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10期)
2014年8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4年第5期
王征珂评荐:张二棍《原谅》
午夜月《浮云》
方文竹评荐:唐 毅《虚惊》
三色堇《一辆驶向大唐的马车》
木 叶评荐:路 顺《赛拉味》
石玉坤《衰老》
赵目珍评荐:剑 男《老屋》
庞清明《体认》
阳 村评荐:小米的忧伤《飘》
高短短《茶馆门口的女人》
罗广才评荐:普 冬《哑巴》
刘 年《马》
杨四平评荐:潇 潇《悲剧角色》 石泽凤《背靠水东老街》 宫白云评荐:蓝 喉《白苹果》
刘 川《月亮》
张无为评荐:朱 江《耶路撒冷的眼睛》
小米的忧伤《飘》
周瑟瑟评荐:李少君《碧玉》
周伟文《被花救活的人》
盛 敏评荐:张岩松《清澈》
张德明《体检》
脚踢鸟评荐:曾 烟《影子》
李继宗《急诊室》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1969年生。诗人。著有诗集《蝴蝶和钢铁》。现居湖北十堰。
第1首
原谅 ■张二棍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的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王征珂:张二棍诗歌片论:和“下面的事物”亲密结盟
著名诗评家谢有顺曾经指出,向下的写作向度同样重要,因为一张张生动或麻木的脸在下面,严格地说,心灵也在下面——它决非是高高在上的东西。文学只有和下面的事物(大地和心灵)结盟,文学才能获得真正的灵魂的高度,这也是文学重获生命力和尊严的有效途径。
我以为,山西80后青年诗人张二棍的诸多诗歌,正是这样一种自觉和“下面的事物”亲密结盟的诗歌。在张二棍的诗歌旅程那里,“下面的事物”涵盖芸芸众生、世间万象:既是生活困窘的小民百姓,也是命运无常的乡里乡亲;既是瘦骨嶙峋的垂危河流,也是牵肠挂肚的小小故乡;既是驯化的老虎、卑微的蚂蚁、赶路的穷人,也是胆怯的兔子、白头的野草、待穿的寿衣。这种“知饱知饥,知冷知热,知好知歹”的诗写习惯,被张二棍忠实坚守着,这使得他的诗歌写作和那些“无涉苍生,无有心肠,无关痛痒”的写作恶习,见出了诗品的真伪。
张二棍笔下的现实世界,不是遍地桃红柳绿、处处莺歌燕舞、整天风花雪月,而是茹苦含辛、艰难坎坷、百感交集、百味杂陈。现实世界是物质化的世界,纷纷繁繁,拥拥挤挤,嘈嘈杂杂,物欲横流。哪里可能呐: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纯洁如白玉,清亮如泉水,甜美如花蜜,轻盈如月光?张二棍密切观察着,深入思索着,把诗歌的触角抵近边缘,贴近最底层,切近小小的人物。佝偻着腰身的老人,按摩房里“卖肉”的悲惨少女,五金厂里可怜巴巴的失业女工,从脚手架上滑落摔断了骨头的民工……哦,二棍关注你们,理解你们,同情你们,仿佛你们,是他的父老乡亲;仿佛你们,是他的同胞姐妹;仿佛你们,是他的难兄难弟。
人有病,天知否?老天爷不知,老爷们不晓,而慈悲的诗人明了,而仁慈的二棍知道。感时伤怀的诗人,悲天悯人的诗人,无心粉饰沉重、艰涩的现实人生,无意虚拟天真、浪漫的童话故事。他知道老母亲唠叨的乡亲们的“命”:穷困潦倒,仿佛与生俱来;病痛缠身,仿佛命中注定。他懂得一条河流的伤痛,干巴巴的河道,锈迹斑斑的河道,仿佛一个人精神伤痛的写照:“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他知晓时代病了,社会病了,自然风物病了,大千世界病了,因此,他发出震撼人心的叹息:“哦。原谅人民吧/等于原谅《宪法》/和《圣经》/它们,和人民一样/被摆放在那里/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海子曾经说,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留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有良知、有担当的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总而言之,青年诗人张二棍诗歌的可贵之处在于:放下“凌空高蹈”的姿态,发散“人间烟火”的气息;远离“伟大抽象”的主题,亲近“渺小具体”的事物;摒弃“娇柔做作”的情感,怀有“质朴本真”的情怀;丢开“甜腻轻飘”的腔调,持以“苦涩沉重”的言说。因了和“下面的事物”亲密结盟,张二棍诗歌向读者施放出了悲悯的力量、人道的关爱。
第2首
浮云 ■午夜月
很想找个词 批评批评这位老人 他太喜欢风光了 喜欢把盛装的自己放入八抬大轿 喜欢在头顶催开一大朵一大朵菜花 他常常在阳光下迷失 偶尔也会抱着黑色的沉渣 顺着脚跟爬出来 更多的时候忧郁的眼神 以一颗雨滴的形式沉滑 就算落下来也不能 成为一座坚硬的山脉 神马就是神马 浮云就是浮云
王征珂:对徒有虚名者、占山为王者入木三分的形神刻画 齐鲁大地,人杰地灵,诗人辈出。我阅读视野中,路也、宇向、田暖、徐颖、白玛、寒烟、寒馨、阿华、微紫、兰雪、雨兰、韩簌簌、小点子、七月的海、馨怡轻舞等一大批山东女诗人,皆成绩不凡。在山东诗坛的“巾帼军团”中,自由思考、独立写作的午夜月,奏弹出了属于自己的琴音,发散出了属于自己的特质:既诗意盎然,又充满理想情怀;既感性丰足,又不乏理性光芒。《浮云》、《油菜花》、《这些草》、《一棵草要说话》等篇章,向读者传达了午夜月对现实世界的敏感发现、自觉“干预”和深刻拷问。
和时下一些诗写者轻飘飘、软绵绵、甜腻腻的诗篇迥然不同,对人生世相的深入思索,对丑恶现象的大胆鞭打,提升了女诗人午夜月诗歌的思想高度,加重了诗歌创作的份量。“很想找个词/批评批评这位老人/他太喜欢风光了/喜欢把盛装的自己放入八抬大轿/喜欢在头顶催开一大朵一大朵菜花/他常常在阳光下迷失/偶尔也会抱着黑色的沉渣/顺着脚跟爬出来”,《浮云》一诗,语调嘲讽,手法幽默,在冷静、犀利的拟人化、象征化、典型化的表达中,为徒有虚名者、占山为王者作了入木三分的形神兼备的刻画。
