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宫白云 于 2015-1-11 07:37 编辑
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13期)
2015年1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5年第2期
马启代评荐:张延安《妈妈》
王征珂评荐:孙俊良《一朵杏花的生活》
方文竹评荐:绿袖子《入殓师》
木 叶评荐:刘松林《流萤》
阳 村评荐:蓝 毒《一片白杨树叶砸了下来》
杨四平评荐:招小波《堵》
张无为评荐:宗小白《我思故我在》
周瑟瑟评荐:李不嫁《老舍》
宫白云评荐:鹰 之《灯下黑》
赵自珍评荐:李永才《白鹭》
盛 敏评荐:王尚兵《小范围的表演》
脚踢鸟评荐:阿 罗《如箭》
马启代评荐
马启代:1966年生,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主编,自由撰稿人。
妈妈
■张延安
妈妈,
你比祖国更重要,
祖国在你面前算什么呢?
妈妈,
你比任何人任何政府都疼我,
妈妈,
一想到这里我就想哭,
趴到你怀里哭,
因为只有你不会嫌我眼泪脏。
马启代:颤抖的书写与孤绝的体验
张延安属于天才型的诗人,他无意于做一个俗常的歌者,故一直被遮蔽着,自然,在一定地域的小范围内,他享有朋友们发自内心的尊重。我时常撷取他诗歌的几点光亮展示给诗坛,我坚信真正诗歌的光芒是用来照彻混沌和黑夜的。
我倡导那种带有绝望体验的写作,那按耐不住的、颤抖的、跌跌撞撞的书写一定来自孤绝的生命体验和精神悬崖。诗句是诗人在深渊中飞翔所划出的闪电,只有这精神的沟壑足够宽阔、深邃,天空中才有雷电的轰鸣和恒星不死的辉光。我相信张延安的这首《妈妈》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一挥而就的,它是低诉,也是呐喊,是无可奈何,也是嚎啕嘶鸣。它像一把匕首豁开了一代人愤懑的胸腔,让我们的灵魂触摸到沉沉雾霾中火、血与铁的存在。
事实上,稍有历史经验和现实思考的人都会在阅读中一下子陡升某种峭拔的情感,仿佛被一道强光重重的灼伤。诗中反复吟咏的“妈妈”、“祖国”、“政府”等具有深厚积淀和特定隐喻的词语,在“人”和时间的维度上拉开了词意的纵深,从亲情、地理和政治三个层面将“大”与“小”、“真”与“假”、“善”与“恶”抽象而又具体地置于读者眼前,构成道德、人性的审判台,其“疼”、“哭”,特别是“脏”字的出现,使这首看似平常的小诗超越了一般社会学意义上的批评高度,而具备了哲学意义上的大体量。
这显然不是一首仅仅限于字面意思的平庸之作。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诗人,诗评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报刊,曾在《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飞天》《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十篇。现居湖北十堰市。
一朵杏花的生活
■ 孙俊良
一朵杏花,从阳光里取出一面镜子
对镜梳妆,顾盼生辉
一朵杏花,且歌且舞
把空气碰得叮当作响
一朵杏花,伏在杏树的胸脯上
一吮一吮吮吸着乳汁
一朵杏花,陷入深深的失眠之中
风的噪音尖利而刺耳
杏花翻过来翻过去
总是没有睡意
星星说:给你一片安眠药吧
一朵杏花,从夜色中抽出一床被子
蒙住头和身子
在杏树的摇篮中睡去
一朵杏花,总算进入梦乡
但她不知道有一个人
正用诗歌在追赶她
一朵杏花,掀开窗子
让芳香溜了出去
一朵杏花,喜欢在春天这张宣纸上写诗
王征珂:从“自然之物”到“感情对象”的变形和混同
