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白现代诗歌四十首
1、瓷瓶
你说唯有经历火
才能捧出心底那汪水
我假装没听懂
我假装站在雨里
雨水注满了我
一片叶子是我眼睛
一朵枯萎的花
是我的表情
我假装不会说胡话
假装不会碎裂
假装不会飞
假装我一直就在雨里
从没有经历过火
2、核桃
我喜欢吃核桃
经常会将三四颗核桃
包在一块手帕里
用小榔头轻轻敲击
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误
也弄碎过许多东西
像这样小心翼翼
又准确无误地弄碎一颗核桃
应该不算其中之一
3、迷路
突然有一天，你就迷路了
在你生活的城市，在你经常
去到的街巷。你转了三圈
还是没找到你想找的那个地方
但是天气那么的好
天空是那么蓝
阳光把一处草坪照得闪闪发亮
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也闪闪发亮
你把那个不会迷路的自己
丢在了十分钟之后
你停下车，让阳光静止不动似的
洒在自己身上
4、落叶
早晨，我又到昨天诗里写的
那条小径散步
看到两旁的草坪上
新添了许多刚落下的叶子
它们彼此触碰，彼此覆盖
有的紧紧贴在一起
像用力相握的手掌
有的，风一吹，也就轻轻
散开了
5、脚步
在经过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时
那悬挂在枝头的果子和飘飞的树叶
使我想起儿时一个小小心愿：
我希望母亲能停下脚步
把包也放在一旁
伸手，为我摘一颗果子
但母亲从没停下过脚步
也不肯将包放在一旁
对于那结在树上的果子
她总是看一眼，又匆匆走过
就像我现在这样
6、原谅
午后，和同事沿着学校操场散步
她说起刚去世的父亲，说起
葬礼操办中诸多不顺的事
又难过又生气
我轻声劝解她，其实
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我边听她倾诉，边注意到脚下
枯黄的草坪上落下许多枫树叶子
在午后的阳光下
它们温顺而又安静
像尚未走远，并默默倾听
早已原谅了世间一切的
她的父亲
7、扣子松了
扣子松了
在春天
她身体的花朵
反而
有点枯萎了
她把文胸拿在手上
看了又看
舍不得扔掉
想来想去
觉得
不是自己
让它松的
8、桃花叮嘱我的事
一朵桃花不愿开在无人的山谷
也不愿开在路边
思忖再三，她来到这行诗里
忧心忡忡地叮嘱我
不要使用“春天”——
这极易流逝的字眼
9、山中独坐
有那么一瞬
你突然双目放空，陷入
恍惚
没有人逼你。
没有人为你铺盖而来
又席卷而去。
没有人为你跨马、挽弓，回首
一箭射穿西坠的日头。
没有人在幽谷，燃烧堆叶
待你。
没有人借深重的夜色
祭明月以缭绕不散的笛音。
没有人在该饮酒的时候饮酒
该落泪的时候
落泪。
没有人将一树蝉声
染碧
递到你眼中。
没有人。
你只是恍惚了一下而已
在那样的一瞬
10、城市的雨
城市的雨
无非就是这样
伤感起来
就替高楼切割过的天空
哭一场
替马路上
红灯堵住的车辆
哭一场
替路边光着胳膊
面无表情的乞丐
哭一场
城市的雨就是这样
常没来由的
关上窗户就哭
惹得我们现在
谁也不去管她了
11、我思故我在
有一天，我从家里跑出来
没有带包、带伞
走在一条与平时不同的路上
路两旁，没有熟悉的面包店、商场、人群
走着走着，我觉得舌头上的词语滞重
便丢掉了它们
渐渐的，我又发现，行走也是一种负担
甚至一路的风景也是赘述
我便坐下、躺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闭上眼，又睁开
看见有无数个我，路过我
其中，有手捧书卷少女的我
有摇晃着酒杯出神的我
她们有些吃惊的看着我，目不转睛
仿佛，我是她们的终点
而我，则凭着上述记忆
又回到了家里
12、我喜欢迟缓的事物
我喜欢夕阳中的一对老人
衣着朴素、整洁,手挽手地坐在公园长凳上
他俩或许是一对金婚夫妇，或许是
前世宿敌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此刻他们平静地望向湖面
俄倾，一位老人从布包里取出几粒药丸
颤巍巍地递给另一位
而另一位不知是出神还是什么原因
过了半天才伸手来接
