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周瑟瑟 于 2015-12-29 17:45 编辑
朋友之死
他活着时没有享福,死了同样不得安宁
这是平常人的命运,我也不例外
只是你先走了几步
我步子太慢,并非不情愿
不情愿的事多着呢,但死是不能推却的
就像你一样,你生前做过许多好事
还得过奖状、红花,中过彩票
但生活的经济学本来就是一本糊涂帐
我决心把婚姻的牢底坐穿
死者总是祝愿生者活得更长
就是到了阴间也要保持一颗与人为善的心
我当然要祝你直接升到天堂
在地狱停留一两天还是有必要的
那些罪恶的灵魂是否躺到了油锅上?
那些奸情败露的诗人全是小鬼?
那些偷了保险柜的人与穷苦的人能走到一起吗?
你要看清楚,我急于知道真相
我急于知道我该如何度完余生
如果不是殡葬工把你匆忙推进火炉
我想你一定会坐起来与我道别
你是个热情的人,最终一身火焰
你是个胆小的人,这次大胆如烟
从烟囱里跑了
我还傻站在那里,没来得及流的泪水
决不能让敌人看到,我亲爱的朋友
我的悲伤是你死的喜悦
我理解所有的死者
但对你就不一样了,我要保留你的骨灰
保留我对死的敬畏
我不会愚蠢到去奉承你的美德
清醒的人洗心革面
懦弱的人活着也是多余
吃春酒
一个须发斑白的兄弟叫我吃春酒
这是春天最快意的事。他把半生的爱
全交给了酒,全交给了不公平的世道
我扶着他枯树一样的腰
那一年在武汉,我也是这样与他
勾肩搭背,怒目圆睁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坎坷的异乡路上
今夜你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故国的
消息――有人放火自焚,有人杀了
仇人,至今下落不明,而你一身的霸气
不改,不动摇,你相信爱到底是一种骨气
吃酒吃酒,不说旧事不谈国事
要说就说你额头上长长的伤口
要谈就谈你眼里的泪光折断过的时光
嘿老兄弟,我们的情谊比钢刀还要坚硬
20多年了不曾折断。我们举刀砍下东湖的
细浪,溅起的热泪烧掉了我们的青春
那一年我的逃离见证了时代的耻辱
没有死于囚禁的牢笼,没有死于逃离的南方
这是一生的万幸。兄弟吃酒,兄弟不要落泪
爱人类爱真理吧――我内心的钢刀擦了又擦
只等你来重新把我唤醒,把我不屈的斗志点燃
老兄弟,春酒浇灭万古愁
你额头的伤口是命运给你最好的奖偿
你眼里的泪光是照亮兄弟的一缕微光
春酒烧了旧账,时光缝合的额头
春天到了伤口会发炎,那通红的嫩肉
比刀尖还要锋利,比烈酒还要强硬
兄弟吃酒吃酒,管它是春暖花开还是
白雪飘飘,如果有一条蛇下酒就好了
松林酒会
溪水从乱石中抬起头,俊俏的面容哗哗滚动
照亮了友人半辈子的苍桑。他壮得像头野兽
他抱了被溪水洗过的乱石,饮下一碗米酒
他抱着满山的乱石,追赶奔涌而出的溪水
这一辈子与溪水有缘了,他爱上了溪水胜过乱石
我劝友人收起熊掌一样的脚,因为美妇人
并不喜欢男人的脚踩碎了野花一片
我还劝他到城里来,到我家里来住一个春天
他大笑,花里胡哨的蝴蝶与丑陋的野狗一齐
穿过林中空地,而远处一队无头无脑的游客
代表了自由的世俗生活,他们多么的无知
但幸福胜过了无知,遍地的野花胜过未来的果实
我们谈论更远处的老友,他陷入牢笼十年
今天如果知道我们在松林饮酒,他对着高墙
端着难以下咽的烂菜叶,他一定会泪流满面
一个从不流泪的男人,此时抱着一缸米酒
一边饮酒一边吃野花,我看见他眼里的泪
像溪水奔涌,归隐松林多年,他的修炼
因为我的到来,因为身陷牢笼的友人而崩溃
美妇人呀你对野兽大哥的历史一无所知
不要追问了,无知比什么都好,无知胜过一切
暮色里你送我下山,在乱石岗我们拥抱
你一身的热气灼得我的骨头都要碎了
狼群在坟堆后伫立,看着你我的分别
这一分别我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或许一辈子难以相见,或许明天早晨
你能推开我的院门。我抬头看到一弯明月
斜挂在松林边,照着你我,也照着孤寂的狼群
一身酒气无狼群拦我,明月照我下山
无欲无求的友人用他的酒歌送我下山
有此松林酒会,这一生不饮酒了足矣
遇见白头翁
