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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肖振中 于 2012-8-12 00:56 编辑
肖像的光芒•王家新
——百年新诗大型纪念专题
我的80年代
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对王家新的诗歌作了这样的评价:“王家新属于少数一批坚持下来的诗人之一,他从来没有让步退缩。他的诗能够代表80年代和90年代的诗歌创作。从他的诗中,读者可以直接进入他的个人生活,同时可以看到诗人从困境中带来了多少生命。”显然,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一方面顾彬强调了诗人持续的创造力,另一方面,他揭示了时代境遇对诗人的锻造以及诗人的文本所散发出来的生命的质感与光泽。但是,这只是对王家新的一个粗线条的描述,我们还需要把诗人还原到具体的历史境遇之中,从更多的角度,从更多的细节入手,描述一位诗人的诞生,梳理其精神潜脉,才有可能将一位诗人极富质感的肖像投放在历史的大幕之上。
2008年,我在一篇《诗人与他的城市》的随笔中谈到:被拒绝,是诗人共同的宿命。我还谈到最初的认知是从我童年被拒绝加入少先队就体悟到的,直至今日这种被拒绝依然伴随着我。近日在阅读有关王家新的一些文字中,我惊讶由于他父母的出身,他同样被拒绝加入少先队。初中毕业时,尽管王家新成绩优异,但是因为毕业评语上有“有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思想”几个字,他无法迈入高中的大门(后经多方努力才入读)。这种荒谬的拒绝,让一位不谙世事、高度敏感而多思的少年切肤般领略到了命运的残酷。在那样的年代,我想这样的事件极为普遍,但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这样的拒绝也许就是其诞生的最初的心灵根基,正是这样的拒绝,让一位少年成为诗人,让一位诗人获得上帝的嘉奖,拥有独立的意志和精神的品格,拥有自己的精神领地。
从在武汉大学创办“珞珈山诗社”开始公开发表诗歌作到今天,王家新的诗歌创作穿越了整个新时期文学。30多年的跨越里,他的创作涉及诗歌文本、诗学批评、诗学随笔和诗歌翻译,创作方式和与之对应的诗歌形态几经变迁,心灵的跌宕、视野的开阔、文本的丰富与奇异肆意尽显。如果说他早期的《中国画》、《蝎子》等诗歌文本为代表的本土记忆的抒写是其80年代的主要旨趣,如果说90年代以后,《瓦雷金诺叙事曲》、《帕斯捷尔纳克》、《反向》、《卡夫卡》等文本,是诗人对西方场景的叙事为特征和载体的抒写,是与西方圣哲的一种精神的对视与交融,那么新世纪以后,诗人大量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翻译文本的问世,则是诗人对其诗歌疆土的另一种开掘,是诗人对诗歌领地的肆意挥洒和全面占领。
2011年10月15日,在重庆荣昌县电视台演播大厅举行的“中国当代诗歌奖(2000——2010)”的颁奖典礼上,伴着舒缓、沉郁的音乐,一幅印制诗歌《帕斯捷尔纳克》的多媒体巨幅画面缓缓升起,深灰色的画面上纯白的汉字格外醒目,帅男和靓女手捧书卷,声情并茂的朗诵拉动所有人的神经。
我在一些诗学随笔中反复谈到存在就是一种“被存在”,谈到社会剧烈转型与尖锐的人文环境,为诗人的创作提供了不可复制的原生之源。在历史的沟壑之中,诗人的灵魂被昼夜撕扯,诗人的文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担当与力量。尽管我这样的描述更多是从纯粹自我的境遇出发,但是在王家新这样一位拥有良知和担当的本色诗人身上,我这样的感悟同样体现得极为绚烂,而且,他以自己的诗学建树为这样的感悟作出了最为深刻而辽阔的注释,并以此构成一个时代最为苍茫的诗歌记忆。
《帕斯捷尔纳克》是王家新90年代之后的文本。我们知道,80年代末期那个特殊事件是一个历史沟壑,对于所有的诗人来说,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又是一座烈焰翻飞的惊心动魄的巨大的火炉,诗人的独立意志和精神品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量。与此同时,一个时代的人文理想和诗歌精神,被近似于残酷地推到诗人的面前。
谁都知道前苏联伟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谁都知道《帕斯捷尔纳克》是王家新为其的献诗,是诗人将自己的心灵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命运高度重合之后的一种惊心动魄的解剖与历史性担当。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历史,却是两颗心灵穿越历史风雪的剧烈碰撞,却是历史的必然,是心灵与命运共同演绎的悲歌。在这样的历史境遇之中,王家新以其独立的人格和诗人的高度敏感,为我们作了心灵和文本的双重见证,标示着诗人和文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双重的觉醒。
