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女子文学微信网刊第二期 2015年5月23日
米思特拉尔：永不放弃爱
碧青
一
米思特拉尔，我陌生又喜欢的一位智利现代女诗人。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因为她那富于强烈情感的诗歌，使她的名字成为整个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这是她在194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多年前，我翻遍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一书，惟独米思特拉尔成为我最喜爱的女诗人。
很多年，我都梦想更多地了解米思特拉尔。不幸的是，我生存的世界是那么小，我无法得到她完整的诗集，无法读到更多介绍她和评价她诗歌的文章，无法知道她的生活经历。我只能通过几首诗歌，去想象我爱的米思特拉尔。但她却像一个会施魔咒的女巫，在我俗眼看不到又无法进入的天空里，默默引领着我去理解人的心灵里或者命性里的那个爱字。
近日，再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一书里米思特拉尔为数不多的那几首爱情诗，我才终于明白，她的诗，表达的是永不放弃爱。她的诗，以强烈而深刻的情感，优美的抒情语言，歌颂了爱情的圣洁和美好，表现了被遗弃的痛苦，和对背叛的宽容。爱，因之而永恒。我想，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许正是情人的死亡，完成了她爱的一种救赎，使她不仅实现了爱的凯旋，而且把爱的旗帜，招展在人类情感的最高处。
二
米思特拉尔，是喜欢爱情的女诗人。
她用诗的形式表白了，爱是生命的主人。不信你就看吧，她为什么那么率真喜悦地宣告《我喜欢爱情》：
“它在田野上自由漫步，它在清风中展动翅膀，
它在丽日下纵情欢跳，它把松林点缀得辉煌。
你真不该将它遗弃，像扔掉一种坏的思想。
你必将遇到爱的甜浆！”，
品尝着爱的甜蜜的米思特拉尔，是多么聪明呀，她懂得爱情：
“它说钟的语言，它讲鸟的话腔，
羞答答的恳求，海洋般的命令。
你真不该横眉冷对，做出畏难的模样。
你必将听到爱的喧响。”
经历过那来自生命深处最强大喧想的洗礼，米思特拉尔可以识破种种爱的假象，明白了：
“它绘尽主人的蓝图，回避不会使它退让；
它绽裂鲜花的瓶子，她破开深深的冰床。
你真不该对它说，你拒绝留住春光。
你必须款待爱的造访。”
是啊，不管人们是否懂得，爱是生命的主人，不管人们是否全部领受爱的春光，爱依然会把花朵和春光，恩赐给正在爱着的人。所以，米思特拉尔不容置疑地告诉自己，你必须坚信爱的力量。因为，人真的离不开爱情。元神里的爱一旦显灵在尘事，就不仅是甜蜜春光和力量，它便成了命运，成了生之引领者：
“它给你缠上亚麻绷带，你须忍受创伤。
它献给你温馨的臂膀，你不知它盾向何方。
它走了。你神魂颠倒地尾随，尽管你发现：
你必须尾随它，直到死亡……”
是的，人必将被内心真正的爱情，引领着生。即便它离你而去了，人也必须尾随它，直到死亡。米思特拉尔告诉我，这是爱本身的力量，也是人性里天机般的真意……
三
米思特拉尔是找到了生死同境的女诗人。是的，人追求的生死同境，其实只有爱情能够实现，生生死死在一起。当然，在人类真实的生活里，生生死死在一起的人们，不一定有爱情。她的诗，呈现出的则是爱情在生死之境的极至之美。
我想，那个得到米思特拉尔《提示》的男人，多幸福啊。他有怎样的心，才能够全部领受米思特拉尔的诗意呢？
“你别把我的手握紧。
长眠的时辰总要来到，
那时我双手合抱，
上面堆着许多尘土和黑影。
你会说：我不能爱她，
因为她的手指纷纷脱落，
像熟透的麦穗。
你别吻我的嘴唇。
幽暗的时刻总要来临，
那时我躺在阴湿的地上，
嘴唇已经荡然无存。
你会说：我爱过她
可现在再也不能
因为她已闻不到我的亲吻。”
其实，诗人的提示，只是她对生命爱情和死亡的一种思索和心态的呈现，她想永远和所爱的人在一起。但人的生命最终要走向衰老和死亡。她正是害怕那些死亡之后的景象，害怕爱人的不解或者失落孤独，才想象她死后，爱人如果说出那样的话，是多么的荒唐。她要让死亡状态下的爱情，和生着一样美好，甚至比生更和谐，永不分离。她安慰亲爱的人：
