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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作品说话:田禾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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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1 10:3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乐冰 于 2015-4-21 11:47 编辑

让作品说话:田禾的诗


田禾,60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农村。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已出版诗集《温柔的倾诉》《抒情与怀念》《竹林中的家园》《大风口》《喊故乡》《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乡野》等13部。作品被选入300余种全国重要选本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等编辑出版的6种大学语文教材。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诗歌学会首届徐志摩诗歌奖、《十月》诗歌奖、首届《扬子江》诗学奖、湖北文学奖、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艺奖等30多种诗歌奖项。诗歌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发表、朗诵和出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二级岗位。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副院长、专业作家。


田禾的诗



1、江南丝绸

我像敬畏故乡的泥土一样
敬畏一块江南的丝绸

江南的丝绸如流水
是一条最没有被污染的河流

一块丝绸就是一个故乡
一件旗袍就是一个故人
吹一阵风,丝绸便飘起来
敲进去一根骨头,丝绸就立住了


2、流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处是流水
一万年前的水,一万年后的水
都朝着一个方向流淌
水从深山流来,从峡谷流来
从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头流来
那年,我与黑八爷上山采药,无意中
我追着一条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顺着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从山谷一直流到低处的民间
把村庄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满后
继续向前流淌,流经陈艾草的半亩蚕豆地
经过一座榨油坊的旧址时突然
拐了一道弯,然后继续拐弯
拐过油菜田和几家穷人的后院
沿途无意中收养了几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场秋雨。当汇入村前
的一条小河时更是显得深不可测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农民抽去浇地,一些以平缓的姿势
慢慢流淌。它们去远行又像回家。


3、山寺

山寺是钟声堆起来的。半老的和尚
敲响了山寺上空的月亮。

尊座上,三个寂寞的菩萨
与几个剃光头的和尚
默默相对
其中一个,手捧经书,坐于清风
他的朗诵近于虚空。

我的奶奶
清晨从寺门进来
见佛便跪,跪了便磕头
一粒奇异神火,一碗灯
用三尺光芒照着奶奶。

菩萨没有国家
也从不与我奶奶说话。


4、梅
——给妻子

一条幽径通往花香深处
万花丛中
有一朵是我那叫梅的妻子
我暗恋她时
长发一直垂到了脚后跟

这一朵,就为我开
仿佛在五百年前就为我
准备好了花蕾和花蕊

新开的梅,那么红
像冬天的火焰。温暖了我
融化了我内心的冰雪
并没有烫伤我的嘴唇


5、村庄

我早已把它叫作故乡了
村庄。黄土屋。竹篱笆
简单点说,就是有几排老房子
有许多种地的农民
周围有田野、池塘、菜地
不远处还有一所小学校
河流的旁边有人洗衣、浇麦
有人泛舟,木叶在奔腾
的流水中浮动。悠闲的人
坐在桥头的矮枫树下
一只飞鸟像串亲戚一样
从头顶的树枝滑过
隔着篱笆,村庄的人
吆喝着说话,隔着田埂
背靠背劳动。他们身上的
二百零六根骨头
坚韧而没有一根软骨
包括颅骨、躯干骨和四肢骨

6、采石场的后半夜

我写的采石场是村庄的一个山坳,
山路又高又陡。记得我小时候,
爬上去过一次,那一次爬上山顶,
才知道山的那边还有村庄。
山的更远处是一片陌生的山峦。
采石工在这边山坡上打眼、装药、
安插雷管、点炮。岩石在轰然一声
巨响中,纷纷破裂、碎开、瓦解。
点炮的人,像点着了屁股,跑得飞快,
后面轰隆隆一片,都是黑烟。
夜深了,碎石机的轰鸣声仍没有停息。
两个采石工用钢钎撬着炸开的
松动腐石,另几个轮换着用大铁锤
敲破化开。大锤落在石头上,
山谷发出一阵空洞的回响。
采石工手累酸了,变换一种姿势,
继续敲打。周围是祖宗的坟地,
溅起山中埋骨的沙土。
后半夜,由于起雾,寒意四起,
采石工把搭在树枝上的褂子穿在身上。
有人靠着草丛中的一块墓碑睡觉,
有人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还有
几个,打着哈欠,坐下抽烟,说话,
一个问另一个:“今天初几?”
“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
回答者答非所问。

7、星期六,在镇上

星期六,这一日我在镇上
我拽着年迈的外婆,从小镇的石板路
走过。外婆拄着山毛竹锯短的竹竿
像她这把年纪的人
镇上已经剩不下几个了
弯曲的石板路上,牛粪、猪尿、谎言
还有一头毛驴的尖叫
都有点儿打滑,我的外婆差点滑倒
星期六,来镇上赶集的人很多
卖鱼的满身腥味,他把一筐鱼并排放
在一桶清水的旁边,一边卖鱼
又一边把鱼养在木桶里
在另一条街上,一个穿灰格子褂
的农妇,蹲在街角卖土豆
她将土豆装进不知姓名的人的
篮子里,然后在一旁
粟米一样地呼吸着
中午,她卖完土豆,买了几个苹果
两包纸烟,一袋盐,不多的肉
瞬间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街上那个脏兮兮在棉袄里捉虱子的人
是当年镇上有名的包子王,他爱赌
把家底输光了,现流落街头
晚上,我在镇上住了一夜
偶尔在街头碰见一个人
像碰见月亮,摇摇晃晃,比酒还醉

8、江汉平原

往前走,江汉平原在我眼里不断拓宽、放大
过了汉阳,前面是仙桃、潜江,平原就更大了
那些升起在平原上空的炊烟多么高,多么美
炊烟的下面埋着足够的火焰
火光照亮烧饭的母亲,也照亮劳作的父亲
八月,风吹平原阔。平原上一望无涯的
棉花地,白茫茫一片,像某年的一场大雪
棉花秆挺立了一个夏天,叶片经太阳
暴晒,有些卷曲。平原人隐藏在下午四点
的棉花地里,露出来的几顶草帽
像路边几间平房的黑窗户。我顺着
一条小河来,逐水、追鱼,像携带流水
黄昏,夕阳如水中游走的活鱼,游到
七孔桥拐半道弯就消失了。这时候
远处村庄里,点起了豆油灯,大平原变得
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盏豆油灯那么大
豆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我感觉黑夜里的江汉平原也在轻轻摇晃