在我看来,这片“浮云”,像一个自大狂,洋洋自得,自以为是,不可一世;这片“浮云”,像一个土霸王,小民轻若尘土,万物贱如草芥;这片“浮云”,是一种异化力量,摆布、奴役他人,乃是其人的本性。在《这些果子》中诗人写到:“最初它们含有较高的水分/脆,硬,有青涩的味道/它拨开碍手的叶子/红着脸与四面来风争宠/抱着粗枝高攀,后来/越来越迷恋光环/它的肉质开始改变/起沙,脱涩,有贪欲之心/我不明白这些光洁鲜红的果子/怎么会从心里一直烂”,诗篇流露出“理性的象征”的意味,显现出诗人在“具体”中捕捉“抽象”的能力:在那些“烂果子”和“青果子”之间,展露着两样人生路径:一个是趋炎附势,图慕虚荣;一个是自然纯朴,归于本真。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第3首
虚惊
■唐毅
白天听同事们说房价又涨了
我在自家的电梯公寓夜读
毫无征兆的梦。我梦见自己睡在了空中
真是好一场虚惊
楼上的邻居搬家,搬走了我家的屋顶
楼下的邻居搬家,搬走了我家的地板
一张席梦思格外醒目
只剩十七层雾在那里硬撑
方文竹评荐:限制让诗艺增殖
停笔多年的唐毅近期复出诗坛,采用自命的“半口语”写诗,间以“八行诗”的写作实践,善于抓住表达的临界点,显示在二元对立之间“戴着镣铐跳舞””的诗范儿,其实这是真正的难度写作。其猛然转向的“新写实主义”受到普遍叫好。“主义”只是一个“指向”,一个“图式”,而需众多的具体搭建对其填充、共溶,方可彰显一首诗的生命力。“一些新的词语,正经历着分娩的痛”(唐毅《论诗四律》)。这样,在“半口语”“八行诗”“新写实主义”三者之间游荡与捕捉,使唐毅的诗歌具有了一种个我式的建构力量,其中如何处理虚实问题成为关键。
这里随便抽样选取一首《虚惊》作为解读的“标本”以窥唐毅诗歌的“全豹”。全诗可谓出新出异,对其所揭示的社会热点不加评说,只是以梦摆示,梦、想象、虚写是对现实的拆台重搭,梦与现实越来越远,对照度越加强烈,超现实而现实,现实的硬度或“大地性”越加鲜明。而“虚惊”则显示了诗人的忧伤情怀,含有无尽的言外之意。以梦来呈现现实也是一种限制,诗人借此隐藏自己,避免了情绪的放纵,所要表达的元素却在增殖。因此,放大而限制,唐毅的诗歌呈现方式一直是一致且有力的。
最后我猜想的是,“电梯公寓夜读”里已有星光漫溢,“梦思”已经覆盖了世界。词语的建筑就是这样对接了唐毅的诗意呼吸。
第4首
一辆驶往大唐的马车
■三色堇
一辆驶往大唐的马车漫长而热烈
它粗壮的身躯,扬尘的烟痕
让孤单的旅人在暗夜的路上悄悄起身
它的车辙一定暗藏玄机
它承载的主题
让你无法选择,无法揣摩,无法聆听甚至无法命名
它疾驰的风声拍打着秋天的肩胛
无数次在耳边隐隐而过
马车装满了隐居的海浪,兴奋的香樟,装满了
在黑暗中打捞的面孔
哒哒的蹄声碾过秦岭涉水而至的
不可躲避的宿命
好像从另一个尘世踏溪归来
人生的风景从千里之外挥动着长鞭
俯冲而来的苍茫,让一场雨轻轻撒向麦田
青春不再平淡
暮色中,四周的风吹草动
让驾车人在余晖里鸟儿一样探出云层
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所顾忌地穿越
方文竹评荐:历史的诗化即对自身的修复
“大唐”是三色堇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这可能与她的居住地——古城西安有关,亦古亦今,于是它与诗人的生活现场具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对应互化。“大唐”,诗性是现成的,难怪诗人装载的那么多那么多,别处不去,偏偏要去大唐?
诗人所渴求的不是历史倒退式的唐朝,而是唐朝性,历史的唐朝不可重现,而唐朝性——自由,诗意,宏远,青春——却可以在人类精神中绵延和永生。大唐的场景即根性的记忆,在词语中复活,也是让一辆满载而去的马车所唤醒的。诗歌让时间空间化,这样在唐朝的某条大街上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并置,现代与传统的无缝对接,从而将一个时代重新打量,完成现时代“人性考古学”。对于诗人来说,历史的诗化即对自身的修复、点化,这样才算作不虚大唐之行了。
时间的吊诡在于,越是久远的事物越是易于清晰起来。由此可见,“大唐”“马车”谋划已久,同时诗人的人生经验也是“堆积如山”,心里头装压的太多,此时出发可谓适逢其会、一吐为快。
“马车”很小,装不下世人的一颗心;“马车”很大,大到无边,装得下诗人的一切和整个世界,它是诗人的重托。看起来轰隆隆的一场,实则是一个自己恐怕羞于说出口的“小秘密”,这个“小秘密”通过诗的方式气势酣畅地表现出来之后变成了“大秘密”。
木叶评荐
木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第5首
赛拉味 ■路顺
这几日,我在看《英国病人》
不是迈克尔翁达杰写的小说版
而是由安东尼明格拉执导的电影版
场面很美,沙漠,性感的护士,失忆者
病人,他们组成了画面
其中,还有子弹,尸体
他死去,他们死去
想想,我离他们很近
只有眼睛与显示屏的距离
仿佛那颗炮弹就在我身体里爆炸
其实,又很远。我活在现在
年代之间存在差距。我每天在胡思乱想
有些变化是捉摸不定的。比如争吵
无聊,虚度,生病。除了这些
我还得去菜市场买菜,去买大削价的衣服
为爱人奔跑。有时,我得换一下
养些花,它们开着,我就高兴
哼着小调。天会暗下去也会亮起来
就像我现在这样,抽着烟,写着没用的东西
木叶:“英国病人”与“赛拉味”
“赛拉味”,法语“C'estlavie!”,意为“这是生活!”通常被用来表达比较无奈的感受。