白头翁多么亲切的中年人,你没老
你与我一样身披秋寒,头顶午夜的露水
脚踩枯枝,在平西府缓缓移动
样子看起来心疼,那一袭羽毛湿了
叫声像孤儿叫哥哥,我听到后惊慌中就答应了
白头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与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与我擦肩而过
我就听到你叫哥哥的声音,“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关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唤白头翁
京城渐有寒气,白天晴朗,夜里有露水打湿白头翁
入冬后,我与失散的白头翁一起坐在枯树上
一声声叫我们的亲人一声声哭我们的爹娘
细雨中的孤儿
群山埋伏土匪,细雨淋湿了
孤儿。风吹十月最后一天。
我的孤儿裹紧红色塑料雨衣,
他拥抱的是一个虚无的父亲。
想起父亲的遗墨:诗硬骨。
在湘西,我窃听到一个父亲的
尖叫,墨汁淋湿了孤儿。
当孤儿嘴里吐出:“匕首”与“敌人”,
我今年所有的爱都是土匪的爱……
哥哥
我的孤儿有一个孤儿的哥哥,
他16岁,投身于吴投文怀抱。
那一刻我发现老吴头是我的
哥哥……
哥哥的面颊干净清爽,
透出哥哥才有的光泽——
湘西青石板一样清冷、倔强的光泽。
老吴头沉默,藏青色外衣是湘西一角。
春困
虫子与我齐苏醒,北京的风吹起
我大腿上的绒毛。绒毛如新草
纠缠我困顿的中年,四周空空无物
只剩下昨夜乱读的书页噼噼啪啪与清风作斗争
我听见树叶发出一阵紧一阵松的谈话声
那是灵魂乱动,企图挣脱骨架
来到人世太久,目的松驰
故乡是一堆草木,异乡茫茫
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我们的骨架
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已淡忘
死过的人时常与我在梦里握手
偶有哭泣,泪水也是冷热无常
睡眠过多让我懒于房事
一条蛇低头与我相见,蛇啊
在温酒里述旧,清明在后山移动
不省人事
松树下
松树下,肉身衰老
散发山中老虎逃脱世事的味道
野兽沉默如我的亲人,我生气的父亲
进了深山
冬天多事,心中的怨气平静
进了深山。我的头颅在鸟声中清洗了三遍
在松树下裸体,做爱的念头早就没有了
做人的念头也淡了
清风的教诲,松树的恩情
我不可能全部领悟,但我发现我的须发全白
痛楚全没了。只有爱,只有爱的浮云
在山谷呜呜奔跑
好像我是个负心郎,人世的不孝之子
水仙道院
疯狂的水仙在人心里疯长。
人心――我指的是隐士的心。
苏州河水缓缓流过,运送水仙道院的船,
停泊在隐士的指尖――
人心比不过河水静美,
水仙道院倒立,旧时的记忆浮起
一张张臃肿的脸。它们集体撕碎了身段,
与假嗓子,
在那一年,
在水仙道院秋日的蝉鸣声里全部拍摄了下来。
梵音的假嗓子,
院长啊这么年轻,像是一个没有经过打击的人,
在月光下跑得飞快,
好像一不小心就跑到了苏州城外。
锣鼓也追得急,
失魂落魄的追击却没有跌倒。
一百多年来那个逃跑的人又回到苏州,
重现昔日的美景良晨。
他站在水仙道院,
一袭白衣,像一只鹤。
是的他多么清瘦,假嗓子里站起来的鹤。
他告诉我:一切都摇摇晃晃,
就像这时光的机器,你把头伸进去,
出来的是与你一模一样的水仙。
腔口干净,穿过庭院,
穿过苏州城,在一群人的口腔里伤心地弹起。
这样的景象吸引了我连夜赶来,
拆散机器,把水仙道院扛在肩上,
在水上行走了三五里就看见了
良辰美景。一地的鸟粪散发道教音乐
细小的风韵,我躬身于苏州,
踩着仙风道骨的鸟粪。
我就此抬起水仙道院,
它阴影里仙风道骨的鸟类,
咿咿呀呀吟唱――
“哥哥呀,你走后,
我就孤身一人守着三岁侄儿,
教他梵音、锣鼓与腔口。”
现在,时光机器压着我半老的身体,
我听见水仙道院里的年轻人发出
欢乐的叫声,我就知道好时光又回来了。
但是,我不能放弃我曾许下的要在水仙里
死去的诺言。一湾小小的清水养活了你,
这是人间奇迹。我北上,
与你失之交臂,陌生的客人呀!