9、桃花源

山路弯弯,流水潺潺。还有十万桃花,
一园方竹,斑鸠和布谷,一声接一声
地鸣叫,构成了桃花源。这还不够。
推开一片白云,亮出一片宽阔的庭院,
几间平房,一头牛,一群鸡,两只白鹅,
一条黑狗,外加一位荷锄的农夫,
构成了桃花源。这还不够。一条古老
而清幽的石径,十几座小石桥,一缕
炊烟,半亩荷塘,还有一条桃花溪。
前朝风月,皎洁得一尘不染,构成了
桃花源。这还不够。它应该还要有山,
山上有石洞,洞中有光。要有田野、
村庄、野山坡、灌木丛及茁壮的包谷。
有白太阳的中午和像一堆黑泥土的黄昏。
在一条交错的小路上,走着船工、猎人、
樵夫、羊倌和养蚕的农妇。远处村
落里,老人快乐,儿媳孝顺,孙绕膝。


10、老裁缝

老裁缝已死去多年,我却常常
想念他。那时,老裁缝的肩膀上
经常搭着一根皮尺,有时挂在
脖子上。那年冬天足足下了
一尺厚的雪,老裁缝用皮尺量我
的身高、腰围,从日子里
裁剪一块新布,垂着一撮灰白
胡须,为我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缝了一件合身的衣裳。那天
他穿着油皮夹袄,一张始终
笑呵呵的脸,给我留下了深刻
印象。后来,老裁缝一天天老了
手艺却越老越精湛。他走村
串户,身体像个移动的裁缝铺
戴着老花镜,用又薄又圆的粉饼
在一块布料上划线,用小木尺
量边角的尺寸,再用一把10寸
张小泉剪刀,裁成一块一块
然后缝合,缝纫机每一个上下
起伏的针脚,和他平时走在
乡村泥沙路上的脚印一样踏实


11、兄弟分家

所谓分家。分家就是分食,分家就是分父母
把一口锅分成几口锅
把一个灶台分成几个灶台
猪羊各半,鸡鸭各半,那唯一的花猫
分不均匀,留给父母做伴
粮食论筐,土地论亩,房屋论间
麻袋论条,桌子论张,椅子论把
瓢盆碗筷按人头分配
米筛。簸箕。镐头。镰刀。锤子。竹筢
所有各的有一份
马桶、夜壶,不必分了,各拿各的
各人的孩子各自领回家
亲戚是共同的,朋友是各人的
父母的拐杖不分了,他们还靠它走路
父亲说,对不起你们,我没有钱财
他保留了病痛、咳嗽,和
东侧面的两间瓦房
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将陪嫁时的几件银饰
一层一层打开,给媳妇们一人戴一件
两个孙子在一旁哭着只要爷爷和奶奶

12、骆驼坳的表姐

骆驼坳的表姐很穷。
她落户的村庄。山多、坡陡。黑夜巨大。
她居住的房子。低矮、潮湿。麻雀造窝。
她家贫穷。只有木盆、陶钵、陶罐、
一头驴子和荞麦岭的二亩薄田。
表姐有胃病,身体瘦弱。我经常看见她,
用拳头顶着胸口,去为驴子割草;
出入于小寺庙,为早死的男人烧纸钱。
对于表姐,土地就是存折,洒下汗水,
就是不断地往存折上存钱。
那些红薯、麦子和土豆,是每年可取的利息。
她用来养活婆婆和儿子,
用来治胃病。
后来死了,躺在药罐里活了五十五岁,
死在婆婆前头。
在一张凉席上,
摊开她的人生,命薄得就像一张白纸。


13、那时候,我还小

那时候,我还小。父亲带我从桐子垴
出发,去南边在地图上找不着的
一个小镇。那时天还没有亮
鸡叫过头遍,父亲就引我上路
走过村后的一段土坡,就是
生产队成片成片的棉花地与水稻田
可能是肥料不足,加上干旱
稻禾像村里极度营养不良和饿瘦的
饥民。我们拐上一条黄土路之后
天上在有一阵子露出过半边脸的月亮
后来也消失了。我们摸黑在
夜地里行走,我紧握着拳头,在
穿过几座阴森森的坟地时,我吓出了
一身冷汗。然后走山道,好像走
二三里地,就要翻一个山坳
在越过一道土坎时我摔了一跤
几乎是双膝跪地。经过黑草村的
一口鱼塘时,塘里的鱼一阵泼刺
我惊吓得直往父亲的怀里坠
平静的池塘突然变得高低不平和荡漾
狗叫过几声之后,天慢慢亮了
黑草村土墙上的红色标语渐渐醒目
这时我与父亲都同时加快了步伐


14、我的乳娘

五婶。在张山吴村,
四十年前,我的乳娘。

她给我喂奶,自己吃着生产队
分的红薯和河边挖的野菜。

她系着又破又脏的围裙,
在院子里劈柴、淘米、喂鸡。

她跪着,低头,伏在灶前拨火,
弯曲着腰,去大河里汲水。

她摸黑洗着我的脏裤子,
靠着土墙为她的女儿梳头。

她再没有亲人,玉米棒子,
像站在她家门口的穷姐妹。

有时缸里没有一粒米,
有时苦难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15、下 午

村旁拐弯处的那条小河
像70年代一样流淌
奶奶和四婆
下午一直站在河堤说话
爷爷下午顺着河湾去了一趟
老木的铁匠铺
他想给家里打一把好镰
爷爷亲眼目睹了老木如何将一块
不成形的废铁慢慢打薄
打成镰刀
下午,父亲把窑边的地犁了
秋后种油茶还是桑麻,他在犹豫
回到院里,母亲正拍着
旧棉絮上的灰尘。一个下午
她把家里翻晒个遍
薄薄一层阳光
母亲要在深夜
裁剪成我们兄弟过冬的厚衣裳