如果允许我将“赛拉味”比拟为一种“味道”的话,那它作为标题,暗示这首诗会散发出一种什么味呢,慵懒,无聊,散漫无着的心灵状况?诗首先从一部作品——和具体的庸常“生活”遥想呼应的、被叙述的远方“生活”——《英国病人》开始,花费了整整七行来作简略的交代,为全诗作铺垫。对于其中的提示,可以用一句评论来表达:“人类的爱情不是一种病吗?战争不是一种病吗?《英国病人》击中了人类所有的弱点。”但作者显然着重点不在此。“英国病人”只是全诗的“元素”之一,它是远方“生活”。在对于《英国病人》的描述之后,这首诗迅速转入“作者”近在咫尺的“现实”,这“现实”也许让他恍惚:“每天在胡思乱想”、“买菜”与“养花”、“抽烟”与“写没用的东西”,意义于是在这些琐屑中得到呈现,或者消解。这首诗因此完成它自己的“表达”。
问题是,在“英国病人”与“赛拉味”之间有着明显的断裂,也就是说,“生活”与“生活”之间出现了错接。当“赛拉味”同时也作为元素,进入本诗,它和“英国病人”隐然存在一种对峙的关系,这首诗因此变得稍微有点复杂,“英国病人”似乎不得不后退,直至退入布满雪花点的显示屏里。
生命的无力感,人们对于“美”的几乎是天然的渴望以及难以把握,纷至沓来。尤其令人沮丧的是,感伤与唯美在当代生活中,似乎正在加速地丧失依存,因此,一场满足视觉感官的“观看”之后,在我看来,“作者”的“生活”忽然就弥漫着“赛拉味”。这首诗在这里宣告“完成”。
第6首
衰老 ■石玉坤
岁月松弛下来,衰老
像一匹布静静垂落
挫折、苦痛,那些生命之伤
早已结痂
一块块褐色的节
磨砺出人生的暗香
时光磨耗,它的褶皱里
还藏有善良、清澈和光芒
如果能再往回走一次
人生可以拥有更多的爱
让善的雨露播洒
生命永远为美好所有
在躺椅上,衰老
像一匹布静静覆盖岁月
光阴的缝隙里
白发完成最后的开放
一朵白菊,颜色越来越重
最终,枯成一缕干咳
木叶:“衰老”的“容颜”
这是一首很朴素的诗,诗歌的生发很自然:从“松弛”到“布”,从“生命之伤”到“褐色的节”,从“布”到“褶皱”,从“白发”到“白菊”,再到“枯成一缕干咳”。意象的推进,非常工稳,不滑、不花,没有丝毫的做作。
平实的语言背后,是诗意想象内在的繁复与描述的精准,它们最终勾勒出诗人这一颗敏感的心此刻所感悟到的“衰老”的“容颜”。这一类的题材其实很难写好,稍不留神就会落入窠臼,但这首诗处理得很好,用“布”(“松弛”、“褶皱”、“覆盖”)很自然地、从整体上来隐喻人间“磨耗”的“岁月”,这“岁月”里停驻着每一个人,包括你和我,我们曾经都有过的鲜活,曾经的爱、善良与美。
“布”和“岁月”蒙太奇式叠加之后,给人非常醒目的画面感,甚至还有着“布”的质感,松软、滑腻、柔顺。但更柔软、更无力也更唯美的画面将在全诗的结尾推出——“光阴的缝隙里/白发完成最后的开放/一朵白菊,颜色越来越重/最终,枯成一缕干咳。”
诗人一份对于世界的“柔”的情怀满溢其中——极致的朴素会让人更心酸。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为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第7首
老屋
■剑男
一阵风吹过,我不知道有什么在它心中摇晃?
是一把主人坐过的藤椅,一只樟木做的
圆谷桶,还是那些锈迹斑斑的农具?如果
我回来,是什么完成我们对过去生活的指认?
父亲说:我走后,你就把我葬在左边的平冈
让我看见每年节日的灯火、风俗和绸衣
父亲想看见的也许是一个贫穷人家香火的延续
但如果父亲能从今夜的坟茔中起身,他
会不会对我如今的生活怀着深深的疑虑?
四十年前的老屋,一把旧锁锁住它的心脏
就像一个人在时光中锁住内心的哀伤
当我推开门,我看见空置多年的房间里
一切就像刚刚被人擦拭了一遍,到处
都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当我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来,我感到
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也轻轻地动了一下
并发出一声我熟悉的、沉重的叹息
赵目珍:新诗中往事再现的一种方式——“追忆”
宇文所安在其文学研究中曾将“追忆”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再现往事的重要方式之一,他说:“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经物故的过去像幽灵似的提供艺术回到眼前。”其实,不仅中国的古典诗歌,中国的新诗也往往对往事追忆充满了兴趣。剑男的这首《老屋》即是以“追忆”引发的。
全诗可以分为两节,以“四十年前的老屋”划分先后。第一节由荡起“追忆”的风起兴,以此带出与“老屋”有关的多种事物,并引出往事追忆的“主导人物”——父亲。其实“藤椅”、“圆谷桶”、“农具”等事物(包含它们所指代的“老屋”在内)的再现,对于作者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情感抒发的载具,因为作者最深处的灵魂体验,乃在于通过“老屋”来展现对“父亲”以及其背影深处的“传统”的“追溯”。第二节以眼前的“四十年前的老屋”发端,既而作者直接写出对“老屋”的内心体验。诗的最后三句说:“当我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来,我感到/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也轻轻地动了一下/并发出一声我熟悉的、沉重的叹息”。表面写椅子的“叹息”,实是影写对故人(父亲)的“重现”,并且照应了第一节中的“但如果父亲能从今夜的坟茔中起身,他/会不会对我如今的生活怀着深深的疑虑?”因此从全诗的结构看,第二节的叙述实乃是对第一节的深层叙事。
《老屋》是一首素朴的好诗。在表层上,此诗已经显示出沉痛的笔调,如果进一步深入解读下去,它的基调更为深沉。诗的本意或许在于,通过对“老屋”以及“父亲”的断片式追忆来还原中国人内心深处的“香火”意识。宇文所安说,“当你能够从只有经验丰富的眼睛才能勉强辨认出的地方,得到作品的表面拒绝提供给你的那种智慧和深沉的感情时,你就得到了为‘含蓄’设立的奖品。”这“香火”意识的沉痛感,也许就是作者在《老屋》中为“含蓄”设立的奖品吧!