在诗歌的语言上,王家新被誉为是一位终身寻找“词根”写作的诗人,这样的寻找,使得他对原生意象的发现和开掘,具有诗学的无限逼近和灵魂昼夜颤栗的双重意义。他这种对诗歌语言近似于刀锋般逼近的追求,使得他的文本具有犀利的寒光和共时性的上升与穿越。他的一些跨文本的诗学实验,借戏剧的形式与奇异的美学意蕴所写下的《词语》和《临海孤独的房子》等诗篇,在片段似词语的组合与重构之中,暗示了一个时代精神分裂的荒谬与苍凉。无疑,这样的语言特质构成了当下诗歌独特的语言景观。
新世纪以后,诗人的主要精力则放在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翻译之上,并对当下诗学进行解剖似的非常个人化的研究,先后出版了《取道斯德哥尔摩》、《为凤凰找寻栖所——现代诗歌论集》、《雪的款待》等诗学随笔。其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研究成果,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发行,在诗歌界和文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翻译文本有《叶芝文集》、《保罗•策兰散文选》等。这样的诗学建树,共同构成了王家新又一个诗学和生命的绚丽景观,让新诗与西方现代诗歌构成了一种互动、互摄的格局。无疑,王家新为汉语新诗直接参与世界诗歌的有机构成的历史进程,作出了个人化的巨大的努力。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演绎历程,王家新以其义无反顾的人生姿态,以其投掷式的生命感悟,以其诗歌文本、诗学批评、诗学随笔和诗歌翻译,在汉语新诗直接参与世界诗歌的有机构成的历史进程中作出了个人化的巨大的努力。我在“中国当代诗歌奖”(2000—2010)的获奖感言中谈到:诗人与一个时代的关系是非常微妙而隐秘的,是一种在隐秘的对峙中燃烧,在燃烧中对峙的关系。这就要求诗人保持一种独立、自由、责任的精神禀赋和人格姿势,而正是这种隐秘的对峙和燃烧,赐予诗人高洁的灵魂。在即将结束这篇短文的时候,请允许我将这段文字献给诗人王家新……
2012年4月于 【当代汉诗研究院】
【王家新代表作】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然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王家新简介】
诗人,诗歌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6月生于湖北丹江口,文革后期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5—1990年任北京诗刊编辑,1992—1994年间在英国等国旅居、做访问作家,回国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著有诗集:《纪念》(1985)、《游动悬崖》(1997)《王家新的诗》(2001)《未完成的诗》(2008)《哥特兰岛的黄昏》(2011,德文版);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1989)《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1997)《没有英雄的诗》(2002)《取道斯德哥尔摩》(2007)《为凤凰找寻栖所:现代诗歌论集》(2008)《雪的款待》(2010);翻译有叶芝、策兰的作品,出版有《保罗•策兰诗文选》(2002)《保罗•策兰后期诗选》(2010)。编选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当代欧美诗选》《叶芝文集》《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等。曾多次应邀参加欧美和日本、韩国一些国家的国际诗歌节、文学节,并应邀在国外一些著名大学讲学、作驻校诗人。1996年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2009年获首届“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2010年获首届“苏曼殊诗歌奖”,2011年获“中国当代诗歌奖”(2000—2010)十年大奖。
【《新诗》2012年第二期特稿】
在体诺斯的朗诵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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