16、中年农民

中年农民四十五岁。头发提前白了
背驼了,像负载的驳壳船,必须使足马力

才能前进。他的身体像一件穿旧的雨衣
被袭来的风雨无情地拍打。

打进骨头的水,多年后生长成风湿
生长成骨头里拔不掉的钢针,扎着他疼。

在水边摘莲蓬、挖藕。他是水的镜子
水是天的镜子。芦荡深深,淹死蓝天。


17、葡萄架下

满院子都是葡萄的味道
葡萄架悬在头顶,细密而
嫩绿的藤叶爬在木头上
下面放着一张桌子四条矮凳
我习惯在这儿打坐,由于它的
高悬,我也习惯了向上仰望
四野的谷子黄了葡萄就熟了
葡萄从藤叶的缝隙间挂下来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她
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18、杏

杏。邻居家的四丫头
一个生下来差点被父母
遗弃的苦孩子

杏。穷人家的女儿
长在乡村田埂上的
一棵苦苦菜
命再苦,也要开着
淡淡的美丽的小花

杏。淳厚善良勤劳的杏
是母亲家中的一根衣杵
是父亲地里的一把镰刀
是村人寡淡日子中的

是山村里
那个叫大牛的小伙子
心里的


杏。人们都说
你是山里最美的花儿
杏。什么时候
你开了,悄悄地开了
你就悄悄地告诉我


19、草民

草民。草一样的人民
比一棵草更卑微更弱小的人民
燕麦草、狗尾草、苜蓿草、三棱草
稗草、稻草、芦苇草、马齿汗草
鱼腥草、鬼针草、伤心草、苦难草
你属于哪一类,哪一株
最接近枯黄的那一株是你么
最倒霉被冰雪压倒又被牛蹄子
踩进泥泞中的那一株是你么

草民。草一样无声无息的贫苦
的农民。在小小村庄的灯盏下住着
依附于一株草或一些草
而活着。住草房,穿草鞋,戴草帽
种草、薅草、捆草、挑草
用稻草搓草绳,给猪割草,给牛喂草
给羊圈添草,给床铺铺草,往
灶膛里填进去许多或干或湿的柴草

风吹草低。他被风吹向更低处
低于半亩禾田。山坳里的草屋
风轻轻地就掀开了一扇门扉
泥巴筑的墙,麦草盖的房顶
他的家像在麦壳里躺着。两个还
很小的儿子,坐在门口
大碗里装的红薯、土豆
或许是在催着他的儿子迅速地成长

一年前他的老婆得病死了
盖房子的钱买了他老婆的棺材
村子里的人都搬了。他还是
住着这间草屋。我见到他时
他正在后山的那片斜坡上
孤零零地弯腰刨地。秋天刚过
菜地里的辣椒杆子,被砍掉了
改种白菜。他带着两个儿子
要在冬季里慢慢完成他们的生活


20、去马家坊看二姨

翻过桐子垴
就看见我二姨的家了

二姨嫁给一个叫马家坊的村庄
嫁给家里穷得只有一头毛驴
和一口破缸的姨丈
嫁给了两升荞麦和拖着
一条半腿的姨丈
听说那天,姨丈是一瘸一拐
把二姨抱进洞房的

我走进村庄的时候
二姨正坐在门口摘芹菜
她刚盖的二层小楼上
有几个泥瓦匠
站在楼顶砌护拦
姨丈在一旁,不断地
倒茶、散烟。看我
走上去,姨丈一笑
那几个泥瓦匠
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

姨丈憨厚老实
不爱多说话
二姨说,跟他在一起
就像跟木头和哑巴在一起
姨丈还是一笑
二姨也一笑
那时,我看见
二姨笑的样子,好像我娘


21、冰雪

大地突然封冻
冰雪锁住了故乡
羊群不再在村庄里走动
那些伤心的石头和落日
已被冻僵
积雪压垮了羊圈,冻死了人
屋檐下挂着冰吊
北风呼呼吹,如送丧
原野上的雪花
一片一片堆积着死亡和悲伤。
枝头上的寒冷
让我想起了一个词:挺住
挺住的还有诗歌
还有奶奶黑瓦顶上
缓缓升起的炊烟
北风中飘舞的土布衫
二柱的唢呐,父亲的草毡
像呼啸而过的风雪
像呼啸而过的大地轻轻的震颤。

22、黄河黄

一条大河源远流长
黄河以北,黄河之黄
那年,我来到黄河边
黄河飞快地
从我身边流过
黄河日夜流淌
不知流过了多少朝代
才流进我的体内
然后在我的皮肤上
停留了五千年
我才有资格
做这黄皮肤的种族
黄河九曲十八弯
汹涌也黄,咆哮也黄
即使枯去一千回
它还是黄
黄以一种理由
让世代
居住在黄河岸边的人民
受尽了苦难

大禹治水来过
只是疏通了河道
黄的问题
留给了后人
后来黄河几回改道
几次发大水
人世聚会和散场
多少遍了
黄河,它还是黄

黄河黄啊
黄河黄


23、邱跛子

我与邱跛子走在一条平路上
他每一脚像踩着了水凼子
那年,他上神农架打猎摔断了腿
差点被狼吃了,一位砍柴的大爷
搭救了他。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从此,他居住在山脚一间
低矮的小木屋里
墙上挂着他多年用过的猎枪和
几张黑熊獐子及老虎的兽皮
展示他那段光荣而英雄的历史
想上山了,他拖着一条跛腿
沿着那条走惯了的山路
看看那里的小溪,听听那里的鸟鸣
邱跛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
常常把一条跛腿搭在那只好腿上


24、火车从村庄经过

火车从村庄经过的时候
五磨村还在夜里
拉一声汽笛,警报火车通过
今晚进入安全时刻
汽笛声拉得很长
拦腰截断了夜的前半部分
后半部分还笼罩在月光中
这一站是黄石至武昌之间
的一个逗号。火车停站十分
我的去南方打工的九妹
在最后一分钟上了车
火车尖叫一声就往南开
往南,往南,一直往南
途中走直路,也走弯路
钻很多隧道,停很多站
两行铁轨承受着整列火车的重量