递药的老人一点也不着恼
眼睛里含着平和的光，好像在等
一个孩子慢慢长大
13、望江
我每日读书写字
打磨石头和木头
天气晴好就开窗
将洗净的衣物晾出去
给花浇水，近茶远酒
将自己供养得如菩萨一般
但别使我登上江楼
别让我望见斜晖脉脉
别让我望见芦花深处
孤舟……
你知道我泥塑土胚
一近江水
便会化的
14、新叶
新叶蜷缩在树桠上醒来
她完全不知道这株树
这处桠叉
在上一季
跌碎过多少落叶
下一季
又有多少新的
冒出来
我并没告诉她这些
从树下经过
我只是静静看她
一片一片
伸开手掌
索要春天
15、归
走在乡间土路
四处杂树被白雾笼罩着
瓦屋影绰如梦
羊只低头默默吃草，偶或
野叟一般陷入覃思
风翻草叶
村犬遥吠
河流倒影诚实
除却鬓已星星也
一切皆恍如
离家之日
16、柳清莲
我的手机里存着柳清莲的号码
事实上，我很久没打过
很久很久了
但我也从未想过要删去
从未想过
不为别的
就为这个名字
好美
17、花吃了那女孩
花吃了那女孩
先吃掉唇——
然后眼睛、眉毛、头发
苹果的脸和
白瓷的皮肤——
花吐出女孩的核：
一颗红色的焰心
花把它藏在土里
花睡在土上
女孩睡在土下
春天到了
女孩用雨的声音唱起歌
花听着听着
哭了
眼泪打湿了焰心
花握紧风的帕子
虚构地
擦着
18、一切
手是我的，所以温柔也是我的
包括我无法拥有的
脚是我的，所以路也是我的
包括错过的
舌头是我的，所以词语也是我的
包括伤害和被伤害的
眼睛是我的，所以世界也是我的
包括，我不愿面对的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
而我，也是它的，包括幸福的、痛苦的
以及被时间撕碎的
19、早上醒来听到鞭炮声
睡梦中连贯的响声隐隐而至
像有人拍打旧年衣物
辽远、迟钝……传与耳窝温热之皱褶处
飞尘掸落一地
双臂交叠放在胸口
我还有一个完整的肉身
想象着它爆竹一样在半空中碎裂，寂灭
两眼不禁流下泪来
20、樱树
我曾仔细地
观察过一株樱树
她的枝、叶
花朵触碰的天空
周遭的蝴蝶
风，从她绽放的第一瓣
一直吹到
最后一瓣
我请求一株樱树
在四月
给予最明媚的印象
我告诉一株樱树
那时，会有很多
像我这样的雨滴
带着熔化的双翅
赶去看她
他们心怀流水
遇见美丽的事物
会心动，难以自持
悲伤，不能自已
21、雨色
在钟爱的四月和五月
傍晚时分，我常空着双手
到长着红花醡浆草和水杜鹃的湖边散步
每当这个时候，我发现时间的性情
沉缓得令人欢喜——
夕阳的吊坠，从天空绯红的脖颈滑落
风的羽毛，有一阵没一阵地
在两只鸟的歌弦上摩挲
树丛下，大颗大颗的黑棕色松果
无人来拾
没来由地，我突然想起
多年前的一场雨
在一路疾驰省略了很多风景的大巴上
我曾爱过你
22、红日
下班，走出办公楼
一轮红日赫然出现眼前
想起顾城的那句诗:
太阳是甜的
恨不能将手
伸过马路、车流、楼宇……
把那太阳拽下来
咬一口
看看这支配万物
支配时间
支配世界
支配我所思所想的东西
到底是甜的还是苦的
是不是
和流动在我身体里的
血液的味道
一样的
23、鹭，兼致阿樱
学习豢养一只鹭
是从秋天开始
从鬓间悄然长出
一根白发，雨
不再又密又急开始
从衣衫被打湿
也不再懊恼开始
你知道，除了那个
独立于水湄的背影
我已没有特别怀想之人
现在，我正学习
豢养一只鹭，一次次
练习一种从前
无法理解的姿势：
眼含热泪，挥手
目送——
24、感觉有个女人在爱我
感觉有个女人在爱我
开始，她用春天的花朵爱我
用天使的嘴唇爱我
后来，她用渐渐躲进云梦深处的玄月爱我
用夹在书中的枫叶爱我
悲伤地爱我
忧郁地爱我
——在我房间的镜中
25、你的微笑
你的微笑，等同于
我去年春天写过的一首诗
这样形容，有些潦草
如果细细的描述，其实
你的微笑，是我那首诗里
写过的一条小径
清风或细雨时，我无意经过
它就为我铺上
好看的花瓣和叶子
26、对缪斯的诉求
我要你转身——
侧影的部分
我要你闭起眼睛——
沉默的部分
我要你遮蔽于日常——
又隐现在梦中的部分
我要你多出——
我要的部分
我要你的吻，在夜里——
就像笔尖轻触柔软的纸页
又以墨水，细细濡湿
那般
27、阿拉伯婆婆纳
阿拉伯婆婆纳
长在我八九岁的记忆里
在太祖婆的坟边，每年春天
我去看它一次
不知道它的名字，就像不知道太祖婆的名字
其实，《植物》里这样记载:
阿拉伯婆婆纳，路生杂草，可入药……