如果我们渴求更多的自由,渴望更大的安宁,那么我们就必须尽可能:摆脱尘世之上的种种羁绊,解除尘心之中的重重枷锁。我们具备了这种“自觉意识”,采取了这种“自觉行动”,才有可能进入美学大师黑格尔老人家所说的“消融在高尚优美事物之中的福慧境界”。 我们才有可能:不被沉重的现实生活拖累,与美好的事物对话、对视,与美妙的景色交流、交融,如波德莱尔所言:翱翔人世之上,轻易从容,了解花枝与静物的语言。
《一朵杏花的生活》中的“杏花”,是一朵“人格化”、性情化的杏花。活生生,精灵灵,像极一个惹人相思、招人疼爱的妙龄女子,字里行间,有欢欣和惆怅,有爱恨和情愁,有不安和隐忧,有关切和追寻。内蒙古诗人孙俊良充分调动拟人、比喻、“移情”、“感觉幻化”、词语“间隔反复”等多种手法,为我们精心塑造了这一个可人的“杏花”,她那姿态纷呈的诗意日子、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
在此,“杏花”这个原本的“自然之物”,通过诗写者的主观辉映和心理照拂,实现了从“自然之物”到“感情对象”的变形和混同。新鲜的语词,奇妙的联想,灵动的形象,美好的情境,丰沛的意蕴,足以感染读者诸君的内心。
探究诗人孙俊良笔下的“药方”,我以为:他找到了舒展身心的秘方、消散病态的宝物、安抚心灵的良剂。在此噪声喧喧、红尘滚滚、眼花缭乱、头昏脑胀的时代,自我容易迷失,精神容易困顿,而如果,我们走向野外,漫步田园,亲近自然,和明月清风成为知己,和白云青草缔结缘分,我们可能抵达安然,享受宁静,获得自在。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入殓师
■绿袖子
真的不应该---
不应该看见那些寂寞一样的稻田,像落日,像死亡
蛊惑的大提琴,一会在d大调上停顿
遥想,沉默。一会是e小调
泪流满面,在田坎上和爱人挥动的情绪
恐惧的视线,往往藏着一坛湖水的自由,熟透了的自由
我喜欢他隐藏的一双手
还有陪伴他的一幅劳作之画。像大量的油彩
和一些不动声色的画笔,任由他临摹,意淫
像久石让的《礼仪师之奏鸣曲》---
我听着听着,夏就出现在眼前
看完一次,悼念一次,夏,瘦弱一次
包括生命的遗言,背影,脚步声---
有时候,一个镜头冲过来,像他额头上的比目鱼,封住一道道晚钟,罄,木鱼
包括远方的灌木,游客,小路,和寺庙
---仿佛宁静
仿佛歧途,仿佛万物无常
和那些唯美的音符比较,那些世俗又能左右什么呢
谁都不用说出口,他的夏天,落日,稻田---
往往比死亡要快,比生命要淡定
方文竹评荐:“死亡”是一场彩排
关于“死”,哲人们说的够多了。绿袖子以诗的方式,且选择“入殓师”这个视角,给恐惧的“死亡”彩排了一场,抖开了万物的画卷和生存的场景。
以生映照死,向死而生:这是西方存在论的导引招数。可以说,死是生的障眼法。生存的缘在性从生存于世那一刻起,就活在死亡这个最不可避免的可能性或缘分之中,尽管不真态的生存形态以各种方式躲避、掩饰和淡化这人生中最大的“无常”。常识告诉我们,生可以体验,死却只能想象。正是“想象”,将死亡当作标本,解剖一番,于是,“死”得很不简单呀。于是,诗人通过为死者还原未死之状态——完整面容和身体的入殓师的“隐藏的一双手”,实现了生与死“熟透了的自由”的转换。
全诗先是“像”,最后是“仿佛”,一系列的排比,意象纷呈,句式讲究,最后的“落日,稻田”之重复回应了开头,使全诗循环互应,内气充沛,绚烂通透。
绿袖子的如此写法读来似乎摸不着意脉。后查知《入殓师》原是日本一电影名,曾获奥斯卡,其主人公拉得一手小提琴,却找不到工作,尝够“那些世俗”,只能选择做一名入殓师(日本正是该职业的诞生地)。按此“用典”读法,好解一些,但却失了诗的远线,顿感前面的解读劲道有所松懈了,渐渐进入一片无碍的开阔地。但是,“乐手”与“入殓师”的内在勾连,这个事实本身即是一首现成的诗,诗人加以涂抹之后,其实是诗、音乐、意象、画面等通过诗人平静语调的叙述展开,看似恐惧的情节,完成了一场华美的艺术盛宴。主人公的命运线索和生存样态包孕于具体的象形对应之中,体现出诗人不凡的语言表现。尤其“入殓”也像“演奏”的暗示,让个体的命运接续了终极价值的引发与追问,还有什么比“死亡”的演奏更能洞穿人性的秘密呢。
