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世现 于 2015-3-19 00:13 编辑
杨炼,1955-,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1974年高中毕业后,在北京昌平县插队,之后开始写诗,并成为《今天》杂志的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出名,1988年被中国大陆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文学创作。
代表作:诺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
二、黄金树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
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
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
我来到的每个地方,没有阴影
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
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像一阵阵风暴,把眼眶啄空
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啸与赞颂
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
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幸运
晒黑的皮肤像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
辽阔记忆,我的奥秘般随着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
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
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四、偈子
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五、午夜的庆典
开歌路
领:午夜降临了,斑灿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
灿灿地闪耀着绿色。遥远。青草的方向使我
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
来的呢?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
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仅仅挤在一起,梦
见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们也睡了。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
寻找一块空地。在晕眩的沉默后面,有一个
声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穿花
诺日朗的宣谕: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
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
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导
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
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
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兰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点评: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海滨/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这是杨炼名作《诺日朗》的开头。你不得不承认杨炼才气逼人,尤其具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神话和史诗,似乎是杨炼解不开的两个悖谬情结。
近作:
一条良渚玉琮上的线
玉要消失 叼着刻成的世界
湖绿的肤色要消失 闪耀的视野
远远横过你眼里 一条线
绘出就在磨灭这家园
笔直 鸟儿像鲨鱼牙切割蓝天
肉体鲜嫩而精确 平行于时间
你穿缝 针有个尖的岁月
一阵海啸声的纷纷石屑
洒落 刺痛一丝米一丝米分泌
浅浮雕的颅骨上绷紧的沟回
硬之刻划 耽溺一种软
手伸进形状 泪滴的香咸
是脆的 珠子都晶亮擎着圆心
裸露给射击 五千年简洁成一天
只一次归去 你仍在飞逝
抛光同一道血槽内的美
血沁的灯火片片渗出 淤积
石头暗夜里石窗帘虚掩着世纪
在最深处 玉是一张脸
要 还要 死过的无限
兽性的珊瑚的 白 泛滥至眉间
家 勒紧修改不了的思念
盯着海啸涌起 磨灭
一条线绘成第一个字
U1,玉台新咏站 *
一百万颗螺丝亮晶晶铆着哪儿都不去
一百万次被吮过的月亮偏瘫在这里
双向咏唱的隧道 挤压同一种黒
一首一千五百年的艳歌 等你的歌喉
放下一块玉 酒鬼们约会在阴间门口
碎瓶子揣着假的温热 一股股渗漏
自早已厌倦了成形的词 行行重行行
而别人堆积在一页报纸上 入君怀的风
死味儿弥漫 向东指着华沙 更向东
摧毁的铜镜中 又坐着位少女在描眉
是你吗?车站的铁椅子有道金缕床帏
容颜 在地下开落 一枚浅棕色的蕊
只亲近自己的季节 满城市的雪
在眺望中想下就下 你的琥珀眼翻阅
藏匿更深的时刻表 一个无限拉近的夜
无限推远 两条死不相交的地平线
埋进你心里 唱 玉死不休止的渴念
一千五百年绞紧流浪吉普赛的弦
艳歌的利刃 剥制一只越鸟的标本
疼 给你筑巢 轨道下拥挤的鬼魂
点点磷火 相思填不满时 相思的颤音
都归来 修饰蕊那个吸尽芳香的名字
冬日得得作响的车窗上 血丝倒映血丝
逼一个语言负伤为诗
你写着
铁的深情隐秘 绚烂 隆隆驶过
下一站呢 玉刷新的峭崖 还给你沉默
*U1:德国柏林的地铁一号线.
周年之雪
更早的幽暗 形成于酷似你
又不是你的冬日后面
更急切坍塌的白 更像博物馆的大理石台阶
你走不下来的台阶
两座花园齐齐跌入
一丛灌木 一个冻红女孩的怀抱
周年 路灯注册每片经过的雪 返回的雪
纷飞的指尖 戳中你 烫伤你
指挥家那么窈窕的地点上
两次鼻息都悬浮在空中
彼此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你拿着
倚着大理石渗出的 淹没博物馆的融水声
一枚冻红的耳垂预约了暮色
无所不在地等 一颗寒冷雕刻的星球
风声哭嚎着认出你 伫立
也在飘落 六棱形的嫩嫩签名
按住女孩隐秘浑圆的肩头
你无须走下 石像们激溅的皎洁正升上来
酷似想象中你的骸骨
被捧着灰烬的小手一点点搓碎
小女巫什么也不纪念 只袅袅再分娩一次
凛冽得恰似美本身
山水铭
何时 我来到这里
面前无路
身后烟水苍茫
栀子花的香气杀人
何时 活着
已是绵绵张挂的劫灰
筛下媲美石头的醉意
大山水如小文章
让我步入 风声
听觉坐上重重断崖
一株墨松泄露一支妙手
纤纤扶着荷花
删减不停推移的
一首诗 不再望向
诗外 我对界限之爱
近乎无限了
凭窗之处 哪阵
鸟鸣不是坠毁的雁鸣
衔在石头里
磨擦饥饿的命运
多余的月色
一只扁舟碇泊在
银波渺渺的焦点上
总有个垂死的诗人
叹出一口苦涩的仙气
归结雨写的
山 比远山更远
水 漂在谁之上
栀子花薰香的手腕
紧贴白雪中大河的狂草
这里 死亡是天赋
绝笔之美轻抚一切美
何时 我张挂自己
成四周碑影森森的
急切弯下腰的
艺术?
圣安德鲁斯
一
圣骨 在每块礁石上雪白地溅开
死亡的门牌在街尽头 轰鸣
纯粹得只能被看见
一道倾斜向下的 湿漉漉的石阶
继续湿漉漉 倾斜向下
内心的退潮中废墟渐渐裸露
我穿行在墓碑间 影子
重叠 爬过某个字迹模糊的
最小的詹姆斯
石头一笔笔画出肉的苦味
腐烂在青草下 风景的主题
是精致构思眼睛这处伤口
滑行的鸥鸟研习像口石棺
敞开的 动荡的语言学
我们呛死的神 遗下黑黝黝的石门
和远处一条暗蓝色的线
单纯无比的刻度 划定在
凝视里 空那边才是大海
二
幽暗中 你的脸勾勒磷光的轮廓
十九年一见的硕大的月亮
粘着车窗 此夜是归途
唇边的涛声也在加速
嵌死的玻璃上嵌着你
和大海倒映过 撕下过的纯净
邂逅一个人就邂逅一场病
一种美 回家就回到风暴朗读声中
听着海长大的孤独的知识
茫茫 渗出娇艳的一滴
城市再毁灭一次才搭建进月色
金黄漆黑的想象力 倒映你
脸近得几乎能摸到
却追上幻象 错失的世界
无限小 同行一刹那无限大
每一夜都是归途
相邻的座位上坐着神迹
你已变成诗 照亮了坍塌的一切
蝴蝶——纳博科夫
这些最小 最绚丽的洛丽塔
嘴里含着针一样的叫声
大气显微镜 远眺深藏起闪光的虎牙
你胖了 口音还慢得像雪花
擎着路灯那张古怪的采集网
赴一个标本册的幽会
显微的激情扑向总被搓碎的
翅膀的草图 留在搬空的房间里
每个诗人身边翩翩流浪的塔玛拉*
像白日梦舅舅掸下的粉末
一只蝴蝶有时比劫难更难懂
你 幸福的大叫和风格不是无辜的
翻动 锁在空中的射杀父亲的子弹
孵化成彩色课本 一场雪仍在下
死者们绕着青春的蕊
而照片上的眼睛盯视最长的一刹那
飞到天尽头一定不够
得学书页 蜕掉一张人皮
才认出一枚卵精致的大爆炸
往昔是朵搂紧你的雏菊
塔玛拉 总带着树丛 微黑 轻弹双翼
你珍爱的变形优雅叠加
叼起世界 用一根针钉住的高
虎啸 全不理睬记忆的聋哑
* 塔玛拉: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中,给真实的初恋情人杜撰出的名字。她和纳博科夫初识于一九一七年革命前,并在俄国南方流亡初期再次相遇
阅读原文:
附录:杨炼创作、出版目录(分语种——2014)
杨炼创作、出版目录
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土地》,诗集。
一九七九--一九八一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大型组诗。
一九八一年:《海边的孩子》,散文诗集。
一九八二--一九八四年:《礼魂》,大型组诗。
一九八四年:《西藏》,组诗。
一九八五年:《逝者》,散文诗三章。
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九年:《》,长诗。
一九八九年:《面具与鳄鱼》,组诗。
一九九一年:《无人称》,1982--1991短诗自选集。
一九九零--一九九二年:《鬼话》,散文集。
一九九二年--一九九三年:《大海停止之处》,短诗集。
一九九四年:《十意象》,散文十章。
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七年:《同心圆》,长诗。
一九九八年--一九九九年:《十六行诗》,短诗集。
一九九九年:《那些一》,长篇散文。
二零零零年:《幸福鬼魂手记》,组诗。
二零零零年:《骨灰瓮》,长篇散文。
二零零一年:《月蚀的七个半夜》,长篇散文。
二零零零--二零零二年:《李河谷的诗》,短诗集。
二零零三--二零零四年:《艳诗》,短诗集。
二零零五--二零零九年:《叙事诗》,长诗。
二零一零--二零一二年:《饕餮之问》,短诗集。
二零零二--二零一三年:《唯一的母语--杨炼:诗意的环球对话》:杨炼对话集。
二零零二--二零一四年:《仲夏灯之夜塔》,杨炼译诗集。
二零一三--二零一五年:《空间七殇》(七组诗)
杨炼出版年表:
中文出版物目录
《礼魂》,1985。中国西安,中国青年诗人丛书。诗选。
《荒魂》,1986。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诗选。
《黄》,1989。中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诗选。
《人的自觉》,1989。中国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长篇论文(因故中止)。
《太阳与人》,1991。中国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长诗。
《》,1994。台湾台北,现代诗丛书。长诗。
《鬼话》,1994。台湾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散文集。
《人景--鬼话》,1994。中国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与友友合著)。诗文集。
《杨炼作品1982--1997》(诗歌卷:大海停止之处;散文、文论卷:鬼话、智力的空间)。1998。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至1997诗、散文、文论合集。
《月食的七个半夜》,2001。台湾台北,联合文学丛书。散文集。
《幸福鬼魂手记--杨炼新作1998--2002》2003。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诗歌、散文、文论集。
《杨炼作品1982--1997》(诗歌卷:大海停止之处;散文、文论卷:鬼话、智力的空间)。1998。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至1997诗、散文、文论合集。(再版)。
《艳诗》,2008。中国山东,《谁》诗刊。诗集。
《艳诗》,2009。台湾台北,倾向出版社。诗集。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2009。中国北京,凤凰出版社。文论集。
《雁对我说》,2010。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世界当代华文文学精读文库)。诗、散文、文论自选集。
《雁对我说》,2010。新加坡,青年书局(世界当代华文文学精读文库)。诗、散文、文论自选集。
《叙事诗》,2011。北京华夏出版社。长诗。
《唯一的母语--杨炼:诗意的环球对话》,2012。中国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对话集。
《逍遥如鸟》,2012。台湾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高行健作品研究(杨炼主编)。
《叙事诗》,2013,台北联经出版公司。长诗。
《眺望自己出海》,2013,台湾秀威有限公司。诗选。
《大海的第三岸》 (The Third Shore ), 2013, 中国,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英诗人互译诗选(中英对照),杨炼和W N Herbert)主编
《饕餮之问》,2014,中国江苏文艺出版社:精选组诗、诗歌新作及译诗集。
即将出版:
《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九卷本),2015,中国,江苏文艺出版社。诗作、散文、文论、对话、翻译合集。