25、还原

现在向你们描述我的祖父
那个五十年前得肺癌死去的
瘦弱老头,我从没见过面的祖父
描述我的祖父就是还原我的祖父
首先要为祖父还原他的村庄
还原他的村庄的孤独、衰败、颤栗
祖父一辈子在这个村庄里生活
他在贫困、悲苦、脆弱、潦倒,和长期的
病痛中,活过了短暂的四十八岁
我要把村庄还原成一盏贫寒的油灯
祖父深夜在暗淡的油灯下推碾子,咳血
土屋中一扇虚掩的柴门
风吹一次,就吱呀响一声
祖母站在柴门后面,怀里抱着我还不满
周岁的父亲,门外一声狗叫
祖母把我父亲往怀里搂紧一点
村后的十亩荒地都是祖父开垦的
我想还原他的劳动
他抡锄的姿式,向下而弯曲
还原他的一个歉收之年
祖父站在檐下,既不言语,也不哭泣
最后,我把祖父还原成山体、草木
让他永远睡成山的模样
让草木在他的身体周围永远摇曳


26、避雨记

下雨了。几只蚂蚁迅速向
路边的草丛隐去。马路上有人
跑掉了一只鞋子,风
吹落了几个农民的草帽
那边田埂上有人一边跑一边
把双手举在头顶遮雨
有人举着一片快要枯萎的荷叶
有人顶一张旧报纸。一个
老乞丐,将豁了口的蓝花碗
扣在头上。放学的孩子
怕打湿了他的书本,把书包
夹在腋下,光头淋着
斗大的雨点,打在贫穷的
棉袄上,也打在高贵的风衣上
躲雨的人都纷纷
跑进了路边的工棚里
过路的。干农活的。夹工文包的
戴眼镜的。乞丐。跛子。穷人。富人
他们快要把工棚挤破了
有两个只挤进去半个身子
我的堂姐怕湿头发打湿了
别人的衣裳,她一直僵着脑袋
一只打湿了羽毛的麻雀蹲在
远处的树枝上看着他们
在这个深山的工棚里,一场雨
聚集了那么多的陌生人
他们彼此点头、微笑,用眼睛说话
像一群临时的亲人


27、夜宿高坪镇

街道两旁的农家菜馆一个挨着一个
为寻找那家八角村农家乐
我误入了一条老街。一个卖桃子的妇女
指给我,走过前面的那家老张肉铺
再穿过一条小巷,拐弯就是
晚餐是清江鱼、苞谷酒
有人喝进了胃里,有人堆在了脸上
叫花狐狸的女人喝得眼泪汪汪
天越来越黑,小镇亮起了街灯
集市上的人群在慢慢散去
肩挑扁担的男子,把剩下的干菜挑回家
我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半天
走进一个叫天昊的旅店里住了下来
一间大房子,一张单人床
今夜我要在这张吱嘎响的床上安睡
现在,清江在低处,高坪镇在高处
我像一只半悬的吊锅,煮着心事
窗外偶尔一道农用车的远光灯
在我挂着蓝布帘的窗口上一闪
算是小镇一日里投给我的最后一瞥


28、夕  阳

夕阳落在黄土岭最高的屋顶
看去像要顺着风势
滚下来。昨天它挂在
一棵沙枣树的枯枝上
让邻居的赵婆
砍来塞进了黄昏的灶膛
夕阳落入西山谷。也许就落在
一个乞丐的搪瓷碗里
让一个乞丐停止了乞讨
也许就落在遥远村庄的
一片低洼,差点变成二柱家
那只黑狗的猎物


29、泥 土

我感觉挖土的母亲有点冷
大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的手脚
变得有些迟钝。手中的铁锹
越用越短
多次在铁匠铺里打过
一块用旧的铁,不断向她
掏着土地的疼痛

我家里的那块土地
松软、肥沃。每年能
收获两筐黄豆、四斗高梁

难怪有文化的木和二大爷说
握住泥土
比握住江山更可靠


30、秋风辞

秋风吹着清晨的黑云岭和见松坡,
吹着黄昏下的白菜地和吃玉米的孩子。

天多数时候灰着一张脸,
父亲那天在剩余的黄昏里埋头磨刀。

我那天躲在高粱地里幻想。秋风吹到
一个没有地名的地方,又折回来。

秋风吹。到处都是枯黄和坠落,
吹着原野上的一片芦苇提前死亡。

秋风过后,北风会接着吹,
我三伯赶紧糊上漏风的门缝。


31、仙女山草原

仙女山草原,仙女打马
经过的地方。那时她
从天上来,那时草原还
没有草原。当地人说
仙女一来,这里突然
江河退去,大地青草繁茂
风吹草原,天空
浩荡,羊群奔跑
整个草原,“接受她爱情
一样无边的抚摸”
风吹着草屑飞旋打转
野花闪烁,草原羊奶
一样荡漾。一些花瓣持续
跌倒,而我只是
听见了落地的颤音
那拴过谁家马匹
的木桩,牢牢拴着
正午的日头。一朵白云
没有身体;一根
羊鞭,没有心脏。一位
提着挤奶木桶的少年
与他光脚的妹妹
隔着草滩
他们隔着一滴奶遥望


32、看见一盏灯

在黑夜
我看见一盏灯了
闪烁。那是桥南,二舅住的小屋
灯光从窗口射出来
二舅没睡。
二舅老了
还像灯一样活着
用生命这盏灯
照亮黑暗和夜晚
用心灵一盏灯
照亮儿孙和亲人
直到骨头燃尽,血熬干。
风吹灭灯盏,二舅就没了
我不让村人把他抬走
我想用一滴劈头盖脸的眼泪
再雕一个二舅。


