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欢迎实名或常用笔名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416|回复: 8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郎毛:论诗歌言语运动的两个变项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6 12: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西沈 于 2014-12-4 17:24 编辑

论诗歌言语运动的两个变项
                                         文/郎毛


一、关于题目的语用分析

      诗古希腊的“诗”不仅指史诗、抒情诗,还包括悲剧、喜剧。诗是文学的总称。亚里斯多德的《诗学》是文艺理论,而不仅仅是关于诗的学说。直到现在,西方文论界还不时把对某一文体进行理论描述的著作称为“诗学”,这里的“诗”是文体意义上的泛诗。
      关于精神意义上的泛诗,指的是非文体的一种人类精神属性。对此,从歌德到雅斯贝尔斯,从明代文论家杨维桢到20世纪鲁迅都曾有过精到的论述。鲁迅说:“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摩罗诗力说》)所谓“诗意”、“诗情”、“诗化”、“诗心”、“如诗如梦”一类语词的存在说明:人们认为文本之外,有一种更普遍、更内在的诗,那是一种更飘渺、更不可及的在者,是文本得以形成的依据和背景。一个人可以不试图写诗,但不可以没有诗心。诗心、诗情通常意味着天真未凿,单纯浪漫的向往,高贵抒情的气质,活力澎湃等等。这里的“诗”涉及人对人自身的判断以及对世界的要求,是人类精神的一种理想状态。
       形式意义上的泛诗指的是这么一种情形:当人们欣赏美奂美仑的音乐、绘画、雕塑……接触到一些大胆、奔放、富有激情和意味的线条以及进入令人惊奇的风景,遥对灿烂星空时,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啊,诗!“诗”作为语词在这种条件下的使用,反映了人们对诗的又一种不自觉的理解:诗是最高形式,是所有形式之上的形式。它涵容一切,又不是一切。这种用法上的“诗”涉及与生俱来的人的一种审美范型。这时候,泛诗又可以被认为是纯诗——纯粹的诗,非文本、非具象的纯粹形式。
        一般所谓“纯诗”呢?
        现代纯诗的概念,由法国作家瓦莱里首先提出。在他看来,纯诗是这么一种东西,“所有语言作品,都含有某种可辨的、富于特征的片断或成分——姑且把它们称为诗歌性片断或成分。我指的‘纯’,是在物理学家谈论净水的意义上说的。我的意思是要弄清楚究竟能否创作一部完全没有非诗歌性成分的‘纯’作品。我过去认为,现在仍然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诗永远只是为接近这一纯粹理想境界而作出的一种努力。”瓦莱里明确指出:“纯诗的概念是一种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望,努力和力量的理想极限。”
显然,瓦莱里在说到“诗”时,指的是诗歌文本(与诗有关的言语作品);在说到纯诗时,指的是镶嵌在言语作品中的接近纯粹形式的若干“片断”,“片断”来自“整体”,“整体”是不可达到的,是作家通过文本所能导向的极限。可见,瓦莱里所谓“纯诗”实际是泛诗——纯粹形式在言语作品中的若干表达。瓦莱里把泛诗观念引入文本,于是有了“纯诗”论。可以说,纯诗是文本只能接近而不能达到的一种纯粹形式。这样,诗的概念由泛而纯——就和诗歌文本联系起来了。
       以上语义、语用分析表明:诗具有双重身份,即精神意义上的泛诗和形式(含言语)意义上的纯诗。
如果分别把特定的人类精神和纯粹形式称为诗的话,那么我们通常能够说出的只是“诗”这一名词的某些义素而已。最常见的是视某些文字材料为“诗”,根据对“诗”的语义分析,这些被视为“诗”的文字材料并不都和“诗”的终极含义有关,有些甚至不能作为诗歌文本进入话题。而本文在讨论诗歌文本时,把它限定在这样一个范围内的:以一定纯诗形式传达了一定泛诗内涵的言语文字作品,即:与诗有关的言语文字作品。
言语言语相对于语言而存在,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发现的。语言作为系统,是无限言语的有规则集合;言语作为个别话语事实,则是有限语言规则的无限运用。因此,任何具体语境中发生的话语行为都只能是言语行为而不是语言行为,语言不是行为而是能力。语言是归纳和抽象,言语则是原初、分解和再生。言语是语言之源泉。
因此,在本文中诗歌文本的话语事实称为诗歌言语,而不是诗歌语言。一般语言的系统性、集约性正是诗歌言语运动试图加以克服的。
        变项作为人类精神的诗歌精神,包括激情、沉迷、禅静和澄明等,对诗歌文本来说,这是一种较为稳定的因素,可类比为函数中的常项f;直接参与诗歌言语运动的是两个较为活跃的变项X1、X2。
如果把诗歌言语状态看作函数y的话,那么可得到如下表达式:y=f(x1,x2)
通过变项作用,诗歌言语从一种状态转换为另一种状态,称为生成。
第一个变项导致诗歌言语的第一次生成:y1=f(x1)
第二个变项导致第二次生成:y2=f(x2)
       诗歌言语运动中的两个变项诗学能做什么?诗学不能够对“不可说的”喋喋不休。如果恒稳不变者即“不可说的”,那么,诗学能做的就是对诗歌言语状态实行描述,对造成当下状态的某个变项进行力所能及的讨论。
本文旨在论述两个变项的内涵及生成机制,引例以现代汉语诗歌文本为主,兼及汉译的西方现代诗歌文本。

