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世现 于 2015-3-19 00:21 编辑
诗人简介:
久居广州,他是中国“第三代”实力派诗人和“民间立场”写作的代表诗人之一。在许多至关重要的时刻见证了过去三十年的中国诗歌。自1985年以来,杨克在海内外出版了《石榴的火焰》《有关与无关》等十部诗集以及三部散文文艺随笔集和一本文集。他的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中国新诗百年大典》《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等三百余种选集,数十首诗作被翻译成英语、日语、德语、法语、韩语和印尼语等文字。他主编了从1998年至今每个年度的《中国新诗年鉴》以及《〈他们〉十年诗歌选》《朦胧诗选》(中国文库)等多种诗选。杨克曾多次荣获海峡两岸的文学奖项。
代表作:人民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2004.12
杨克代表作《人民》点评
《人民》的经典性还表现在,杨克既革“人民”的命,也革诗自身的命。当第三代诗人将“革命”进行了到底,似乎大功告成。先锋中的先锋却向革命自身革命,再革命似乎是先锋的宿命。杨克不然,他敏锐地意识到,革命远远没有完成!两千年积习难改,人们习蔫不察的常态中本已丛生着革命的对象。革命不是粗线条,而是细部刻划。不是一步到位,而是第一步就存在着许许多多令人生疑之处。关键是革命者自身的自我映照与剖析,在这方面,鲁迅是光辉的榜样。
《人民》在铺排技法上有明显的后现代性,但是,它的骨架却是现代性。总之,它体现出穿着后现代外衣的现代性。而现代性,正符合中国的国情——不可跨越、饶不过去的发展阶段。更有力的一个证明是,诗人隐含的抒情主体性透过字里行间须臾不离,而主体性正是现代性的支撑。
——方文竹《穿着后现代外衣的现代性》
“人民”,在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定义是:“以劳动群众为主体的社会基本成员。”这个宏大的词每天都要在我们耳边轰响。藉由这个词,我们获得一种或许虚妄的归属感和力量感。而更大的可能是,我们早已对这个词丧失了听觉。杨克的《人民》,重新唤醒了读者对“人民”这个词的听力。定义中指向乏力的“劳动群众”“社会基本成员”,在这首诗中成了可闻可见的具象,而这些普通的、甚至卑微的具体的人彼此抵牾,消解了这个词的内在统一,最终消解了定义的可能。如果把这首诗视作一个“词条”,那这就是反命名的“命名”。诗中的最后一句是可以流传的,甚至可能比《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还要流传长久。因为,这是诗。
——陈亮
《人民》是当代极少能够通过敏锐、独到的观察和冷静、深刻的思考,把一个重大的社会、政治主题呈现于读者面前的诗歌作品。它既描述了现象、提出了问题,也指出了寻找答案的方向,因而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韩庆成《“人民”的几点思考》
一个诗人在“新世纪”的一个凛冽的冬天写下关于“人民”的诗歌并不是一件偶然为之的事情。这是一首关于“禁忌”的具有挑战性、还原性、命名性以及深深的“现实感”的文本。“人民”无论是在政治的极权年代还是在加速度前进的后工业语境下的移民时代都成了一个空无一物却又可以被各种话语填充、利用甚至可以替换的场域。而真正的存在个体、普通命运的“沉默的大多数”却仍然在中国写作者这里成了继续被悬置的尴尬和失语的处境。而在杨克这里,“人民”才终于袒露出黑色的苍茫质地,才最终袒露出这个时代最为真实的疼痛内核。当“人民”凸显为社会分层剧烈动荡情势下的一个个不可替代的生命和“身体”,那么覆盖于“人民”之上的社会、历史、文化、政治以及“现实”等“庞然大物”才轰然坍塌。