“我的手指脱落的时候，
我的手将放在你的头上，
我呼出的气息
将拂过你忧虑的脸庞。”
因为爱情，米思特拉尔的心灵，像只有智慧的光和爱情的水。她说，爱不在嘴唇而在亲吻；爱不在胸脯，而在胸脯里的心发出的声音。她说，爱，“它是上帝的一阵清风，吹透了我这暂寄尘土的血肉！”
四
米思特拉尔的诗，表现了爱的遗弃带来的痛苦，以及由此带来的世界的坍塌感和生命的毁灭感。
我在《被遗弃的女人》一诗里，用心静默地演绎了她那爱的房屋坍塌和毁灭的过程。爱人离开了，可爱已经深入骨髓，她从此要去熟悉辛酸的境界。但是，就像河流想忘记河床、流水和两岸，能忘得了吗？她反抗爱的遗弃带来的世界坍塌感和生命毁灭感，就是再加上一种自我的毁灭：
“我焚烧我们共有的一切：
宽厚的外墙，高大的房梁，
我一扇又一扇地捣毁
你打开的十二扇门扉，
我一斧又一斧地劈烂
储存欢乐的水槽
我要把昨天打下的粮食
泼得满地狼藉，
让皮囊里的葡萄酒白白流淌，
我要释放笼中的鸟雀；
像损毁我自己的身体那样，
把棚舍的架子拆光，
让断垣残壁，灰烬瓦砾，
把我深深埋葬”
“多么痛苦，多么残忍。”造成爱情悲剧的有很多种因素，而最令人痛苦的就是遗弃，就是背叛。由人性的弱点带来的悲剧，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这也许是人类永恒的困惑，甚至是令人绝望的。可是，人性里还有一种爱的恩慈和强大的力量，那就是宽容背叛。这也是人类的一种永恒的希望和力量！
正是有爱的存在，米思特拉尔在诗歌里表现出的自我毁灭，是多么地徒劳。因为，她并不是不爱了，而是忍受不了失去爱的感觉和滋味。是的，这样的时候，想去毁灭爱和毁灭自己都是徒劳的。只有把自己的身心交给爱，让爱任意喧响，或者荡漾永恒的波浪。
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她虽然因被爱情遗弃而受伤，但她的心灵，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爱情。最终遗弃爱情的，并不是她所爱的人，而是死亡，那不再给她任何时间和机会去拥抱爱人的死亡。
五
死亡，会唤起人类最强烈的爱。这是米思特拉尔用诗歌告诉我的。
或者说，在爱人抵达死亡之地的时候，女诗人完成了爱的再生，并抵达了人类爱的极点。也便有了《死的十四行诗》。在这里，从某种角度上说，死亡完成了爱的救赎。面对死亡凯旋归来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女诗人母亲般的情怀，还有对爱的背叛的宽容。这是全部人性的苏醒和焕发，是人的精神和所有情感的汇聚与升华，是生活和艺术完美的结合，是爱和美融为一体的呈现。
米思特拉尔《死的十四行诗》，具有强烈的情感特征。我开始在想象，一位女人，她把死去被人们搁进阴冷壁龛里的那个男人，又挪到了阳光和煦的地面。没有人知道她也要躺在泥土里，也不知道她将和他同枕共眠。你看，她在说：
“像母亲对熟睡的孩子一样深情，
我把你安放在日光照耀的地上，
土地接纳你这个苦孩子的躯体
准会变得摇篮那般温存。”
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这是曾经背叛遗弃她的那个人。她还要撒下泥土和玫瑰花瓣，用月亮缥缈碧蓝的薄雾，将他轻灵的骸骨禁锢起来，不再改变，永远像天空那么纯净地存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似乎最终得到了她的爱，永远的爱。她也完成了一种对死亡和另外一位女人的报复。你看，她甚至很得意，很快乐和幸福：
“带着美妙的报复心情，我歌唱着离去，
没有哪个女人能插手这隐秘的角落
同我争夺你的骸骨。”
她的情感达到了强烈的极点，却那么美，那么从容。她终于把所爱的人抢回来了，从死亡之手。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是死亡和另外的女人都已经放弃的骸骨，让她实现了爱的终极愿望！
这个女人，因着爱人在泥土深处的那个世界里，再也难以忍受对自己独自置身的世界的厌倦。她的灵魂，已经不再愿意拖着包袱，“随着很满意的人们，在玫瑰色的道路上继续行进”。她对爱人说：