《发出自己的天问》,2015,台湾秀威有限公司。诗作、文论集。
外文出版物目录
英文
In Symmetry with Death (与死亡对称),1989。澳大利亚堪培拉,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出版社。中英文对照诗选并作者朗诵录像。
Masks and Crocodile(面具与鳄鱼),1990。澳大利亚悉尼,悉尼大学东亚丛书,Wild Peony出版社。中英文对照诗选。
The Dead in Exile (流亡的死者),1990。澳大利亚堪培拉,Tiananmen版社。中英文对照诗选。
Non-person Singular (无人称),1994。英国,Wellsweep出版社。中英对照诗选。
Where the Sea Stands Still(大海停止之处),1995。英国,Wellsweep出版社。中英文对照组诗。
Where the Sea Stands Still -- New Works(大海停止之处--新作集),1999。英国,Bloodaxe出版社。中英文对照诗选(本书获得1999年度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
City of Dead Poets (死诗人的城),2000。德国路德威格莎芬,Cyperfiction出版社。CD-Rom并附中英文文本、朗诵及采访。
YI(YI),2001。美国洛杉矶,Green Integer出版社。中英文对照长诗。
Notes of a Blissful Ghost (幸福鬼魂手记),2002。香港,Renditions Paperback丛书。英文翻译诗选。
Concentric Circles (同心圆),2005。英国,Bloodaxe出版社。英文翻译长诗。
YI(YI),2005。澳大利亚悉尼,Joyce出版社。中英文全文朗诵长诗《》,一套四张CD。
Sailors’ Home(水手之家),2005。英国,Shearsman出版社。“水手之家”诗歌节文献本,六种原文对照英译,杨炼主编并序。
Unreal City(幻象中的城市),2006。新西兰奥克兰,奥克兰大学出版社(AUP)。英文翻译诗文集。
Riding Pisces: Poems from Five Collections(骑乘双鱼座--五诗集选),2008。英国,Shearsman出版社。中英文对照诗选。
Lee Valley Poems(李河谷的诗),2009。英国,Bloodaxe出版社。中英文对照诗选。
Jade Ladder(玉梯),2012。英国,Bloodaxe出版社。英译当代中国诗选(杨炼与英国诗人W N Herbert等共同主编)。
The Third Shore (大海的第三岸), 2013, 英国, Sheasman 出版社:中英诗人互译诗选(中英对照),杨炼和W N Herbert)主编
德文
Pilgerfahrt (朝圣),1989。 奥地利因斯布鲁克,Hande出版社。德文翻译诗选。
Gedichte (诗),1993。瑞士苏黎世,Ammann出版社。德文翻译诗选。
Masken und Krokodile (面具与鳄鱼),1994。德国DAAD丛书,Aufbau出版社。德文翻译诗选。
China Daily(中国日记),1995。德国,Schwarzkolt & Schwartzkoft出版社。中德文对照诗歌与照片合集。
Geisterreden (鬼话),1995。瑞士苏黎世,Ammann出版社。德文翻译散文集。
Der Ruhepunkt des Meeres(大海停止之处),1996。德国斯图加特,Schloss Solitude丛书。德文翻译诗选。
Was hat uns das Exil gebracht?(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2001。德国柏林,DAAD丛书。德文翻译高行健、杨炼长篇对话。
Aufzeichnungen eines gluckseligen(幸福鬼魂手记),2009。德国,Suhrkamp出版社。德文翻译诗文集。
Konzentrische Kieise (同心圆), 2013. 德国: Hanser 出版社. 长诗。
法文
La Maison Sur L’Estuaire(河口上的房间),2001。法国圣拿萨尔,M.E.E.T.出版社。中法文对照诗选。
Masques ET crocodiles(面具与鳄鱼),2002。法国第戎,Virgile Ulysse Fin De Siecle出版社。中法文对照诗选。
La ou s’arrete la mer(大海停止之处),2004。法国巴黎,Caracteres出版社。中法文对照诗选。
Que nous a apporte I’exil?(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2004。法国巴黎,Caracteres出版社。法文翻译高行健、杨炼长篇对话。
Notes manuscrites d’un diable heureux (幸福鬼魂手记),2010。法国巴黎,Caracteres出版社。法文翻译诗歌、散文集。
意大利文
Dove Il Mare Resta Calmo(大海停止之处),1999。意大利佩斯卡拉,Flaiano国际诗歌奖获奖者丛书。意大利中文对照组诗。
Il pane dell’esilio(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2001。意大利米兰,Medusa出版社。意大利文翻译高行健、杨炼长篇对话。
Dove Si Ferma Il Mare(大海停止之处),2004。意大利米兰,Libri Scheiwiller出版社。意大利、英、中文对照诗选。
日文
《幸福鬼魂手记》,2005。日本东京,思潮社。日文翻译诗选。
低地苏格兰文
Whaur the Deep Sea Devauls (大海停止之处),2005。苏格兰,Kettilonia出版社。低地苏格兰文翻译诗选。
丹麦文
Hvor Havet Star Stille(大海停止之处),1996。丹麦哥本哈根,Pplitisk Revy出版社。丹麦文翻译诗选。
荷兰文
En De Rest Ven De Wereld(Yang Lian),1991。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出版系列。中荷对照诗选。
克罗地亚文
Yang Lian’s Poezija (杨炼诗选),2004。克罗地亚,h,d,p, Special Edition on the Occasion of Literature Live Festival。克罗地亚文翻译诗选。
斯洛文尼亚文
Kjer se morje ustavi (大海停止之处), 2013. 斯洛文尼亚: Beletrina出版社。中文、斯洛文尼亚文对照诗选。
阿拉伯文
ííË íêæTøYõ ÇáèíÑ (大海停止之处), 2014,大马士革--贝鲁特:Dar Attakwin出版社。阿拉伯译文诗选。
评论精选
杨炼:死亡是诗歌的一部分
80年代朦胧诗代表人物,左起:杨炼、顾城,牛波,唐晓渡,钟文,北岛 “诗歌死了!”越是爱诗的人,越爱在嘴边挂着这句话,借此感怀80年代美好的诗歌时代,惋惜越来越自私、焦躁、缺乏诗意的当下。 从朦胧诗时代走来的诗人杨炼,经历了中国当代诗歌完整的30年,在他眼里,诗歌没有更好的时代,也没有更坏的时代,他不认为诗歌死亡了,他也不畏惧死亡,他说“毁灭恰是为了再生”,更极端的说法是“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 杨炼的许多诗都在逐字逐句的解释和呈现这种轮回感。台湾学者李爽学这样评价他:“杨炼更独特的是他锤炼死亡的方式。他往往徘徊在奥古斯丁式的冥想和波德莱尔式的骇人意像之间,然后随着自己的流浪步调用第二人称经营“情节”。冥想可以跨越时空。骇人意像则可以耳提面命——为自己,也为世人。经过死亡洗礼,生命确实会变得更坚韧,一如经过虚构重写或改写,真实也会变得更真实,又把“诡话”倒转成真理。” 以下是腾讯文化专访摘录 腾讯文化:你曾经说过诗歌它写了毁灭,但恰是为了再生,诗歌写毁灭,恰在再生。可是就诗歌本身,无数人说诗歌死了,文学死了。普通中国人一年之中哪一天讨论诗歌最多,可能是海子的忌日,人们去海子的故居,去他卧轨的地方,去他的坟墓,以缅怀诗人之死,来关注诗歌。如果说诗歌死了,你是否看到再生? 杨炼:我1988年出国之前曾经写过一句诗“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其实中国也是几乎经历了一次死亡才再次诞生,从文革到现在短短30年变化非常之大,80年代的时候诗歌好像不仅是文化中心,而且是整个社会关注的中心,诗人站在社会聚光灯的聚焦点上,一行诗可以变成一个事件,变成一个运动,这样的时代似乎过去了。 顾城和海子的死亡好像是用疼痛的方式唤醒了人们对诗歌的记忆,作为诗人来说我庆幸我还活着,但是同时我也感慨这种死亡疼痛是诗歌古往今来的形式,端午节纪念的是屈原投江,杜甫死在漂流途中,顾城死在异国他乡,海子死的惨痛无比,国外也是同样的情况,丹丁死在流亡之中,这些都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呈现了诗人或诗歌所承载的一种命运,诗人不是通过简单的低级意义上的欢乐来加入这个时代的合唱,而是以提问者、挑战者,甚至殉难者的形象来参与这个时代,甚至推动这个时代。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死亡和生命是不可分的,死亡恰恰在加强生命的内涵和质量,而生命实际上也在不停的依靠回忆,回顾死亡的经验而加强自身。 那些说诗歌已死的朋友们,也许恰恰忽略了诗歌究竟是什么?人们常常理解为有媒体呈现诗歌,诗歌才活着。其实我自己最初写作也是地下状态,当时我们没处发表自己作品,甚至自己推着油印滚子印刷自己诗。那时候也有官方的诗歌杂志,但是那些诗歌基本延续文革式的宣传口号,而我们这些朦胧诗,后来被称为当代中文诗,再后来被国际颁发奖项的诗,在当时是人们看不见的。 今天其实我们面临同样的情况,在第一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时,我们在网上征稿,就有8万多首诗投稿给我们,其中有相当一大批作品是农民工写的。这些一看就知道已经写了相当长时间的诗人,他们名字我们一个都没听说过,也就是说在今天仍然有一个地下的,非官方的,潜藏于自己深处的诗歌的大海,但是不直接表现在想在海面波纹上看到诗歌的这些人眼前。 腾讯文化:80年代是激动人心的诗歌时代,许多人在写诗,读诗的人更多,但80年代少有精深之作。当代中文诗歌发展30年到现在,有了顶尖的诗人,有了优秀的作品,但又变得缺乏群众基础了。在您看来,对于诗歌,哪个是更好的时代? 杨炼:我认为诗歌没有更好的年代,也没有更坏的年代,相对诗歌的理想而言,每一个年代或者每一种现实都堪称地狱,因为诗歌梦想的是纯粹和美好,而且基于这种根本的创造性,也就是说一般意义上的每一种生活它都和我们理想中的那种自由在发生顶撞和阻碍。但是同样它也不能称之为更坏的年代,对于诗人来说在这个年代中间提取自己的对生存的理解,然后通过自身这条管道把它转化,超越,成为一种精神的创造物,这个过程也从来没有改变。 八十年代初我们面对的是一种文化和语言的荒原状态,我们面对的是宣传式的标语口号,没有诗,因此在文学的、文化的旷野上我们踩下的第一行脚印激起了人们的反响,也让我们迅速的成名。但是第一行脚印是容易的,因为它是荒野,在第一行脚印踩下以后能够继续往前走,往深处走这个难度更大。朦胧诗距今已有30多年,第一行脚印已经遥远,是否还可以走出新的脚印?而且这个脚印要既深又稳。“当先锋易,做后锋难”,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深刻和复杂的文化转型环境来说,做后锋意味着拼耐力,拼后劲。我们写了30多年的诗,拿出一部有点厚度的创作总集是比较容易的,但是要拿出一部新作是比较难的,要拿出一部在创作观念和写作艺术上都走出距离的新作更困难。所以现在这个时代对我自己来说挑战性要强得多,不是别人的挑战,是我自己的挑战,因为我前面已经有十几部作品放在那儿,要做到不重复自己继续往前走,这个挑战难度更大。
杨炼评论摘抄
2012年诺尼诺国际文学奖获得者杨炼的诗意创作,构成当代中国思想的高标之一。奠基于他的千古文化之根,他重新阐释它,朝向当代张力再次发明和敞开它。
他的诗句触及了关于我们存在的所有最重要提问,并提醒我们“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
他在一种并非仅仅疏离于自己土地的漂泊中,把生存和写作的景观推到极致。一个全方位流亡和有深刻距离感的诗人,远远超越出我们的时空。
--2012年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授奖辞评审委员会主席:威 ? 斯 ? 奈保尔(V S Naipaul)
在当代 中国诗人之间,杨炼以表现“中央帝国”众多历史时期间生存的痛苦著称。这清晰体现在他的英译诗选《面具与鳄鱼》等作品中。……一个世界文学的老问题,由中 国文学提供了最新版本:怎样靠独立的而非群体的灵感,继续把新异的经验带入自己的创作?……我推荐杨炼请你们关注。
--美国:艾伦 金斯堡
《大海停止之处》是最具冲击力的诗作之一。它虽薄薄一册,杨炼却是多年来我所读到的最令人震惊的诗人之一。他使西方现代的与古老中国的、几乎是巫师式的感知相融合,同时激动你和惊吓你--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
--英国:《苏格兰人报》(W H 赫伯特)
(杨炼)继续以他的作品建造着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之间的桥梁。他令人震惊的想像 力,结合以简捷文字捕获意像和情绪的才华,显示出杨炼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每首诗迸射出急迫的能量,触目地超出了阴郁压抑的题材,辉煌展示于译文 中……这不是一部仅仅应被推荐的作品--它是必读的。
--英国:《爱丁堡书评》
杨炼的主题是当代的,并不遵循古典诗歌的严格规范,但他的作品展示了一种对过去的伟 大自觉,以及对怎样与之关连的心领神会。这在那未曾被鼓励学习古典诗歌的一代中是不同凡响的。将此呈现出来的是阅读他诗行时感到的丰富音质、他使用深奥典 故的爱好、和他极力张扬的精神上的自由。
--英国:《当代世界作家词典》(D 戴文)
……伟大的孤独、黑暗的洞察力和灵视的显现,接近了一种神秘主义……清楚的两点是:杨炼锻造了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被表现和造形上无疑的辉煌震颤着的材料;另外,他谆谆告诫了他的同代人--没有诗人经得起仅仅重复他自己。
--美国:《粉碎的世界 当代中国文学及其读者》
(S 高遁,J 闵福德)
(杨炼的)诗意更像一个末日祭司,肆无忌惮地跨越于中国原始文化和西方世界两侧。他不像他的欧洲同行那样安静的冷嘲--这成了他的优势--他去吓退到处盯视着他的危险的“面具与鳄鱼”。
--德国:《时代》
杨炼把诗意的语言扩张到了语言学的极限。
--奥尔比斯国际文学季刊(134号)
《同心圆》,繁富而令人震惊的巴洛克式杰作。
--英国:《苏格兰人报,年度好书》(W. N. 赫伯特)
《》是……技巧与内容的立体结合,语言的多元性使古调、现代腔、外来语、俚俗之词俱发挥了恰切的功能。这种可森林可群栖可交响乐的结构,如与当前籍自然风物咏怀之作相较,则后者便成了小花小草。如与时下流行的嘲嘘俏弄的章句对比,相形之下,后者便成了插科打诨。壮哉《》之出版问世,厥为诗史上的一件大事呀!