二、言语自身的调节——非语法化——第一次生成

       言语向来有两面,一面指向诗,一面指向应用。如果没有指向诗的一面,言语会不可置疑地枯萎、衰败,从而导致人类精神干瘪;如果没有指向应用的一面,言语会远离世俗生活,从而不能实现其交际、通讯、应酬和文化积累的功能。当言语表现出空灵、缥渺、多维发散、游移不定和不可思议的特点时,听者感受到对生活的离异、内心信念的凝聚、原经验的激活以及上升的通感,听者说:诗,诗意!同时,听者也可以说:不着边际!前者是对言语的诗意倾向的赞叹,后者则是从应用平面对诗意倾向的贬斥。在不同的语境中,不同的对象对同样的言语完全可以产生截然相反的评价。这说明人类语言的二元对立是共存的,它们共同满足人类生存平面和精神垂直对符号系统的需求。
       问题在于人类的这两种需求并不总是平行的,互不侵累的。作为肉体的实存的人,他的言语生成理所当然地偏向于强化其实用功能,以牺牲诗意为代价,形成所谓语言系统。公众一方面一厢情愿地给世界命名,把这命名叫做“名词”;一方面对世界进行全面的功利主义加工,把这加工叫做“动词”。以名词和动词为中心,产生了形容词、副词以及作为结构需要的介词,各词类之间按照人类思维深层普遍语法的模式及种属差异,形成一整套秩序,被称为各语种的语法。语法由句法和义法(语义规则)构成,不符合这些规则即不能为语言系统接受。在各种词汇中,由于语言系统概括和抽象各个个体经验的需要,造成明显的二值倾向,如上——下,好——坏,轻——重,强——弱,贵——贱等等,这种抽象对人类的多向思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抑制。人对世界的新鲜感受被损害到这种程度:
       我周围的世界是和谐地以固定的同等物为基础的,并且被划分为许多轮廓清晰的空间。中性色彩不允许存在,万物皆在黑白之中;叛徒和英雄之间,变节者和烈士之间,没有任何中间地带可供选择……但我所感受的一切都说明这种本质先于存在的观点是错误的。……我看见到处是灰色和中间色调。我一想到要说明它们的浓淡,就要使用词语,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骨架结构的世界里。我亲眼看到的一切以及每一种真实的感受都得设法纳入固定的范畴:虚妄之词和陈词滥调压倒了真理,我无法确定孰真孰假,免得让真理化为乌有。(《西蒙•德•比沃尔自传》,见利奇《语义学》)
       为人类族群所共有的语言所带给人类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它实际是自成体系的符号序列,和运动着的实存相去甚远;然而它却宣称它和实存总是吻合的,不容怀疑的。如果说前者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能指体系的话,那么后者自以为是的态度却使人类在试图理解实存时,由于语言的误用而陷入尴尬和荒谬。已经有人从语义学的角度探讨人类紧张和灾难的根源,这反映了人类理性对语言的警觉。
        解铃还需系铃者。作为言语自身对语言异化的调节和抵消,诗歌文本为人类心性的重新开放提供了可能。在诗歌文本中,语言的囚衣不可遏制地绽裂,言语之肤豁然裸露,词汇纷纷叛逃、隐逸、狂欢……人类官能以初始的新意和自然沟通:“大地自由地献出它的贡物,猛兽也驯良地从沙漠和山里前来。酒神的车子装饰着花和花环;虎豹由它驾驶着前进。”(尼采《悲剧的诞生》)充分个性化的诗歌言语迅速溶解着统一而板结的语言概念,人类经验的包裹纷纷打开:
神圣的四月,载着
太阳和精髓而来