第8首
帷幕 ■庞清明
生活的帷幕徐徐关闭,但
还需投胎于乱世,苟全于当下
为原始的冲动溯源
命运的囚徒供奉何方神圣
闪电撕裂云层,大海的抹布
来回擦拭景深的盲点
弹涂鱼誓与滩涂共存亡
春蚕的黄粱梦再造一片桑田
飘飞的纸鸢被风收购
耄耋老巢织进细密的雨脚
弑父天才交出工整答卷
蝴蝶的魔术师,擅长借尸还魂
一切时间之上的跟屁虫
惊堂木下连通的暗线
测试官媒的水温,轮番滚动的
宏观论,沉寂虾米的色斑——
赵目珍:“批判”的未竟旅程之一种
此诗乃庞清明“时间的未竟之旅”系列诗之一。题为“帷幕”,常意为开启,而诗竟以“生活的帷幕徐徐关闭”来进行开篇,便大有深意。庞清明的诗歌向来是以批判现实见功力的,此诗之意,料仍在此。
诗的开篇谓“生活的帷幕徐徐关闭”,而现实中的“生活”本是未关闭的。本未“关闭”而强言“关闭”,可见有不得已的苦衷。所谓“投胎乱世”、“苟全当下”便是这不得已的背景和结局。然而生命本有“原始的冲动”,为了“苟全”亦不得不做“命运的囚徒”,并进而“供奉神圣”,甚至有些人欲“供奉神圣”而不得。诗的首节,直接写人生存之“沉重”。接下来的二、三节进一步烘托,所谓“盲点”的隐喻、“弹涂鱼”的决绝、“黄粱梦”的虚幻、“纸鸢”的无力、“老巢”的倾危、“弑父天才”的灵魂分裂,以及“魔术师”的狡邪……诸如此类,轮番上演,将现实的罪恶一一呈现。在这些呈现里,诗人的描述虽因借助不常见的意象来寓意而使诗风显得有些隐晦,但其间的力量仍然是鼓动的。诗的末节,进一步深化主题,所谓“暗线”、“宏观论”直入现实的更深更高处,令人陷入对“存在”的恐惧。
庞清明的“时间的未竟之旅”可以有多重理解。一可以理解为“人生”的未竟,二可以理解为“诗”的未竟。当然,对于一个诗人而言,“人生”的未竟亦即是“诗”的未竟。庞清明是一个主张诗歌应该有承担精神的人,故对于他而言,“人生”的未竟、“诗”的未竟,亦即是“批判”的未竟。既为“批判”,则其所谓“时间的未竟之旅”便与“追忆”不符,而乃是与“当下”甚至是“将来”为敌的。
阳村评荐
阳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第9首 飘 ■小米的忧伤
菊科。多年生草本。
根圆锥状,叶边缘具波齿或羽状深裂
头状花序,瘦果,长冠毛白色
别名黄花地丁、婆婆丁、花花郎
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绒球
花开后随风飘荡
我多么想在简历里
写下这些。证明自己
的确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阳村:另类视角的“打工诗歌”
作者是个打工妹,当我审读《诗歌周刊》拟特别推荐的她的六首诗歌时,第一感觉这不是通常的打工诗歌——它们以更巧妙的手法、更独特的视角,表现着一个打工妹的内心感受。这些独特的感受,比以往的打工诗歌更新颖,也更具典型性。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飘》之外的另外五首,虽然题材各异,却无不与“打工”密切相关。《黑夜的黑》中的钉子:“一枚钉子落下来/它的失望一定来自墙壁/它落在回廊里/或者更深的某个地方”;《蓝调》中的小米:“小米/找不到当初的稻子/落地的地方,已颗粒无收”;《哥哥》中的你:“只有我知道,你的重心/只能落在左脚,右边的半截脚掌/已被机器夺去”;《灯火》中的我:“灯亮了,我暗淡下去/这个夜晚,还有什么闪亮的事物/谢谢夜深还掌灯的人/谢谢你未关的窗”;《蓝格英英的彩》中的焊工:“焊花恣肆盛开/蓝弧的鸢尾花的蓝。百米处/十分之一的念想/多么危险”。而这首《飘》,以前六行的缓缓解说和后三行的陡然上升,以本不属于打工者的孤傲和超然的境界,重击了我的眼睛。
读完后三行后回观前六行,原来枯燥无味的说明文字突然有了另外的含义。第一段的草本、瘦果,其实是所有打工者的身世写照;第二段的别名、花开后随风飘荡,则是他们成年后的人生路径。“花开后随风飘荡”一句,把打工者四处漂泊的肉体疾苦和自由不羁的灵魂高蹈罕见地溶于一体,让读者更完整地体悟到当今打工者的生活/生存状态,同时巧妙地引出“我多么想在简历里/写下这些。证明自己/的确和它们生活在一起”这直面现实的自况,以及自况中自然流出的一种自信,一种超然,一种酸楚,乃至一种控诉。
第10首
茶馆门口的女人 ■高短短
从我初中的时候
她就坐在那里
小镇唯一的一家
茶馆门口
茶馆不喝茶
从外边听见里边
噼噼啪啪的声响
这头说:“九筒”
那头说:“杠!”
门口的女人不管这些
她只专心坐在门口
或是去街上乱晃荡
遇着个体面的人
就迎上去说:
“哥,打牌去不去?”
而更多的时候
她在和丈夫吵架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给她一个耳刮子
她也不示弱
回手就逮过孩子来
又掐又打
隔天在早餐铺子碰见她
提一袋小笼包子
踩着半旧拖鞋往回走
在街口遇见一个
拿皮包的男人
她依旧凑上去问:
“哥,打牌不?”
阳村:冷叙事的底层实景
再次推荐一首冷叙事的诗歌,这首诗也同样具备冷叙事的几个特点,即:客观、细节、冷静、触动(此前曾总结为撼动,现在看来用词有点过猛)。客观,在这首诗中体现为对一个小镇小赌场(娱乐场)的如实叙写;细节,如拉客打牌,同丈夫吵架(耳刮子、掐孩子);冷静,从头到尾几乎看不到诗人的抒情;触动则来自两个层面,一个是小镇底层的生存实景,一个是这样颇为老练的冷叙事是出自一个94后作者之手。
在一个不太适合热抒情的年代,希望90后多写写这样的诗。
罗广才评荐
罗广才:1969年生。诗人,《天津诗人》诗刊总编辑。著有诗集《诗恋》等及主编各类选集10余部。现居天津。
第11首 今夜,雪花漫天 ■阿蒙 这是一场雪,我看到它们
在头顶的夜空泛着光亮
此刻,整个城市的高度
就是一场雪的高度
那些飘飞的阴影里
掩埋了众多的出身和经历
“什么漫过来,在我们的心上印满生命之痕”
就这么近了,一群孩子
雀跃的姿势,让“白雪纷纷何所似
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歌谣羁留在
雪片密集的地方。这时候的我
相信,那纷飞的舞蹈是风姿绰约
有一段距离,就在百米之遥
那些粗重的言语和摇晃的酒瓶
一瞬间把一切美好打翻在地
“我正被物质抽象和变形
……作为家园和漂泊的继承者”
像玉一样端坐,俯视着
一场风雪中颤栗的事物,那些
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就在耳边
它们说:“天黑的时候,你要想起我”
罗广才:天黑的时候,你要读她的诗