木叶评荐
木 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流萤
■刘松林
飘飘缈缈的灯笼
晃晃悠悠的灯笼
领着安谧和夜晚的灯笼
朦朦绰绰的光,走过树丛
坟茔 河滩
一闪一亮地映着 觅着 寻着
你掉落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呢
青蔓草味儿的灯笼
水蓼花味儿的灯笼
土腥汗息烟岚味儿的灯笼
童话味儿的灯笼
那个追着流萤跑的孩子也是盏灯笼么
灯笼即使再小
光亮即使再弱
也能瞧出一个麻麻花花的颜容
木叶:“流萤”:“梦里平原”历历童话的灯笼
这首诗本质上是一首“追忆”的诗。这种“追忆”也从整体上呈现在诗人刘松林的诗集《梦里平原》的大多数作品里。诗人通过对华北平原上点点飘忽的“流萤”的捕捉与显像,展示了乡村的美好,和童年的珍贵。
在品味这首诗之先,我想读者应该把阅读的“灯光”调暗,不断调暗——如此,也许才能更好地领略笼罩全诗的朦朦胧胧绰绰约约的韵味。全诗分为两段,首段即直接以“灯笼”状写“流萤”,无邪而美好;次段的前三句,通过前置在“灯笼”上的一系列限定、修饰词,进一步引申到充满“土腥”、“汗息”、“烟岚味儿”的童年与乡间,亲切,又略带几丝莫名的忧伤。紧接着的两句,从“孩子也是盏灯笼么”的有趣提问,归拢出朴素的感慨:“灯笼即使再小/光亮即使再弱/也能瞧出一个麻麻花花的颜容”。
请注意“孩子”、“灯笼”与“流萤”并置后“麻麻花花的颜容”。首先,它真实、贴切、具象,没有丝毫描述的做作与夸张;其次,“颜容”为何是“麻麻花花”的?是“流萤”的使然,还是世界的本然?结句的意蕴提升了整首诗,也馈赠给了读者于此中解读的乐趣。我以为这里面至少隐喻着诗人对于此在世界的本真感悟。海德格尔说:“世纪之暗从未到达存在之光”,他的本意似是说现代“技术的白昼”虚化、遮蔽了世界;在这里,当我们站在时代情势的急剧变迁中来回眸家园、“追忆”童年时,不也分明可以看到,“流萤”,或者说“灯笼”,恰是一粒粒“存在”的光,烛照着民族的不断变迁中的隐秘的历史与现在?
阳村评荐
阳 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一片白杨树叶砸了下来
■蓝毒
一片白杨树叶
砸
了
下
来
而不是落
砸和落是不一样的
你可能知道落
但不一定知道砸
公元2014年10月22日下午16:27分
在甘肃岷县西江镇浦洞村256号
我站在院子里看天
突然
——“啪”
我低头去看
确定了是白杨树叶
在地上:黄黄的,干干的,有点卷
它已经砸完了
一片白杨树叶
在砸下来之前
我是不知道它的
一片白杨树叶
在我告诉你之前
你是不知道它的
一片白杨树叶
砸在我的脚下
于是,我指着跟你说
“看”
为什么是一片白杨树叶
为什么不是柿子树叶
要是一片柿子树叶就好了
在2012年11月12日下午三点多
在甘肃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生活区门口进来的那两棵柿子树下
一个女孩指着头顶的柿子树对我说
“看”
我抬头
蓝蓝的天空里挂满了红红的柿子
然后,我看着她,叫
“熟了,熟了”
她就低下了头
我发现
我在写白杨树叶的时候
提到了柿子树叶
我在提及A的时候说起了B
是不是这样
就像男人们
在和一个女人睡觉的时候
想着另一个女人
一片白杨树叶
在砸下来以后
已经不是白杨树叶
我发现它砸下来以后
也已经不是我
我再看的时候
它被大风吹走了
在这个秋天
有一百万棵白杨树落叶
有一百亿片白杨树叶落下
落在一万座院子里
十万双眼睛里
而它们只是落叶
只有这一片
因为我
砸了下来
这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片
一片白杨树叶砸下来
这是一个事件
这个秋天的事件还有
槐树叶落了
柿树叶落了
这个秋天的事件有点多
所以
这个秋天开始变冷