你是否是我哥哥的友人?
他留下一封书信,
字迹清秀,是一个知识女性的手迹,
哦嫂嫂,你还在研究明清史?
还在侄儿的唱腔里寻找游魂与爱情?
没有的事呀。我记起你白净的笑脸,
苗条的腰身,尖尖的手指上总挂着一串
钥匙。你笑起来就像水仙道院压在七月燃烧的舌尖。
太热了,你顺手脱下吊带,
挽着我的胳膊,我闻到你身上的水仙味,
哦,小宝你什么时候变得仙风道骨?
什么时候学会妖媚的法术?
我与你谈恋爱的历史在水仙道院,
在苏州河上,
在一条满载时光机器的木船上,
现出了它本来的真相:这是经过假嗓子
磨擦过的。
你身体里时常响起动听的梵音,
在我们惟一的吻中像鸟弹起。
你的嘴唇总是起小小的水泡,
半年了,你内心的锣鼓,
你脚下的石子,弹起来就碎了。
我跨进水仙道院的门槛,
遇见你跪在风中欢笑,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好像你得道成仙,
可以不听我的劝告:人世险恶,
相依为命的人才能获得一湾清水的养育,
跪着跪着就生育了。
一颗小小的水仙咬着你嘴唇上的水泡,一道观的清风明月,
全是你的,
全是假嗓子里的真相。
道德经
提灯笼,穿长袍的僧人,
扮演故乡游动的灵魂。
在这样寡淡的秋天,发出一两声咳嗽。
――有人要告别人世,
要悄悄挣脱道德经。
临终时从床上爬起来念经: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一脸的旧器物磨损了的表情。
灶台还在冒烟,
铁锅现在是翻不动了,双手无力。
锅里的枯鱼张着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道德经念起来像枯鱼哭诉。
一辈子孤身的老人自己动手穿上了寿衣,
连哭诉都免了。
前世今生的幻象浮现,
追打一条喘粗气的黄牛,它前年死了。
死时流泪,像老人现在这样瘦得只有一副骨架。
人世啊终将舍弃。
屋角的土豆发芽,像老人幻觉中的女儿。
没有女儿,苦命是注定的。
后山上的鸟也像他的女儿:
“父亲你要死了,这满山的道德经谁来念?”
满山的松树伴随你咽下最后一口气,
哗哗丢弃一地的松果――“唉,我可爱的女儿,
你来念吧――”
韩非之死
立秋后,我不能对“能法智术”坐而不视。
我出门,一场毁坏中年的大雨正好泼了我一身,
我的心差点都凉了。奸邪之人拥有五胜之资,
在韩国研究好了的法术到秦国略施一二。
公元前二三四年,秦攻韩――
一场以思想家为目标的战争,直指韩非的脑仁。
韩非,头戴鸡冠,脚踩流水,他看透了权术,
他把权术踩在脚下就像踩着流水,
他头戴鸡冠就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清晨起来,他练习与大王的对话:
嗟呼!――这是秦王说的,这是真实的吗?
他是个口口声声以寡人自居的家伙,
喜爱《孤愤》、《五蠹》之书难道就得叫你死?
是的,我死――这是韩非说的。
这个以法家自居的兄弟在公元前二三三年鸩杀于秦。
韩非从容的面具上到死也写着:谋弱秦。
立秋后,我的面具上写着虚构的战争,
必须在梦中与韩非展开一场舌战。
他生锈的舌头上吊着一个人,我更愿意成为他,
另一个虚构的人,他叫李斯,与你同游于荀子之门,
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转瞬即逝。
我不曾下过逐客令。李斯在奏议中说过的话,
我在梦中反复推敲,“请先取韩,以恐他国。”
醒来后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空枕边不见了历史的老虎,
我似乎摸到了韩非的喉结,鱼骨头一样的喉结,
卡在了李斯的奏议里。
一个危险的兄弟是多么美,
一个玩弄“法”的兄弟是多么高深莫测,
现在,他不只是卡在了李斯的喉咙,
他卡在了理想国,他卡住了秦王的喉咙。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韩非指出――
秦王:你要将人的生存贬降为物的存在。
这是什么道理?李斯像一个物件
安放于被大王摆放的位置。
道德无效,用术察奸,深不可测的人格
才是我韩非所要的理想君主。
人性的理解在那个时代闪着血光,
韩非穿着荀子的衣服,说出荀子的话。
“人君潜御群臣之术”是什么法术?