——霍俊明
杨克的《人民》拆解了“人民”这一抽象语符空洞的政治所指,使之有了生命、温度,让不及物的大词变得及物。不再谈论空洞的“人民”概念,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充满了人文关怀的“民生”。这,便是悖论的内在意义。在这首诗里,对于宏大主题的关注与日常生活本相的勘视,较好地实现技艺只有融入了诗人的灵魂与诗人灵魂触摸过的世相之中,才能够升华为“艺术性”。其实,这首诗的技巧已经完全潜藏到真实世相的腠理。三教九流,汇成了大千世界。
——赵思运《“人民”:在悖论中呈现与勘视》
诗的第一节九行,援引了社会对人的八种角色命名;第二节十行又例举了十九种社会角色。正是这些角色共同构成了一个抽象名词“人民”。反过来说,角色化的认知即是对“人民”的反抽象或非词化,诗歌试图让“词”分解、还原为“物”。此“物”数量过于庞大,只能采取分类处理即“角色”还原的方法,但推出了一个彻底还原的代表(李爱叶),并试图用“身体”一词重新命名,物化之。“公共汽车”既实亦虚,可视作隐喻,即“人民”一词的空间性,它容纳的本该是身体。如果是真正的“身体”,当然会得到应有的尊重,也无人敢于不予尊重。但身体性远不是“人民”存在的真相,身体性只是诗人的发现或曰诗意的命名,在“人民”的原始命名者看来,这些“身体”另有喻体——“肮脏的零钱”,经由更高层的修辞,身体再次被悄然转移,余下的仍然是符号。既是符号,就可以随意地“递给”或抹杀。诗性的还原何以不能抵抗修辞的循环?话语“权”是也。
——向卫国
杨克的《人民》没有写抽象的概念和宏大的口号,而是在解读大多数中国人的个体人生,以及他们的悲苦命运。全诗一二节,诗人以词语并置的方式,罗列各种人的具体身份,展现了一幅中国底层群体生态图。第三节则打开视野,转换角色,从观察者过渡到思想者,因为诗人不仅要作事实记录,更要进行精神追问。之前列举了那么多类型的人,可是诗人说他“这个冬天从未遇到过‘人民’/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此为点睛之笔,也是对前述的注解。诗人没有道出何谓“人民”,但他以良知唤醒我们要正视现实,关注社会。这是一首回归常识之诗,它带着深深的及物性、悲悯意识、人文关怀和存在主义式的力量感。
——刘波
诗是对事物的发现与命名,其关注的焦点是人,而人却常被一些大词所遮蔽。从讨薪的民工到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等,这首诗对于“那些”形形色色社会角色的罗列,其实是对“人民”的重新定义。诗人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交代幅员的辽阔之外,这两个地名的隐喻也显而易见),这个冬天从未遇到过“人民”,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不难看出,整首诗就是一则关乎身份、角色、身体的寓言。除了在引号里,“人”的唯一一次出现是最后一行的“使用的人”,与上两节具体的“丑角或配角”形成对比。诗末“肮脏的零钱”令人想起奥登《在战时》中那个被将军和虱子所抛弃的士兵,交代了被递交给社会的各种角色的来由。
——陈祖君
近作:《杨克的诗》︱作品选登(十二首)
第1辑 苹果的另一半(二首)
◎际会依然是中国
天空派遣一场暴雨来助兴
我在台上朗读扎加耶夫斯基的《中国诗》
向坐在台下的诗人致敬
时间的流逝依然是中国,闪电依旧是国际的
顶上的强光碰撞着我目光
恍惚中他像一尊酸枝木雕
生命渗透出历史暗红的光焰
也是巧合么
我想象过清凉的雨滴敲打在宋朝的瓦檐上
在明青花瓷片溅起清脆的回声
而此刻透过波兰人的一双蓝眼睛
看到故国诗人行船在江面上
整夜的雨,踮着透明的脚尖在船篷上跳舞
他的喃喃低语,随雨点没入江水
若波浪上蹈空凌虚的白鸟一样了无痕迹