“你会觉得身边有人在使劲挖掘，
另一个沉睡的女人来到静寂的领域。
待到我被埋得严严实实……
我们就可以絮絮细语，直到永远！”
这样的时候，她还想让爱人明白，他死得太早了，他的肉体还不该来到深邃的墓穴。
某一天，她看到了星辰都在表示，她爱的人离开百合般纯洁的童年的情景。她开始审视爱人的生死之旅：
“从那天起，邪恶之手掌握了你的生命。
你在欢悦中成长。它们却侵入了欢愉……”
她曾经告诉上帝，他被领上毁灭的途径，是因为那些人不懂得引导可爱的心灵。但是，她不能把他唤住，也不能随他同行！她眼看着他生命的船只已经抛锚，只好来质问上帝：
“难道我不懂爱情，难道我没有怜悯？
即将审判我的上帝，这一切你都知道！”
其实，在这里，是她在审判上帝。那个曾经至高无上的上帝，并没有去引导或者拯救她的爱人，反而让邪恶引领着他走上了毁灭的途径！所以，在人世间，没有一种爱是超过人的爱的。我似乎听到了米思特拉尔在独白，她的爱，是高于上帝之爱的。这就是人类的爱情。
在《徒劳的等待》的时候，她像往常美丽的日子一样，去小路上和心爱的人相会。“我忘记了你的脚步／已变成沉重的泥土。”经过山谷、平原，河流，歌声里充满了哀愁。傍晚的夕光已经暗淡，残阳像罌粟花瓣纷纷落去。连流苏般的雾气都在哆嗦，她在旷野里是多么孤独。可是，她在寻找自己的爱人，她已经忘记了爱人已经听不到她的呼唤。当她清醒地承认一切真相的时候，她的倾诉，更加痛透生命：
“我沿着荒凉的小道
赶赴约会全是徒劳。
在我张开的胳膊里，
你的形影再也不会凝聚！”
爱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生命是多么空荡，世界是多么的空荡。“在我张开的胳膊里，你的形影再也不会凝聚！”震撼得我心灵颤栗……
是米思特拉尔告诉了我，真正的爱，不会在某种时刻意断情灭，包括面对死亡。如果，心永不放弃爱，那么，过去和现在，心灵永远都是不可战胜的。只有爱，可以保持精神与情感的高贵和神圣。只有爱，能让我们感受到生如此之美，死亦如此之美。她亦让我坚信，只有爱，能守护生命里真正美好而又有价值的东西。
六
我还格外注意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里对她的评价，“她对西班牙语诗歌最重要的贡献在于继现代主义运动之后开辟了抒情诗的一代诗风”。
我想，凡是读到米思特拉尔诗歌的人，或者喜欢爱情的人，或者拥有爱情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诗的吧。如果，我的猜测，像选举国王一样通过民意表决，她会得多少选票呢？我想，是不是连有过爱情的鬼神，都会微笑着投给她一票呢？
我还在想，做为女诗人，她是多么幸运啊。上天赐给她的天资，没有被时间吞噬，也没有被苦难消磨掉，而是全部表达了人类最强烈的爱。在这里，我多想对米思特拉尔说，在过去那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误读你。米思特拉尔，由于我无法借助你的诗歌来诠释我自己的感情，我只能读你。或许，任何一个人，都难以用你的诗歌来诠释自己的爱情。所以，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诗人。
米思特拉尔，你不仅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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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3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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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3 15: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