李斯像一痴呆了的物件,在朝庭上下忙碌,
他举荐的是韩非的文字,而巨大的阴影,
在他心里上升为逐客令――
是呀我韩非早就告诫你:“君臣异利”。
忠诚与机权诈智,韩非与李斯
所对应的短命鬼,以及历史暗藏的种种危险
都是令我不快之事。
我感兴趣的是如何不容儒和侠?
如何将学者、儒士、剑客和游侠
因浮惰之名而遭到斥逐?
历史的天空尸骨横陈,
而我要找的只是儒与侠的尸骨。
《初见秦》通篇只说了一句话:
秦之谋臣“皆不尽其忠”。
李斯气得吐血,该死的韩非你的离间之术
太过露骨了。我们的私交呢?
我们同游于荀子之门的时光呢?
历史的抱怨在吐血。
你不信儒家与墨家的贤者政治,
但法家的中人政治也免不了沦为空谈。
庸主啊你怎不能“抱法处势”?
韩非深得人性本恶的真谛,但他太急了,
不急又怎能从容赴死?留下《存韩》的苦心孤诣,
留下危在旦夕的“父母之国”。
我的“父母之国”啊,我的韩王:
夜尿声里可听见我韩非最后的歌哭?
我从容赴死的《难言》在脸上流泪,
做一个被历史彻底误解了的牺牲者,
韩非的热泪滴到了数十年后,
李斯被“具五刑”而腰斩于咸阳的那张痛苦的脸上。
我找不到儒和侠的尸骨,
翻出的只是庞涓与孙膑故事的翻版。
我在韩非的法术中穿行,人性本恶之术教训了我,
而李斯的尸首零乱,在历史的幻觉里我如此惊慌失措。
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国风.卫风.木瓜》
木瓜女子我温润的女子,
在古卫国我们有过一次不真实的艳遇。
其中,你要砍断我的手脚,
挖空我的胸膛,
在古卫国,这些技术早已失传。
我知道你的仁,
我也给你看过我的善。
但是,木瓜――
呱呱叫唤的蟾蜍,
它们好像在痛苦中磨损了青春,
我与你扑入溪流,
捕捉发情的蟾蜍,
其中,一只公的骑在一只母的背上,
那场景羞得你满脸绯红。
我向你解释,
那是古卫国的场景,
你尽可以想像成是一场虚无的革命――
情欲。这丑陋的动物,
它通红的舌头与嗓子,
我扳开了它的嘴巴,诅咒它。
我陪伴木瓜女子骑青牛,
山岗上你猛踹一块墓碑,
上面的青苔像蟾蜍吐出的爱液,
人世呀!这么不干净!
树林倒是干净,
古卫国也干净,
木瓜女子也干净,
蟾蜍却缩在青色墓碑下,
她吐出加深了的木瓜汁。
嗨嗨――你能不能醒醒?
能不能不求回报?
我交出怀里的美玉,
所以,我理所当然得到了你的木瓜。
嗨嗨――我醒了,
而你却执迷不悟,在古卫国,
你磨损掉青春的嫩芽与牛角。
回来吧,
我的木瓜女子,我是真心奉献,
而你却滞留在蟾蜍的体内。
磨损掉的喉咙,
抵不消你的叮嘱――
“喜不露口,情悲无系。”
绝望也是有限的,
世上哪有那么多绝望?