阳村:这首诗长而不腻做到了三点
这首70多行的长诗我是一气读完的,这是让我打破《90后诗歌》专题开办21个月来只推荐短诗的惯例的原因。
这首诗能够做到长而不腻,我感觉有三点可资90后借鉴:
其一是直白,用口语缓缓叙来,语言简练,读着不累;
其二是有故事,准确说是有真实的故事。两个实写的地点和时间——浦洞村256号、2014年10月22日和职业技术学院、2012年11月12日,让读者把诗与现实做了关联,进而产生想像,生发兴趣;
其三是意象少,去繁就简,又强化诗意。诗的中心意象只有一个:树叶,细分意象诸如白杨树叶、柿树叶、槐树叶等,以及树叶下的人物——“我”和“她”,都是围绕中心意象展开,层次分明,逻辑严密。形象地说,整诗像一棵枝干清爽的树,而不是像一团乱麻。
主持人评:
阳村评荐的这首诗的确很长。读后英雄略同,不错!破例保留。
存在主义和现象学,都是对事物存在关系的深深体会。这首诗含着西方的这类哲学,又把哲学说得非常通畅明白。有吉木狼格《关系》之风。
在咬定叶落的基本存在的同时,加入了两次具象,极具象,时间地点人物。虚实关系立刻突现。
严格说,还是长了点,冗了点。可删的地方还是有。
徐敬亚2015-1-10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跨文化的对话与想象》、《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 等13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并获优秀结项。现居安徽芜湖。
堵
■招小波
用堤坝来堵
把黄河堵成地上河
在村庄的头顶高悬
用网坝来堵
把民声堵成天上湖
在神州头顶高悬
杨四平:诗歌是一种提醒
上个世纪40年代,诗歌对现实的参与,要么是围绕民族问题,要么是关注民主问题。在外在的纷纷扰扰中,诗歌总是不忘给世人一个个善意的提醒,既注意大政方针,也留意民生疾苦,还顾及精神生存。诗歌的这份伦理责任,在21世纪渐渐被丢弃。这首诗并置了两种围堵境况,一种是实实在在的围堵,一种是意识形态上的围堵,使用了民间化的比兴手法,以前一种围堵来凸显后一种围堵,强化了对“民声”围堵的可能性灾难。言下之意,诗人不赞成了围堵的消极做法,而主张合理疏导。这种提醒,这种预警就不是简单的自暴家丑与发泄私愤了,而是在客观写实的背后寄寓了诗人对我们这个国家的深爱。
主持人评:
这首诗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全中国人都明白。但诗人把“黄河”请出来了,一比,诗意便出来。不服的人也得服。
这首诗表面好像挺危险,其实说的是一个谁也驳不倒的公共道理,所有人都会赞同。因为谁也不愿意用“网坝来堵民声”。
好诗从来不危险。
徐敬亚2015-1-10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及与人合著凡11部。
第18首
我思故我在
■宗小白
有一天,我从家里跑出来
没有带包、带伞
走在一条与平时不同的路上
路两旁,没有熟悉的面包店、商场、人群
走着走着,我觉得舌头上的词语滞重
便丢掉了它们
渐渐的,我又发现,行走也是一种负担
甚至一路的风景也是赘述
我便坐下、躺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闭上眼,又睁开
看见有无数个我,路过我
其中,有手捧书卷少女的我
有摇晃着酒杯出神的我
她们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有些吃惊
仿佛,我是她们的终点
而我,则凭着上述记忆
又回到了家里
张无为:日常中有奇妙