--台湾:《现代诗》(郑愁予)
读杨炼这些作品,必须一句一句读,每一句都是完整的思维;必须一段一段读,每一段都是死里求生之後的刹那宁静。
--台湾:《中国时报》( 林耀德 )
杨炼更独特的是他锤炼死亡的方式。他往往徘徊在奥古斯丁式的冥想和波德莱尔式的骇人 意像之间,然后随着自己的流浪步调用第二人称经营“情节”,此所以《鬼话》有其叙述的整体性。冥想可以跨越时空。骇人意像则可以耳提面命--为自己,也为 世人。……经过死亡洗礼,生命确实会变得更坚韧,一如经过虚构重写或改写,真实也会变得更真实。《鬼话》由个人写到历史,由散文写成小说,又把“诡话”倒 转成真理,可见杨炼才情确非泛泛,可以归入当今大陆一流想像高手之林。
--台湾:《中时晚报》(李奭学)
《叙事诗》再次展现了杨炼无与伦比的结构--创造力。在这首处理个人命运和大历史纠结的长诗中,音乐统摄着现实、镜像、梦境和哲思,令人信服地凝聚成一个既层次分明、又自由穿越的有机整体。。。最终建构了思想深度和形式精美的极致。我毫不怀疑这首诗将成为当代汉语写作的新标高。
--《叙事诗》评介(唐晓渡)
编辑推荐
杨炼,现今中国抒情最重要的声音,他的每一诗行都是死里求生之后的刹那宁静。
内容推荐
《叙事诗》是杨炼1988年出国后第一部在国内出版的诗作单行本,系作者历时四年(2005~2009)完成的自传体长诗,并构成他“长诗序列”的最后一部——另两部为植根古典的《□》(1985~1989)和建构哲恩框架的《同心圆》(1994~1997),三部长诗,完成了一个诗学上的正、反、合。《叙事诗》的主题,是透过作者自身的经历素材,把思想指向个人和历史的深刻关联:个人命运深深陷入大历史的缠结,同时,个人内心又揭示出大历史的深度。作者通过精心安排的叙事、有机设计的结构、每首诗独特讲究的形式、诗句中活力十足的意象,特别是处处可见的精致韵律,一反当代中文诗常见的粗劣,而回返与古诗神似的“雅”。从而圆了折磨新诗近一百年的“新古典”之梦。所有这些,使这部作品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杨炼诗歌现象”。《叙事诗》分为三部,是作者此前创作的集大成之作。其结构以对时间的哲学思考为内在线索,结构的灵感,来自英国作曲家本杰明·布列顿的三首大提琴组曲,及其遥遥应答的巴赫大提琴组曲。而西班牙大提琴家巴勃罗·卡萨尔斯演奏的巴赫组曲,既最为杨炼父泉所最爱,又作为人格和艺术的榜样。伴随了杨炼自己的世界漂流。这一重重“鬼魂作曲家”,构成了长诗的思想语境。
作者简介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1988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洲访问。其后,杨炼的足迹遍及欧、美、澳洲各个角落,坚持以生存方式的简约,换取精神世界的不断丰富。杨炼的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其诗集十种、散文集两种及众多文章被译成二十余种外语,在各国出版。他不停参加世界文学、艺术及学术活动,被称为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
目录
杨炼小传
家风——《叙事诗》序
第一部 照像册:有时间的梦(不太快的快板)
照相册之一:
1955.2.22——1955.5.4.
瑞士,伯尔尼。
诗章之一:鬼魂作曲家
“第一天”
“第十天”
母亲的手迹
“满月”
“五十天”
“七十天——五月四日”
照相册之二:
1955.7.23——1974.4.
中国,北京。
诗章之二:鬼魂作曲家
童年地理学
王府井——颐和园
二姨的肖像
不一样的土地
姐姐
“一九五七年初春”
“虎子”
水中天
照相册之三:
1974.5.4——1976.1.7.
中国,北京。
诗章之三:鬼魂作曲家
黄土南店,一九七四年五月四日
一间喃喃毁灭箴言的小屋
绿色和栅栏
饥饿再教育
遗失的笔记本
水渠
一张畏惧寒冷的狗皮
诗学
死·生:一九七六年
照相册——有时间的梦
第二部 水薄荷哀歌:无时间的现实(极慢的慢板)
水薄荷叙事诗(一)——现实哀歌
水薄荷叙事诗(二)——爱情哀歌,赠友友
1.一个街名使一场爱情温暖回顾
2.水薄荷传
3.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纪念日
4.流去——写在水上的字
5.大海,安魂曲,首次,也是再次
水薄荷叙事诗(三)——历史哀歌
我的历史场景之一:屈原,楚倾襄王十五年
我的历史场景之二:巴勃罗·卡萨尔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
我的历史场景之三:严文井,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日
我的历史场景之四:鱼玄机,唐懿宗八年
我的历史场景之五:修昔底德斯,当他徘徊在锡拉库札
我的历史场景之六:克丽斯塔·沃尔芙,一九九二年
我的历史场景之七:叶芝,现在和以往,斯莱歌墓园
水薄荷叙事诗(四)——故乡哀歌
一、路
二、雪:另一个夏天的挽诗
三、路
四、移动的房间
五、路
六、京剧课
七、路
八、雨夜
九、路
十、银链子(插曲)
十一、路
十二、叙事诗
水薄荷叙事诗(五)——哀歌,和李商隐
第三部 哲人之墟:共时·无梦(小快板)
置换之墟
银之墟(一)
银之墟(二)
银之墟(三)
哲人之墟
锡拉库札诗群:生之墟
一次石雕上手提净瓶的漫步
恍若雪的存在——完美之诗
思想面具(一)
思想面具(二)
思想面具(三)
思想面具(四)
思想面具(五)
思想面具(六)
鬼魂作曲家——自白
一件事
一次叙述
一抹颜色
一种声音
一点倒影
空书——火中满溢之书
杨炼创作年表
杨炼出版目录
媒体评论
《叙事诗》再次展现了杨炼无与伦比的结构-创造力。在这首处理个人命运和大历史纠结的长诗中,音乐统摄着现实、镜像、梦境和哲思,令人信服地凝聚成一个既层次分明,又自由穿越的有机整体。纵横诗思,令“所本之事”与“所叙之事”相互指涉彼此生成,最终建构了思想深度和形式精美的极致。我毫不怀疑这首诗将成为当代汉语写作的新标高,而标高即质询——它质询:怎样才能使个体的纸上“空书”,同时成为揭示人类根本处境的“火中满溢之书”。
——唐晓渡
部分章节
诗章之一:鬼魂作曲家
这看不见的 鬼魂写下的结构
搭建一座红色演奏厅
子宫中小嘴抿着鲜红的淤泥
蛆虫似的五指 拱出就抓着母亲
抓紧一页热烘烘的乐谱
珍珠白的粘液涂满一把大提琴
猛地拉响 胎儿都挂在音符上
聆听 起点上沉溺的结构
胎儿就是音符 一粒腥香的珠子
没分裂出四肢已被钉牢了
刚在卵里动 已摇碎一片铃声了
乐曲吐出浸透蔚蓝油彩的枝头
闭上眼听鸟鸣串成虚线
绿叶 用舌尖舔进一条弓弦的老
拈着鬼魂储存的皱纹花
一把大提琴像枚干贝壳呼应大海的浩瀚
一次倒空一千次倒叙中的呜咽
闭上眼 精液化开黑暗
网尽银亮亮的鱼群
小耳朵里肉还在流 流入一种思想
小鬼魂忘情哼唱 世界忘情逗留
在血红的元素里
这是五月 风中满是啼哭
一把老教堂祭坛前空荡荡的木椅子
回顾着 等着他到来
“第一天”
山上的雪 溶解在阳光里
也刚刚滑出一条隧道
这小兽 侧着睡
一场哭过的风暴
填满枕头上香喷喷的凹陷
嫩如菌丝的黑发成而潮
缩进白线套的指爪 微微颤
一场海啸托起水手的小床
又一个人质抵押给家园
山上的雪 平行于桅杆上的眺望
他加入厌倦的无尽的人形
返回 意味着亲吻下一道波浪
一张照片停住窗外针叶林的青葱
黎明按下快门的一刹那
他爱上自己不在的梦中梦
被软的礁石撞碎而抵达
黑的无知 白的无知
苦的松香 记得树干上狠狠地摩擦
“第十天”
市场上扑面砸来的雪亮 太熟悉
当车门的自动锁卡嗒轻响
他的眼睛三十年后依然紧闭
寒意把生命磨快 这束光
金黄 奶味儿 远离象征
被护士的手拢在床边上
海豹的小鼻孔耸在被单的海浪中
天竺葵和柠檬 三十年后答案妖艳
当初却是疑问 用缝合眼皮的疼
把第十天的世界缝在外面
第十次扣着扳机的光已是谚语
他被射中 追赶一道来复线
至死延长的 自天空雪崩的性质
枕着雪水思维的双脚
隶属一个金黄奶味儿的地理
叠印在心里 跨出车门就踩到
果肉突然惊醒的酸涩的颗粒
他以光速隐在瞎了的鹅卵石间闪耀
母亲的手迹
她的手抚摸 死后还抚摸
深海里一枝枝白珊瑚
被层层动荡的蓝折射
冷如精选的字 给儿子写第一封家书
亲笔的 声声耳语中海水冲刷
海流翻阅一张小脸的插图
跟随笔划 一页页长大
一滴血被称为爱 从开端起
就稔熟每天粘稠一点的语法
儿子的回信只能逆着时间投递
儿子的目光修改阅读的方向
读到 一场病抖着捧不住一个字
她的手断了 她的海悬在纸上
隔开一寸远 墨迹的蓝更耀眼
体温凝进这个没有风能翻动的地方
珊瑚灯 衬着血丝编织的傍晚
淡淡照出一首诗分娩的时刻
当所有语言响应一句梗在心里的遗言
2013年10月8日,杨炼回到文革时曾居住的老保姆二姨的家接受《年代访》访谈,当天正是顾城去世20周年祭日,地点是新街口,摄影:姚为 诗人杨炼:个人构成史诗 神在我们之内 核心提示:从朦胧诗人到海外诗人,他活得野写得雅;回望八十年代,坦言国人的思想和性爱空间从此开始被打开,但重复的历史悲剧也逼迫反省几千年儒家专制传统;谈到名声,自谦现今中文诗歌的世界分量源于3300年的历史文化;评点30年诗歌历程,却说今天比过去任何时代都更好;面对当下中国,愿做一个屈原式向宇宙的提问者。(文:凤凰网文化吕美静) 母亲去世开启诗歌生涯 为回应她最早的信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说是由母亲的去世开启了写诗的生涯呢?先朗诵两首你觉得对你很重要的诗歌好吗? 杨炼:《叙事诗》里选了一些我小时候的照片,这些照片旁边有我母亲当年记录的照片信息,这部诗集是在我母亲去世30多年之后才开始写的,但是这个时候突然发现我母亲的这些手迹,都像是最早写给我的信,或者说我所有的诗都在回应她的这封信。 我的照相册里有一张照片,是我大概出生了一两个月,我妈妈的一双手抱着我在一个澡盆里洗澡,我妈妈的手只有胳膊,我是光屁股的小孩。我就把这个照片的提词写成一首诗,叫《母亲的手迹》,它的韵是ABA,BCB,CDC,然后转回来。 母亲的手迹 她的手抚摸 死后还抚摸
深海里一枝枝白珊瑚
被层层动荡的蓝折射 冷如精选的字 给儿子写第一封家书
亲笔的 声声耳语中海水冲刷
海流翻阅一张小脸的插图 跟随笔划 一页页长大
一滴血被称为爱 从开端起
就稔熟每天粘稠一点的语法 儿子的回信只能逆着时间投递
儿子的目光修改阅读的方向
读到 一场病抖着捧不住一个字 她的手断了 她的海悬在纸上
隔开一寸远 墨迹的蓝更耀眼
体温凝进这个没有风能翻动的地方 珊瑚灯 衬着血丝编织的傍晚
淡淡照出一首诗分娩的时刻
