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肖振中 于 2014-8-30 22:02 编辑
夏延华:希尼逝世一周年忌日荐读当代爱尔兰诗歌
据<北京青年报>2014-08-30载文2013年8月30日,诺贝尔奖诗人希尼逝世,国际诗坛痛失骄子。
在希尼一年忌日到来之际, 笔者在此选译以他为代表的七位当代爱尔兰诗人的代表作,并附点滴绍介之语,其中三首另辅以简要注释。谨望这组译诗能像引玉之砖,吸引国内读者去进一步领略爱尔兰诗歌的哲思和奇美。
由于东西文化差异,且现代诗歌形式自由,意涵丰富,有虚实朦胧间的可感与不可感和可译与不可译,笔者翻译过程中遇到了一些疑惑。Mark Buck博士和加州大学J. Hillis Miller教授给予了热情解答。特此致谢!
爱尔兰是大西洋中的一片袖珍之地,其杰出的文学贡献却令世界瞩目。斯威夫特、叶芝、乔伊斯、萧伯纳、贝克特、希尼等皆是这片土地孕育出的巨匠。在殖民文化、游牧文化、海洋文化三股文化源流的浸润下,当代爱尔兰诗坛既有殖民地的怀旧,又不乏宗主国的遗风,诞生了一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名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和三名艾略特诗歌奖得主。尽管爱尔兰从1921年起南北分治,其文学、文化却始终血脉相连,南北诗人依旧同呼吸、共命运,用诗笔尽情诉说着翡翠绿岛上的爱与痛、悲与喜。他们在草原和大海的怀抱里寻根,在与民歌和神话的离合存没中探索自己的文化身份,在反思北爱危机的同时又放眼世界,其作品呈现出爱尔兰有别于欧洲诸国(尤其是英国)的独特文化和民族性。
莫斯浜:阳光
谢默思·希尼
庭院的空地上有口井,
阳光洒向那里
水泵温热起来
水更甜了
在悬空的水桶中
可以看到盛满阳光的水面
就像一平底锅
挂在墙上
在每个漫长的下午,
她美丽的双手都会忙个不停
在擀面板上,
在热烘烘的火炉旁
火炉把热传给烘板
她
倚窗而站
星星点点的面粉爬上围裙。
她拿起鹅毛掸子
掸去擀面板上残留的粉末,
然后,双手十指交叉着坐下
露出沾了白面粉的指甲
穿过树叶的阳光
在她的小腿上映出稀疏的光点
两个钟头的工夫
司康饼熟了
生活的点滴汇聚成深厚的爱
就像锡制的铲斗
在盛放面粉的坛子里
越铲越光亮。
采刺梅谢默思·希尼
八月末,大雨过后再来一周艳阳天
刺梅就熟了。
起初,只见光亮的一粒紫色
其余都还是红红绿绿的铁疙瘩。
摘下那颗紫色的,尝一口,甜极了
像陈年的酒:里面包孕了夏天的血液
残留在舌头、齿尖的芬芳
勾起采摘的欲望。红色的梅子相继变紫
我们搜出所有大缸小罐
向荆棘满布、湿草没膝的山野进发
踏遍山沟沟、山湾湾
直到所有容器都装满,
直到叮当响的马口铁罐子底部铺满绿梅
顶部是又大又黑的紫梅
如明眸一盘。我们的手火辣辣的
上面布满了刺,像青须公的手一样黏。
把采回的鲜梅放进牛棚
满满的缸子上长出一层绒毛,
一层灰鼠皮样的东西。
梅汁也臭了起来。一旦离开枝头
果实就会发酵,再甜的果子也会变酸。
让人不禁想哭。好难受!
每个乖巧可爱的罐子都散发着霉味
我年年指望梅子保鲜,却深知这是一厢情愿。
谢默思·希尼(Seamus Heaney, 1939-2013),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歌以抒情的美和伦理深度见长,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奇迹,令往事得以升华,被誉为当今英语世界最优秀的诗人,曾任牛津大学诗学教授和哈佛大学修辞学教授。
来自爱尔兰的景象
詹姆斯·西蒙斯
在战场牺牲的英雄:
手指炸断,尸首横飞,脚趾乱弹。惨不忍睹!
那天,从天空散落的
是英雄的眼珠、骨骼和内脏,
像苍穹的星宿,像飘飞的雪花,像五月的坚果,
像雏菊满地,像烟蒂遍布。
英雄挥洒完热血而去,
那些每天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事物
我们每天走过的地方,都泛出
因杀戮而飞溅的殷红。
爆炸已停,英雄不朽,浩气长存!