“它们说:天黑的时候,你要想起我”。就这一句话,我便深陷其中。当“那些飘飞的阴影里/掩埋了众多的出身和经历/”,当“什么漫过来,在我们的心上印满生命之痕”,当“那些粗重的言语和摇晃的酒瓶/一瞬间把一切美好打翻在地”,我们也许需要“像玉一样端坐,俯视着/一场风雪中颤栗的事物”。今夜,雪花漫天。那就让我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继续征程,那就让我们在漆黑的夜里为自己点燃心灯,那就让我们在寒夜里读一首诗来暖心。
一个艰难的精神翔落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地用词语意义覆盖生活乃至生命意义的过程作为一种精神活动,诗人有千差万别的创作姿态。一类是以读者的上帝自居,充当一个全知全能者(诸如《神谕的诗篇》之类的),以凌驾一切之上的姿态向读者发布精神训诫或概念说教,其“假、大、空”也因此显现;一类是诗人以自我为中心,或宣泄滥情,或故作姿态,没有提升,没有纯化,遂成为个人的精神游戏。在阿蒙的诗中,作者以见善相示、切切偲偲的姿态,获得了创作与阅读的平等。这种姿态也锻造了阿蒙的语言策略,那就是摈弃剑拔弩张式的意识和术语,始终以人生感受为依托,寻求生命信息的和谐呼应,诗作也令人亲切动容。值得一提的是,在诗歌创作中,阿蒙一方面让自己身临其境,另一方面又不失时机地抽身出来,这种既有体验又有观察和思考的写作方式,使得其诗歌文本更加具有普世价值。”
看一首诗歌可以感知一位诗人的才华,看一位诗人的诗艺则要看若干的诗歌。语言的严谨是阿蒙的特点,但是因为多了尖锐,这种严谨往往凸出了思想和精神的凹陷。期待着阿蒙直面我们的生活,在诗中继续做生命的低语同时加大词语的张力,直接刺入读者内心最坚硬也最柔弱的“软肋”。
第12首
小 ■刘萍
最初的我的想法是恳求你把我变小
你眼神中的藤蔓缠紧我抽取水分和肉质
然后我尝到了你舌尖上甜甜的藤毒
我又回到小兽的样子
温存而不咆哮偶尔会传出细弱蚊蝇的息叹
绒毛的香和树叶上一道弧形的光线
我的全部都在你的掌心了
你合上手掌对折再对折
然而我还是不甘心为了变得更小
我只留下发丝一样的渡口等发丝一般的小舟
处置了那些粗壮的影响我变小的燃烧跟洪流
我甚至处置了那滴蓝幽幽的海
罗广才:让诗把自己带回发丝般的原乡
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精神上的原乡,无法剥离。
刘萍有着丰富的阅读经验,从语言、结构乃至技巧都是扎实的,语言鲜亮、活络,衬托、隐喻运用自如。语气舒缓,开合有度,读来让人愉悦。
“最初的我的想法是恳求你把我变小/你眼神中的藤蔓缠紧我抽取水分和肉质”,《小》一诗以一种诉求开句,她要做什么呢?“然后我尝到了你舌尖上甜甜的藤毒/我又回到小兽的样子。好像诗人赶回童年,又在童年的藤蔓下等待一只刺猬或野兔的到来。是什么样的境遇让诗人欲打自己打回“原形”呢?抑或是一种逃避?“温存而不咆哮偶尔会传出细弱蚊蝇的息叹/绒毛的香和树叶上一道弧形的光线”,诗人已经“身临其境”了,她“保持”固有的温存,聆听细小生灵的有声世界,甚至改变了“丁达尔效应”,从枝叶间透过的不是一道道光柱了,而是一道“弧形的光线”,那么树叶一定是透明的了?诗人则进一步梦呓般的描绘:“我的全部都在你的掌心了/你合上手掌对折再对折”,掌心是树叶的掌心?还是小兽的掌心?抑或是阳光的?我们不得求证诗人的真心实相,而能参悟到的诗人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参禅。诗人在追求明心见性;要去掉自心的污染,实见自性的面目。然而,诗人很快就妥协了:活在当下,她自然不能超凡脱俗,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生活让她感叹:然而我还是不甘心为了变得更小/我只留下发丝一样的渡口等发丝一般的小舟”,发丝一般的渡口和小舟,那驶向哪里呢?哪里能容下发丝般的远行?诗人很快告诉了我们:“处置了那些粗壮的影响我变小的燃烧跟洪流/我甚至处置了那滴蓝幽幽的海,发丝般的远行,这小小的轻得不能再轻的物体竟然“处置粗壮的燃烧和洪流”乃至于“处置”辽阔无边的海洋。奇异的意象,跳跃抽象的诗句,让这种“小”不可复制,甚至自为体系,形成“小”的向死而生是哲学命题。
刘萍的诗歌语言坚持的是柔软中带着坚硬,从乐观出发直入绝境,甚至逃避愤世嫉俗的去敏锐诉说,有内敛,甚至嚎叫。
从刘萍的诗中仿佛还能看到她小村时代的稚嫩、幻想和淡淡的忧伤,还能依稀能感到诗人在融入都市生活后的失望、惊恐和悲凉。诗人善于用她惯有的表达把读者带进主观世界,或融入或拒绝,双重营造文本意义和思想意义上的抒情,甚至给我们的阅读带来了解题般的困惑和纠结。而诗歌的韵味恰恰在这困惑和纠结中。
刘萍从自我生命的体验和感知出发,以分行的形式来和自己童年的河流、溃败的过往、自我满足的小幸福对话,和当下甚至和这个世界对话,不为找回一种愉悦或者慰藉,只为让诗把自己带回发丝般的原乡,那里每天都是蓝天白云、繁花怒放,那里永远没有心灵的荒原……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等12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现居安徽芜湖。
第13首 悲剧角色 ■ 潇潇
不能回头,即使双腿麻木
挪不动脚跟,不是胆怯、怀旧
我被有毒的心刺痛、背弃
树杈悬在血液中摇晃
深秋开始霸道起来
冬天提前,动弹几下身体,它就早泄
踩着冰渣,身体像棉花
我扯着十月隐忍着,骨节发凉
气候裹紧心窝,慈悲裹住我
让风拔掉一根根脱水的刺
把窘迫、委屈嚼碎,烂在心头
宽恕阳光,招摇了别处
做好一个悲剧时代的小角色
这个时候,眼泪是药水
一滴一滴闪光,疗伤
杨四平:把诗歌纠正为诗歌
对诗歌而言,滥情是可耻的,但无情也是缺乏“诗歌道德”的。把诗写得不像诗,只是一种临时性的权宜之计,没有普遍的诗歌效力。这些老生常谈,偏偏常常被诗人忘记。潇潇这首诗的“诗歌自觉”是值得肯定的。她恰恰在抒情性、叙事性和戏剧性之间、在个人情感体验与时代境遇之间、在人生经验与激发想象之间分寸感十足。所以,这首诗写得“地道”、老到。全诗关节点在“做好一个悲剧时代的小角色”。我相信这是不少人能够感同身受的东西。之前的诗行由秋入冬,“我被有毒的心刺痛、背弃”,我祈祷“让风拔掉一根根脱水的刺”。比起那些外在的、外来的强大打击和伤害来,诗人的这些祈祷显然是十分脆弱的、无效的,悲剧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是说,诗人连做一个小小的角色也不成,这就悲上加悲了!更具反讽意味的是,诗人竟然想到用眼泪疗伤!这就比那些直来直去的抒发悲情或苍白叙述更加凸显力量。这就是真正诗歌的力量。