以黄金的鸟窝
充满开花的骷髅吧
(西班牙•洛尔卡《春歌》)
       这里有一种公然的“反语言”姿态,由于破坏了和语言公共系统的约定,使言语回到了最初经验,回到了 “我以为是这样……”的情景,从而打破了关于语言和实存美好关系的神话。不言而喻,正是对日常语义规则的悍然违反,促成了诗歌言语的产生。“毫不奇怪,儿童语言中常常出现许多语义‘错误’,而这些语义错误,在成年人看来却富有诗意。”(英国•杰弗里•N•利奇《语义学》)一般诗歌言语不过是故意的、自觉地、有组织地犯语义“错误”而已。由于这种错误,日常言语的语义或溢出、或渗进、或变形,形成一套新系统,诗歌文本因此完成了对世界的重新命名。歌者走过城堡,城堡大门洞开,里面涌出世纪的死鱼;歌者走过田野,田野异香飘舞,疯长这个世界不曾见过的青鸟;歌者走向太阳,于是太阳向他滚来,冲破远古的墓茔;黑夜来了,歌者说:他听见了黎明的小号;冬天来了,歌者说:西风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乐手的和谐乐声驱走了黑暗/犹大捶着百合/磨石套在颈中/阿里昂花开/像烈士的头发长满墙壁/他们从儿童的咽喉提取发霉的指纹”(波兰•杰尔齐•阿德纳斯叶夫)。歌者不仅是血腥暴力的证人,官僚机器的不合作者,而且是巫师,预言家,诗歌言语是巫语,对未来的神秘占卜。歌者说:山!于是山峦如簇,波涛如怒;歌者说河,于是大江东去,浪激千古风流。歌者是立言者,他看见一切,命名一切。他看见石头剥落成桃核,里面长出象牙的武士;他看见海岸弯曲,风帆涨出赞美的日潮。我是天帝放逐的天狗呀,我把日来吞了,我把月来吞了。……歌者喊累了,就躺下来,在河边做梦,几条大河在他身下涌动,把歌者的梦装点得灿烂辉煌,“水一样的人/纷纷成了新娘。”
        很明显,“重新命名”并非造出一套和应用语言对立的新词汇,而是撕裂给定词汇的经验包装,使之在极性的向度上推翻既成状况,从而接通新的人类感觉。重新命名的过程也即诗歌言语的第一次生成过程。四月——太阳——精髓——黄金鸟窝——开花的骷髅……一切都是假的,不现实的,一切又都是真的:它符合人的命名天性。透过繁花盛开的春景,优秀的西班牙人洛尔卡预感到一个时代危机的来临。罗兰•巴特说:“语言本身无所谓真假……文学语言不关心语言与现实的一致性,而是关心语言是否符合作者建立的符号系统。”俄国形式主义者尤里•梯尼亚诺夫认为词是变色龙,“其中每一次所产生的不仅是不同的意味,而且有时是不同的色泽。”(《诗歌中词的意义》)罗兰•巴特和梯尼亚诺夫所论述的正是诗歌言语在第一次生成中词的地位、状态和属性。在语义规则被瓦解的同时,句法规则也显而易见被第一次生成所冲击:
我们会有另外的日子
另外的声音和觉醒
我们将在晨曦中挨苦受难
春天的脸儿
帕韦泽(意大利)
     “春天的脸儿”怎么了?这只是一个话题,一个没有谓词的短语,一个没有躯干的头颅。这个短语显然不能粘附于上面的语句,这是一个独立句的开端,但只是开端而已,并没有形成句子。读者既无法把“春天的脸儿”和以上的语句从逻辑上联系起来,也没法揣度“春天的脸儿”会导致怎样的话语事实。如果说语义规则的崩溃只是溶解了读者的概念体系的话,那么句法规则的破坏则影响到人脑中的“普遍语法”,在语言学中这不能不视为严重行为,因为它挑衅了人类思维结构。
          诗歌言语生成中的非语义规则和非句法规则总称为“非语法化”。这是导致诗歌言语状态的第一个变项,是言语的诗意倾向对应用倾向的一种克服,一种调节,它以撕裂日常语言的语义包裹并不时大乱规范的句法结构为特征,成为一般诗歌言语的助产婆,从而表现了人类在既成文化面前较大程度的革命性。