那时天下并不太平,唯诗人内心祥和
被一盏白瓷油灯照亮
迷蒙中我看不清那是辛弃疾还是苏轼
是柳永、晏殊或者姜夔
如同刚才来路上大雨滂沱
我被挟裹在滔滔水流中
根本找不到扎加耶夫斯基的方向
像驾驶一艘潜艇,车头的犁铧
在洪水中掀开一条大路
我犹同一尾鱼游动在时间的纵深里
领受当下这个时代的开阔
从克拉科夫到广州
异国诗人在一个“场”中相遇
灯光四溅,多少年过去了
一千岁的雨声还没有苍老
翻滚的风云依然是国际的,际会依旧是中国
这时虽然有雷声,仍不敢惊醒
天际谁在高声朗诵?恰似屋外暴雨瓢泼
2014.04.03
◎大
犹他,我来了,大盐湖,我来了
我遭遇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欠下了一滴水的债,湖,汉字从水
水草像胡须蔓生,波光粼粼
用一亿年,你完成了液体到固态的转换
一望无际的粗糙颗粒,聊胜于死亡谷的恶水
这笔巨债岂是风华达山和瓦萨启山可以还得清
大盐湖是万湖翘楚吗?人中豪杰
英语称之“社会的盐”
当盐坪大得让你再也无话可说,只能驾车
在腹地兜它一天
“回去吧,”尼亚加拉大瀑布也在劝说,
“你不是狄更斯。你也不是埃雷迪亚。”
只有他们的瀑布诗篇,才配享有这巨大
落差的命运
我来了,你们的十九世纪错过了汉语
奥登来到我的2012,还有,什么入籍?
美国这颗卵子还未受精,李白已飞流直下
三千尺
三百四十九天前我行走于天上的黄河
如同好莱坞大片,我还欠一个对手
盘旋在大时代,上升,上升。帝国大厦也不够
我俯仰
我仍作为我而站立,一如广州塔
天空博大精深,“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
欠缺历史和我要求的高度。
科罗拉多,我来了,落基山,我来了
深陷大沟大壑,我一跃而上山顶的平台
三百万平方公里的中央大平原
又岂是一个大字能说得清的?
你这个生产总值达全球百分之二十的超级大国
欠我一个自大的理由,我要的不是政治与经济
我来了,在纽约第五大道和百老汇的交接处
一个拉丁裔女人,丰乳肥臀像发酵的面包
我顿生在摩天大厦前再写一首《人民》的冲动
旧金山唐人街方块字牌匾
我依稀在一条街上看见母语的祖国
大卡车,像巨无霸一辆接一辆,生死时速
与浑身肌肉的福特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同游,
庞德——
站在你的土地上我想喊出:我辈岂是蓬蒿人
再来一场东西方盘峰论战
现在我的年龄已足够树敌,可以与你狭路
相逢了
阿什贝利,我来了,纽约,我来了
去造一个大草原,狄金森,我来了
休斯,我来了,密苏里州,我来了
推一辆红色手推车,威廉斯,我来了
桑德堡,我来了,宽肩膀的芝加哥,我来了
西方,东方,现在是谁欠谁?
一百七十二年来我憎恨你。现在破例走向你,
亲近你
我在惠特曼的诗行上认识大浪漫主义的长岛
我在金斯堡的嚎叫中见识嘻皮士无所谓的垮掉
的一代
达达达我来了,美国一路大大大,还有什么
不同时空的里程碑
短促的生命,替史诗铺路,这一天我正壮年
这一路布鲁克林大桥、黄石公园、密西西比河
依次都来拜见我,
咦呵我左边的太平洋。这一路新罕布什尔、
亚利桑那、罗德岛
陆续赶来迎我入列,咦呵我右边的大西洋
天旋地转,纽约客、时代周刊、华尔街日报
来不及记录
轮胎写下的历史,这一路山姆大叔节节败退
古人将铜雀台造在邺城,我今将答案放在
凤凰城
大彼太阳兮,我踏苏子瞻的声律再唱大洋东去
大彼西风兮,我挟谪仙人的大鹏赋更抒时代
广场
五个时区的夏时制散尽光阴还复来
我纪元前的夏商周秦,我的汉唐,宋元明清
我的1966,我的1978,2012我来了
大峡谷,大瀑布,大平原,大盐湖
大制作电影,开变形金刚的高大司机
一切超级大的美国,自由,民主,宪法大大大
统统都在后退,我开足马力踢踏万里,历史在
上坡
翻越的异想终将天开,时间矮下去
我突然发现,政府太小了,亢奋中
我被大黄蜂尖叫的一根钢针,螫醒
2012.