当所有语言响应一句梗在心里的遗言 书里插入的这个照相册,是我和我妈妈花了一天时间把文革期间照得不多几张照片贴满照相册,这个照片集的主要摄影者是爸爸,粘贴提字是妈妈,我妈妈最后写了一句“20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制作照相册的第二天早上,我在昌平插队的村子收到了辗转打来的电话:我母亲去世了。所以这首诗的题目叫做《死·生:一九七六年》,我母亲是1976年1月7号去世的。这首诗能听得出是一个韵脚到底,有一点新古典诗歌的味道。 死·生:一九七六年
他一天天追赶母亲的死
追 一部早晨狂转的手摇电话机
自行车把顶着天空的噩耗后退
风砸在脸上 钢印砸进他的缺席 医院的味儿半握在蜡制的掌心里
母亲发脆的手 水泥地上摔断的树枝
带走了肩轴疼 磕坏的眼镜片
也在抱怨他来得太迟 或太早 一根蜡烛还得等三十年
完成那熄灭 那薄薄皮肤下黑暗的构思
逆着风佝偻蹬车 用字攻占一团果肉
三十年 缺席分娩他成一首诗 母亲一行也没读过的 一次次托梦
错过的 一种血脉滴洒墨汁
给一本蜡制的书无数早晨的篇幅
他星星点点洇开 像母亲隐秘发育的无知 用自己重写母亲诀别的年龄
自行车铃声似的死亡念头 太熟悉时
比事实还近 从碎了的骨灰瓮开始
他只剩双倍的生命和美丽 凤凰网文化:这两首诗也都不长,能不能讲讲你写这整部长诗的结构? 杨炼:我的诗实际在长和短之间,在中国诗人中间,我是以所谓写长诗著名的,但实际上你仔细看,我的长诗基本上都是一种有结构的组诗,也就是说它是通过一个结构把不同的相对比较短的部分结合在一起。 其实中国古诗也最讲结构,七律平仄对仗的系统严格之极,像法律一样规定的中间四行两对对仗,像杜甫这样的高手,还可以把八行变成四对对仗,叫做流水对。 凤凰网文化:像你之前的举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两句是有十层的含义。 杨炼:对,十四个字十层,这只是一对对仗,但是《登高》这首诗是四对对仗,那么四对十层就是四十层。八行五十六个字里面有四十个层次,这个对我们今天的诗歌结构有多么大的一种启示。所以我觉得中文诗的结构本身就是形式必然的一部分,而一首诗的形式恰恰是诗言志的根本方式,主要是呈现怎么言,没有怎么言,那个志是不存在的。 凤凰网文化:很多人说李白比杜甫更天才,诗作更天然,你觉得呢? 杨炼: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创作方式,李白确实天才的因素更强,但是我们不可能都是李白,反而杜甫的这种方式,并不依仗一种才华,但是通过千锤百炼,通过反复地咀嚼和琢磨,把诗歌打磨成经得起时代和时间考验的真东西。我自己也更崇尚这样一种深度或者耐力,特别是我们在当代中国语境下写作,我们面对的环境比李白杜甫的时代复杂得多。 所以我是从开头就设定一种长跑式的方式,不是跳高式的,因为跳高不管是跳一米还是跳两米,马上就得掉下来,可是长跑可以一边跑一边调整自己的速度。所以实际上尤其对当代诗人思想深度的要求来说,我觉得杜甫更加稳合我的要求。 八十年代初 国人的思想和性爱空间被打开 凤凰网文化:需要这样的惨淡经营,是不是这一代人的写作跟政治有关的原因呢? 杨炼:其实可以说是对自己必然命运的一种体会:因为文革插队,不期而然地被扔进命运,然后母亲去世,开始写作,接触了“今天”、“民主墙”这批诗人,开始第一次的反醒,然后在反醒过程当中,《诺日朗》被批判和清除精神污染,让我认识到噩梦不会轻而易举地离开,文革不是偶然的命运,带有某种深刻的必然性。而如果我选择写诗和深刻的思考,这样的人生道路,这样的噩梦可能必然如影随行。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写有深度的长诗也是应对命运的方式。 凤凰网文化:讲讲“民主墙”好吗,那个时候是怎样的诗歌环境? 杨炼:现在说起来,当时显得好像有点沉闷和灰暗,但是实际上对我们来说,那段生活阳光灿烂,不是每天阳光灿烂,而是每小时、每分钟,你都会感觉你的周围光芒四射。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在“民主墙”上面,贴满了乱七八糟大字报的灰暗墙头,发现了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歪歪斜斜地抄着那首郭路生的《疯狗》: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我还不是一条疯狗……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短短几行诗,震撼无比。那个时候社会的空间在逐渐打开,整个文化和整个思想的空间在打开,生活风格在打开,爱情的空间在打开,突然碰到很多有才情又美丽的少男少女,不可避免的性的空间也在打开。所以中国当时真的是一朵花开放的气氛。 凤凰网文化:八十年代的诗会是什么样子呢? 杨炼:因为我当时住在颐和园和圆明园之间,我经常参加圆明园的聚会,聚会主要的地点都是在西洋楼的那个废墟。当时完全是一片废墟,有名是有名,但是没什么人去,没有门票。西洋楼非常有意思,它本来是最豪华的中国园林里,惟一一小块西洋的异国情调,我认为也许是那些雕花的柱子没法被用在人民公社的建设里头,所以反而留下来了。因为圆明园里主要的建筑不是被英法联军烧了的,而是被人民公社拆走的,实际上你看1949年的照片,大水法都是完完全全包着砖头的,如果不是汉白玉的话,还有照片拍下来,当时人民公社大马车整车整车地拉着石料,砖头,木头运出圆明园,去修建人民公社的房子。 杨炼,顾城,唐晓渡,钟文,北岛等人 那些聚会基本上都是朗诵诗,很廉价的如果有几块钱,买几瓶二锅头。有一次我们可能是“星星画展”还是《今天》杂志组织活动之后,我们在钟阿城家里聚会,德胜门大街,到了中午饿了,把20多号人身上所有的钱搜出来一共只有17块钱,然后到旁边一个小饭铺,跟人说我们只有17块钱,能不能吃顿饭,那个人想了想说也能吃,那个时候便宜。20多号人,好像27个人,坐下,面条、馒头、白菜、粉条什么之类的上来,基本没有肉,但是有盐、醋、酱油,总而言之17块钱吃了一顿饭。 “星星画展”第一次在中国美术馆外面小公园展览被查禁了,然后游行,第二次改在北海公园里面展览,卖门票,参观者众多,算一下还有100多块钱的富余,结果《今天》杂志的诗人和“星星画展”的画家,就用100多块钱在老莫,莫斯科餐厅,吃了一顿相当豪华的晚餐。马达生在那个晚餐上,用没人听得懂他自己杜撰的语言发表演说,另外一位画家叫伯云,居然能把马达生古怪的鸟语翻译成中文。“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我们感到非常的兴奋。然后又非常悲伤,第一次画展被查……”完全根据他的情绪立时三刻杜撰出一套内容,完美无比,如果拍下来那太精采了。 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引发对儒家专制的反思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让很多诗人后来的作品方向发生了改变呢? 杨炼:1983年是一个很重要的坎,那个时候整个中国从文革,处于几乎完全休克状态,开始逐渐苏醒过来,1976年到1983年,经过了6、7年时间,人们开始从简单的对文革控诉追寻更深层次的思考,比如历史反思,中国号称文明古国,怎么会突然人和人之间的基本常识都丧失得如此彻底,怎么会一个孩子过来抽父母的耳光,怎么会学生把老师推到楼底下去,不是当做坏事,反而当做好事,杀人放火怎么会变成累累功勋,诸如此类的。所以这种历史反思,文化反思,不仅反思中国几千年的专制传统,而且反思儒家大一统社会内在的专制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并不是某个人只是受害者,是不是自己也是一种迫害者,在深度地自我反思下,实际上1983年我写《诺日朗》的时候,有两个不同层次的音乐动机,《日潮》,《血祭》,《开歌路》等等,代表了黑暗的鲜血淋淋的现实。到今天很多人都在说,《诺日朗》对他们影响很大,我相信《诺日朗》的精神结构也打开了他们的精神空间,这个能量让我们反思文革或者中国当代的历史。 但是突然“清除精神污染”这个运动以完全文革式的语言,口号,思维,包括报纸上那种气势,向人们压过来,等于你清清楚楚眼睁睁看着这个噩梦再次来到,这是为什么很多人在“清除精神污染”的时候,所感觉的压抑感比文革时候还沉重。所以1983年《诺日朗》被批判,1984年整整一年我没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但是并没有停止写作,继续沉思。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不能再发表作品? 杨炼:因为“清除精神污染”不光是文学运动,它其实是政治运动。切切实实有一个晚上警察带着手铐到我的家里去砸门抓我的,那天晚上我正好没回家,还是有点老天保佑,但是危险是很清晰的。因此他也强迫我把思想进入更深一层,1984年我开始准备写《》那个长诗,就是我自己造了一个字的这部长诗,所以当大家都还在很高兴地写抒情诗,轻松地发表和被翻译的时候,我反而埋头花5年时间写这部长诗,当时我就开玩笑地说,这有点类似一场文学自杀。事实上回头看,我当时如果写几十首如今被散乱的忘记的短诗,远不如踏踏实实写一部作品。 现在中文诗歌的世界分量源于3300年传统 凤凰网文化:你算是中国少有的仍在海外活跃的诗人,在你看来,中国诗歌在国际上的分量是怎样的? 杨炼:如果说中国诗歌拿到世界上有分量,在国际最重要的诗歌节获奖等等,说白了人家信你,不是光信你一个人的创作,他是信你背后整个非常深刻的诗歌传统。一直穿过李白,杜甫,李商隐,李后主,苏东坡,穿过所有辉煌的名字,一直追溯到屈原,中国诗歌史的第一个名字,之所以他信你,是信一个3300年以来,自从语言创造以来,不停地在自己的语言里创造性转型的历史。我说是精神的血源上,屈原式的《天问》,向宇宙提问的这样一种能量应该一直贯穿到我自己的创作里。但是另一方面,我的创作又必须是一个当下中国的创作。 凤凰网文化:《天问》写尽了对宇宙对人类等等一切的提问,那么你觉得是要继续扮演提问者,还是不再需要提问? 杨炼:非常有意思。我在意大利获得过一个国际文学奖,叫PLAINO,每个获奖者要做一个演讲,而我演讲的标题就叫做《提问者》,堪称送给屈原的一首小小颂歌。屈原的《天问》实际上给出了古今中外诗人最棒的一个形象,就是提问者,我们在自己的这个时代,也在提出同样的但是要更加深刻的问题。比如《天问》的开头两句,“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宇宙之始,谁说的?圣经的开篇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圣经的开头是一个肯定句。但是屈原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神,屈原清清楚楚的是一个人,但是他作为一个人给神或者给宇宙提出了真正的问题。