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与婴儿
――《东方谣》的诗化道德
周瑟瑟
金迪的写作分为两个阶段。
《诗品》杂志创刊之前的写作,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金迪从岳阳到北京,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质朴如泥沙冲击河床,他健硕的身体冒出呼呼的风声,我在北京中关村搞软件公司,他来了,我们一起在办公室里看他的金矿资料,也读他带来的诗集,他是一个热情似火的青年,湖南人身上的正直、顽固、真实、自信,他都有,诗里也集合了这种声音。
第二个阶段是《诗品》杂志创刊之后,他从北京移居回了南方,在长沙、深圳与贵州三个地方活动。好象只要离开北京,他就获得了野性的写作激情,原先优雅的抒情一夜之间解除了,他浑身是劲,没日没夜地写作,据说近年他有了好几部诗集的储备量了。
一个年轻的老诗人仿佛迎来了写作的第二春,我不知道他的写作激情从何而来,他告诉我他只要一躺下就可以呼呼大睡,他的写作状态我并不知道,从他野战军人式的生活作风可以猜想到他写作时全副武装、冲峰陷阵的架式。
写作状态具体、生猛,生命状态或生活状态,则很虚。金迪不玩虚的。他玩的金矿远在贵州某个山里,他曾邀请我去玩。我终没去成。我看他的诗就好了,看诗就是看了他的金矿。不要谈什么金子,谈矿山更接近他的语言。虽然他的笔名中有金。好多时候我习惯叫他的本名,今年才改过来,是他排山倒海的作品强化了我对“金迪”之名的称呼。
这次他写了一个大家伙:长诗《东方谣》。我在电脑里略为一翻就滚至21页了,几千行。近年出现了不少长诗,但影响都不大。杨炼在写长诗,一些网络诗人也写出长诗。长诗并没得到评论家们的重视。写长诗的人如写长篇小说的人,我写了六部长篇小说,深知写长作品需要体力,更需要对长作品的整体把握能力。金迪写作体力没问题,他的身体千锤百炼已成钢,他十几二十年的诗歌训练也是出长诗的时候了,体力加上体能,他就写出了长作品。
金迪的《东方谣》气势雄厚,属于从高处俯冲而下的作品。诗人站在“东方”这一高处,以“谣曲”为诗歌的复调,通过“提问”的方式,金迪完成了对东方的命名。
东方进入诗的结构,意味着诗要分裂成时间的碎片,向时间的深处挖金子――金迪一锄头挖下去即发出咣当的金属回声。他挖着了时间的金子。
“时间-黑暗”构成了《东方谣》的二元对立的坚固结构。黑暗在时间的内部,需要诗的照亮。金迪层层递进,全诗三十章,形同桔瓣式结构。时间的钻头冲着三十个黑暗的山头强攻,金迪开足了马力,呼叫着向东方俯冲。
金迪有一篇宣言式的文章:《传递时间的温度》,“诗歌是那么坚定地朝我们走来,诗歌和时间一样坚定地朝我们走来。我们以诗歌传递时间的温度,也以诗歌传递我们灵魂与肉身的温度。即使世界所有深渊都铺开摧毁的元素,诗歌也会因为时间的极力庇护而建构起一个又一个精神与灵魂的堡垒。”诗人的时间观通过长诗《东方谣》得到了强化。
其实一直以来,我对他的短诗较为熟悉,但他的长诗读起来更觉得找到了一个真正的金迪。“长诗的金迪”更加接近于他本人――高亢的男中音,雄性的爆发力,但又不失温柔的诉说。
这是一个以网络为中心的文学时代,不再依附于期刊的文学虽然并不见得更加独立,独立取决于作者的个人意志。金迪的写作体现了“以期刊为中心”的文学转向“以网络为中心”的自由写作属性。《东方谣》的出现在他的整个写作历程中,已经从“以期刊为中心”的较为紧密、拘束、内敛的写作中解决出来了。
我阅读他的新浪博客,他的写作速度如流沙奔涌,他这几年基于新浪博客的写作已经建立起自由的个人化风格,这种风格有他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所形成的抒情传统,读《东方谣》我发现传统在这个人的血液里更加浓烈,这便是他个人强大的意志,具体指向的是“诗化道德”。
“诗化道德”在我的考察里依然没有被当代中国诗人刷新。金迪写作的道德感在他的东方诗歌美学里冲突,他差点以中年气质性写作消解掉了青春年少时所埋下的道德感的种子。
波德莱尔在为杜邦诗集写序时说:“为艺术而艺术派的幼稚的乌托邦拒绝道德,甚至还常常拒绝热情,现在必需让它绝育了”。这是我所见到的对“拒绝道德”最恶狠狠的衷告了。
金迪的写作已经构建了一个东方的道德宫殿,他一贯坚持的是诗学的正义性,他在正义性里呼喊,从而确定了他诗歌的整体基调。
《东方谣》有当代汉语诗歌宏大叙事结构的抱负,粗线条的框架下却是微观如火舌的抒情舔咬。在一个物质狂欢的时空里,《东方谣》是孔武有力的,是坚挺的,细腻如蚁的痛痒在斧削刀砍的结构美学下清晰可见。诗歌的血正一点一滴从坚固的诗化道德墙体向外渗透,这样的情形不是梦境,而是美的诗歌现实。
迪在维护一个美的诗歌现实,这是个体诗人向“社会诗人”转身时的表现。以“恶之花”为诗歌现实的波德莱尔也要强调他“社会诗人”的身份。
波德莱尔还有一个论断:“艺术与道德和功利都是不可分的”。《东方谣》的道德感我已经讲过了,在创造诗歌的艺术性的同时,显然暴露了诗人审美的功利目的。在我看来,《东方谣》不是道德的成份多了,而是东方道德的诗性释放得是否彻底?金迪的写作开满了“诗化道德”的鲜花,而没有被“道德”这个尘封已久的古老词语囚禁。
当我写下――赤子与婴儿――《东方谣》的诗化道德――这个题目时,我就预想到我的认识可能会戳到诗人尚处于隐匿中的诗歌穴位。我拿着一根“诗化道德”的棍子一下又一下地撩拨他的G点,我只是希望他突然惊醒,大叫一声弹跳起来。
金迪诗歌的血里诞生的婴儿,就是那个被命名为“东方”的赤子。
我希望我们都能像本雅明一样坚持“文人”的立场,“他在思考的领域像一个诗人那样走在现实的深处和时代的前头……然而他像一个受惊的诗人一样,在殊死的逃避与追寻中指明了这个时代的深层机制,并在拼命维持住自我世界的时候,将体验的本质如此高明地描绘出来。”这是张旭东先生论述《本雅明的意义》时所阐述的。我希望金迪也能这样严格地履行他诗人的职责,并这样写作。
2014年11月18日京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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