宗小白诗歌的重心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身边人、日常事,周遭景,因而个人化印记比较明显尤其是能从最平常生活中发现奇妙,挖掘细节,在自然、自在的书写中,显示出现情趣。该诗就是这样,写的是从家里跑出的一次独异的感觉。在路上,感到“舌头上的词语滞重/便丢掉了它们”;发现行走也是一种负担便坐下、躺着;之后却“看见有无数个我,路过我”,各种各样的我“看着我,有些吃惊/仿佛,我是她们的终点”;最后我“凭着上述记忆/又回到了家里”。个中似乎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却也令人赏心悦目,玩味不已。
加上口语化写作,除了个别词语还有简练的余地外,总体读来顺畅、轻松可人。当然,在常人身上发现不寻常之处,不独给读者新鲜感,其本身就包含了对某些社会存在的呈现从而亦引发思考。
主持人评:
一首读了让人不平静的诗。忍不住要评。
按中国人的说法,这个人是灵魂出了窍。他可能真的出了一次门,路上生了幻觉,然后带幻觉回了家。另一种可能,他根本没出门。
不管怎样,他经历了一次精神之旅是可能的。在这次精神之旅中,他另外增加了两个身份。一个“手捧书卷”,另一个“摇晃酒杯。按潜意识学说,这不过是他另外的“超我”、“本我”等潜在身份而已。一位少女,一位酒徒。
这么一个带有精神分析意味的主题,其实不太神秘。此诗的神秘,全在于叙事。宗小白开始时把事情写得非常真切。从丢了词语和丢了行走之后,诗才开始进入超现实。我很喜欢最后一句,“凭着上述记忆”回了家——不仅把故事说全了,也告诉读者:这三个身份,其实是一体。
徐敬亚2015-1-10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第18首
老舍
■李不嫁
你试过吗?把一截通红的木炭
或一节藕煤投进水中
水会迅速翻滚,蒸腾,发出那种
被一块破布塞住嘴时
堵在喉咙里的喊叫
这是水火不容所诞生的奇迹
浑身火焰的老舍
就这样将自己熄灭
在那个冬天,因水温突然升高
太平湖畔的杨柳也提前抽出了新芽
周瑟瑟:自鲁迅以来所建立的人文启蒙精神
李不嫁这首诗选自名为《父辈的刀》5首之一,除了这首老舍,他还写了林昭与张志新。回头看来,在文明的进程中新诗曾经是火把,照亮了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泪水。现在,像李不嫁这样新归来的诗人,儿孙辈的诗人如何抒写我们的父辈,父辈的死变成了“通红的木炭”,与物质主义的时代相遇,同样激起了现代诗不同以往的审美效果,火热的意象恢复了历史的诗意温度。
诗人写出了老舍之死在新诗的现代性中应有的美感。李不嫁原名李杰波,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诗人,彭燕郊先生生前所在的湘潭大学的学生,他保持了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浪漫主义抒情个性,他的诗有浓郁的个人伤感气质,注重诗的氛围营造,对美有着固执的向往。
哪怕他写老舍之死,也不忘对美的描述,在这里虽是悲剧之美。文人的非正常死亡往往被后人诗化了,但我从李不嫁的诗里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新人文精神――被我们淡忘了的人文启蒙精神,那是自鲁迅先生以来所建立的人文启蒙精神,新诗的现代性最不应丢弃的人文精神。
主持人评:
除了启蒙精神之外,这首诗技巧也好。
先写了水火之交的翻滚、蒸腾,再写老舍的投水。“浑身火焰”的形象非常亮堂。
使一首诗好上加好的因素还有很多——当水火相交,李不嫁称之为:“发出那种/被一块破布塞住嘴时/堵在喉咙里的喊叫”!暗示自尽者死之屈辱。老舍的投湖被李不嫁称之为“将自己熄灭”;而诗的结尾,由于一个人温度的加入,竟使一座湖水升温并催生了柳芽。是不是暗示了一位大知识分子之死对民族国家未来的什么什么呢。
徐敬亚2015-1-10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第16首
灯下黑
■ 鹰之
大隐于市,就是执白于灯下黑