我们讲故事的时候也经常说,从前怎么样,但是是谁说的?既提出了宇宙的问题,也提出了语言的问题。 我的长诗《》跟《天问》有某种相似性,我造了这个字,是“日和人”贯穿,我给它这个声音,YI,既是天人合一,也是内外合一,而这是一个无字之字,它并不是一个有含义的字,它是一个杨炼造的字。但是哪一个字不是人造的,所以这个字是一个问号,这个字重新让我们获得了创造语言的能力,或者说我花了5年时间写的这部长诗,通过造这一个字,抓住了人创造语言最初的那一刹那。在这个意义上,我确实觉得跟屈原的某跟神经很通,中国诗歌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打通千年的能量的话,我总觉得它辜负了现实和语言。 凤凰网文化:说到人与神,有的国度只有一个宗教,有的则有很多宗教很多神,也有人说“众神则无神”,所以人也是神,你怎么看? 杨炼:这个我跟西方的诗人谈论过很多,他们特别羡慕中国文化,因为西方的文化是从犹太教,天主教,基督教,这样一个宗教背景里面生长出来的,因此要想还原成为一种纯粹的独立思考的角色,纯粹独立的提问者形象非常困难。在很多地方都自觉和不自觉地借用宗教的思维方式,比如进化论,为什么一定是进化论,为什么历史的逻辑就是那样的;包括人权,为什么就一定是人人平等,现在他们所有的思维逻辑都被一种固定化的东西锁定。在这个前提下,没人敢提出问题。但是中国文化,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是从先天来看,他们说你们就甩掉了一个把人固着的东西,人就是人,而且是个人,所以中国文化他们觉得有一种先天的能量和能力,我也认为确实如此。所以综合我这30年来的写作,就是一部一个人的史诗,我像作曲家一样标上号,第一号第二号第三号第四号,最终完成的是一整部作品,而这一整部作品代表了我一个人穿透自己体会过的历史,完成从创世纪到受难,到超越升华的一个过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神其实真的就是在我们之内,某种意义上并不需要借神这个词来命名,因为艺术、文化、思想、智慧等等本来就应该是在人们里面发掘出来。
关于杨炼(点击查看更多)
人与火组诗
休眠火山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
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
一千张嘴曾经是一千处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宁静
那一双鲜红的翅膀被时间砍断
腐烂成黑土,飘起为云
黄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
掠过群山,庞大如鹰
一千张嘴现在是一千只眼
它注视着自己脚下累累碎石
那儿有风,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筑巢
有水,珍藏着一万年前的波涛
太阳,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悬崖
而整个蓝天被梦握紧
握成一把测量沉默的发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对自己无情
山巅那一片白色烟雾蔓延着
松针向上生长,碧绿的闪电,摧毁冬天
是它最吸最轻的一缕呼吸
久久等待:那声怒吼、那次必然
颤栗的恐怖、凌驾万物的美,使大地狂欢
它像野鹿舔食盐碱一样
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
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叶松早已飞惯危险的预感
四周耸立的绝壁,正午时的幽暗
沿着小径,一万年前的那次暴风雨
还在绿色苔藓上反潮
铃兰花旁若无人,跳着舞
开进狰狞的岩石瀑布里
一群巨大的鸟
收拢强有力的黑色羽毛
浑圆深邃的山谷
千万吨针叶形的寂静
在聆听树根下那口血红的钟
在监视:流尽叶脉的潮湿的火
让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为雨滴、小溪、浆果和松鼠的火
那颗暴躁的心在哪儿跳动
那灼热之手怎样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绿色的小岛
把远古信仰从每个黎明唤醒
天空,缩成头上一圈蓝光刺眼的年轮
即使葬身于这一种或那一种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着通红石头的火
一万年后仍将有这片森林,这种静
比大地还低
无数松子的小心脏依偎着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长,在太阳上冶炼金子 玄武岩台地
就这样:巨石如吼,千万头烧伤的野兽
被太阳之手仰面而凿,大地高悬一块浮雕
突入比黄昏更黑更静止的一瞬
血红的巢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只鸟。流不动的洪水泛滥
万物缓缓逼近一双发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风,失眠的鱼和荆棘
叫喊穿不透永远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与梦最象形的石头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这座花园开满多孔的黑玫瑰
这片松林,刹那间学会像伟大一样无声
像地平线般辽远,为风化而摇曳
石头的心,在石头的鹰俯冲下抽搐
所有春天从此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一块碑文上,炽热的爱有粗糙的形状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样坚硬
河流阻塞诞生湖,湖涌起诞生白花花的鸥鸟
从记忆阴影下,到我的尽头高叫一片蔚蓝
大地展翅静静飞越千年
一只蜥蜴忽视时空向太阳舞蹈
一种最痛苦的骄傲,从火中降临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无数星群间延伸
野茅草发红了,岩石的呼吸
从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见的搏动
就这样突入命运,在瞬间
高悬的风景突入历史,在某个黄昏
天空像一页反复写满又擦净的纸
无言而洁净
一块浮雕,已穿过烈火
再次敞开这颗洗涤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更静止
半坡组诗
神话
祖先的夕阳
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
大地和天空骤然翻转
乌鸦像一池黑睡莲
惊叫着飞过每个黄昏
零乱散失的竹简,历史的小小片断
从另一种现实中,石头
登上峭崖,复原了自己的面孔
祖先的夕阳
落进我怀里
像这只盛满过生命泉水的尖底瓶
一颗祈愿补天的五彩的心
茫茫沙原,从地平线向我逼近
离去石头,归来石头
我是一座活的雕塑
哦红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黄土
那儿,起伏着我童年的茅屋
松树和青铜器,在山坳里默默伫立
优美的动物献出温暖的花纹
骨珠串成的日子
我的大地肤色的孩子
当梦发白,饱含浇灌万物之水
第一个单音词,喃喃诞生
我游遍白昼的河滩,一条蛇尾
拍打飞鸟时的时间,化为龙
我走向黑夜的岩谷,一双手掌
摸索无声的壁画,变成鹰
早已不是少女,在这里一跪千载——
而把太阳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勇士
被风暴般的欲望折断了雄浑的背影
震颤着寂寞大海的鸟儿
注定填补满自己浅浅的灵魂
第九颗烈日挣扎死去
弓弦和痛苦,却徒然鸣响
一个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
在另一种光中活着
回过头,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
无穷岁月的播种者啊
只有这一片黄昏能触摸你幽暗的永恒
告诉我:金灿灿的肤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
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
六条龙倒在脚下,怀抱一座深渊
这石头,以原始的强劲,悠悠书写
最古老的种族蔓延成一片高原
崩塌之后废弃之后,不加雕琢的美
经终空旷的真实,朗读风声
我一千次死亡再生为神
看呵,和绿色的田野纠缠不清的早晨
每天的未卜之辞,像一堆灰烬
而大地另一面,太阳的希望的篝火
灼伤第一个撒下小麦的人
第一个用血液摇撼海洋的人
固定在边缘,永远是第一次——
一座母亲的雕像
俯瞰这沉默的国度
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
怀抱的尖底瓶
永远空了
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
眼睛从未离开沉入波涛的祖先的夕阳
又一次梦见那片蔚蓝正从手上徐徐升起
石斧 风
——草
——树
山谷的杯子
倾斜
——满月
把我洗劫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1]
穴居的夜
白骨和陨石
青苔泛滥
我,一颗无法孵化的心独自醒来
没有眼睛,只有风
没有耳朵,只有草
没有手臂,只有树
和一片渐渐发黑的嘴唇
咬紧泥土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作流泪的梦
大地,无尽的朝圣
太阳的正午之光的绞索
早已勒紧
整个世界落在我身上
(白昼多么和谐地退入黑夜)
盘古的手大禹的手
如今只剩下一只手,我被埋葬
被历史抛弃也抛弃历史
石头的复仇是石头
善良,是千万年后锋利的一击
把豹子杀死
把不知不觉充满了罪恶的时间杀死
青苔,蜷缩,伸展
软绵绵的,小心翼翼的骗子
来吧!黑暗,只对自己真实就够了
我们已这样彼此安慰着
看惯了一切
只能让肮脏把纯洁包裹起来
而纯洁内部,又是一个更恐怖的夜
原子的地狱,无法拯救的地狱
渴望破碎,像火山在毁灭——
一道寒光,那唯一能等待的天使
我将彻底属于我!