第2辑 在商品中散步(二首)
◎天河城广场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多层建筑。九点六万平米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
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
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
那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
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
暂时淹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报怨
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
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
衣着露脐
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
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
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参观的皇家大院
我时不时陪外来的朋友在这走上半天
这儿听不到铿锵有力的演说
都在低声讲小话
结果两腿发沉,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天的广场
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惟一联系
1998年11月26日
◎杨克的当下状态
在啤酒屋吃一份黑椒牛扒
然后“打的”,然后
走过花花绿绿的地摊。
在没有黑夜的南方
目睹金钱和不相识的女孩虚构爱情
他的内心有一半已经陈腐。
偶尔,从一堆叫做诗的冰雪聪明的文字
伸出头来
像一只蹲在垃圾上的苍蝇。
1994年
第3辑:石榴里的中国(二首)
◎人民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2004.
◎震惊
天空瓦蓝,秋光似金闪闪的剪刀
对着一窗黯暗剪出脆响的1971
闷热笼罩山雨欲来的消息
老师的办公室里,夹带着秋老虎的汗臭
一张叶子随秋风溜进
轻轻翻动桌上的《解放军画报》
封面那位穿军装的副统帅
就像窗外深绿的老树
他正捧读伟大领袖的著作
没戴军帽,竟然有些谢顶
这让我相当惊讶,就像,
第一次观测到太阳耀眼的黑斑
瞥见摄影家的名字:李进
热血瞬间攻占了额头
优越感暗自油然而生:
许多同学不知道这是领袖夫人的笔名
我独自一人
依旧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突然窗外大片阳光
被呼叫的高音喇叭擦破
全校师生立即被集中起来
革委会主任的脸比黑板更严肃
高声念中央文件:
叛逃、温都尔汗
邻座的同学嘟囔:什么彪?
我嗔目结舌 似乎天花板也摔了下来
满地坠机的碎片
那张黑板脸的嘴继续天方夜谭
像共和国一道猩红的伤口
那伤害——该用多重多低的黄昏
——才能燃烧干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从此天大的事由他去吧
三叉戟,划破了我青葱的草原
2012
第4辑:随意拼接的词(二首)
◎热爱
打开钢琴,一排洁白的牙齿闪亮
音乐开口说话
打开钢琴
我看见十个小矮人骑一匹斑马奔跑
缕缕浓云在大海的银浪上翻滚
一条条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只只乌鸫眨动眼睛
摇摇晃晃的企鹅,一分为二
胸和背泾渭分明
生命是一个整体
打开钢琴
曹植来回踱着七步
黑夜与白昼,一寸一寸转换
1994年2月24日
◎看一个城市男人锯木想起随意拼接的词
知识小桶上 一张卷心菜过分白的脸
货币分娩的劳力
舞动一把愚笨的匕首
正恐怖地注视
通心粉般瘫软的木头
千脚兽摇摆跋涉 横穿森林的逆流
锯齿形的风喋喋不休
刺耳的仙人掌的声音骤然响起
纯真的钉子 一只厚皮动物
躲在圆木里打盹
一枚大胆的铁钉与一个巴格达似的男人对峙