因为古卫国,盛产木瓜的国度早就烂了,
你闯进来就退不回去了,
古卫国,
它却退到木瓜灿烂的嗓子眼里了。
野合
孔子的母亲颜征在
大喊大叫。她望着鲁国天空上男人一样的鸟群
她还不满20岁
她必须大喊大叫,像鲁国昌平乡陬邑的野兽
她的阴道诞生圣人
她抓着一口井,这个孩子太丑陋了
她必须使劲生下一个国家
颜氏扳倒了一口井,她口渴得大喊大叫
生育之事在公元前552年
或551年
都是成功的
都是功德无量的事。叔梁纥把仁义交给第三房
孔子的母亲
有人考证,在野外被老奴隶主叔梁纥强奸
那一年我并不识字,住在红砖小学
“批林批孔”像一场游戏
其中的欢乐属于政治
痛苦也属于政治。我第一次卷入野合的历史
听见“孔老二”在教室外喊话
“我是被老虎衔进山洞的。”
我不相信主流话语之外的辩解
我不相信漫画上的人生于尼丘山野外
被老虎衔进山洞?脸蛋红润的女老师躲在菜园里
撒尿,开枪一样的声音冲击耳朵
我一路狂奔,“孔老二孔老二”
野合之人像小学校里的鬼,她吐出红舌头
我看见偷情的人上吊
墙上的孔子
脸上打叉的仁义道德,差点断送了一个国家
断送了我营养不良的童年。要到少年我才开始醒悟
原来文革是错的,孔子是对的
上吊自杀的人也是对的
脸蛋红润的女老师永远活在杉树下快活的欢叫里
偷情的快乐,陌生的道德一年年加深
荷尔蒙的推进速度改变了混乱的社会
我的不幸是成长于一个疯狂的年代
红卫兵细瘦的胳膊砸在孔子头上
他们疯狂如发情的公牛,女孩扎着裤腰带如愤怒的公牛
他们丧失了性别
但发育如期到来
变声期的美好填满了斗争的火药,一触即发
一卡车脸蛋红润的少女
与孔子一起枪杀在武斗的黄昏。回来就赤身裸体
在学校翠绿的菜园,孔子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从众尸中坐起来辩解:“我的母亲没有被我父亲强奸。
我不是圣人,我是教书的,我懂礼乐。”
但你就是圣人,所以你活过来了
你复活了一个国家
你3岁丧父,你的游戏就是摆弄祭器,惊呆了母亲
你17岁丧母,19岁成婚,20岁生了儿子
但你贫且贱
内心藏着好几个诸侯国,而不只是鲁国的小野兽
你与你内心的周公姬旦一起摆弄祭器
对西周典章制度的兴趣把你从乡校的德、行、艺中
区别出来,但你贫贱的身分无法获得九年国学的官职
一个早熟的男孩迷恋周礼
克己复礼
“吾从周。”一生中你会时常梦见周公
模仿周公的风度,在不骄不吝中做了大夫季氏的委吏
你躬身于仓库。会计当是适合圣人的
料量平也是,出纳钱粮公平准确,这些粮食与钱财都是别人的
我孔子不要,我要的是周公的风度
担任“乘田”一职后,你赶着牛群在山坡上唱歌
这些牛群也是别人的,你不要,你要它们繁殖生长
“吾少而贱,故多能鄙事。”――孔子的辛酸与自慰
正是孔子的慧智。坐在仓库边的孔子
与坐在牛圈边的孔子,是同一个孔子
像一个练习忍耐术的魔术师
孔子把小人儒变为君子儒
把君子儒变为圣人儒,他的表演你看不出游戏的成分了
因为他以牛群的心在贱上磨擦
以仓库的心在鄙事上沉默。他忍了又忍,终于在银杏树下开口了
我要收徒
我要设坛
我要你们叫我老师
我要你们送肉,要割成一条条细长的,挂在礼乐之上
我要鲁国的杏树开出好看的白花
哦弟子们
这是“仁”
这是温故知新,你们要一遍一遍地在杏树下行礼
春秋对应了儒家学派
孔子对应了三千弟子
世间万物在孔老师眼里无非是“仁”
是红砖小学集体的疯狂,40年过去了
我重访历史,看到的是破败的校园
“批林批孔”的字迹像四颗硕大的泪
挂在红砖小学墙上。为什么你消失了?