当一个人的命
不是山头火、炉中火
更不是霹雳火、太阳火
而只是一盏小小的灯
那就要学会,把今生折叠进
身下的影子里
没有比这更黑的黑了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圆了
晦明契合处,冷暖交汇点
这天下最精致的风水
宫白云:黑与光的“完美”契合
鹰之的诗涉足的领域极广,思想密度宽,思辩性强,他有能力把自然万象的本质铸成深境。特别善于中长制,短制不是很多,他的这首《灯下黑》我读着特别有感觉,写的从容深邃,“泛灵”的思维方式透射出人生的奥义。“灯下黑”本是古时灯盏的油火在照明时在灯下产生的阴暗区域,该区域的特点是离光源很近,灯光却照不到那里,光在照射不到的区域形成影子。所以就叫灯下黑,引申为人们对发生在身边很近的事物和事件反而不能察觉或亦指企图窥视对方的暗地里等。原本是带有贬义的词,而在鹰之这首诗里却被赋予了新意,成为“天下最精致的风水”宝地。“隐”是人生很高层的境界,“大隐于市”更加体现了崇高的道家思想,而诗人在诗的开篇即说“大隐于市,就是执白于灯下黑”,“灯下黑”的“黑”本身是光的变形,也是光的投影,进一步引申来说,“黑”也就是“光”的隐士,所以,诗人在这里直接剥落了“黑”的表层,进入了“光”的内里,并以其真境为其命名,让诗的开篇就散发着浓厚的哲理境界。然后用“灯下黑”这个引申了的“支点”继续漫延。我们都知道生命的强弱是以“火”来象征的,而诗人对生命的诠释正是从“火”开始,他以各种火来喻示生命万象,并最终把生命落在“一盏小小的灯”火的影子里,并自得其乐,自得圆满。由此,产生的“黑”不仅不再是生命中的阴暗,反而由于它本身的“光”成为完美与诚实的温暖。诗人突破了“黑”的狭隘,进入了“光”的幽深,“黑”成就了光的“隐”,成为“光”的另一种境界,这种“契合”的结果就是黑与光的“完美”形象,诗人完美地演绎了《灯下黑》“这天下最精致的风水”,赋予了它不同凡响的另一番景致。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任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第8首
白鹭
■ 李永才
它们是胸无大志的鸟
口含一缕阳光,在红树上颠簸
有的手持苇草,当作猎枪
风声鹤唳,呱呱呱地飞来飞去
有的怀揣一只小鹿
惊讶,俨然疲乏的猎手
是的,猎手
在荆棘布道的丛林中
它们遵从法则又听天由命
是我最敬畏的一种,或许还缺些
上天之术,但流落南方的候鸟
有它们天堂般的栖居之所
在稻田和水渚上,消磨时光
那些水塘多好,丰收的果园
堆满诱惑的草籽
梦游的雪客将锥形长喙插入水塘
刺破宁静的水也刺伤鱼类的心
它们哪里知道钓饵,像谎言弥漫
渔夫的刀光,在脖子上闪动
晚风中,梨花溅血而落
这是一场买卖与杀害的定律
它们短促而凄凉
一生约大于,目光转动的一秒
对这些流动的悲鸣,自由的鱼儿
像个局外人,有时微笑
有时漠不关心,仿佛在告诉我
人与鸟相安的秘诀
赵目珍:“借力打力”与“以物观物”
作诗无定法,无论哪一种写作方向都可以出好诗。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恍然悟出有一种好诗仿佛是“借力打力”的。所谓“借力打力”乃是借助一种诗意的“顺延”,将此种“诗意”送出,但最后却故意使此种诗意受挫,而反转为另一种“诗意”。
李永才的《白鹭》这首诗正可以借助“借力打力”来进行解读。诗的开篇,作者直抒胸臆,点出“它们是胸无大志的鸟”,下文“俨然疲乏的猎手”、“它们遵从法则又听天由命”等处即是在顺延这一“诗意”,接着诗人借助“诱惑”将这一“诗意”继续送出,“它们哪里知道钓饵,像谎言弥漫/渔夫的刀光,在脖子上闪动/晚风中,梨花溅血而落”。“诗意”到此似乎可以止了,然而诗人并没有止,而是在再次渗入个人主观价值评判(“这是一场买卖与杀害的定律”)的基础上继续挥送那意犹未尽的“诗意”(“它们短促而凄凉/一生约大于,目光转动的一秒”)。若止于此,“诗意”也算是比较完整了。但诗人内心潜藏的“要义”并非胶着在这里,因为在最后诗人忽然跳出了这层意域。从诗的结尾四句看,诗人乃是采取“以物观物”的思维方式解构了此前花费很大力气才建构好了的“诗意”。这建构好了的“诗意”是以人的“高明”收束的,然而最终“像个局外人”的“自由的鱼儿”却变成了最后的“世外高人”。这种“诗意”的反转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我们说“借力打力”的功效正在于这最后的“打”,在于最后的“反戈一击”。