太高傲了
不屑于死尽管不得不死
素不相识的脚步(同谋犯最后的亲吻)
满月升起来
一片渐渐发黑的嘴唇
卜告
从诞生第一天就已发出
我
独
自
醒
来
[1]“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引自迪兰·托马斯《哀歌》。
陶罐
那么你,黄土,黑夜高原的严峻父亲,最广阔的梦的歌手
将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那朝海洋流浪的辉煌旅程了么
远去的部族,以消逝的足音点燃东方之火
直到肩头的晨曦登上岁月的高峰,化为一片徐徐蓝色
你没有遗下赞美的艳丽流苏,生命巍峨的图腾
我们沉溺于寒风中,但庆典仍在正午的浪花间进行
一代又一代参加绿叶降临的人们苏醒了,献给太阳神圣的祝颂
哦,黄土的女儿,无垠之梦的儿女呵,胸前文绣着
解脱阴影的鸟,和一头徘徊在悬崖绝壁上饥饿的野兽
越过狂暴的沙砾,黑麦田后面,期待
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终被抛弃的命运
你将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那朝海洋流浪的辉煌旅程了么
那舒展吞没我于天空敞开的苍鹰叫喊的心呵
大地之铜的号角,山岩磨亮的石英,裸露着——高原的父亲
你浩瀚的脚步驯服了所有江河,光的芦笛使痛苦垂落头巾
这强劲和智慧是否也一同赐赠给了我们
哦,黄土的儿女,无垠之梦的儿女呵,当正午的钟声
震颤空洞,让灵魂再次愈合祈求不朽的一瞬
那时人类的眼睛将从一枝怒放的白羽毛获得启示
而流血的手却紧紧攥住自己贫瘠又珍贵的命运
* * *
那么你,水,纯洁处女和我的情人
星星的针叶,散发咸味儿的黝黑大理石
从一个白色源头出发追逐天空的诱惑
世界因一声灼热的叹息忘记年龄
三角形草地上饿羊群风平浪静
你的帆无尽地漂过我的港湾
于是,异乡的树也不再孤单
伸手探寻云的内衣,梦的裙子
音乐芬芳四溢,像柔顺的紫丁香喷泉
你的姑娘们,野性又开朗
在阳光爱抚下注入深邃晶莹的海的睡眠
水手归来了,一只享受成熟快乐的胸獐
禽鸟骄傲地炫耀着胜利的五彩光芒
一个微笑永远放牧在晕眩的希望里
为此你浸透一切揉合一切并流连歌唱
你说:“万物源于水,仍要归于水”——
饱满的种子就被嗨风撒遍天空
怀着记忆的幽灵,隐隐现出面容
浑圆的美,深藏的罪恶,这就是我
捏成地球,旋转一轮雨后的虹
* * *
那么你,火,你的风暴,你的马群
就这样以炽热的铁蹄凌辱森林、蹂躏脆弱的海洋吧
一片帆也没有,一行候鸟的栅栏也没有——那是
垂死的乞求穿行于群山的平台上,那是衣饰华贵的悲痛的女人
火,你的欲望,你的兀鹰,盘旋到高处
给这人类葡匐的灰蒙蒙的世界加冕吧——黄昏
闪着它所有的盐,落日空空痉挛,乌云像烟熏的历史
是谁颠倒了那作为未来序言的简单符号
我们至今还在寻觅一个躲进化石的神秘象征
——穿行于群山的平台上,徘徊于天空尽头,绕过无数半岛
哦,火,你饿乐队,你击打岩层之梦的鼓槌
同样的忧郁无情摧毁着我的灵魂
时间嘀嘀嗒嗒,在星星周围剥夺我的质朴、我的褐色
而成熟的谷穗又一次忍受乌鸦啄空的心
我们瞭望着,也永远失去着,粗砂怀抱一切燃烧
火,你的泉水,你的酒,你自由的秩序,你的凶险信仰的使者
一只为世界呼唤死亡的天鹅,猝然发现蕴藏于雷电热吻中的光明——
太晚了!狂欢已注定创造这个脆弱的孩子
在漫长的折磨之后,带着血,赤裸诞生
* * *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个天空
同一的星座带来雨季,幽暗的河谷萦绕回声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片海洋
同一的信风吹去祝愿,漂泊者的钟敲响黎明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块土地
同一的荒草遮断思念,小路流失了两行脚印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次童年
同一的歌谣激荡秋千,瓦砾上起落斑驳的梦 穹庐 他们从遥远的战争里回来了
他们从狩猎的血腥角逐里回来了
他们从田野和独木舟里回来了
落日
一个重复得太多的故事
像狗朝空空的双手无可奈何地呜咽
站成石像的女人,狂奔的孩子
生活,又一次
在黄昏开始
他们从鼓声涨满不祥诅咒时就渴望着
他们从野兽被箭伤激怒时就渴望着
他们从谷穗的黑暗早晨鱼鳞般剥落时就渴望着
谁将回到自己的家
每天一次诀别,永远陌生饿道路
大地是穹庐,恶梦是栖身之所
幽灵般的阴影下幽灵复活
每个人的天空,死去,收拢
深深低垂,像一口钟
(呵!金黄的岛屿,凶险的海流——
除了那没有名字的她谁也无法征服我的心灵
水雾里腾起的幻景,太阳中的嘴唇
一棵阔叶树从我眉宇间颤栗生长
火焰的翅膀,无力抗拒吗风暴的邀请
啊!带上野性、要求和万古未驯的青春——
比熟透的果实更加醉人的皮肤
她,第一千个浪头,依然这样强劲
赤裸着迎接夜晚的折磨,进入封闭的煤
让粉红色贝壳尽情敞开,蜜蜂般抖动
爱吧!爱吧!这种奇异——
逾越了天空的界限,我以焚烧的痛苦啄食自己
穿过海峡飞逝的鸥鸟,怀抱鲜花的姑娘
长的仪式!汇集、摇曳在陡坡上
一只巨大的蝴蝶碎裂于海底的牧歌中
狂欢吧!死去吧!月亮呻吟着发蓝——
合一的时刻,大地之子化身为神
汲取智慧的时刻,我重新跨出孤独的边缘
在梦的中央、世界的中央、歌唱神秘的她
透明的她,除了她,谁也没有征服我的心灵)
他们走过河流,但是没有水
他们敲打岩石,但是没有火
他们彼此交谈,却互相听不见声音
盲目的岁月,剔净一具具尸骨
空空的双手,松开黄昏和苍凉的命运
在旷野和墙壁之间,往返于墓地
直到打鼾的嘴终于填满泥土
赢在黑洞洞的眼窝上筑巢
四肢被青苔淹没,那更沉重的夜色
没有什么留给孩子。甚至痛苦
太多悔恨,早已不值得悔恨
于是倒下,一堆失去余热的灰烬
冥冥中乞讨自己的灵魂
饥饿,也在疲倦里睡熟
拥抱着萤火虫的怜悯
(啊!爱的搏斗。美妙的对抗——
是记忆又不是记忆。十个月的黑暗纷纷翱翔
万物最深的哀痛,装饰着无辜的笑容
一个神话,一则留血的现实,坠自太阳
在辗转之后,我的生命又一次开始)
他们又一次回到这座呻吟着的和平的穹庐
他们又一次回到夜的牡鹿安然游荡的穹庐
他们又一次回到墓穴和旋涡下的穹庐
一个重复得太多的故事
活着的脚践踏生活,死者玷污了死
一切被自己的影子所凝滞
像血的潮汐,脉络的青冷的月亮
脸和心的粘土,破碎的陶罐
爱是年轮,而树枯萎
语言如岩石,斧头已残缺
宁静的宇宙,厄运的星
这角落
更换着转向天空的眼睛
又一次步入被黑暗压弯的永恒
从黄昏开始
在子夜结束 墓地 一、死亡和面具
暴风雪,再见;太阳,再见——
整个世界的化装舞会,你们找不着我了
尽管猛一回头,总像碰到我的目光
别怕,现在我们已不会彼此伤害
嘲讽和诅咒,眼泪和谎言,在我身后
并不比耳朵里蛆虫的骚扰更讨厌
瞧呵,黄土上走动着活的墓碑
黑压压地高高生长,像乌鸦的天空
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对神的蔑视
而对人,一副面具就够了:哭吧笑吧
你们找不着我,你们不能再杀死我一次
这儿,我终于感觉安全了——谢谢
二、送葬行列
在村庄北面,路消失,宁静开始,我是谁?
在村庄北面,浑浊的人流蒙着夜色,双手托起我的是谁?
被太阳回避,像潮水袭来,带我走完最后一步的是谁?
一首挽歌,给我阴郁祖先的节奏的是谁?
大地,在我之外,那些面孔像石头的同行者是谁?
骤然陌生了,异乡人!为我挖掘墓穴的是谁?
匆匆汇合,远远流浪,与我分享这温热黑暗的是谁?
肉体沉默了,灵魂激怒着,环绕我哀号的是谁?
路消失,宁静开始,预期的蒙难中,我问谁是谁?
历史,伟大人类的卑微葬礼,我把谁双手托起?
夺走目光的水渗透呼吸的鹰,我代谁走完最后一步?
黄土内外,我让谁跟随祖先的阴郁节奏?
大地,久久铸成一座刑鼎,我将宣判谁的罪行?
哦,风,草原烧焦了!我为谁挖掘墓穴?
从错误到错误像从家到家,我和谁在温热黑暗中重逢?
心,一只黑猫,抓破希望,我环绕谁哀号?
三、降临
她是妈妈的好孩子
像一朵雪花似的轻轻飘落
她是她自己梦中闪烁的冬青树
太阳的花手帕碎了
带走一片潮湿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
颤抖的大地没接住她
一朵小小的白
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瓮
与那串石珠、耳坠子埋在一起
与做不完的梦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
四、夜夜松涛
传说暗淡了,我们死了,松涛之夜
千万个青脸魔鬼为寄生万物的伟大黑土痛哭
尸骨冰凉,身下石头的血却热着
牙齿残缺,而塞满胸腔的泥沙在咀嚼仇恨
爱情是一棵树,战争是一棵树,生活的千只怒目
把成群结队的名字吊起,像死亡狂欢节
我们悬挂进自己唯一一次骄傲深处
忍耐饱和了,昨天的风暴,闭紧一双最长最黑的睫毛
千万个青脸魔鬼为寄生万物的伟大黑土痛哭
夜不动,祖祖辈辈的松涛在流逝
飞鸟不动,天空盘旋着,森林起落着
依旧满头青发的灵魂越站越冷
痛苦是一棵树,希望是一棵树,永恒来来往往
而我们静止,被提炼成一束白色的金属
我们沉默,用大地之手扼住这已属于大地的喉咙
魔鬼的青脸、死之脸,哦,唯一的凝视——
绽开星群之间夜的锋利的松针
我们的黯淡,有另一种可怕的光辉
路消失
宁静开始 祭祀 这女人支离破碎,这男人早已阳痿
山谷死去,神和鲜血都从图腾柱上逃走
一片黄昏是一片海,万物沉睡
刚刚穿过白昼的地狱
脸被光腐蚀成一座最黑的废墟
心也坍塌了,埋在咽喉下
珍藏的种子使我们一寸一寸发霉
使我们赤裸,任凭太阳和秃鹰扑打
由于无罪,已足够遭受惩罚
历史冷冷像一块巨石,被抵押的足音
走到死仍陷入倒置的世界
落日掏空尚未葡匐的人
悬崖碎裂,幽绿的烟缕长成树
大地无情如复活之梦
随风颤栗,不可接近,又无法远离
茂盛而稀薄的泥土
喧嚣而珍贵的水流
明朗而脆弱的火焰
时辰到了吗?牛角号响起来了吗?
这些白白神圣的女人,空空气魄的男人
一个古老部族的古老信仰
黄昏反过来,诅咒无数张地狱的面孔
一只鸟儿飞去,寻觅巢
一千个灵魂飞去,寻觅一座栖息的茅棚
没有一种复仇,在眼泪深处把它摧毁
没有一次爱情,让岁月静静流连
而不再被孤独击落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从大地洞穴中醒来的陶罐
找到果实,酿成酒
又碎了,红红的脚步在草丛里搁浅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许许多多独木舟
带着森林被砍伐时的意愿
在河流的节日驶进漩涡
海,始终像无垠之夜那样遥远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这里咆哮被野兽夺走。而时间射穿弓箭
炊烟太重,把眼睛和溪水漆成黑色
影子倒向地平线,终于不再做声
即使迷失的语言重新发现
这座深渊下小小废墟的美丽
伟大它是否还在听:一群野猫的嘲笑?
即使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
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
在尽头,一千次厌倦却难以逾越的焦躁来自什么?
那用黑暗残酷诱惑并拒绝着我们的是谁?
