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图书馆》的接受策略
方文竹君无疑是接续知识分子立场写作,并且注重诗歌文本探索的学者型诗人。其诗大多以思想者的身份从人间万象中感悟诗性。这首《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图书馆》所触及到的当然是关涉人与知识的关系,由此触及到文明生态下的众生相以及众生相中的自我。
首先,这是一个不确定性的文本,作者在确立图书馆以及言说书籍与我之间的关系时,显示出了现代意义的颠覆与还原。图书馆可以说是文明时代的精神血库,在中国,它与古代的书院不同。如果说,书院更多的是为贵族所拥有,是士大夫的沙龙,那么图书馆则是现代文明社会的知识宝库,所有的人均可借以丰富知识,砥砺精神。如果说“学海无涯苦作舟”,那么,图书的就是最大的学海,一茬茬文人志士在那里泛舟徜徉,甚至成为天之骄子。英国哲学家培根关于“知识就是力量”的论断,在延续的几百年中,一直是真理性的名言,知识与科技、图书馆与实验室共同推动了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
可见图书馆是包容、肃静、高雅、神圣的学习场所,然而在这首《周末》诗中,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诗中的图书馆是大杂烩,在那里不再是色彩纷呈的知识与智慧的结晶,而是“古人 今人”杂糅在一起,“那么多的坟墓 那么多的谎言/锁链和笛手”汇聚在一处,真理与谬误、精华与垃圾林林总总。从“那么多的牙齿与我同咬一只樱桃”可见,真正属于美妙的精华的极其可怜。这正是作者所感受到的现代社会精神萎缩与文化缩水,而“谁的汁液照亮了世界”则包含着诗人对文化未来的想象与忧虑。
而且,所有读者的身份也不是清一色的,“那么多的食客”精确地揭示出当下文化主体及文化状况,来图书馆的人各自有自己的需求,五花八门。虽然我们对“周末”与“图书馆”的关系依旧保留着过去的记忆,无论是校园图书馆还是面向社会公众开放的,每当周末都是最拥挤的时段;越是大型的、有名的越是人满为患,而这恰恰是最美丽的一道风景。这一切在该诗中已经完全不再是那么回事,如此高雅、神圣的场所完全变成了另类的情形。这才是真实的,实际上,图书馆原本就如此。
在诗中,抒情主体依然是本色身份,带着知识分子的寒酸与蛮不在乎的清苦,甚至“饥肠辘辘”“摸到了风衣内的方便面”,不过,“我”依然希望在“谁的碑石旁放下我的一只新鞋”,这一意象甚为新奇独特,意味着着现代知识分子试图与大文化建立一种感应,实现某种衔接的可能。“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意味深长。
可见,在诗人笔下,北京图书馆的周末,更像是一幅简约的《清醒上河图》勾勒出现代文化精神图景。在这里,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雅俗汇集,斑驳陆离。图书馆传统意义的功能、价值以及意义不单是被解构,而且文化品格的界限也已经模糊。诗人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也同样暧昧而莫衷一是;她是平面化的,每次读者很难一次性消费彻底,但当你再次阅读,就可能获得另一种感受。
诗的第二节,进入对图书馆的纯粹个人感受,“图书馆是一句巨型语言/我在句法里摸到了刀尖”两句,极为精炼蕴藉地凸显出自我况味。如果与前句“这是春天 我的感动我的澎湃”联系,读出的是当事人的正面获益,并为此而激动万分;但接下来,以“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的复沓作结,就大面积“撒播”出难以言说的滋味,在所谓能指的滑动中,阅读者突然被卷入滚动的瓮罐,无法确定方向。其实是作者有意在不同维度之间设计出的多面体。
尾节与其说作者跳出了知识的迷宫,不若说是谪回自我身份本身,我由此联想到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不过在韩诗中,历史、文化、崇高均被彻底解构、戏谑;而在这里,诗人的矛头转向到自身。“我只是一个走进图书馆的人”也许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存在符号。应该说,这是面对现代人精神的普遍迷失的提醒,当然还可以恰恰相反。所以“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也必然失去本来的意义,而当“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第三次出现,竟致使我哑口无言。唯一的选择是——再读一遍——
《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图书馆》
方文竹
那么多的食客会见古人 今人
那么多的坟墓 那么多的谎言
锁链和笛手
那么多的牙齿与我同咬一只樱桃
谁的汁液照亮了世界
谁的碑石旁放下我的一只新鞋
饥肠辘辘 我摸到了风衣内的方便面
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
这是春天 我的感动我的澎湃
图书馆是一句巨型语言
我在句法里摸到了刀尖
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我只是一个走进图书馆的人
走进自己的证件
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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