33、乡村语文女教师

她个子矮小,年龄大于身高
去学校教书,她打开早晨
关上一个难忘的夜晚
在一群很小的孩子中间
她既当老师又做母亲
为生病的孩子喂药
帮最小的孩子擦屁股
她吃进去一个汉字
吐出来一大堆名词、动词、形容词
她教孩子们大声地朗诵唐诗
微笑着向坐在
后排的学生提问
她踮着脚尖,把生字写在黑板上
读过五遍之后
又一个一个地擦掉

三尺讲台,也就是一平方米
刚好放下她的爱


34、荆州古城

楚国远去,就留下这座古城
古城的历史,仿佛一尊泪水的雕像
岁月过去几千年,它就眨了一下眼睛
如今伤痕累累、残垣断壁的古城墙
像残缺的半截舌头
已经不能完全说出历史的真相
它只能抱着带血的伤口细数一个朝代
及另一个朝代的伤疤
那些早已退隐于废墟后面的国王
和臣民,他们穿过的丝绸,坐过的
马车,煮饭的铜鼎,最初的绣鞋,和
用过的残损的石磨、碾盘、陶碗、水罐
还有杀过人的刀、戈、剑、戟,埋过
人的棺材,和埋了2000年还没有
腐烂的男尸,被考古
并陈列在博物馆透亮的玻璃橱窗里


35、去往牵马镇

我在去往牵马镇的路上走了很久
前面是鸡嘴岭望不到边的豆子地
豌豆花开了,乡下的这块泥土
很快会长出城里人的食欲和口味
我独自行走,而眼前的大路足够
宽阔,阳光在五米之外的草坡
一点点落下,一点点散开。从我
身边经过的是一辆拉黄豆的大
卡车,和一头驮着麻袋的灰毛驴
在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到牵马镇
三步两步超过了一对说陕西话的
夫妇。那男人棉袄上的破洞
使我想到了壶口,这时我突然
有了一个意外的想法
我要在他的身体里舀一瓢瓢黄河

36、宋 江

我来迟也。我是投奔你的第一百零九位兄弟
哥哥们都不在了
他们早已回家。杀生的杀生
打鱼的打鱼,喝酒的喝酒
照样干他们的老本行
有几个变成了梁山泊的一面旗帜
或一把交椅
我内心的山河破碎
从《水浒传》中杀开一条血路
直投奔你而来
八百里水泊梁山
火种还埋在土罐里
忠义堂只是落满了灰尘
我重新把它收拾修缮
你依然做大哥
我紧紧跟随着你
遇酒便吃,遇弱便扶,遇危便救,遇硬便打
跟着你
我不怕双脚踩在浪尖和刀锋上


37、今夜的月亮

天黑下来了
我希望月亮快些升起来
升得越高越好
照得越远越好
我不敢奢望
月光是遍地白花花的碎银
用细瓷碗去捡二两
我只祈求今夜的月亮
云不遮挡,风不吹落
女人提水不要把月亮提走
有月亮
黑夜才不会摔跤

今夜,月亮是人类的,是我的
我用它孝敬我的父亲
他在四十里外的城里做工
没有五角钱坐车
要走三个小时的夜路回家


38、狗 叫

狗叫。狗低着头叫
狗昂着头叫
在贫穷的村庄里
在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
靠狗的年代里
狗扮演了乡下警察的角色
狗叫。狗像在电影里
那样地叫
叫着,叫着
铜锁他回来了。一个
不知悔改的酒鬼、赌徒、败家子
昨晚又输钱了
狗叫。黄昏,从外村来了一位
陌生的说书人
狗叫。深夜一蓬墙头的茅草
遮住了月亮
狗叫。谁家后院还晾着
两件花衣
狗叫。明亮的叫声,整整打通了
村庄里的一条巷子


39、疯女人

她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黑棉袄
在街头像罪犯一样被人追打
背后有人向她扔石子和
破鞋。她转头一笑
露出一排黑牙齿
当她靠近盛满垃圾的铁桶
她开始在那里寻找
翻出一个装菜叶的垃圾袋,扔了
翻出带红的女人的卫生巾,扔了
她把缺了口的小花碗,揣在怀里
见男人用过的避孕套,一笑
她把烂了半边的红苹果,塞进口里
此时,系在她腰间的绳子慢慢散开
她的胸部开始向外袒露
她是疯子
面前挂着一对真实的乳房


40、葡萄架下

满院子都是葡萄的味道
葡萄架悬在头顶,细密而
嫩绿的藤叶爬在木头上
下面放着一张桌子四条矮凳
我习惯在这儿打坐,由于它的
高悬,我也习惯了向上仰望
四野的谷子黄了葡萄就熟了
葡萄从藤叶的缝隙间挂下来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她
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41、画石头

风老了,石头更老。大河枯竭
河畔显身的黑石头,侧身、半裸
临风而立。也许过了无数世纪
有一位画家把它搬在一张白纸上
准确地说,是画在一张白纸上
像石头重压着一张白纸,像石头
当初压着水底的天空。画家用神来
之笔,画了一条河流,又画了
一条木板凳,河边坐着一位
不起眼的独钓波涛的闲人
如果画一位背柴的母亲,她累了
她会不时靠在石头上歇口气
画一位父亲,他会一口气把一块
石头扛回家。石头像在春风里奔跑
我试了几次想坐上去,与我相爱的人
一起谈论祖国、人生和爱情
都没有成功。它不像画在纸上的风
能让你看见动,看见它的吹。也不像
在马蹄上画几只蜜蜂,就境界全出


42、一把旧镰刀

挂在后屋土墙上的一把旧镰刀
锈迹斑斑。很多年了
它一直平稳地挂在那里
父亲进门出门都要扫它一眼
我几次想送赵二的铁匠铺回炉
重新锻打一把新镰刀
都被父亲阻止了
如今旧镰刀挨着墙体的部位
在墙上印下了一层铁锈
像画在上面的镰刀形状的花朵
早年我家里没什么值钱的
东西,有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就是一种奢侈了
父亲用大拇指舔舐刀刃
一口气割完了南坡的麦子
和一片高过墙头的芭茅
差点割掉了父亲的两根指头
旧镰刀早已耗尽了它应有的
光芒,以往被磨得发亮的刀柄
也在一天天变黑
现在它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只是大门被重推了一把
它才偶尔晃荡几下