牛角号,你的痛苦无所不在
横切月蚀,向爆发狂欢的头顶巡行
一个预感悄悄降落,一种舞蹈
从未知的高度,凌驾万物
我们被风暴漂白,鞭笞,跟随着命运
面前是夜,一片黑暗查封的旷野
背后是死亡发光的利爪
黄昏沉入节奏也沉入一只秃鹰的眼睛
不可接近,又无法远离
哦,只有天空怒放于这万变如一的逼视里
大地的未来:土,是祭品
海洋的未来:水,是祭品
太阳的未来:火,是祭品
人在世界的龟甲上疯狂占卜
一代一代流失于复活之梦中
一代一代把自己献祭
而光或者夜,永远不过是一种可能
没有什么好怜悯的
没有什么好退缩的
歌声不能登临的高处,永恒苏醒
东方呵,我要求你无边的宁静
敦煌组诗
朝圣 朝圣的道路
远远追逐着侯鸟的背影
向西飞入沙砾和傍晚
向西
黄昏之火展开你的传说
岩石在流放中燃烧
红色的苍茫,从历史走来
一匹巨大的三峰骆驼
主宰沉默
朝圣的道路上
光把陡峭的天空编成折扇
瓦蓝的墙,梦的釉彩
第一阵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
夜,张开你小小庙宇前的宽阔庭院
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倾圯
两眼中神圣化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
来自名字以外的另一个生命
在夕阳的世界,超越了人类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纯真的田野羡慕你
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晓奉献的莲花
你是圣地。伟大的岩石
像一个千年的囚徒
有雕塑鹰群的狂风雕塑着茫茫沉思
春天与流沙汇入同一空旷
这棕黄的和谐里浸透你静的意志
时间风化了的整个记忆之上
树木被描绘,充斥绿色的暴力
你是河床下渗漏的全部清凉和愿望
又从富有节奏的手指涌出
挣脱诅咒,缓慢过滤的痛苦
在这里找到丰满的形象
爱情陷进虚幻而你从虚幻醒来
深藏奥秘,在夕阳的世界孤独伫立
脚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烟尘
世纪堵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哼声
东方的奇迹呵——
与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
在蓝天回荡
昏昏欲睡的头颅花白了
晒黑的肩膀继续生长
海市蜃楼,曾经相信过多少回
因此宁愿渴望危险的黄昏
一个沉重又沉重的传说
追求的痛苦,纳入终点的痛苦
真实的传说,迫使听众变成传说
夜要求一切——
陨落的躯体、强壮的均衡、群山个气魄
而你还将升到它们之上吗
从一种美跃入另一种美
你的海再次沸腾,你的鹰在黑暗的王国
等候开辟出新的大陆?
垂死的母亲,又一轮冲动、激荡、惶惑于光明
被同一颗贫血的太阳抓住、摇撼、剥夺灵魂?
你,三危山,哪儿也不去
一面巨大的铜镜
超越人的高度
以时间的残酷检阅自己
神圣从来是安宁的
只要看着风把一座座搅乱视线的坟墓磨平
只要倾听一代代寄托梦想的心的和声
只要沉思,并抬起头
间或数一数耐不住寂寞烧尽的星
就是最好的慰籍
神圣永远是安宁的 高原 一
漫游者,你在大地的颂歌中穿行,为我骄傲吧
家已遥远,你被风引领着踏上这走廊。别再回头吧
攀登金黄的高处,呼吸我如醉如痴的欲望
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梦发蓝,白鸟在诞生第三天盘旋
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对沙漠的广场宣喻
袒露爱情吧,漫游的伙伴,除了你谁配跟随我
孕育青铜的土地,孕育了铁,巨石似的男人
胸脯溢出红色,披挂雷霆, ——-的纯真隐约浮现
草原上有的是奔驰的马,黄羊闪着光冲向悬崖
我的弓,我的犁,把岁月刻进冷静的花纹
野性的河流在太阳抚摸下只能是温柔的
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紧张,我的性格铸成方鼎
漫游者,用牙齿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
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对牛角被迫折断朝原野祭奠
山峰回声不绝,为了死去——成为一滴血
而我隆起于东方第一缕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亘古未变的土地
头晕目眩的中午打开一渠凉意,汩汩灌溉想象
大雁长鸣着仿佛远方的祝愿,为绽开的湖泊而悠扬
漫游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洁白
像注入陶罐的金属的汁液,激荡子夜的风暴的汁液
灼热的潮汐轰响着,涌向最深邃的人类之树
因为你,万物亲吻同一的水波,变成孩子
二
于是,一颗带来厄运的果实无法送还
森林的阴沉低语,枭的纷乱羽毛,战争与殉葬萌芽
贪婪的疾病,像发疯的蝗虫成群降落,黑夜
一个预定的结局,一条从终点出发的道路
石头的眼窝,盛满历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废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个寓言
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鸟翅擦净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卖艺人,锣声凄厉得把黄昏敲碎了
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给你的唯一施舍
没有泥土,衣衫褴褛的帐篷就在沙石间生长
骆驼草移植到腐烂的台阶上,喂养蝙蝠
一次次动荡和不安,驱散牧民的炊烟
从遗忘的伟大国度而来,闯进晨祷时的断壁残垣
思想被摧毁,一条肮脏的狗守望在废墟门前
年号,瓜分着永恒——没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众人的长号空空,雕成花蕊的星宿朦胧
丝稠愰愰惚惚,听任蹒跚的铃铛踱出边界
异族的旗帜却给大地增添着奇异的温情
一声血腥的呐喊,一枚锈蚀的铜钱,一片灰烬
密密麻麻的伤口喘息着,凿成石窟
壁画在最后呕吐,搁浅了一动不动的生命
除了你谁也不配跟随我,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谜
只有你不再追问那滞留于卜辞上的余音、儿女
满载我们的孤独驶向无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创伤和饥馑为什么永远来自灵魂深处
而荒废古城朝世界讲述的那个寓言是真的
三
带着死亡的庄严,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个世界穿过黑暗合而为一
岁月是风,是水,是缓慢移动于我内外的同一叶帆
注入灌木和人类,波涛汹涌而又静止
白杨刺痛我,墙分割我。自由,一个绝望的诱惑
我在我心中无处可逃,但决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树,不是用黑暗包裹泪水的树
仅仅享受着睡眠的喷泉,被天空抛弃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岩石的马厩,乌云的鹰巢——到这金黄的高处来吧
漫游者,当你再次震惊于沦入
寂静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叶虫一样盲目而坚强
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远离青春
节日像绳扣,一个千度轮回的记忆,在心上磨着
只有坚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从我诞生的每个襁褓开始,在痛苦的每个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痴的欲望是一场暴风雨
漫游的伙伴,你的灵魂将飞入那只盘旋的白鸟吗
无拘无束君临世界,征收所有梦的奉献
那儿,火红的山清晰聆听着月光从脸上滴落
欢笑或痛哭、丰硕或荒芜、神圣或卑贱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轮——是星,是夜
我的树升起,升起,陶醉于蔚蓝色无垠,像一缕烟
也许有一天,那最高的爱
恰自深渊而来,收拢一切——跟随我吧
静静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飞天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
花朵摇摇欲坠
表演着应有的温柔
醒来,还是即将睡去?我微合的双眼
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
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
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
苔藓像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
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夜来临。夜,整个世界
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
歌唱,在这儿
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
在自己脚下、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
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
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
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
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
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
一根飘带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
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
用一颗墓穴间发黑的语言
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
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
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雕塑 力士
人站成石头,石头站成人
痛苦变了形,像魔鬼一样有力
一句单调的咒语使呼吸发蓝
脸发蓝,手臂威慑性地高高举起
蛛网纷纷,落满灰尘
像一群死去年代的肮脏尸体
黄昏时一次远足,曾到达无人的国度
廊柱腐朽,裂开一道眩目的落日的深渊
蝙蝠吱吱叫着,泄露永恒背后的诺言
你摆出安详的样子,小心翼翼
生怕踩垮回声般的世界——
一脚陷入偶像同谋者的沼泽
一脚跌进夺门而逃的灵魂
菩萨
完美的裸体
被成千上万不信神的目光
强奸
心中之佛
像一笔所有人都在争夺的遗产
早已残缺不全
手合十
任尘封的夕阳写出
一个受难的典故
然而,你还是你
歌留给嘴唇,舞蹈留给风
荒野的清凉,总一样新
罗汉
千只眼闭而一眼睁在心灵峭壁上
千只手垂而一手开,莲花的茫茫
千年的孩子,肩负乞求孤独的含笑
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远的飞鸟
化为石头,悠悠伫立于日月之外
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掸去
俯瞰着崩坍:挥洒星辰,创造海
一个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复活
绿色的马群狂奔之后长成菩提树
伟大,这凌驾生死的冷漠的祝福
永远是霜降的季节,一片白蒙蒙
憔悴不堪的草根纠缠成朝圣之路
再次发现自己走在祖先的驿道上
世界很小,很遥远,却并非渺茫
三世佛[1]
三张脸之间是一种不可证实的距离
三张脸,三副梦游者的微笑
呆滞如变幻时间的同一个抽象
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
谁也无法逾越这层薄薄的黑暗
三张脸是三个无情重合的孤独
冷冷相望,风吹进每道裂缝深处
一颗沙砾往返于隔世
而一千个灵魂填不满这条峡谷
一个手势如此雷同——像被遗忘在空中
一千次黄昏含意模糊,暗示着命运
伫立呵伫立,今天是不是昨天
明天,谁又将挪用这个名字,剽窃这张脸
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
在时间早已划定的囚牢里,反抗时间
谁能测量死亡——一块被无数次打碎的石头
三条阴影 一动不动
和现实同样冗长
婴儿的啼哭中,认出祖先的声音
塌陷的嘴角嘲讽着悬崖上残破的奇迹
三张脸,看惯日升日落
向一线微光迎去
在呕吐里化缘
一个偶然的错误——彼此发现自己的影子
而自己,也成为别人的影子
在另一个世界,在骗走全部希望的时间里
或许出于无聊,人,追逐石头
却不期而遇被抛下永恒
[1]三世佛:并列的三尊过去、现在、未来佛像。 命运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那么远
为什么会离开那么远呢?