现在回来做什么?难道你还不如小学菜园里
胯下晃荡肮脏卵泡的公猪?它的淫荡贯穿历史
从不曾改变,它要把深入骨髓的耻辱坚持到底
孔老师!为了我的成长
你付出了很多,你付出了“仁”
付出了扑腾跪倒在操场的美景良辰
弟子们,教材巨变,人心跑得飞快
我的思想全靠你们一遍又一遍背诵
上吊自杀的女老师,她最后的遗言里有“仁”
有深入骨髓的耻辱
当然也有晃荡肮脏卵泡的千年不变的幻影
在红砖小学的教育史上
她的哭声,飘浮在翠绿的菜园上空
灵境胡同
每次我路过灵境胡同
我就要蹲在槐树下煮一锅晚云
我喜欢灵境胡同的老人
他们引导我的灵魂走进破落的院门
我总是自动脱下外衣,挂在树枝上
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这哪是我的家?我的家远在外省
但这并不坊碍我的灵魂在胡同里穿行
每次我路过灵境胡同
我就对着天空观察我的身后
我身后尾随的老人提着鸟笼
他的人生倒映在天上的晚云
不可怕,一切都是镜中的奇遇
一切都来自镜中的灵魂,来自灵境胡同
笼子里的灵魂与迈着小碎步的灵魂
都曾向我传递凶狠的目光
现在凶狠的目光如烛火扑闪扑闪
变得温柔而怜悯
我站在灵境胡同,绕开槐树
绕开煮沸的晚云,我急着推开一扇院门
一院子的晚云扑闪着,脸蛋粉嫩
一笼子的野兽原来是未曾面世的灵魂
杀猪佬之歌
杀猪佬半夜起床磨刀,背着沉重的木桶
从洞庭湖边走过。他也算半个武功高强的艺人
学鲁智深,怒气冲天
《水浒传》沾满猪血,湘北的肉香飘出好几里
像做了亏心事,30年脸上都露着凶光
杀一只与杀一千只又有何区别?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的善良深藏不露
恶却沾满了猪毛
湘北的肉香飘出好几里
生死轮回,你咽气的那一刻
杀猪刀搁在床边冒出热气,啊拿开!啊
没有不死的万物,你的叫声怒气冲天
然后慢慢就没有了喘气
李逵之歌
我喜欢李哥呲牙咧嘴,哇哇乱叫的样子
李哥,正义的事业让我儿子继承吧
我写诗他练武,首先杀了沧州城悲凉的月色
在风雪里提着酒壶奔跑
那个朝代的鸟纷纷从天上倒栽下来
哇哇乱叫的样子像是中了毒
黑脸膛的李哥遇到了白白净净的奸细
他们在月色下交头接耳
用你的板斧拍死他们,头就不要砍了
阴谋随处可见,你砍也砍不完
那是个盛产阴谋的朝代,连嫂子都不可信
国破家亡,诗篇多凄凉,烈酒多情
你走在汴梁,被奸细指责为草莽情种
其实你的仇恨皇帝身边的人都理解错了
你恨山河长满杂草,女人的乳汁养活不了祖国
所以你要造反,你要在风雪里提着酒壶奔跑
你的兄弟在野猪林里打盹,还有一个骑在老虎背上
贪官污吏都进了妓院,只有李哥呲牙咧嘴
长须在脸上烧得乌黑
屈原哭了
――给我的故乡
很多年我都是携妻带子从汨罗下火车,天色微暗
很多年我都是从黎明的汨罗江上过,江水泛着泡沫
每次我都看见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
我不敢低头,我一低头酸楚的泪就会掉下来
那几年我活得多苦啊,现在境况稍有好转
但内心还是不能忍受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
我一下火车,他就跟着我,要我告诉他《离骚》之外的事
我吱吱唔唔只是叹息,“我想念故乡的亲人
我想念在江边哭泣的你……”
除此,我不能抱怨人生多险恶
家国多灾难,我只能默默的从汨罗江上走过
像所有离家的游子,我红着脸在故乡的大地眺望
我看见死而复生的屈原
我看见饥饿的父亲代替屈原在故乡哭
他终于见到了漂泊的骨肉,儿啊一声哭
一声屈原的哭,一声父亲的哭
把我泛着白色泡沫的心脏猛地抓住
我在汨罗迎面碰到的那个长须老头,他就是饥饿的屈原
我衰老的父亲,泪水把脸都流淌白了
我的老家樟树镇
半夜我闻到樟树的香气从湖南方向飘来
我从大汗淋漓的梦中惊醒,眼里的泪在黑夜闪亮
夜宿的昆虫仿佛像我一样得了怀乡病,叫声小而持续
我梦见老父亲花白的头在风中晃来晃去
我梦见破旧的故乡在樟树的香气里晃来晃去
老父亲70多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春天我打电话他,他说樟树开花了
到秋天那些开花的樟树就死了,一棵又一棵充满了悲伤
樟树镇上的老人死的死,衰老的衰老,儿孙尽孝
植物飘香,各司其职。在异乡做梦的儿子如何尽孝?