三、非“非语法化”——第二次生成——后诗歌言语

       诗歌文体早就和一次生成有不解之缘。白居易说:“日月比君臣,龙比君位,雨露比君恩泽,雷霆比君盛刑,山河比君邦国,阴阳比君臣,金石比忠烈,松柏比节义,鸾凤比君子,燕雀比小人,虫鱼草木各以其类之大小轻重比之。”(《金针诗格》)古代如此,现代亦然。在现代一次生成中,一切都被特定手段赋予特定品质、特定意义,一切都不是它自己,而是别的什么。春天——希望或者复活……;黑夜——死亡或者子宫……;大河——摇篮或者史书……;鲜花——爱情……;土地——人民……其他如帆、云、高原、积雪等词汇在一次生成中都有特定含义。尽管一次生成者宣称除了上帝,只有诗人(所谓歌者、试图写诗者)才是创造者,但显而易见,约定类比和象征的反复使用及其泛滥,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使言语再次走向公共化、程式化,走向自身的反面。就是说,在一次生成中,变项x1使语言成为言语,对价值重新评估,对世界重新命名;同样是x1,又使言语沦为语言,对世界的命名专断不畅,那种习以为常的所谓“诗歌用语”,使人们感受到的不是创新而是滑稽和对于人类智慧的怀疑。人对语言的“革新”造成新的套式,这是“革命者”始料不及的。“非语法化”——这个使语言变成言语、变成诗歌言语的鬼灵精骨骼高度钙化,金属化,成为不可救药的机器人,尽管力大无穷,却可以任人操作并拆卸成一堆废物。语言“革命”成果的坠落使言语之树空空荡荡,不胜凄惶,它还会有发芽成长的机会吗?
简单追溯一下所谓“诗歌用语”的嬗变对我们这个论题显然不是无益的。
        在20世纪50至70年代的“革命浪漫主义”篇章中,东风、战鼓、雄鹰、大道、朝霞、劲松一类语词光鲜明亮,蔚为时尚,响彻云霄;到了80年代,自我意识和个人主义的苏醒使歌者试图走向内心,“东风战鼓”之类被斥为“假大空”的文学豪言,开始有了寻觅、等候、晕眩、温馨、三叶草、红房子、玻璃鞋、太阳雨等美好言语的流行。不幸的是,由流行而盛行而铺天盖地,再次把诗歌言语推向“诗歌用语”,走上以既定语词以约定手段表达约定内容的老路。人们问:难道这些套语真的比过去进步了吗?这就是语言“革命”的成果?
       通过第一部分的语义语用分析我们知道:真正的诗歌文本必须是与诗歌精神有关的言语文字作品;同时,这作品当有一定的纯诗性——即纯粹的言语形式。这意味着:1)现成的公共技巧使用现成的语词只能指向既成的流行主题,这主题和独立的诗歌精神无关;2)现成的套语和手法由于必恭必敬的重复使用,和纯粹的、独创的言语形式无关。由于和泛诗精神、纯诗形式无关,大量的第一次生成文本只是仿诗歌文本而不是真正的诗歌文本。
既然大量的仿诗歌文本不能传达诗歌精神,那么诗歌精神必然推动言语去寻求第二个变项,以形成新的言语状态。对那颗在北风中空荡萧瑟的言语之树来说,生长的机会再次降临了。
       这状态和一般诗歌言语相反,它深植于人的深层语法范型,体现出人对言语——活生生的言语的深刻迷恋。它不以冲撞句法规则和语义规则为乐,但也从不肯定言语的实用性。在双重超越之后,言语简朴、自足而空洞,透露出人类精神的可能和限度。在多数情况下,二次生成文本所展示的形象已不是那个在象征的森林里高喊“我不相信”的纯情少年,而似乎是一个潜于人海深处的漫不经心、无所作为的犬儒主义者。关于诗歌文本两次生成的两种状态,一些论者常常以两个同题文本为例,进行饶有趣味的比较:
(A)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乎一动不动
墓碑似乎一动不动