第14首 背靠水东老街 ■ 石泽凤
许多鸟儿停留在春天的枝头细数往事
一只鸟儿在很远的地方落单
你看它很久
它不用看你
它比你更清楚
你们是同类
有翅膀却飞不动
有春天却一直在去年
现在可以转身了
可以尝试着冷静下来
可以告诉自己
我只是打量 不用言说
背靠古墙
面朝老街
为了遗忘
我得暂时先停顿一会儿
杨四平:“我不指点,我叙述”
读了这首诗后,蒙田说的“我不指点,我叙述”立即跃入我脑海。这首诗,不阐释,也不抒情,只叙述,而且是诗意的叙述。诗人在这里采用了“事态”呈现的方法。而且,这首诗的事态是由“鸟”、“你”和“我”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及其张力推动的。“我”由一开始的目睹“你”和“鸟”,转而要“转身”;而之所以要“转身”,是因为“我”需要“冷静下来”,并试图把刚才眼见的一幕“遗忘”掉。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我”呢!此中玄机,诗人不愿道破。这首诗好就好在,它以叙述人称的自如转换以及叙述视角的不断调整,克服了诗歌写作可能出现的板结,因而全诗灵动、活络、饱满、充实。还有,它没有用散文式的转喻,而是采用了“虚点叙述”的跳脱的隐喻,使得本诗言有尽而意无穷。最后,值得提到的是,诗人把叙述的焦点始终往“内部”集中,尽量让叙述本身成为叙述的目的。这其中的语言方式、叙述语调和想象力都很迷人。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第15首
白苹果 ■ 蓝喉
我捧起蜷缩垃圾箱一角的白苹果,
围着火堆取暖的白苹果,
湖面漂浮的白苹果,
被倒塌的小学校砸烂的白苹果。
我从街头,小巷,十字路口,摘下满怀满桌的白苹果。
曾经,我拿来裹腹,冲淡口腔的异味,
往往唤醒浩瀚的饥饿。
是啊,饥饿。
我晓得它们慌乱无措的饥饿。
它们献上仅有的一缕血,
又交出白皙的骨头,皮肤。
这一场难以喂饱的饥饿却发动另一场更无垠的饥饿。
我剖开它们,搬空的四壁上,
山坡放羊的白色理想簌簌发抖,
抱紧着不忍放手。
它们越白,
越无法在人世隐身。
领着浑身泥垢的妹妹,在街头卖艺的白苹果,
地下通道伸出脏手乞讨的白苹果,
变作装满积雪灯笼的白苹果,
一次次,在红日下和我狭路相逢。
宫白云:慈悲的心怀与在场的焦灼
低调的蓝喉大气而谦和,他最经典的姿势就是静默,他静默地做人,静默地写诗,写出的每一首诗都那么令人铭刻,强烈的艺术特质,奇妙的意象组合,独特的语言方式,严谨的诗歌构造,古典的气质与音色,他的诗不需要任何证明,就在静默的时光中闪耀着自身的光华。他无意将自己抛掷到喧哗里去,却从未挪开他忧患悲悯的眼神,他的仁心与慈悲就在他思想与灵魂所携带的诗歌中时时的闪现,如他的这首《白苹果》,对弱势群体、底层生存的同情与怜悯都体现在诗人慈悲的心怀与在场的焦灼中。诗人敏锐而又不动声色地把他内在的情感外延到具体的细节之中,以“白苹果”为象征,随物赋形,白苹果既是物又是不同的人与现象,在揭示的同时建构起现实的关怀,忧患与现状,苦难与失望,卑微与艰辛,同时展开,一幅幅赤裸裸的极富冲击力的真实图景活生生地刺激着我们的心灵,我们在他的诗中辨认我们自身的“白苹果”,呼吸着“白苹果”的呼吸,悲怆着“白苹果”的悲怆,悲愤着“白苹果”的命运,那一声声的“白苹果”进入头颅的共鸣腔,震荡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有种奋起而砸碎什么的愤慨。正如诗人所说“一次次,在红日下和我狭路相逢。”毫无疑问,蓝喉是一个可以用诗拨动读者心灵的诗人,他的诗歌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辉。诗不是本身的内容在起作用,而是抓住我们内心的某种情感与震憾,一位真正的诗人就应该像蓝喉这样不仅能够写出别人没有的诗行还能够以其生命的力度及忧患悲悯的心怀影响感染他人,给他人以力量或照耀。
第16首
月亮 ■ 刘川
夜晚这个肥硕的黑女人
每个月都排出
一枚金黄的卵子
宫白云:生命境界授予自然的无限伟力
刘川是“一个用诗歌修行的人”,他“用诗歌来体悟生活、认识自我”,他的诗很多都是“不美”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离开“审美”……批判、反省、祛魅。但他绝不是脱离“美”的,他只是用自己的写法去突破大众意义的“和谐之美”,从而使他的诗意具有一种尖锐感与嶙峋感,他的“美”是让人过目难忘的“美”,是令人惊叹的“美”,不但“美”且“妙”,比如他的这首《月亮》,当我初次读到他的这三行短诗,竟久久的“出神”,为其语言所创造的美妙之境惊奇,直到自己也进入那美妙之中。对于这样的诗,必须付出全身心的感官去与诗句共呼吸。诗中的每一形相都不可思议却又魅力无比,在吸进神奇的同时,又呼出神秘的灵气,诗人用其敏锐的观察力与触觉把平凡的汉字变成奇句,由此夜晚这个“肥硕的黑女人”得以长久占据着我们的头脑。我们如其所是地爱上了她,就像爱上我们自己。特异的诗性成就了美的凝聚,唤醒着我们的感官,夜晚不再是夜晚而成为具象的“黑女人”,而这个“黑女人”最神奇之处不在于她的“肥硕”,而在于她“每个月都排出/一枚金黄的卵子”,这是生命境界授予自然的无限伟力,夜晚是生命的永恒,月亮是夜晚的受精卵。诗人在这里,给出了生命一个大的境遇,女人意味着生命的载体,卵子意味着永生,夜晚与月亮的关系就是生命与孕育的关系。它不是一种虚空,是一种生命的生生不息。诗人的独特决定了诗歌的独特,语言的独特成就了诗歌的品质,在经过了千锤百炼后获得自身的超越。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及与人合著凡11部。
第17首 耶路撒冷的眼睛 ■朱江
在那个夜晚
总该有那样一双眼睛
来自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他正扭动着哭号
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在那一刻
哭声戛然止住
眼睛大而闪亮
这时的世界终于没了声音
却并不代表没有了生命
起码那双眼睛还在眨来眨去
神灵会来的
没有人这样说
可这样的宁静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做那双眼睛
感觉像钟无声地降落
原来,我可以彻夜不眠