詹姆斯·西蒙斯(James Simmons, 1933-2001),富于骑士精神和清教徒气质,多才多艺,广泛涉猎作曲、编剧等领域。他创办的文学杂志《诚实的阿尔斯特人》对希尼、朗利等一大批当代诗人的成长做出了不朽贡献。
传说中的栅栏
约翰·蒙塔古
传说中的栅栏横在我们中间
绵延不绝的想象的平原,
奇形怪状的群山褶皱
弥漫黑夜,
淌过萨克拉曼多、圣华金的,
是嘶嘶作响的冬雨。
我等待一整天了,忐忑地
从车站走向栅栏
当我目睹一辆又一辆列车
驶过三藩市区
和金门大桥,雨水
顺着火车轮的凸缘滴落。
你在午夜到来,黑人乘务员的提灯
映照出你苍白的脸。
冬雨朦胧了我的双眼
一时遗忘了语言,但
我还是走上了站台
直到我们冰冷的手握在一起。
你风尘仆仆的旅途中有一老妪作伴
她没下车,却用手套
在起雾的车窗上抹出一个圆
从中目送我俩
走进潮湿的漆黑
亲吻,直到吐不出半个字来。
快乐的一天约翰·蒙塔古
献给约翰·麦加亨
时常,我觉得随口说出
“这是快乐的一天”
是描述好心情的唯一方式
也是最佳方式
“快乐的一天”不是
一门古老语言积攒的财富—
麝香般的浓郁之味!
而是一种慢而稳的生命确切感
它通过仪式化生活经验的细节—
数数窗帘上的格子,
摸摸松木餐桌的棱边,
如此点滴,深深回味
它熠熠发光
照亮壁炉上的时钟
时钟的三颗针欢快地转动
嘀嗒,嘀嗒,嘀嗒。
约翰·蒙塔古(John Montague, 1929-),生于美国,后移居爱尔兰,是一位以爱情诗闻名欧美的当代诗人,在1998年被授予第一任“爱尔兰诗人之椅”称号。
一张阿米什挂毯
迈克·朗利
我们知晓的
似乎唯有
那仅有一间教室的学校
从内到外一袭青衣
新人乘着马车去教堂
还有孩子们映在雪地上的剪影
赠你这张百衲毯—我的小农场
我曾是那精耕细作的农夫
给每根丝线染上哈密瓜和樱桃的颜色
再绘出草垛、玉米、烟叶
你若挂于墙上,就像教堂之窗
你若铺于榻前,宛若一席花床
每每宽衣而眠或拥吻在旁
皆小心翼翼,不忍踩上
注释:阿米什人(Amish),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教新教门诺会信徒(Mennonite),以拒绝汽车、电力等现代设施,过着简朴而与世隔绝的生活而闻名。他们的重要信仰是:人不应自我膨胀。
停火
迈克·朗利
阿喀琉斯眼噙泪水
紧握普里阿摩王的手,试图将他扶起
老国王执意跪地不起
悲痛笼罩营房。
阿喀琉斯双手托起僵死的赫克托尔
面容憔悴,如失手足,
他为遗体涂香膏,披战袍,如装点一份礼物
等待普里阿摩黎明时分带回特洛伊。
阿喀琉斯邀请普里阿摩共进晚餐
二人举杯互敬,
阿喀琉斯高大健硕,普里阿摩从容平静
话语之中冰释前嫌。
“我向阿喀琉斯—杀我儿者
下跪作别,并吻他屠人的大手
只因他最后的大义。”
注释:该诗取材于荷马史诗《伊利昂纪》,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在特洛伊之战被希腊大力神阿喀琉斯杀死后,父亲普里阿摩王携重金赎要儿子遗骸,双方最终冰释前嫌。该诗因其亲情可以战胜民族仇恨的主题而足以彪炳史册,它在《爱尔兰时代周刊》发表后的第三天(1994年8月31日)即传来共和军宣布“停火”的消息。结合北爱冲突的历史语境中来读这首作品,诗人的个体情怀与历史现实遇合,随后的停火声明更与该诗主题息息相关,其诗学正义不言自明。
迈克·朗利(Michael Longley, 1939-),曾担任北爱尔兰艺术文化委员会传统艺术督导21年,善于融合北爱尔兰政治语境和古希腊经典进行互文创作,先后获得“艾略特诗歌奖”、“霍桑登文学奖”、“当代诗歌奖”、“女王诗歌奖章”、第四任“爱尔兰诗人之椅”等殊荣,于2010年被女王授予“不列颠帝国勋章”。
受伤的水獭
迈克·哈特尼特
有只受伤的水獭
趴在一尊石头上
身旁一把暗枪,
她摆弄胡须
划动蹼状的小脚。
她的祖先
曾经告诉她:
有条河,
一条清澈见底的河
万年不涸。
他们还说
河里有成群的鲑鱼
肥得像壮树
还有石首鱼
亮得像蓝矛—
人们的靴子里
看不到炭渣
那儿的狗
不用绳子套养。
她却没有注意到
地球已经死了
太阳也在断气,
而她正畅游于
清澈的幻觉之河。
一个爱尔兰妇女之死
迈克·哈特尼特
因为愚昧
她吃着一成不变的饭菜
并以为地球是平的,
因为没有信仰
她以为整晚闹腾的
既不是狗,也不是猫
而是恶作剧的小妖精
不过,她却格外自豪。
然而,她却只能呆在清冷的厨房
喝着可怜的清粥
用她纤弱的手
牢牢抱住一个她不能理解的世界。
从她死的那天起我爱上了她。
她是十字路口的夏日街舞