记录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B)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篇名都叫《大雁塔》,这里分别抽取的五行句子颇能代表两种文本的言语状态。人们注意到,(A)篇尽管句法结构还说得上循规蹈矩,但中心物象的人格化和修饰语的加强以及强烈节奏的运用,使语义内容明显脱离应用语言系统而形成了被称为“诗化”的意义结构。这五行语句可破译为:“我是大雁塔/我被历史固定在这里/我是这片悠久的辽阔土地的象征/同时也是见证/我代表这个民族沉重的过去,凝视着未来。”言辞竭力精致、典雅、凝重而辉煌,传递出作者所理解的历史的内容。开头一句勾出背景,两个修饰语从时、空、色三方面给“土地”输入人文内涵。“无边无际”——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金黄色”则明显表示了作者对民族文化的迷恋。第二句以被动结构暗示出:作为一种文化角色,“我”的无奈的选择。中间两句反复渲染这个角色的“一动不动”,加强了句子的紧张感。“山峰”和“墓碑”——分别代表现实和历史,“我”——大雁塔和民族的某种历史是同一的。这种“命名”的线索使整个言语过程指向作者的历史感觉、历史观念和历史信念。
        没有证据说明(B)篇作者是决心和(A)篇对着干的。但(B)篇言语明显的放松和冷漠,字里行间对“意义”的轻蔑,却足以使(A)篇的“历史深度”尴尬。没有修饰语,也没有常见的象征和拟人——几乎是故意的粗率的颇不文雅的一丝不挂的简朴!把大雁塔作为历史文化符号真是一种僭妄吗?作者说是的。“我们”不能说些什么,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苏格拉底智慧?)人能做的就是把它当作景观——仅仅当作景观——而且是地道的自然景观,上去看看风景,然后无所用心地、手足并用地“再下来”。人为什么念念不忘去揭示它的这个深度、那个意义呢?它真的有意义吗?如果有,人真的能说出来? (B)篇就这样从言语态度、言语指向上拆除了(A)篇的意义建筑。据一些论者说,也就这样揭开了某次“诗潮”的序幕。
       但(B)篇还是性急了点儿。当它宣布“大雁塔无意义”时,这宣布本身也就成了意义,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而且说得那么确定。这是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古老圈套,可笑圈套。
尽管这样,(B)篇毕竟较早地显示了忽略现成意义的一种努力。它的引人注目在于它的言语——冷淡、素朴,体现了二次生成文本的某些特征,人们初次读到这样的语句,感到新鲜、亲近,和那种越来越滥的所谓“象征诗”比起来,读者享受到心智的放松,这是自然的。
       如果说,(B)篇对(A)篇的意义努力是种直接的粗率的回避的话,那么下面这个文本则是精心的、蓄谋已久的,表现出来却是不经意的回避,态度更趋于冷静,言辞更趋于素白,心境更倾向宁和、神秘了。为了分析上的方便,摘引如下:
这条街远离城市中心
在黑夜降临时
这街上异常宁静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街
没有一盏路灯
……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
这会儿是冬天
正在飘雪
……
天全亮后
这条街又恢复了夜晚的样子
天全亮之后
这条街宁静看得清楚
这时候
有一个人
从街口走来