盛敏评荐
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第20首
小范围的表演
■王尚兵
孩子学习 启示 慢慢来
从头开始 于无声处听惊雷
惊雷吃惊 不浮华 离四十岁尚远
有一出口 流眼泪不留口水
流畅的小溪 现湿地 这么说吧
物美人欺 高楼平地起
到了夏天直喊:热、冤
不及春日和煦 适宜看风水躲债
躲吧 这几日不和你见面
跟“愿望”扯点关系 敌意也
叫麻痹大意 拍打小小水杯
你我都不允许 要是有“规范”
这一说 那便是我轻摇蒲扇听小儿
打呼噜 既舒服又好玩 为我们的见面
省心思 惊雷起(别转移) 有声音就有小圈子
这里人车共患 环境可灯火环绕
群鸟可治鸟鸣 怠慢你了
嗑瓜子 小范围的表演 “三十六岁了”
常挂在嘴边 双手比划着 只看见“双手”太心急了
这几日的呼啦圈 这几周的肌肉见酸
当然 柳絮飘飞 一浪一浪的
除了我 那些记性好的人并不在乎
盛 敏:一个点一个点的变化
生活是渐渐分化的过程,王尚兵先生用这首诗展示了一个接近中年人精神分段流逝的图景。愿望事实上总在众多的立场中趋于分裂。他质疑他是否能从头至尾保持同一,但是人这个善变的个体就是在实际的时代画着曲线,当然曲线里有非现实的东西、有潜在的梦想,更有自问的必要的潮湿与热浪,他注定要在一浪一浪的波涛中往前游弋。这首诗采取一句一句推理似的方式去讲解我们生活细缝里将要、已经发生的一切,它们或细屑或充满感叹,我看都是分泌的区域与普遍的生活场景,它们是转移到诗人触角中的一种游移不定的思考。有关小范围的声音传输,很少不具备相同的内容,无非是真相的絮叨和感官上的麻痹。当然人的身体的活着必然会躁动令人不安的情绪,致使我们常常追问自己如何评价自己生活一点一点的变化,这个程式里扮演的角色他人会在乎吗?
脚踢鸟评荐
脚踢鸟:诗人。批评家。教授。
如箭
■阿罗
箭的心里比什么都急
它要从一个地方出发
走进另一个地方
好的,现在他紧紧盯着你
拉开弓
不管你疼不疼
神圣的女人啊
你知不知道
箭一旦射出,必百发百中
要么我们双双倒地
焰火升上高空
要么你把它拔出扔到一边
我立刻死去
脚踢鸟:
第一节:缘起
站在雄性发起者的立场,阿罗以猎人的角度,却用一支箭的口气说话——这个暗含着浓重荷尔蒙气息的利器,即将射出。这是一次示爱,也是一次征服,甚至不啻战争。求过爱的人都知道,这个可怕的信使其实是百结情肠后的柔软产物,它急于出发,并急于抵达!——诗的起势,视角好。
第二节:开弓
两个主人公同时出场。有动作,有画面。二三行最好:“拉开弓/不管你疼不疼”,射箭者的动作后马上跟了一个小心理——其实诗在这里暗中夹了一次小跳跃。
第三节:中的
箭一旦射出,必百发百中,这句话细细体会有很深道理。何止箭,一个人向世界发出的任何作为,都必然引起后果,因此必然百发百中——女人前面加了两个字“神圣”,使诗在这里拔了一个高。
第四节:结局
丘比特的故事,早已使箭失去了血腥的含义。但阿罗仍在恋爱中使用了两个恶狠狠的词语:倒地与死去——两种结局,写得干净利索。只用了四行,30个字。
其实,只是恋爱中的男女雄雌向对方的一个示意。这种在动物界毫无情感因素的表达,在人类这里变得无比微妙,它既带着征服对方的勇气,也带着被拒后对自我尊严的暗中捍卫。——阿罗把求爱写得清晰、简洁、惊心动魄。
虽然诗意略感老旧、古典,但很精致。前半部分挺现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