像一幅
童话
小山羊诱拐绑匪
陈腐的钢锯 继续面色苍白的韵律
轻舟用力拉出长江
一起一伏的臀部 失去热情
1995年
第5辑:逆光中的木棉(二首)
◎石
(一)
唯一的原在,大火的溶液
在世界的体内,岩浆汨汨流动
石头是一切矿物质的总和
地球笨拙的骨架
无处不在
破坏迫使石头诞生石头
一亿块巨石垒起崇山峻岭
大石头碎裂成无数块小石头
松软的泥土是另一种形态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
卵石和沙子,蟪蛄与朝菌
(二)
人类的诗篇就是石头组成的句子
敲打燧石迸射星星之火
文明燎原一发而不可收
婴儿从石子铺出的道路出发走向墓碑
最后的石头守着土地的缄默
从四面把时间围拢
石基,石墙,石柱
人诗意地栖居,石头无动于衷
与远古同谋,水泥是石头的现代变种
而石头的骨灰粉刷在墙上
无论死去活来,它始终为存在而存在
(三)
最伟大的冒险就是走进一块石头里
就像白垩纪的恐龙
把自己交给永恒的保管员
鱼游进凝固的海,弋动的姿态
那是对生命最大的欺骗
美石为玉,在东方于君子比德
藏石讲究神遇,玩石以养心性
高山大壑把玩于鼓掌之间
社稷家国
原是心头的块垒
金玉良言,出自黝容诡貌的砚
而砚一再说出的浑浊
用以清洗灵魂
(四)
岩洞是造化的子宫吗
风景生于石,山河的峥嵘显露于石
山水以石丑而媚,大愚自智
黝黑的巉岩,苍凉抬起更苍凉的脸
时间之侧,犹如礁石望海
风细碎的牙齿,波浪专注的舌尖
水滴石穿,咬烂千疮百孔的美
最破败的也是最盅惑的
所谓天涯海角,不过几堆石头
2012.
◎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
梦幻之树 黄昏在它的背后大面积沉落
逆光中它显得那样清晰
生命的躯干微妙波动
为谁明媚 银色的线条如此炫目
空气中辐射着绝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诉说生存的万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灾难
在一种高贵气质的涵盖中
我们深深倾倒
成为匍匐的植物
谁的手在拧低太阳的灯芯
惟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这个季节里看不见的花朵
被最后的激情吹向高处
我们的灵魂在它的枝叶上飞
当晦暗渐近 万物沉沦
心灵的风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着一切
1994年11月30日
第6辑:没有声音的夜晚(二首)
◎松山湖
蓝天,倒扣的湖泊
阳光的金线飘落
像松散的发丝正穿过春风的手指
谁在与你耳鬓厮磨
小小的花蕾晃动
巉岩上弯曲的松树被夕照镀亮
如你的脖颈清晰
青石板留着余温,你我并膝而坐
看迷蒙的水面白鹭翻飞
牧神派遣一条小路
从身后不远的山坡蜿蜒而下
你的足音在石阶起落
像迷路的线团,沿着湖水绕来绕去
风情不解呵,两枚浆果掉进湖底
深邃的蓝被撩起,
寂静如初的松山湖
三月里曾何等荡漾
九月仍不停泛动一轮轮秋波
2014
◎死亡短讯
车子疾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我看见天空瞬间敞开了
它澄明高旷,最深处影影幢幢
难道这么快就出界了?
灵魂漫游
好似有一双隐形翅膀在等我
带我去赴某个既定的约会
在地上移动了几十年
天空此刻与我重新联通
是的,我也会像那朵浮云虚无飘渺
澹澹的,淡淡的,没有边际
也许,那儿再无信号,我不在服务区
世间再无我的音讯
这一刻我斜躺在后座上
心境祥和,仿若干净的水面
只一眼就洞悉了宇宙内存的奥秘
生命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信息
携带它的密码
被复制到这个世界
随后被删除,转发至另一个时空
某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动软键
睁眼表示拒绝 闭眼意味接受
我陷入平静 坦然接受命运的腾挪
我不知道神在哪里
死亡突然变得一点都不可怕
无非在东土关机,再去西天充电
就像转发一个短信这样稀松平常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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