       这么一个东西,使读者看到了什么呢?没完没了的描写,重复,没完没了的中性词汇的循环,是中性词汇——而不是褒贬分明的情感词汇;“没有”、“不会”一类排除性字眼的多次使用,使景象越来越单纯、静谧、清冷、空无……“这时候/有一个人/从街口走来”最可疑的是这个人,最不好设问的也是这个人:他不像来约会的,也不像来寻短见的,他不是一个含情脉脉的人,或愤世疾俗的人。这条街空无人迹,只有他一个人走来,而且从街口——他是一个城市的隐者?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生活里实存的人物?作者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古怪兴趣和可怕耐心反复描写这条街上的雪、房屋、冬天……(惟独对这个惟一的人却不置一词),这一切都是静止的,苍白的。没有人的出现,没有人的眼光,就谈不上含义。但人出现了就有含义吗?这个人没有面孔,读者看不清他,作者干脆摆出一付“免开尊口”的架势,拒斥人们对这个神秘的、惟一的人的询问。这样,诗歌文本就轻易避开了纠缠不休的讨嫌的意义问题:既不说很有意义,也不说没有意义。当一个模糊不清的人从你的视域之外走来,你能说没有含义,或者说很有深意吗?你能做的只是保持沉默,和向你走来的那人一样。
      读者就这样从一般诗歌文本的主题评价、情感评价回到了言语评价。其实这个题名叫做《冷风景》的诗歌文本的言语时态倒是满复杂的,它至少有4个时态。现在时:“这会儿是冬天”,是一个有持续长度的现在时间;现在进行时:“这时候有一个人”,是现在时间的切片、瞬间;过去时、过去完成时:“梧桐树叶,早就落了”。时态的穿插加上虚拟语气的运用,使得这个文本在时间关系上显得虚虚实实,不易把握。除了“描写时间”,还有另外两个观察时间:“黑夜降临时”和“天全亮之后”,在两个观察时间中,都有人“从街口走来”的情景,那么这是同一个人吗?抑或是两个人……诸如此类问题都给文本的解读增加了困难。
       即使如此,由于它的言语朴直清亮,言语所展示的景象简洁疏朗,还是从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时间关系的复杂性给读者带来的困惑。当读者留连于言语本身的意味时,已顾不上去揣摸“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样的问题了,他只感到沉静、简约、秘而不宣。至此,我们已经可以给二次生成文本的某些特色做一简单归纳:
(1)放弃比喻、象征、拟人、变形等修辞手段,走上直接显示和独立表达之路。“二次生成”者甚至企图放弃所有修辞手法,惟独对描写有一种急切的嗜好。
(2)不追问意义,不渲染情感,以大量中性的、质朴的基本语词展开情景,或称情形,轮廓性的景象,简洁单纯,空间阔大。二次生成者醉心景象,一丝不苟。
(3)“非语法化”的消失,生成一般诗歌言语状态的变项x1在这里无所作为。
       面对人类赖以思维的语义规则和句法规则——这被一次生成文本肆意嘲弄蹂躏的栏杆,二次生成文本不敢或不愿越雷池一步。无论《大雁塔》(B)还是《冷风景》都是在语法的范围内展开话语行为,句子成分齐全,语义安分。尤其《冷风景》,简简单单的述谓结构贯穿到底,没有明显的主题表达,没有警句、格言、意味深长的预言、振奋人心的号召以及炫人耳目的意象……它已不是一般诗歌言语,而是表面回到日常言语的“后诗歌言语”。一般论者用“语感”一词对它进行评价。
        那么“语感”对一个诗歌文本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评价呢?语言学的转换生成学派认为,语感不是经过分析得出的判断,而是人脑中普遍的语法范型对言语现象的直觉反应。对于不符合“普遍语法”的语句,人脑有一种本能的不习惯、不适以至拒绝。如对一次生成的一般诗歌言语,人脑常常有一种紧张感和不适感,人们常常从语义创新而不是从语感的层面上来评价它。本文认为,诗歌文本的语感评价除以上含义外,还意味着言语的自循环倾向,即言语事实的自证或互证,而不是他证,不导向明显的实用的观念或概念。显然,语感评价的第一个特征使后诗歌言语脱离一般诗歌言
语,而第二个特征则使后诗歌言语不至于真正回到应用言语,即——沦为语言。
非“非语法化”、中性语词、直接呈现……这些要素的组合称为诗歌言语运动的第二个变项(x2),它导致后诗歌言语状态(y2)。应该指出,第二个变项所促成的后诗歌言语并不总是必然地和静——禅静有关,有时它也和冲动、激情有关,这是一种内在的抽象的冲动和激情——