张无为:陌生面对也是终极生命状态
该诗标题会令人产生既定遐想,耶路撒冷本意是“和平之城”却纷争不断;它作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大宗教的圣城,却因为各家圣徒与民族子孙之间不共戴天而拔旗易帜频仍;在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中,它留给人们的是五味杂糅,代代祈愿总不能如期……所有这些都令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么,耶路撒冷的眼睛应该是见证者的可信发声。
诗从婴孩的眼睛切入,在夜晚,他“扭动着哭号”,这与所见可能相关也可以不相干,他看见什么都无所谓。若问为何这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则可反问:还有能超越他的声音的吗?(当然亦有其它思考空间)。接下来,“哭声戛然止住”,“世界终于没了声音”,这一转换可以暗含一个事件的平息或一个时代结束。不过,一句“并不代表没有了生命”却将此前应有的可能寓意全部清除,也使读者既定的思路落空。那么,那双“大而闪亮”的“眼睛还在眨来眨去”意味着什么?可以说,孩子从哭号到静观概括了人类面对世界的实质况味。
从“神灵会来”紧接着“没有人这样说”,个中所指丰富而多义,包括宗教自身的尴尬,解构之余作者显然在重新经营,并且通过就“宁静”本身的追问——在现实与神秘之间,在内心与外物之间,张力形成,耐人寻味。可以说,作者在此至少以诗意方式对人们煞费苦心的求解思维习惯进行了颠覆,因为此前人们大多在意结果,而常常忽略面对与观照本身,其实,这与“坐看云起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非禅意,而是生命还原后的状态,孩子眼中的世界与成人之于世界的终究陌生感本质不二。
尾节“我想做那双眼睛”是作者真正介入,这似乎是再次转换诗意,其实,是作者以耶路撒冷及圣城的婴儿为诉求,实现诗意升华。“感觉像钟无声地降落”是反感觉表达,这并非突发奇想,而是意在改变人们对时间的习惯理解。正因此,“原来,我可以彻夜不眠”才顺理成章。可见,该诗单纯中有隐喻、象征,对人类智慧的质疑,则是另一种人文与悲悯情怀。
第18首
飘 ■小米的忧伤
菊科。多年生草本。
根圆锥状,叶边缘具波齿或羽状深裂
头状花序,瘦果,长冠毛白色
别名黄花地丁、婆婆丁、花花郎
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绒球
花开后随风飘荡
我多么想在简历里
写下这些。证明自己
的确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张无为:激活科普成诗意
蒲公英在以往文学中十分常见,正如它在中国漫乡遍地。作为审美意象,蒲公英往往关联童年梦想,欢快自由,因为它在开花之后,每棵小小的果实都挂在伞下,随风飞向远方;它本身就像是没有翅膀的小天使,令人艳羡。粗疏看,这首《飘》似乎也不例外。不过,仔细品就会发现,《飘》其实彻底颠覆了以往,所表达的是底层生命另外的存在况味。
诗的前两节,完全是静观性说明,作者借用科技术语,关注其“普通”特质,似乎没有任何诗意可言;而尾节三句“我多么想在简历里/写下这些。证明自己/的确和它们生活在一起”,虽然是理性证明与蒲公英的关系,但对草根立场的认同,骤然灵动起来,并激活全盘。全诗展现的是平凡、鄙陋、漂泊的人生,如果再进一步联系“草本”、“波齿”、“瘦果”、“别名”、“飘荡”等,就会陡然触目惊心。
这当然是一首确证“低贱”而断念高贵的诗,是把人向“物”还原而清除理想的诗,归根结底是感悟到生活所迫下芸芸众生本相的诗。是的,回想一代代人放飞的美好理想,究竟多少能如愿以偿?在望梅止渴之后,几代人悬置的虚幻目标终于被揭穿,从正视开始,则避免失落之痛,这与信仰并行不悖。作者系90后,没有任何传统精神负累,实现了其诗观中“追求最大化,最震撼,最朴素”的目标。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第19首
碧玉 ■李少君
国家一大,就有回旋的余地
你一小,就可以握在手中慢慢地玩味
什么是温软如玉啊
他在国家和你之间游刃有余
一会儿是家国事大
一会儿是儿女情长
焦头烂额时,你是一帖他贴在胸口的清凉剂
安宁无事时,你是他缠绵心头的一段柔肠
周瑟瑟:碧玉如诗,以温润消解燥热的现代文明
李少君近年的创作可以归入山水诗之列,他的诗是自然的产物,“自然”是他对抗现代文明异化的一个诗歌理想。现代文明滚滚向前,而自然万古不变,这便是中国古代文人所热爱的山水。李少君通过他的山水诗恢复了自然的容颜,使山水获得了现代的气息,他的诗不古老,经他的介入而有了强烈的现场感,他的诗来自于生活,而不是脱胎于典籍,与古代保持了距离,他通过日常生活轻易转化他的内心,他的审美往往在轻淡与温润中体现,我甚至愿意把他这类作品称为“轻诗歌”,比如这首《碧玉》,外表看起来“轻”,但读进去才觉得“沉”,有四两拨千斤的写法。
《碧玉》里有中国文人自古以来的性情,把国家与儿女混为一体,把大与小贴在一起写,其一大一小的反差形成了全诗内在的结构。
碧玉是传统文人国家的象征,“焦头烂额”与“相安无事”既对立又统一,都逃不脱一块碧玉的紧密与神秘。
如雕刻般,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李少君的写作中有一个极简原则,很少见到他繁复、纠结的诗,他珍惜意象,懂得简洁的妙处,下笔起落又甚为讲究。这是很多诗人难以选择的写作方式,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珍惜词语与意象,愿意在诗里过度消费情感与语言,让诗变得难以辨认,而导致清澈的诗越来越少了,像碧玉一样的诗也少于像石头一样的诗。
当然我们不能讨论是精致温润的诗好呢,还是粗糙冷漠的诗好,只能说你写出了什么样的诗,诗便把它的好留给你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碧玉”的古老国度,更多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一堆现代的石头,现代文明越来越燥热,需要更多的碧玉来到石头中间,因为碧玉的温度接近人的内心,而从石头到碧玉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
时间终会给你以“碧玉”,但要经受多少折磨与等待?