可怜的太祖婆，每年春天
我才会去给她当一回
药引子
28、红灯
为什么在路口
等红灯的一瞬
我会想起你
如果不是红灯
强迫我停住脚步
我会不会想起你
想起曾经牵手
走过的路口
想起一起
等过的红灯
想起许多
红灯亮过之后
也无法
想完的事情
29、勇敢
从睡梦中果断
一跃而起的人
是勇敢的
突然停下脚步
低头往回走的人
是勇敢的
因为窗外一道闪电
而双肩微颤的人
也是勇敢的
不知何时起
我越来越觉得，顺从内心
并且一刻也不犹豫的人
都是勇敢的
30、骑士
一朵花里
藏着一个骑士
在墙壁上
偷懒的画师
喝醉了
所以骑士还没有马
也没有盔甲
甚至，没有面庞
但骑士不在乎这些
他生来就是为着
避开
愚蠢的眼睛
他藏在花里面
寻机
在某个时刻
某个时刻
从墙壁一跃而下
与我相见
31、右手特别冷
握笔的右手
点击鼠标的右手
特别冷
写出你名字的右手
特别冷
在你名字后面
写上“亲爱的”
写好后
又慢慢擦掉
最后只留下
大片大片空白
的右手
特别冷
32、堵
车载音响里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在唱：
十八岁，哦
永远的十八岁……
接着
是红灯
接着，黄灯跳了几下
像是一个轮回
绿灯闪起
刹车松掉的瞬间
不知为何
竟然有那么一点无辜
和彷徨
竟然想作穷途之哭
用力踩下油门
奇迹般地，竟然又能
从一片拥堵的回忆中，缓缓
驶出去
33、空
山径 寂岑
择危亭小坐
得泉音
如古寺梵唄
投目，细寻
不在虬枝断柯下
不在
青石罅隙
枯黄之草丛
亦不在
啾唧鸟鸣的间歇中
不在
不在
……
只在怅然
怅然而又恍惚的
一小截
空里
33、草微绿，天微蓝
雨后
城市就有了新样子
我喜欢在这个时候
推开窗户
放心大胆地
啃吃地上微微发绿的草
吃饱后之后
再抬头，将微微发蓝的天
深深吸进肺里
——就像上帝放牧的
那只羔羊一样
34、睫毛
我数了数你的睫毛
用回忆投映在我眼中的镜子
它们一根不多
一根不少
正好等于
离别时
秋雾打湿的芦苇
正好等于
次年又次年
春风吹绿的杨柳
正好等于
我想写给你
而未落在纸上的
一行行字迹
现在，我放心了
就算时间之马
送我去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它们都会
为我
更行更远还生
35、甜酒
你不喜欢甜酒的味道
不喜欢那种
我喜欢的味道
于是
我一个人喝
甜酒使我们
产生分歧
如果没有甜酒
我们不会意识到
这种分歧竟然
藏在酒里
我们会以为
它一定藏在
其它难以发现的
地方
而不会
这么轻易地
出现
36、滋味
那一年
太阳是甜的
雨是甜的
风是甜的
争吵是甜的
宿舍逼仄空气是甜的
散乱的书本上
蓝黑色墨水印是甜的
夜半操场的蟋蟀歌声
也是甜的
也许那一年太甜了
其后很多年
我养成了
喝白开水的习惯
由此了解到
一生中孤独、失意之苦
与前半生的甜
勾兑、冲抵之后的
大概滋味
37、舍不得
鸟鸣，好听得让我
舍不得听
花朵，好看得让我
舍不得看
糖果，好吃得让我
舍不得吃
舍不得
舍不得它们
意味着我
舍不得一种
遗憾的
人生
38、锈
她竟然，抽抽搭搭的
哭了一晚
在记忆阀门松动以后
我三十九岁的体内
为了止住她莫名的悲伤
一下子冒出数不清锅碗瓢盆抹布拖把
但她真的崩溃了
——似乎，我的明天
也将淹没在她里面
这很可怕
几乎是下意识的
我感觉，身体又长出许多只手
其中的一只，还因为
长时间的拧住她
而不知何时
锈死了
39、黑人
他在等一个红灯
在很自然的状态下
双手插在三叶草上装兜里
牛仔裤、匡威板鞋
只有卷发，微微有些愤怒的意思
不一会儿，他过到马路那边不见了
“非洲”这个词，在我脑中闪了一下
很快也不见了
40、空枝
我看见落尽繁叶的古木将枝条努力地伸向天空
我猜想，它是为了可以离春天
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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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3-22 2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