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山河》（组诗）
文/刘星元
《山河书》
那落日，其实还不能称之为落日
它是一团放肆燃烧的火，支在远山肩头
等一支古代的商队牵着骆驼
缓慢地来，又缓慢地去
举目之处，是山川的固执
山川之上，大风举着河流、牛羊、草木行走
只有鹰隼本色未改——
头顶之上，每一只滑过的鹰隼
都可镀亮深邃的天空
只有月光凶猛如兽——
每一个夜晚，都有月光砸在野地
驱赶这漫无边际的黑
山河腹地，随处安歇，随处都有十万野花可作枕头
每一朵都软如温柔的美人
瞬间就可以掀起内心的风暴
置身大野，势必要提到信仰和敬畏——
山河肃穆，天空沉默，万物闭言
从高处走下的豹子，如宗教中的神灵
昂首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边关辞》
被史书挤到一边的部落，背靠大风
坐拥塞外无边无际的好风景
石头城里，安放着他们的人间烟火
戈壁滩上，点缀着他们的牛羊和女人
群山驱赶着流水，一路向东
铃铛驱赶着骆驼，一路向西
英雄抛掉雄心和野心，只绕着边关跑马
马蹄擦出的火花，偶尔也会烧向中原
他们偶尔也会在史书一角闪现
每一次出场，都会有英雄的身躯从马背上
滚落下来，压疼整个草原
《上海弄堂》
红砖褪了色还是叫红砖
灰瓦碎成片还是叫灰瓦
红砖和灰瓦挽在一起，你不把它们唤作弄堂
它们绝不应声
这些简笔画似的弄堂
太长太窄了
人还没有穿过去
蔷薇的蔓藤就已跨过墙头和低矮的天空
从这户人家，爬到了另一户人家
去叩人家的房门
有时，也会去摇醒一片
轻散的阳光
整个夏天，阳光都躲在弄堂里乘凉
无论身上燃烧着多坚硬的火
只要一走进弄堂，它就柔软了
柔软如太太们宠养了多年的懒猫
粘着老式的沙发
就能睡着，并且长久都不去另换一个姿势
早晨飞走的鸽子
会在黄昏时候，飞回到窗棂之上
带回天空的气味
让站在窗前的人
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又忍不住思念起
另一个弄堂里，站在窗前的人
也会有风吹草动的时候——
那些时光，经不住一场风的蛊惑
从各自的房间飘了出来
飘着飘着就飘不动了
只好挤在过道里，等人前来认领
蔷薇花开了，然后又落了
那个叫作王琦瑶的民国少女，已经成了老奶奶
她的闺房还叫闺房
她的旗袍还叫旗袍
她听到有人提起某位历史人物的名字时
挤满烟火气的脸，还是会
不明不白地红起来
《与榄雕对视》
一定是从榄核里钻出来的——
这些人物，这些花鸟，这些鱼虫
在一枚与时光并行的榄核里沉睡了多年
那些有着菩萨胸怀的工匠
唤醒了他们，掀开了蒙住他们的帘子
不能再靠近了他们一丁点儿了。再近
我就会听见他们的呼吸
听见他们的心跳
听见他们齐声喊我的名字
他们会邀我走进他们神秘而迷人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里，也会有一个我吗？
与一枚榄雕远远地对视
这些灵巧的小山水，正在向着我游动——
就快要闯入我的心里了
一旦闯入我的心里，我的心就小了
小到再也容不下更小的东西
《荔枝辞》
雨水倾下来，她就长大了
这个美人胚子，躲在山水严加防守的城外
也终究藏不住，那柔软的光芒
历史一旦搭上她圆润的身躯
历史就曲折了
那些从史书里跑丢的马匹，还在世人的传说里
背着她，去往长安
而此刻，她就是我最宠爱的妃子
她用甘甜而馨香的美，擒住了我温暖的目光
颠覆了我的王朝。我一旦扯下黄袍
她就要喊我，东坡
《山中观瀑》
水，是会飞的
像一条柔软的绸带一样干净的水
从山上，慢慢地向下飞
白鹭陪着它飞
云朵陪着它飞
满山的草木陪着它飞
看着看着，我的心也陪着它飞了起来
在这里，如果你说你不会飞
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啊
《历下古亭》
多少人怀揣着江山，在此翻身下马
一旦接过主人递过来的目光
再气势恢宏的江山放在亭子里
也抵不上一杯酒的重量
大不过头顶上，被一朵云拴住的天空
宴席之上，坐拥山水的人
全都抛弃了山水
扣剑而歌的豪杰，怀才不遇的骚客，羁留仕途的官宦
他们折叠起搁浅的身躯
共享这一场酩酊大醉
海右此亭古。古到每一粒尘埃都叫作历史
这座把故事放到线装书里的古亭
拥有与落日对峙的勇气
敢于将锋利的弯月挂在自己的腰身，以之为佩饰
让从千年之后远道而来的过客
举头可望，并执意绕道而来
《豆蔻帖》
繁茂的藕花深处，再深一点
月亮耐不住好奇向里偷窥的时候
会有舴艋小舟被水推出来
会有青梅子一样的笑被水推出来
会有泉水生养的小女儿被水推出来
比莲花还要干净的小女儿
每一顶荷叶都想凑上前贴一贴她的脸的小女儿
名字被叫作李清照的小女儿
那时候，她常用笔轻蘸着浅浅的墨迹
在纸笺上勾勒柳条儿
或填下一阙缓缓滑动的风景
在夜里，她用臂膀托着腮儿睡去
枕头里藏着的秘密，会循着她的呼吸
爬上她微汗的额头
——事实上，这只是一场折子戏
软风轻拂的夜晚
宋朝的时光被轻巧地复制在戏台上
与千年前的她有关，也无关
戏台之下，水面之上
她倔强地留下来的时光，停泊在水面
至今无人打捞
《关于莲的速写》
一眼望去，宽阔的水面之上
是一枚白色羽毛，紧贴着另一枚白色羽毛
那么多比绸缎还要柔软的羽毛
如谁的眉睫，在你到来之前
缓缓张开，闪出一盏灯
照亮你内心里，从不敢涉足的
荆棘遍布、野兽奔走的阴暗角落
那些攀爬过她的风，妒忌她的美
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攀爬
吹开她，甚至吹灭她
吹灭了她也是灯，刻入一个人的眼睛里
与他所遭遇的一生一世的黑对峙
摇晃的火苗，提着他
走过茫茫大野，穿过悲苦人间
一朵莲，就是一盏灯
一池子莲花铺在水面，就是万家灯火
其中的一盏，住着我的亲人
另一盏，住着我的爱人
池面上浮动着那么多的蚱蜢舟
用手一招，其中的一艘就会送我远行
另一艘，将会载我回家
一朵莲开在咫尺，或者开在天涯
她都是一种神圣的宗教，而我是唯一的信徒
面对大片大片的莲，我的晚祷
有了天和地赋予的虔诚——
我的目光在低处，内心在高处
眼睛里闪过万亩莲花，我总是忍不住
在心里挨个儿叫一声，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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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星元，1988年生，山东兰陵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刊，获第二十一届全国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 |
发表于 2015-12-25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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