是在月光下隆起
在月光下
土堆以一种怪异的形状
匆匆隆起

节奏是不安的,甚至是激烈的,但由于单纯的句法,单纯的景象,单纯的表达,结果仍然是——明:

月亮
以它最后的光芒
照耀这土堆

       且静且明且冲动,这是后诗歌言语的又一种状态,丰富的朴实,神秘的明朗,深刻纯一的冲动……这使它和古典的“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有所区别。东坡说:“静,故了群空;空,故纳万境”(《东坡集》)。这种“静”是没有过程、始终如一的。《月光下的土堆》则经历了隆起的冲动甚至爆发,那向永恒和虚空昂然勃起的持续运动使最后的“静”更加清澄。

四、总结及其他。关于两个变项的历史回顾

总结及其他
(1)两个变项都意味着泛诗精神和纯诗形式的努力。第一个变项使诗性言语从一般言语中分离出来,形成新的约定系统;第二个变项试图拆解一般诗歌言语的新的约定,使诗歌文本完成了从一般言语状态向后状态的过渡,从而粉粹了读者对习惯了的一次生成状态的心理期待,正如一次生成状态(即一般诗歌言语状态)粉粹了公众对应用言语的心理期待一样。
(2)两个变项所产生的诗歌文本在言语状态上几乎是对立的。x1文本(由第一个变项第一次生成的文本)紧张、夸饰而美丽;x2文本素朴、散淡而宁静。前者适宜传达夸张昂奋鼓胀汹涌的激情,后者适宜显示禅迷恬静平和恒常的心境。但激情和明净,扩张和沉澄作为诗歌精神却不截然对立,在某些特殊的不可多得的文本中,二者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深度融合(如《月光下的土堆》)。已经有人称x2文本为“反诗歌”,和xl文本的“反语言”一样,这里的“反”与其说是贬意,不如说是描述性的中性评价,因为它是针对一般诗歌言语状态而言的,反的是一般状态,因此获得后状态,因此传达至上者——诗歌精神。
(3)对“诗”的语义分析表明,没有哪个诗歌文本可以妄称为“诗”。从形而上学来看,诗是不可说不可及之在者,是神性之呈现;从语义学来看,“诗”是历史形成、现实发展着的一个多义项的语义场,诗歌文本只是其中的一个义项。尽可能接近泛诗精神和纯诗形式的文本,被称为杰作;
但没有哪个文本能最终地全部地切合精神及形式。所谓“诗的存在以与语言相疏离为其存在方式,诗属于彼岸”(孙津)的说法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论诗的。
格物致知、穷究事理的方法常常导致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结论。比如说,按照以上推论,试图尝试传达诗歌精神的人所能做的最多就是写出“与诗有关的言语作品”,而事实是大量叫做“诗人”(自称或被称,诗歌文体爱好者,渎诗者)的人却只能写些与诗无关的……,神性和他们无缘,生活对
他们关闭——这群可怜的人——伺曾真实地生活过!他们把诗歌文体作为手套、变色镜、时装,作为家伙儿,工具,铁锹,眼屎……最后作为丑陋的裹尸布!他们终其若干年甚至终其一生写出的只是仿诗歌文体,是渎诗的腐文,是苟营者卑微胆怯的饱嗝,是存活者虚假谨慎的欢闹!
是的,妄称“诗”,滥称“诗人”是悲惨而下流者浅薄无助的嚣张,愚不可及的僭妄!

关于两个变项的历史回顾

       两个变项并非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怪物。远些说如汉乐府之于汉赋,《登幽州台歌》之于六朝艳辞……宽些说如白话体之于古体……都可以不同程度地理解为分别由不同的变项所致,只是更多地带有不自觉成分。现代诗歌文本言语意识更自觉,故言语的运动性、交替性更明显。即便如此,两次生成也不是绝对像四季更新那样依照截然分明的先后顺序。如80年代初期,正是诗歌言语第一次生成的鼎盛期,仍然有一些不算太多、也不算太严格的后诗歌言语作品生成:

以后的日子全是孩子们的节日
全世界的大人们
都要注意交通
不要把孩子们阻挡
——《少女军鼓队》

尽管有一定象征色彩,但言语通脱,随意,仍不失为准“二次生成”。较早的“二次生成”是在所谓“朦胧诗”(一次生成文本)的紧锣密鼓中悄然登场的。一些抱朴守纯者写作了珍贵的鲜为人知的“二次作品”:

收割后的田野在抬高,我无比的寂寞
一些令人心碎的秘密,我羞于说出
没人看见野草的生长
我拿来作比喻的花蕊和愚蠢的诗句无人问津
我注意到了阳光和声音的变化,以及
秋风里生命的惶恐与暗淡
落叶不期而至,幸福已变得难以忍受

——《秋野》

       由基本词和简单形容词展开的细密而又阔大的静态图景,尖锐沉痛而智性……似乎骨鲠在喉,又似乎言犹未尽,一种接近敞开的人文隐秘和自然本体的不可知气息就这么散发出来,令人留恋忘返。这正是二次文本的风格。回顾一下被称为美国现代诗歌运动开山鼻祖的弗罗斯特的作品,对理解中国后诗歌言语运动的发生不无裨益。毋庸讳言,这位世纪初的老人的影响是有力的。