43、狗吠村

我回家必须经过的一个小村庄,四户人家
我可以像读家谱一样读出每家主人的名字
黄水生、朱细宝、刘金顺、陈立秋
四户人家四个姓氏,从外地迁来
家家养狗,一家养几条,我取名狗吠村
客人来了,四户人家的狗同时吠叫起来
四户主人的妻子同时探出头往门外观看
她们是:杨早枝、张翠花、王小兰、周美娟
苦难
假如我死了,亲爱的人们
请从我身体里取出苦难
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只有它
最被人藐视的东西,也是它
有今生的苦难也有前世的苦难
它应该含有许多粮食的元素
和泥土的钙质,干净,本色
有长的苦难也有短的苦难
如果把它们连接起来
就是我的一生。如果一节一节摘取
都是我艰难的岁月,或
零零碎碎悲苦的日子
我的重量就是我苦难的重量
我的体积就是我苦难的体积
但有时它轻得可以让一粒粮食提起来
也有时小得可以让一枚硬币挡住


44、陶

一只刚出窑的

美就美在经过燃烧后的
乌黑
二姑用它装土豆炖肉
装盐
它那么顺从二姑的摆布
就像我的二姑父
春节我回到乡下
春节我回到乡下
差不多与外出打工的民工兄弟
同时回到我们共同的村庄
或许比他们更早一点
他们有的还在路上
回来的都在忙碌
比如:杀年猪、打糍粑、贴对联
没回来的他们在焦急地等待
四婶做泥瓦匠的儿子
和她在城里擦皮鞋的儿媳妇
被票贩子的假车票
滞留在广州火车站了
四婶和儿媳妇都在电话里啼哭
昨天新闻联播中一晃而过的
一对邋遢夫妇,像是他们
我后悔告诉了四婶
让她在电视机前苦守了一夜


44、四月


在四月,与麦子站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四月的种子,被荒野里的风吹亮
青青的麦苗迎着阳光发芽、长叶子、抽穗
四月,杏花开了。一道瀑布
从山崖上挂下来,流到远方的水
漂着外婆的水葫芦
春天走到深处四月说来就来了
短暂的四月,不会让风随便吹走
水从另一块石头上轻轻流过
鸟的翅膀贴近天空树叶贴近天空
四月的土地上
一张锈钝的犁铧
比一头瘦小的牛走得还要缓慢
油菜花
潮水般涌动的油菜花
从村庄的山坡上淌下来
几个小学生
跟着油菜花一路奔跑
昨天,只见星星点点的一朵两朵
一夜间,它们漫过山岭
开遍了山野
满野洁净的油菜花啊
我站在它们中间大口呼吸


45、回家

今夜,月光就像一块冰冷的生铁
拦在我前头
挡住我回家的路。
星星就像故乡田野一粒一粒的
银豌豆
天堂里风大,吹落了几粒。
突然从我头顶上飞过去一只小鸟
像标点
像逗号
像飘在风中的一块撕碎的纸片。
深夜,我与儿子站在一座
城市的高楼上
遥望远方的故乡
儿子说“回家”
我往二百里之外的方向一指
那边
我沾满泥粒的指尖,已率先到达。


46、江南水乡

我的江南老家一带,都是水乡
抬头低头都是原版的水乡
在这水域辽阔的泽国
让我们安身立命的,是水
祖先留下的水上之路,后人
在走,把一条河流提在手中
把新娘子娶到小木船上
把一群娃生在船舱里
打鱼人,倒提着渔网
白天扬帆,夜晚点灯
一根浮动的水草
系着他们水上安详的村庄
我经常把光脚踩在水草上
让水漫过我的脚踝淹没我的脚背
将明晃晃的身体一次次扎入水中
又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拔出来
无法修补的流水,不易被伤
抽刀断水,而水
有时比钢铁更坚韧
我的江南柔弱无骨,坚硬如钢
吴侬软语的黄昏,瘦弱的盏盏渔火
照亮了黑夜里那只远古的泥陶
乌篷船像一抹远山
偶尔露出一点飘飘渺渺的轮廓


47、村 口

站在村口可以看见马路上的汽车和行人
可以看见挂在村前的山水和月亮
村口的牛哞叫一声,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早晨,有一群人正围着夸奖村里的驼背有
本事,出去三年就带回一个俏媳妇
村长从人堆旁走过去时,谁都装着没看见
刘二狗的拖拉机一早从村口开出去
坐在他后面的媳妇不住地往这边回头
昨晚到外村赌博的大奎可能又输钱了
刚从村口一闪,就听见他家里打架的声音
那位顺着土墙蹲下去晒太阳的老人
是当年的村支书,那年他指着鼻尖骂我
当队长的三叔。现在头发全白了,衰老在
一天天加深。春节刚过,屋檐还在化雪
村里就有人修整农具,准备春耕
更多的人忙着进城打工,到了岁末,村口
像一条口袋,又一个个把他们收入囊中

48、池塘

浇灌过村子里的十亩旱地
饮过我家里的那头瘦驴
扑灭过村东头的两起大火
曾夺去三娃和花姑一对
情侣的性命,到那边
花姑也不会原谅她的父母
东头的七婆每天去池塘洗衣
我五六岁时
她时常吓我,说池塘会眨眼睛
要是有小孩玩水
眨巴眨巴着,就眨巴进去了
吓得我
远远蹲在池塘的外边
池塘不大,下几天雨,就满上了
出几天毒日头
又只剩下半塘水
村子里的牲口
都靠它活命
我赶着耕牛的父亲
经常坐在池塘的石头上洗脚
我和村里的大柱、回生
用瓦片在上面打水漂
大柱被他娘提着耳朵哭回家了
小小的池塘
晃荡几下
那几块瓦片都像往事一样
沉入池塘的最深处


49、济州岛

在济州岛
第一次看到瀑布
发出雷鸣般的轰鸣声
从黑色熔岩的峭壁
飞流直下
坠入深渊
直接流进大海

流进大海的水
翻腾,奔涌
涛声席卷着浪花
一泻千里
那时我是漂在
海上的一叶孤舟
随着一汪万世的流水
漂啊,漂啊
将不知漂向何处
有时悄悄上岸
悄悄在沙滩上
踩出一行行脚印

