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背影·蒲松龄
曹华鹏\文
因了留仙,怕敢夜里读《聊斋》;
因了《聊斋》,只在白日结识留仙。
小的时候,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到了中年,夜静更深的时候,这叮嘱声还时时响在耳边。
于是,选一个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日子,走出书房,扑进汹涌的热浪。
脚踏呼啸的阳光,借三千里盛阳,坦然踱进方丈斋棚,对坐茶桌,听一尺折扇缓缓轻摇,摇出一串串月夜里的故事,扇起一次次阴阳两界的事变。
故事演绎了三百载,只有情节,没有结局;
事变发生了三百年,只有继续,没有停止。
危襟正坐,我想看清那双沾满红尘的双眼。
七十五载春秋跋涉,人已老去。老成深秋里的黄叶,漂泊乡野,默然坠落,砸起一地“唰唰”地读书声。
五十四年仕途追逐,功名亦老去。老成黑夜前那颗眩目的金星,孤悬西天,粲然一耀,把落寞撒向晴空,晴空里争相现世的寒星。
不,是皇天早已老去,老成黑白颠倒的末日。
幽冥恍恍,尘世茫茫。诺大的天地,仅存一间冷落的荒斋;荒斋里,仅存半窗寒烛;寒烛下,仅存一卷孤愤之书。
我睁大眼睛,始终看不透藏在岁月背后的瞳孔。
许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夜,在淄川,在郊野。故事刚刚开始,事变也已悄悄发生。
谁能解开青林黑塞间经年不散的谜团?
我不想说,只想静观聆听。
我看到了故事背景,在悄无声息地搭建着,由模糊到成型的全过程。
门庭凄寂,荒斋萧然;冷案凝冰,烛光暗涌。
一支远方的邮筒,穿过“咝咝”流动的空气,精准地落于桌面。打开来,倒出异地山光水色,倒出异类喜怒哀乐,连同异样的奇思妙想。
我看到了故事原型,如白日光影月夜精灵,在天地之间自由飞升,在阴阳两界纵横驰骋。
用凉水擦把脸,静下心来,掐指细算。把山水置于四周角落,对应着外面世界。再把一生孤苦、一生执着、一生愤怒、一生悲叹揉成一团儿,调出一盘酸甜苦辣的脂粉。
你招招手,引出人头马面牛鬼蛇神,精心妆扮,再耐心静候,静候着粉墨登场的那声锣响。
我看到了故事主角,尽是魍魉见笑,魑魅争光。
想象着那些风花雪月的夜晚,女鬼复活,连城生还,叶生明志,窦氏蒙冤。百年前的那只蟋蟀,依旧弹唱着那支旧曲;席方平的那段遭际,依旧重复着那种艰难……
呵,呵,花妖之恋一诚不灭,鬼狐之情义薄云天,当使正类汗颜异类光艳。
坐在白昼里,尤感身陷暗夜中。
所有的影像尽投入瞳孔,所有的声音尽录入耳鼓,所有的命运尽存入记忆,所有的孤愤尽散入悠长的晴空。
来也匆匆,去也空空。那么,抬脚踏入佛门净土吧。
脱却尘寰,退隐佛中,期待着与世无争。暮鼓隐隐响起,依然敲击不掉坠地时的飘零。
孤愤早已散尽,落入寻常百姓心中。
无须聚拢,无须叹息,任其飘零,化一记警世的钟声。
身处白昼,不断有遍野的鬼气冒出;
身处今世,不断有死去的腐味儿流动;
身处闹市,不断有异类的呐喊钻进耳中。
我早已不能承受,这负载之重。逃离,应是理智的选择。
于是,拔足狂奔,投身于熊熊燃烧的天光里。负重依然无法卸御,在今日呼啸的阳光中。
远远地逃去!远远地,只是出于求生本能。
夜里,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年少的我,肩背厚重的书包,艰难地行走在赶考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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