——摘自一封来信
山和山埋葬了疑问
没有人追问为什么来到这里
没有核实
白杨树的凉爽
风在最后一层阶梯上久久颤栗
黑夜属于另一个世界
幽幽的陶土灯盏 在我们之外
调色碟和水声
在我们之外
语言漫无目的地闪烁
像零乱破碎的瓷片
在我们之外
脚步轻捷
一群腐烂窟檐下饥饿的老鼠
不知该活还是死去
在我们之外
每一个在自己之外
行为在欲望之外
石级盘旋
幻想着屈服于一点偶然的烛火
可时间却到处是空洞
平静像最残忍的绞刑
从紧闭的嘴唇中
我们欢呼雀跃
被夺去那声临终的呼喊
避开有树丛的地方
因为怕听到一个拒绝
我们已经死去了
不能痛饮
不能停留
梦一般从亲手描绘的壁画前掠过
我们已经死去了
沙粒,谁也摸不透的一目了然
蓝色的姐妹和绿色的苔藓
在移动的历史中移动
在天空和鸟翼上移动
挽歌是沉寂的永恒
我们已经死去了
那些祈祷我们的人都在为自己祈祷
那些泪水涨潮的喉咙里只有无情的风
哦,我的兄弟,爱的错觉
像荒野般肯定
毁灭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羊齿草向云蔓延着犹豫不决
曾经总有空闲来告别,总有意义
让时辰模仿时辰
日子模仿日子
在无边的春夜里骚乱
笑声模仿笑声
希望模仿希望
生命兑换成一个新的诺言
——只有这条道路
选择和放弃
赞同和反对
一切目标在一切追求之外
冷静和狂热
省悟和迷惑
一切内涵在一切表达之外
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
走吧
智慧的无知
空虚的充实
一切挽回在一切丧失之外
深刻的浅薄
强悍的脆弱
一切尝试在一切可能之外
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
灯光和星光与我们无关
白杨树弥漫了每一个夜晚
没有人注视我们
石头是温顺的
连自己也很少觉察飞翔的心
看不见的梦或许美丽
我们寻找并且和期待一起激荡
仅仅因为
那至今没有获得的
也永远不可辨认
对于死者宫殿或废墟又有什么关系
土地已足够冷漠,风已足够喧嚣
手在别人的枝叶间挥舞
以前和以后——孩子使明天显得恐怖
再也没有
再也没有
再也没有一个剧烈的时刻
让歌谣爆裂,灰烬燃烧
无论悲痛与否
话语的沉默是确实的
遥远又遥远
哦,我的兄弟 颂歌 不!即使残缺的岁月被兀鹰磨灭
孤独的爱情,你的苦难就是你的光荣
岩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
在天空下,屹立于倾圯的位置
永远向上攀登,又永远坠落
万物屈从于自己膜拜之神
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紧的新的绞索
成千上万次叫喊,无声无息
人被历史反复咀嚼,像一句格言
模糊的注脚,只剩睡意
不生不灭而无家可归,存在而难以企及
道路彬彬有礼地通向悬崖
乌鸦和狗流浪,这荒凉的圣地
(看到了,也听到了
盲目着,又寂寞着——)
永恒,一个残忍的幽默
刺满废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钟越过
现实之血,冲刷白昼的创世的洪水
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诅咒
我们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烬
无须抵抗:天堂或地狱的同一厄运
今天还在,这就是一切
每次呼吸间小小的停顿,是灵魂醒来的时辰
峭壁上不满凶猛的洞穴
咬住庞大的虚空,一群蜘蛛出出进进
飞鸟,天上的朝圣者
所有岩石的悲剧,贯穿一声啼哭
我们只能背叛想象中的光明,与黑暗交易
(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声
世界在自己心里发掘古老石棺之谜
我们等候,那或许的重逢
在各自远处,临近封冻的一瞬——)
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径
面对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
影子停在脚下,道路像树一样冥思
万物猝然一抖,从墓碑到襁褓,仅仅一步
我们腐烂了,又穿过腐烂,跨出自己
不再晃动的地平线,那平静得可怕的脸
雕成黑洞的眼眶,未来的居所
无处眺望,每颗沙砾袒露着死去
无所乞求,风暴早黄昏之外
上千年的浑浊泪水,积满一座烛台
烧焦的飞蛾从未活过
而幽灵永远轻盈列队
这阶梯,首尾相连,到时空之外
(一个梦是一个世界,一幅壁画是一个宇宙
心中之夜无边无际
打湿每一刻、每一中现实,星宿沉沦——)
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还原为石头
所有的祈祷失去光泽,还原为土
而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一支颂歌
把嘴唇缓缓揉进骷髅
战争揉进荒草,爱情揉进送葬的风
日月初开以前,狂欢退潮以后
万物近在咫尺,打开这一页
我凝视着我,慢慢醒来
(这最漫长的一刹是最短暂的
这最宏伟的黑暗是卑微的——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岁月之上,赞美不朽的宁静
《易经》、你及其他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轮夕阳
你来了,你说:这部书我读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辞
早已磨断成片片竹简,那黑鸦
俯瞰世界万变而始终如一
没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间
也没有你那座搁置整个东方的小屋
黄昏永远不知道第几次濒临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头
迷失于自己内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风病患者残缺,又眺望
字和字紧咬着,永恒是铜壶中的谜
点点滴滴,注定的时刻
恶梦掘成最后一个栖身之所
龟甲碎裂,失传的历史嵌进新闻
古猿再次占领人类的话题
而神,都把脑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裤裆
为表演痛苦、或偷偷窥测
那黑暗中万物存在的阴险目的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颤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兽
超越,无非避开人群像避开一场瘟疫
预言在风中蹒跚行走
向每一扇门伸出勒索的手
给所有读这部书的嘴打满补丁
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
浸透谎言,像一条自如的鱼
深渊忽略着时间,你从皮肤开始
伤口用尸布缠了再缠
当猝然发现,心也是一只黑鸦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人日*(组诗选二)
地·第二
秦始皇
蝎子出没的道路与狼嚎的暗绿色
自我阉割的男人与繁殖狂的风
依山起伏 墙 列戟
丛生腹地
窃窃私语策划黑夜的深度
多年了,他忧心忡忡地拨开沙枣和红柳
剑气如虹腰斩大漠,飘飘一顶阳光的伞盖
他梦见高耸箭楼上无常的食肉鸟
棉絮抖动,勤勤恳恳的虱子
那小小刺客一群群疯了毁了英雄的一生
又远又可憎 :秦王扫六合
虎视何雄哉
石头是冠冕 而众星为低
连绵的景致
正午太阳杀人的秘密
一条紫红色的河垂直落下
使目光一触即溃
终于这世界成了私生子的世界
他惊醒,从身下女人的裸体上听到风暴
铜像的眼泪硕大无比,滴、滴
淹没了深宫
萧萧
树脱光拒绝的语言一地金黄
墙长出耳朵
幽暗心计里一根蜡烛
过渡成飞檐上叵测的铃声
血 谄媚
习惯于蝗虫交尾的宫廷之乱
完美无缺,屈从卵巢那一阵颤抖
床和太监的窥视,在薰香的早上合谋
墙,勒死他
篡位的蛆,笑着 :其石曰
始皇死而地分
一条裙带 一块皮肤
一种冷或水之割裂
躲入自己如地宫
层层防范绘成百川
而水银之月干了碎了
像塌陷的胸骨
影子佝偻的太阴历已绕过毒箭
溜进来 读
病与年轮
山·第一
“现在 诞生就是死亡”
灿烂的日子 被凿穿的七个洞穴中的光明
猝然老了 夏季赤裸裸着欢呼
尾巴碧绿越缠越紧
彼此的身体
都成了有阴有阳灼烧的肉
爱已死去 陶醉 天空迸发新的杀机
耸入云霄的头颅白雪普照
怀里的太阳悠闲散步
玩着火 泥土织品与神的色泽
一头黑鸦蹲坐终极
巨大的毛孔中蟾蜍爬 爬 斜穿拥抱的昼夜
而光 前后左右
瞎着
尖尖的快感自围困中射出
扯断脐带 那腐烂的梯子最后溜回天上
两只野兽 以走投无路的血相识
两双长长的手臂使岩石遍萌绿叶
死 降人生者的皮肤
旋转 透明 像耳鼓深处的音乐
令人作呕的心——埋葬 山向海洋奔去
肉弯曲 一个预兆风暴的圆
环绕月亮 脸是石 梦是石
黑暗凿刻下 彼此啜饮亮而干渴的水滴
大地孤独的符号:它
注:“人日”是杨炼自创的一个汉字,字形为篆书的“人”字顶着一个“日”字。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组诗)
大雁塔
1.位置
孩子们来了
拉着年轻母亲的手
穿过灰色的庭院
孩了们来了
眼睛在小槐树的青色衬裙间
象被风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静地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边盘旋……
我被固定在这里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寻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坚硬的心
孤独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
朝太阳发生无声的叫喊
也许,我就应当这样
给孩子们
讲讲故事
2.遥远的童话
我该怎样为无数明媚的记忆欢笑
金子的光辉、玉石的光辉、丝绸一样柔软的光辉
照耀我的诞生
勤劳的手、华贵的牡丹和窈窕的飞檐环绕着我
仪仗、匾额、荣华者的名字环绕着我
许许多多庙堂、辉惶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
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旁,撒下
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
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
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
在节日,织满天空
我该怎样为明媚的记忆欢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象夜晚,从西方飘来
垂落在喧闹的大街上,每滴汁液的一颗星
嵌进铜镜,辉映一下我的面容
我的心象黎明时开放的大地和海洋
驼铃、壁画似的帆从我身边出发
到遥远的地方,叩响金币似的太阳
在我诞生时候
我欢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着釉彩的宫殿、血红色的
墙,那些一个世纪、又一世纪枕在香案上
享受着甜蜜梦境的人们
灼热而赤诚地歌唱
却没有想到
为什么珍珠和汗水都向一个地方流去
——向一座座饱满而空旷的陵墓流去
为什么在颤抖的黄昏
那个农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阴澈的瞳孔里却溢出这么多忧郁和悲哀呵……
终于,销烟和火从封闭的庄院里燃起
从北方,那苍茫无边的群山与平原之间
响起了马蹄,厮杀和哭嚎
纷乱的旗帜在我周围变幻、象云朵
象一片片在逃难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黄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铺成一道银白色的挽联
哀掉着历史,哀掉着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闹哪儿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叶树、新鲜的青草
和桥下潺潺的溪水哪儿去了呢
只有卖花老汉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灵魂里
只有烧焦的房屋 瓦砾堆、废墟
在弥漫的风沙中渐渐沉没
变成梦、变成荒原
3.痛苦
漫长的岁了里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象成千上万被鞭子驱使的农民中的一个
畜牧似的,被牵到这北方来的士卒中的一个
寒冷的风撕裂了我的皮肤
夜晚窒息着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这里
守卫天空、守卫大地
守卫着自己被践踏、被凌辱的命运
在我遥远的家乡
那一小片田园荒芜了,年轻的妻子
倚在倾斜的竹篱旁
那样地黯淡、那样的凋残
一群群蜘蛛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结网
旷野、道路
伸向使人伤心的冬天
和泪水象雨一样飞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亲深深抠进泥土的手指
绿荧荧的,比飘游的磷火更阴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动作被剥夺了
我的声音被剥夺了
浓重的乌云,从天空落下
写满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写满代替思考的许诺、空空洞洞的
希望,当死亡走过时,捐税般
勒索着明天
我的命运呵、你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却不能象一个人那样生活
连影子都不属于自己
4.民族的悲剧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浑身颤栗的土地,赤祼臂膀的土地
激荡起锄头、刀剑、阳光
象密林里冲出的野兽
象荒原上喷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脉、雄壮地
朝天空显示紫色的胸膛
在头颅砍去的地方,江河
更加疯涌地汹狂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涂满鲜血的战鼓、涨饱力量的战鼓
用风暴和海洋的节奏
摇撼一座座石墙和古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埃里招展
草原、湖泊上升起千千万万颗星辰
象无数战死者没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莹的灵魂呵
看着胜利、看着秋天
看着满山遍野金黄色的野菊花
我是这队伍中一名英勇的战士
我的身躯、铭刻着
千百年的苦难、不屈和尊严
哪怕厚重的城门紧咬着生锈的牙齿
哪怕道路上布满荆棘和深渊
我的脚步踏过天——云梯
从腐烂的城垛上
警起我的红缨和早晨
无边无际的向我展开的世界呵
无穷无尽的向我沸腾的人君呵
那么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们的、伙伴们的、象我的父亲一样
在垄沟的皱纹间抖动的
象我的妻子一样在丝线似的睫笔下闪耀的
甚至在我的仇敌脸世挤出的
笑容呵,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满
和祭坛上庄严的烟缕、钟声
一同融进另一片黄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这里
望着复归沉寂的苍老的大地
望着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
我的肩头:秦岭和太行山
望着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扁担
怎样在我心上压出一道道伤口,迷茫的
情歌飘荡着,乌云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兄弟们呵
骑在水牛背上,依旧那样悠然自得
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我留在这里,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我说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经千年
在中国,古老的都城
黑夜围绕着我,泥泞围绕着我
我被判卖,我被斯骗
我被夸耀和隔绝着
与民族的灾难一起,与贫穷、麻木一起
固定在这里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在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地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象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是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象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驾驶过独木舟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颤栗
就让这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象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恶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象夜晚和黎明那样连接在一起
象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象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