第18首
被花救活的人
■周伟文
一个人死了
静静地躺在那儿
无数的花涌向他
纸的,塑料的,鲜艳的
一个人死了
静静地躺在花丛中
远远看去
脸色红润
仿佛
已被那些花救活
周瑟瑟:死亡如鲜花,鲜花复活死亡
死亡的复杂性难以说清,禅宗说过很多生死的道理,而诗人总是在寻求表达生死的难度,周伟文这首《被花救活的人》让死亡鲜活起来了。
对待死亡的态度决定了我们生存的态度,“一个人死了”――诗的叙述开始了,我感觉到诗的到来有了一种气氛,冷静的诗往往比热烈的诗更难写,隐喻的诗比外在的诗难写。
鲜花涌向死者,这是生者对死者的爱,但死者并不会因此获得生命。但经历过死亡事件的诗人在写作时其创作心境大不相同,尤其是在亲人逝去后的写作,要压抑情感的爆发,要去掉具体的思念与伤怀过程,而只留下对生与死的思考,只留下死亡事件之外的诗,就相当不容易了。因为我刚经历了父亲的仙逝,我无法做到超越死亡去写事件之外的诗。
鲜花救活死亡――这是周伟文发现的诗,诗从死亡里找到生命,诗的了不起并不在于如何描述死的悲伤,而在于获得了生的安慰,不论是对于死者还是生者,诗在此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过假的鲜花与真的鲜花――“远远看去”死亡被鲜花救活的场景,这样的幻觉我并没找到,但我还是宁愿相信诗的表达。
生死可以相通,我从周伟文的诗里获得了巨大的安慰。虽然诗呈现的只是想像而不是事实,但诗真实的存在异外地复活了死亡。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第21首
清澈 ——给吴彤、周莉伉俪 ■ 张岩松
轻轻撕开日子的重量
在稻谷低头的弯曲里
有口井
吴彤和周莉
两颗简单的雨点
滚动,相拥
拉紧的情意
绽放在餐桌旁
被忘在此处
宁静(几千年)
爱人消逝在
爱人里面
词语的意义伪造不了
在寓言中
只有些微的爱抚
共同跌落在隐秘的房子
悬挂起来
盛 敏:他者爱情如何悬挂出来
张岩松先生此首吟赞他者爱情的诗,基于对他所了解的那对夫妇的爱情走向,以及多年按照他们自身爱情序列发展的最终结果去描绘的——也就是说爱情不是发生在张岩松先生的身上,但同样可以用优美的语言把理想的爱情脉络展示出来。我们清楚我们自己的爱情生活如何从初级接触到深层次的融合,我们又如何完整地再现他者的爱情生命现象?靠一种由我及他的推测,还是在爱情美好的寓言里确定情感的美好重现?所以说当我们写我们身边那些相爱相依的人时,其实是把自己的情感演变因素放入其间,尽量使它们归结到有意义的发展方向,设定为美丽原则下的一种凸显出来的高尚的东西——最终有一个结论:“爱人消逝在/爱人里面”,这就是不同爱情生活轨迹最终表呈出来的各自熟悉的一口井的比喻,里面是什么只有拥有这口井的人自己清楚明了。
第20首
体检 ■张德明
在人和人之间,隔着
各式各样的机械
隔着各式各样的窥视
异化和病变,总是潜伏很深
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
人眼是不足信的
再好的视力,都无法确证健康
一旦把身体交给医生
就不再有隐私可言
五脏六腑,甚至每一条血管
每一根神经
都必须接受安检
盛敏:窥视岂可仅在体检中发生
张德明先生做过体检,明确得出了一个答案:在被检查的情节中,人们的隐私、异化和病变的躯体无处匿藏。其实人与人进入某种关系游戏中,只要窥视存在,那么任何一个点都可以放大,甚至准确测定它的变化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陈述是话语的原子,也是眼睛看过之后的某种深思熟虑的表层颗粒——我是说那些潜伏很深的心思、念头也会在话语的陈述中,表达出某些倾向、某些有待验证的自我假设。张先生透过此诗传递的观点无非是:观念就位的土壤是隔着人与人之间那已形成的悬挂物,只要人还原到临床医学特定的情境之下,所有悸动的血管、抬升的病体和眼光遮掩的伪装,都会暴露出原有的形态。更进一步剖析,只要人与人相隔,或者人与人有那么一个“之间”存在,绝对的猜测会发生,而且受蒙蔽的双眼会挖空人们自己已形成的原始判断。
脚踢鸟评荐
脚踢鸟:诗人。批评家。教授。
第23首
影子 ■曾烟
父亲蹲下来,影子也蹲下来
父亲直起腰,影子也未见起身
尤其当正午的骄阳照在稻田的水面上
晃人的眼
影子就卑微得缩到一株稻子的根部
父亲擦汗,影子就抬手
父亲割草,影子就拉开了干农活的架式
父亲心绞痛,影子也捂紧了胸口
父亲老寒腿犯了,影子也迈不开回家的步子
后来,父亲离开了他忙碌一生的稻田
留下我一个人在他的稻田漫不经心的下种 拔草
开镰,收藏
父亲的影子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岁月多深,影子就多长
脚踢鸟:多好的一首诗,就差那么一点儿!
读这首诗,是在赤峰的诗歌会场上。为了听一次诗歌会而疯狂赶火车几百公里奔来的一位小女孩,不是应该得到赞赏与鼓励吗。多么好的想法,多么好的起势啊!
我劈头说:越写越不高明,太可惜,结尾删掉!
今天看,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句又一句地写影子与人的重合?单纯地写影子与人的重合,怎么可能构成一首好诗。为什么一顺再顺而不能反向写?为什么不能突然飞起来?为什么要写那几行多余的、分明想拔高却极大降低了全诗的第二段?这不一定能写成好诗。
最开始出现的零星想法或几个句子时,诗,还相当稀薄。它向哪里去?一首诗向哪里走?准确地说是诗意向哪个方向发展?这是考验诗人气度、水准、宽度、面积、深度的时刻。这时,要看的是诗人活没活到份儿!并不夸大地说,是看诗人的哲学与美学深度了。
怎么说也不如动一下手。我试着改写了一遍:
徐改《影子》
父亲蹲下来,影子也蹲下来
父亲直起腰,影子急忙起身
父亲擦汗,影子就抬手
父亲割草,影子凌乱晃动
正午的太阳照在稻田的水面上
影子卑微得缩到一株稻子的根部
那一年,父亲跳忠字舞
影子捂紧了胸口
那一年,父亲心绞痛
影子也捂紧了胸口
那一天,父亲的头被踢出了血
血沿着影子流下来
影子面无表情
可能改得拙劣。但我是想写出影子拙劣的反模仿!——模仿,是影子最绝妙的本能,但绝妙的影子只能模仿事物的轮廓与表面,影子绝不能模仿人内心的耻辱与痛苦!
第24首 急诊室
■李继宗 在这里,我有瞬间的恍惚和长时间的紧张
本以为送来的这个人没救了
结果却睁开了眼睛
本以为她从此可以虚着声要水喝
要见孩子,或者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本来要有遗言留下的
结果却再一次晕过去
人来人往的星期天的午后
我在长长的走廊里无计可施而靠着墙
我靠着的墙,它有一双大手
这是你看不见的,它会扶住我,同时
也会扳着我的肩膀,让我在原地站立不稳
脚踢鸟:
令我惊讶的,这是一位高中学生写出来的诗。
他像一个老手,冷眼旁观着近距离的死亡。短短七行,两次假想,两次“本以为”,诗人亲眼看到了一个灵魂无助的挣扎。由于加入了“本以为”的假想,这一死亡挣扎至少扩大了两倍。
在诗的中间,他用“人来人往的星期天的午后”划分了两部分。按正常逻辑,下面该是这位中学生的读后感了吧。
他背后的墙,突然伸出一双大手!这少年人,想得绝。
那双手:
第一扶住了他——使他不再“恍惚”。
第二扳住了他——使他不再“紧张”。
回到第一行:在这里,我有瞬间的恍惚和长时间的紧张
看看那两个词:“恍惚”、“紧张”,结尾几乎照应了全诗!
所有的文字都摆在这儿,这不是我故作高深地误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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