她是一场鼻青脸肿的牌局
她是一首无人哼唱的歌谣
她是座被士兵劫掠的房屋
她是一门无人言说的语言
她是儿童的钱包,装满无用之物。
(Michael Hartnett, 1941-1999),二十世纪爱尔兰诗歌史上一位特立独行的诗人,能同时用英语和爱尔兰语写作。他于1974年宣布弃用英语,但又在十年后回归英语写作。每年四月,他的家乡西纽卡斯尔镇都会举办纪念他的文化节,并颁发以他名字命名的“迈克·哈特尼特诗歌奖”。
生命之树
伊婉·伯兰德
一棵漆黑之夜的树
没有活力,没有色彩。
没有花朵,没有果实。
它等待太阳去找它。
亲爱的孩子
在这漆黑的夜晚
我找不到你
等待
黎明的到来
让我们互相找到对方。
让太阳
一点一点地爬上屋顶。
让爱成为光,从上而下
再一次向根示意花的开放。
亚特兰蒂斯伊婉·伯兰德
一首消失的十四行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问题困扰着我
整座城—拱门,台轩,柱廊
更别提车马和动物—全都
瞬间沉没
我在心中默念:世界曾经很小。
一座伟大的城市一定值得怀念?
我怀念我们的旧城—
白胡椒粉撒上白色的布丁,你和我
在楣窗边相遇,又在白云下回家。也许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古代寓言家曾冥思苦想一个词
一个可以描述永逝不回之物的词
却以失败告终。于是,他们按照人类的传统
命名这份哀伤—亚特兰蒂斯
再将其埋葬在人类出生、成长的大海。
注释:“亚特兰蒂斯”又称“大西国”、地球“第八大洲”,是传说中一片在1.2万年前沉没于大西洋的神秘岛屿。柏拉图在《对话录》中曾提及此地,不过人类至今尚未寻到其踪迹。据说,亚特兰蒂斯有着高度发达的文明,集中体现了史前的大西洋文化、艺术和工艺水平,那里的一切伟大而神秘。
伊婉·伯兰德(Eavan Boland, 1944-),多产的女诗人和名门之秀,早年因父亲出任爱尔兰驻英国大使曾移居伦敦,那里的“反爱尔兰运动”对她触动很大,其诗歌倾向于在历史时空中对爱尔兰本土文化展开寻根之旅,曾执教于斯坦福、都柏林三一学院等学府。她在1994年获兰南文学奖—奖金最高的世界文学奖之一。
埋儿
葆拉·米汉
你的灵柩不像灵柩,
倒像婚礼上的蛋糕。
我为你挑的最后一套衣服,
是你最爱的斑马纹衬衣,
和蓝色棉裤。
它们散发着“十月里的”木香味儿,
那其实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还为你穿了亲手织的开襟羊毛衫,
暖和且贴身。
幽暗的地下太冷。
没有光线指引你
去寻找飞鸟的踪迹,
花儿盛开的地方,
鱼儿的住所,还有其他动物的巢穴。
你将不知晓
太阳何时升空,何时落土,
噢!我的羔羊,我的牛儿,我的小鹰,
我的幼狐,我的孩子,我的雏鸟,
我的乳儿,我的小马。我要把时光扭转,
再一次
把你孕育在我的子宫,用羊水将你包裹,
我甚至想把你带回
九个月前
你成为一颗种子的瞬间
你在那一瞬间成为血肉,
成为我腹中的灵魂。
如果时光再能倒流一段
我将回避那场种下你的爱筵,
选择一个人
到长满苔藓的寂静之地去旅行,
每月红色的血滴流出我身体的时刻
就是你经由母亲涌向大地怀抱的须臾。
葆拉·米汉(Paula Meehan, 1955-),当代爱尔兰诗坛唯一一位在诗歌创作与戏剧创作领域都成就斐然的女作家,诗歌风格极度唯美细腻,是现任“爱尔兰诗人之椅”(2013-2016)的荣誉持有者。
译者介绍 夏延华,青年学者,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西华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爱文学研究,在《外国文学研究》、《当代外国文学》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主持的项目有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身份与身份政治:北爱危机以来的爱尔兰诗歌研究”、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当代爱尔兰诗歌的文化释读(1960-201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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