如何安抚心怀恶意的老乡?樟树开花,人心慌乱
我一旦学会了与忘恩负义之人为友,故乡的少女月经就会失调
我一旦梦里全部铺满了樟树的芳香,故乡的少女又要出嫁远方
老父亲啊我如今一身樟树的香气,在夜里数心跳
在京城的马路边与一棵幼小的樟树拥抱又拥抱
在香山寻经学院
经学院在哪里?经学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我摸黑经过中关村,经过北大后边的水渠
我经过了西苑,高大的树木发出莎莎的响声
经过圆明园、颐和园,古老的园林里有人影晃动
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像风一样低泣
我要去经学院,但在香山下徘徊到天黑
与夜鸟的交流是一生的艳遇,她们的叫声打动我低泣的心
京密引水渠里我看见我模糊的倒影,倒影清凉、孤独于另一个世界
植物气息从我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是不是要死了?夜鸟,你说我死过了一次
我目瞪口呆,我不曾死过,但我找不到去经学院的路
香山我是来过,我是爱过恨过人世的那一片浮华烟云
慢慢地,我转动树干似的脖子,我看见夜鸟脱下羽毛
我看见香山在夜雾里飘动起来,像一群群神仙
慢慢地,我也像一棵树,在夜鸟的叫声里连头颅都湿淋淋的
我的身体在夜雾里也飘动起来,我看见香山的神仙哭成一片
湖南大雪,野兽尽孝
老妈妈的手机断电两天,我半夜惊醒
梦见30年前我在湖南追赶一只逃命的野兽
它跛足,长毛的嘴边呼出热气
它那时的年龄与我现在相仿,奔跑起来已经很吃力
昨夜我还听到少年野兽发出中年的喘气声
老妈妈病了,大雪封了湖南
我抓着电话发出少年时野兽一样的喘气
雪灾之年听老妈妈在湖南呻吟
跛足的野兽像异乡的游子,踩着冰
披着一身大雪撞开老屋的柴门,低头哭泣
泪水挂满了野兽瘦长的脸
湖南冰天雪地,野兽静坐于老妈妈的床头
替我尽孝,野兽啊我们是少年的敌人
到了中年我才知道故乡的野兽多么善良
父亲从教职退休后开始了迅速的衰老
那一年我们父子从山林带回迷途的野兽
围着火炉听雪落在屋顶上,野兽低头
像做错了事的少年侧卧在火炉旁
30年过去了,我在京城夜读史记
故乡的父母早早入睡,人老了睡得就早
野兽穿过50年不遇的大雪,在屋前的水塘边
舔了舔冒着热气的舌头,像我一样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哭叫
哭古籍
这两年我简直要被古籍掩埋了,
我半边身子在文津街的院子里压着,
伸都伸不直了,
我的腿像古树,一到下雪天就隐隐作痛。
我的脖子像北海公园一样与这座老宅子
连在一起了。好像我如果舍弃拍摄古籍
就会被司马光骂死。
其实,我最愿意在风雪天拍摄外景。
领着一群人抬着机器,
围着一美女主持人,身后的老宅子
与老宅子里的古籍就复活了。
但所有人都被冻哭了。
呜呜呜――是《史记》在哭,
是美女主持人在哭,
她哭她的台词被卡在监视器里了。
摄像师在哭,灯光师在哭,
制片主任在哭,他们哭出了声,
但遭到副馆长的制止――
“你们是拍摄组,还是戏班子?”
