域,才能在不久的将来,做一个不可替代的精神个性的诗人,一个不安于现状而奋发革新的诗人,一个能充分释放其文学正能量、新能量、奇能量、劲能量的诗人。
2013年8月15日,育秀园
崔国发:中国散文诗研究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主席团委员,湖州师范学院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淮南师范学院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新诗研究员。著名散文诗人、散文诗评论家。有《黎明的铜镜》《黑马与蝴蝶》《水底的火焰》《红尘绿影》《审美定性与精神镜像》《诗苑徜徉录》……等多部作品出版,以及多篇作品入选国家级权威选本。曾获全国全国散文诗大奖赛金奖、中国第四届散文诗“天马奖”等30余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