在岛上最多的时光
就是吃海鲜
就是看海
就是追赶海浪
有誓将海浪
训练成将军的气概
在深水区
美人鱼般的海女
在海里捕捉海螺
贝类、鲍鱼和海蜇
她们黄昏回家
那时,月亮如礁石
沉在最深的海底



50、去过很多村庄

去过很多村庄。从一个村庄出发
顺着一根血缘的藤摸去
大姑爷、二舅、四姨、六表叔
都长在藤上。我们亲戚一样来往
去过很多村庄。亲戚们
在田垄、山地里忙碌,在
泥水满盈的藕池里挖藕
大姑爷用木轮车搬运土豆
裤裆、额头都沾满了泥土
六表叔去黑风岗割稻子
他使劲挥舞着手里的镰刀
去过很多村庄
村庄大抵相似,池塘大小不一
亲戚们用来灌溉,养鱼
偶尔照见他们抬头看天的影子
最初掉进几颗星星
后来游过一群鸭子
在池塘再碰见一个亲戚时
意味着我又去过了一个村庄
弯曲的树枝
被风吹弯被冰雹打弯被鸟巢
压弯的树枝,向下弯曲。
四下里荒芜,一根
光秃秃的树枝,向下弯曲。
一根细小而卑微的树枝,
对于奶奶,它就是一根拐杖。
我的母亲,她会劈作柴火。
童年的弟弟,他可能制作一只弹弓,
先射落月亮,后射中强盗。
我的农民父亲,总想把它拉直,
然后插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
让它在来年的春天里复活、发芽。
王大柱的房子烧了
现在我有两个馍馍
我想送给世上饥饿的人
就送给王大柱。他家房子烧了
老婆有病
儿子一岁
正衔着没奶的乳头喊妈妈
一牛棉衣。送给世上寒冷的人
我还是送给王大柱
他被一场火烧得一无所有
现在,他们一家三口
蜷缩在破陶器、废墟瓦砾中
天气寒冷
又突然下雪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们的身体上


51、柴火灶

我不叫它柴火灶,我喊她娘亲。
她像我娘,住着乡下最简陋的灶屋,
趴在低矮潮湿的地面上,埋着头。
顶在上面的两口铁锅,是我娘
露在身体外面的一对瘪下去的乳房,
喂养着一群儿女。
柴火灶烧起来,柴火烟立刻在
灶屋里缭绕,像娘穿上了一件灰衣裳。
火焰是她的笑容,为一家人
烧水、蒸薯、煮饭,她就高兴。
我娘实在,朴素本分,她的热情,
就靠内心的火焰表达出来。
她不善言辞,最大的语言是开锅。
夏日地头的瓦罐
近似于一口古井:一只瓦罐,
盛满故乡的清水。
那可是村庄最小的井,
挨着故乡最大的嘴唇。
它像我的三伯,憨头憨脑,
一屁股坐在地头。
瓦罐的水,与其说锄地的人
喝掉了,不如说太阳蒸发了。
与其说滋润了一叶心肺,
不如说救活了一群麦子。


52、灯

坟前一盏过七的灯,或
磷火。钉子一样
钉着
九爷的死亡
我三岁那年
在村庄的河湾里走失
是九爷的一盏油灯
照我回家
九爷的突然离去
我哭了
眼泪
是我点给九爷的另一盏灯
植树
我要让春天在我的指尖复活
我要把一百棵小树苗
植在一间农舍的左面、右面
和后面。留出前面的
空场子,与几个穿灰棉袄的老头
抽烟,打地九牌,晒太阳
抽空去给小树苗浇水
喂给它们一勺一勺过路的春风
小树苗占去了邻居的0.2分空地
我决定补偿他30块钱
将来树林子的阴凉,我也会
留给他一半
还与他分享所有的鸟语和花香


53、海上渔火

海水浸泡的夜是咸的
海水浸泡的渔火也是咸的
海面最初是漆黑一片
打渔的人,养海豚的人
都隐进了家中
海边走来走去的,可能是
恋人,或失意者
海面上突然窜出一盏渔火
远远的一盏腥红的渔火
我想它的下面
一定有一条刷红漆的木船
船舱内一定有一位喝酒的
渔翁,他身旁一定
有一位娇柔美丽的船娘
刷红漆的木船一定有点儿荡漾


54、绿林山

绿林山,王匡王凤屯兵打仗的地方
我们远远地走来,雷霆闪闪,黑云压寨
旌旗猎猎。东边山梁,仿佛一只马蹄
踏在峰峦,西边山谷,更像一把
大刀,剁着垭口。我们沿着古城墙往
山上走,绿林山,明明是一座无人
空山,却到处都是殷殷杀气
到处都是伏兵,一支军队就要从四面
八方向我呼啸而来,战鼓隆隆,杀声
震天。当年就是这样的刀光剑影
将士驰骋疆场,金戈铁马,马蹄踏碎一个
王朝。岁月过去了两千年,战马的
嘶鸣隐隐约约还在这山谷间回荡
剑戟的光芒仿佛还在草尖和岩壁上徘徊
如今,血染的那面山坡,开满了野花
我无法叫出那些花朵的名字,就像我无法
叫出那些将士的名字。死去的将士和
大山融为一体了。山中树影摇曳,苍古之
音不绝,那些草木,不要淹没他们


55、赛马坡的黄昏

一辆从赛马坡开走的汽车
又开进赛马坡了
刚才走在路上
它的身材像一头驴子在爬坡

此时的赛马坡
夕阳从马背一样的山脊
落下去了,黄昏滚动着
渐渐下沉的暮色
大伯把羊群赶回村庄时
村庄烟岚缭绕
磨盘在缓慢转动
西边梧桐树下空无一人
谁在远处喊一声。把昨夜
母亲吹灭的那盏油灯
喊亮了
赛马坡的天空上
同时闪出几颗星星
走在路上的人三三两两
天黑了
他们收工回家