扮演馆员的男子穿长衫,
扮演历史的风雪在北海公园飞奔。
古籍馆一座风雪满院的老宅子,
枯树林中有乾隆御笔石碑,
红卫兵砸烂后又修补了的《文源阁记》。
这些遗物都很好,都有平静的脸面。
结冰了的北海公园也很平静,除了披头散发的枯柳。
但更加平静的是古籍,是古籍之上哭泣的脸
布满了我两年的阅读经。
故乡拷
洞庭湖是我的故乡
水草绞死了我中年的乡愁
扮演一个浪子多年
四面受敌时曾想投湖自尽
当有一天在国家图书馆
拍摄到王国维遗书真迹
我错把昆明湖认作洞庭湖
错了,一切都错了
我的北京,我的中年
梦中水草绞死了屈原
扮演一具行尸走肉
是我辈悲壮的职业
哪一天我回到故乡
我就投湖自尽
只有洞庭湖才能洗掉我半生的耻辱
蝴蝶
撞死在我车挡风玻璃上的蝴蝶,
与撞死在我家大门上的蝴蝶,
不是同一只蝴蝶。一只是花蝴蝶
另一只是黑蝴蝶。
但是有蝴蝶的早晨,
与没有蝴蝶的夜晚,
都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摸到的是同一片霞光,
同一片涂满彩色花纹的翅膀。
一千只蝴蝶与一只蝴蝶,
同样激起了我对美的比较,
但前者比美更多,夹杂着真与善,
而后者煽动起我对美的仇恨,
夹杂着恶与丑。
我不算是蝴蝶的家属,
而你只算是蝴蝶的追随者,
十二党人的妻子穿大红袍,
出现了一张蝴蝶的长脸,
必定会出现一张花里胡哨的圆脸,
哪里有蝴蝶,哪里就有蝴蝶的尖叫。
我撞死的蝴蝶,
与江浙的梁山泊与祝英台,
从同一个鬼魂里脱胎,
却到我的梦境里来换骨。
我白日梦见的庄周,
与夜晚梦见的先生是同一位老先生。
只是我穿粗布衣,
蝴蝶穿绸缎,彩色的眼睛近视得厉害。
蝴蝶呀带我去见周公,
周公呀我哪敢撞死你?
我只敢撞死那只虚无的蝴蝶,
我只敢撞死花里胡哨的黄梁一梦。
桃子
清晨,母亲早早起床梳洗苍老的面容
镜中她教导我生活的真谛
我坐在桌前翻看昨夜梦中的手迹
零乱而像仙人,幼稚而不无道理
今天的早饭母亲给我端来的是一只鲜桃子
我看见鲜桃上滴着清水,母亲苍老的手滴着水
擦擦眼睛,我大咬了一口桃子
鲜嫩如水的桃子如某一年在西山斋堂吃过的桃子
母亲惊喜的表情来自于我的成长
终于长大成人了,终于没有了人世的烦恼
咬得只留下一颗坚硬的核,包裹着鲜红的果肉
我舍不得吃干净,人间世事有好多都不想舍弃
母亲走后,我还会用鲜桃当早饭充饥
我还会对着镜子想念短暂的母子相聚的今天
西山鸾鹤
在西山时,我最爱的是一条古道
自林间蜿蜒而出,上面无人踩过
至少一场春雨过后无人踩过
友人在斋堂煮茶
我在竹林里听鸟鸣
我听见的是西山鸾鹤恩爱的叫声
我听见的是两颗世俗生活之外的
清心寡欲的心
友人呀你太有福了
茅屋里的诗书与野果让你多么富有
竹林里恩爱的鸾鹤更是你值得信赖的朋友
每到下半夜,明月就会照临你的茅屋
你就会起来看我熟睡的模样
你就会轻轻念叨:告别世俗吧我的鸾鹤
周瑟瑟,当代诗人,小说家。现居北京,研习书画。著有诗集《17年——周瑟瑟诗选》《松树下:周瑟瑟编年诗选》《元诗歌》《硬骨头》等9部;长篇小说《暧昧大街》《原汁原味》《苹果》《中关村的乌鸦》等6部,以及三十集战争电视连续剧《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500多万字。曾获2014年度“国际最佳诗人”、2015年“中国杰出诗人”等。百集人文纪录片《馆藏故事》总导演。曾任中关村IT企业高管、央视某栏目总监。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卡丘》杂志主编。提出元诗+元艺术,主张重建诗歌启蒙精神。
诗观
我提出要重建诗歌现代性启蒙精神,这种启蒙具体指向了诗歌的精神源头与诗歌写作的元语言、元体验。重建中国诗歌的启蒙精神是一种新的文学方法论、诗歌乌托邦与现代性难题的梳理与总结。自晚清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启蒙上做出的努力对于当代中国依然有其伟大的意义,具体到个人的精神路径:把对我们自身的反思变成重建当代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从晚清到“五四”,再到当下,中国知识分子在现代性面前徘徊,一边是害怕,一边是向往,害怕传统成为现代性中国的绊脚石,同时又向往西方文明的理想模式,正是因为既向往又害怕,导致我们常常陷入困境。困境即诗歌的命运,所以启蒙,尤其是自我启蒙,是我们走向现代性的惟一途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