我的马儿一定感到惊奇
为什么停在树林和冰湖之间
在这空旷的原野
又是一年中最黑的夜晚

        当80年代初由郑敏把这首著名的《雪夜林中小停》译介给中国读者时,它对“二次生成”的启发是不可低估的。有的论者关注的是它的“象外象”,“味外旨”,这固然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题目。但本文注重的,仍然是它的言语状态。先哲和大师们已经走过了太多的路,中国现代后诗歌言语运动有这么一个背景,并不意味着它的孱弱。多数读者在阅读中,也被阅读所训练和加工。“一次文本”显然更加源远流长,并向它的读者输入了根深蒂固的“诗歌”观念:巧妙的比喻,优美的象征,缠绵的情调,庄严的想象,和日常言语截然对立的意义系统……体现在言语上,就形成典雅、华丽、繁缛、着意生动或深沉的风格。因此,注重语感的二次文本反倒不易为公众所接受。这里还可以追溯到儒家的文学传统——文以载道,文质彬彬,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因此,表面上素朴少文、且奉行无为态度的后诗歌言语作品,就不大符合为一般诗歌言语所教化的多数读者的口味了,因为人们宁愿把诗歌文本当作他们所认为诗歌言语的产物。这注定了二次文本的写作者仍会长期处于极端少数派的地位。
       需要重申的是,由两个变项所生成的两种言语状态的诗歌文本都和诗歌精神有关,试图以先后优劣的简单尺度对其进行评价是庸俗的。然而,以其参与世界的方式和人格态度进行比较却是有意义的。相对来说,一次生成者更相信诗歌文本作家是祭司,是镜子,是力量,是世界上未经公认的立法者(雪莱);他们相信通过诗歌言语作品可以预知人类命运,可以有助于人类精神的启蒙,推动人类走向觉醒、改革和进步(惠特曼);二次生成者则更相信“诗到语言为止”,他们受现代哲学思潮影响,更敏感于言语的限度,精神的限度,人的限度,因此,对诗歌言语实验倾注了更大的热情。他们精心地捕捉粘在他们的言语和感觉之网上的小虫,不时向众人展示他们的可笑成果。二次生成者本质上是些倾向于隐匿、逃逸的人,他们通过文本把自己装进透明的玻璃匣子里,不时向世界露出麻木不仁的笑容。
      应该说,公众对上两个世纪浪漫主义者的怀念是有理由的。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他们通过诗歌言语作品对时代的大胆预言,他们对暴虐力量的勇敢抗争,他们对爱情和理想的追求,他们饱满的人格,至今仍鼓舞着人类!


部分参考书目
乔姆斯基:《句法结构》(1979年中社科版)
利奇:《语义学》(1987年上海外教版)
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1987年上海译文版,瞿铣鹏译)
卡勒尔:(罗兰•巴尔特)(1988年三联书店版,方谦译)
《中国历代文论选》(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
《西方文论选》(197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
《现代世界诗坛》(1989年漓江出版社)
杨晓民:《羞涩》(1998年长江文艺出版社)

(此文完稿于1990年6月,2002年2月修改)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沙发
发表于 2014-11-16 14:32 | 只看该作者
精准透彻。看懂这篇文章,中国当代诗歌就懂了一大半了。热赞一个。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6 16:41 | 只看该作者
委鬼走召 发表于 2014-11-16 14:32
精准透彻。看懂这篇文章,中国当代诗歌就懂了一大半了。热赞一个。

也是十几年前的文章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地板
发表于 2014-11-16 17:39 | 只看该作者
这个俺文化浅了,难以消化。有时间再学习。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6 18:38 | 只看该作者
楚木 发表于 2014-11-16 17:39
这个俺文化浅了,难以消化。有时间再学习。

呵呵,可以反刍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6#
发表于 2014-11-17 17:51 | 只看该作者
西沈 发表于 2014-11-16 18:38
呵呵,可以反刍

那也得先吞进去。有时间先学点文化,再品!
问好西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7 17:53 | 只看该作者
楚木 发表于 2014-11-17 17:51
那也得先吞进去。有时间先学点文化,再品!
问好西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8#
 楼主| 发表于 2014-12-4 17:17 | 只看该作者
它不以冲撞句法规则和语义规则为乐,但也从不肯定言语的实用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
 楼主| 发表于 2014-12-4 17:19 | 只看该作者
(1)放弃比喻、象征、拟人、变形等修辞手段,走上直接显示和独立表达之路。“二次生成”者甚至企图放弃所有修辞手法,惟独对描写有一种急切的嗜好。
(2)不追问意义,不渲染情感,以大量中性的、质朴的基本语词展开情景,或称情形,轮廓性的景象,简洁单纯,空间阔大。二次生成者醉心景象,一丝不苟。
(3)“非语法化”的消失,生成一般诗歌言语状态的变项x1在这里无所作为。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中国诗歌流派网

GMT+8, 2025-1-2 04:18

Powered by zgsglp.com

© 2011 中国诗歌流派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