56、扫街的下岗女工

凌晨的冷风吹着她单薄的身体
吹刮着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
街道上的灰尘
她扫走了一部分,吃掉了一部分。

她是一名下岗女工。本很贫穷
但看去富有得
像拥有一条街,因为这么长一条街
就她一个人打扫
天一亮,整条街就是别人的了。


57、矿难

爆炸的瓦斯、黄土、黑煤、石头、烟尘
和飞扬的草屑
十万黑暗与十万哭声
把来自河南、四川和江西的213名矿工
埋在了3000米深的漆黑矿井下
有几个早上还在咳血
两个昨天才从医院里出来。他们很多人
一年没有回过一趟家了
早晨就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粥
衣兜里揣着刚发来的工钱
还没有来得及寄回家
现在他们被埋在了深深的矿井下面
213名矿工。他们再没有身份
他们最多是以前的挖掘者
是熄灭的213盏矿灯
是眼前的矿难,是一次事故,是三万块钱
是一亿年以后的煤炭


58、拉煤的老人

我是站在路边,看他
拉过去的。只见他
全身趴在车把上
拉一车煤,刚刚穿过
东街头的第一个路口。
大风中他只能弯下腰
朝一个方向
走半天,转一道弯
在巷口碰见卖魔芋的人
他侧了一下身子。
他一边走,一边喊
破着嗓子喊
刚落下来的雪
落满了他的煤车
他拉着一个冬天。
黄昏。冬树。风做的脸。
街道。冰雪。那位老人。


59、打桩

村里来的兄弟
因为谋生存
所以,他们打桩
把昼与夜砸进地基里
把全身的力气
砸进地基里
砸进去五公尺
才算
打一个桩
一个桩六十元
兄弟算了算
砸一鎯头,五分钱


64、四阿婆死了

堂弟来信说,村里的四阿婆死了
那个用死猫吓我的四阿婆
那个往我碗底藏进去两块肥肉的四阿婆
她应该八十七岁了
张山吴最长寿的女人
她家有一把刷黑油漆的木梯子
四阿婆常常爬到她的小阁楼捧一碗
炸开花的米泡糖分给我
我偷偷爬上去
硬是没有摘下楼口的弯月亮
后来,我踩死她家里的一只小鸡
就不敢再去了
几年后我远走他乡
再也没有见到四阿婆
堂弟说她一直过得很苦
惟一的儿子死于胃癌。四阿婆每天
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
凄厉地呼喊着她儿子的名字
信读到这里,我早已泪眼模糊
心一阵阵疼痛。堂弟说
在一个雪天,黑夜像个蒙面的死人,把
四阿婆带走了。一口薄薄的棺材
半匹棉布,和着
一世的悲苦、辛酸、绝望,把她埋了


65、那一刻

那一刻我行走在武汉汉正街的街头
许多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新闻联播
那一刻有人喝酒,有人做爱,有人贿赂,有人预谋
长江水仍带着均匀的秒速平缓流淌
那一刻堪称火炉的武汉在升温,但不急促
那一刻,我乡下的表弟遭遇了车祸
村长杨金锁在我的手机里泣不成声
他说太惨了。还没等他说出表弟血肉模糊
我差点支持不住
表弟死于酒后驾车司机的车轮下
两眼昏花的司机,把我走夜路的表弟
看成了一条道路,从表弟的整个人身上碾过去
爬不动山坡的汽车
那一刻却爬到了我表弟的头顶
那一刻,一只羊本能地穿过车轮的左侧
表弟,他三十七岁的年龄上
还挂着一双儿女和风烛残年的父母
那一刻他的老婆杏芳当场昏死过去
这本不刻有的那一刻
早该在时钟上删除的那一刻
灰色的那一刻,迷茫的那一刻,被忽略的那一刻
来不及拐弯的那一刻,生死两茫茫的那一刻
几乎要被遗忘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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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5-4-21 10:5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乐冰 于 2015-4-21 11:48 编辑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作家要靠作品说话。田禾的这些诗歌是值得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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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4-21 11:28 | 只看该作者
诗,厚重,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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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5-4-21 12:57 | 只看该作者
李明利 发表于 2015-4-21 11:28
诗,厚重,值得学习!


“要么一棍子打死,要么捧上天。”——————我反对对人这样简单评价。人是复杂的动物,不可能非黑即白。要客观公正。让历史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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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5-4-21 15:38 | 只看该作者
乐冰 发表于 2015-4-21 12:57
“要么一棍子打死,要么捧上天。”——————我反对对人这样简单评价。人是复杂的动物,不可能非黑即 ...

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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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5-4-21 19:07 | 只看该作者
乐冰 发表于 2015-4-21 12:57
“要么一棍子打死,要么捧上天。”——————我反对对人这样简单评价。人是复杂的动物,不可能非黑即 ...

赞同,网络犹如洪水猛兽,非常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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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5-4-21 20:20 | 只看该作者
乐冰 发表于 2015-4-21 12:57
“要么一棍子打死,要么捧上天。”——————我反对对人这样简单评价。人是复杂的动物,不可能非黑即 ...

赞同!一分为二,不可以偏概全。
乐冰让田禾的作品说话,田禾的作品就在那里。大家都来读,读完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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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5-4-21 20:20 | 只看该作者
乐冰 发表于 2015-4-21 12:57
“要么一棍子打死,要么捧上天。”——————我反对对人这样简单评价。人是复杂的动物,不可能非黑即 ...

赞同!一分为二,不可以偏概全。
乐冰让田禾的作品说话,田禾的作品就在那里。大家都来读,读完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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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4-22 09: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一个女人在社会上大声嚷嚷,还为的是拦阻别人在体制内晋升,呵呵,不管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对这样的女人不感冒!
田禾从小热爱诗歌,放弃继续赚大钱机会,本身就值得尊敬。人无完人,他也许有不对,但凡事可以沟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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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5-4-22 18:07 | 只看该作者
喜欢田禾老师的诗歌,支持他。他为人低调,朴实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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