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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语言生根,成为大地的诗性救赎 ——《大地语言》(下)序
梁 平 杨 青 马科在几乎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他《大地语言》的下部。从脉络的清晰上看,诗人是企图在生命返回故乡的精神苦旅中种植自己的语言,让语言蔓延、生根、成为救赎。马科的这个故乡就是我们的大地。 由于这个原因,在阅读马科这个作品时,眼前总是出现《荷马史诗》里那个漂泊了二十余载重返伊萨卡岛奥德修斯,他以年迈的乞丐形象踏上故乡的土地,然而很快,他亲自喂养的狗阿耳戈斯认出了他;他腿上野猪的獠牙伤疤让老保姆认出了他;橄榄树根婚床的秘密让妻子认出了他;他列举出很多种果树让父亲认出了他。 我们在《大地语言》里,把马科看作是执意返乡的奥德修斯就不为奇怪了。只是,奥德修斯凭借动物、伤疤、婚床、果树这些根性事物确保了他真正的返回到“故乡”,回到了精神和生存的本源,而马科返回的大地,只有“肃穆如虛无般永恒的墓碑”,因此,这是更为悲壮的返回。 里尔克曾在给友人的书简中写到:“在我们先辈的眼中,一幢‘房子’,一口‘井’,一座他们所熟悉的尖塔,甚至他们连自己的衣服、他们的长袍都依然带着无穷的意味,都显得无限亲切——几乎一切事物都蕴涵着、丰富着他们的人性,而他们正是从它们身上发现了自己的人性。”在《大地语言》中,这一切让人的生命和存在丰盈、充实的体验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与火相触/水与水相残/枯萎的力杀伐天宇/喑哑的吟诵者终于醒来/但不歌唱 只是离魂时咯咯的太息” (《仰天长歌:还給我属于我的命名》) 。孤独、失落、恐惧、忧伤、迷茫这些与人的真实存在密切相关的重要主题,犹如一根执拗的线索,贯穿在《大地语言》的写作中。诗集中虽然有“昆仑”“盘古”“夸父”“ 女娲”“黄河”“长城”等历史文化物象的密集聚合,但诗人说出的不是对它们的敬仰和顶礼,而是对整个文化背景已经被“失忆”和被“放逐”的悲哀。这些在中国传统诗歌中具有终极启示意义的物象,不再具有拯救或者匡正的意义,也不再是产生幸福的本源所在地。如果一定要赋予这些物象以意义,那么,它们启示的是一种绝望和无家可归的焦灼,指认了现代人无根的生存现实。 我的王,假如没有记忆之火 我看不清流沙的脉络 怎么言说 假如没有渴的飞羽 我凭什么抵达你 ——《天残:失忆的游魂》 事实上,我们正在亲历的时代就是一个“匮乏的时代”(海德格尔),因为原本由“天、地、人、神”四者构成的世界中,众神已经退场,而芸芸众生几乎认识不到他们本身的必死性,也无力赴死。在这样的时代,痛苦、死亡与爱的本质被遮蔽,世界滑入了漫长并到处蔓延的“暗夜”,谁敢于进入“暗夜”的深渊,身历其幽暗,身受其熬煎?海德格尔找到了诗人,认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更敢于冒险者”,他们“体验着病态的、不美妙的事物,因而他们才投身于下界深渊,执著于神圣之物的踪迹。”从这个意义上讲,马科就是这样的“冒险者”,只是,他投身的深渊似乎只有“黑夜的狂欢”,“我扒开过无数道生之缝隙/但我看到深渊处只写两字:残忍” (《日子:虚拟的恐惧》)。在这里,人们脱离了对大地的依恋,也脱离了种族和传统的精神滋养,所有的人都像无根浮萍。比奥德修斯的处境更为可怕的是, 这里“没有融入归途的希望” (屋:谁在敲门),呈现出来的只有无数幻象、欲望和疯狂。 还有拯救吗?在长诗《大地语言》中马科没有给出答案,他说:
过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缠绕着 朝着相反的方向,螺旋式的拉伸 把我推向没有准备 不情愿的未来 ——秘仪:此刻大地肃穆如虛无般永恒的墓碑 其实是不需要答案的。大地之上,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生命所包含的精神都有它的归途。重要的是,我们对每一种归途的理解。在短诗《我纪念2011的海子》中,马科写道: 荣耀地死去 还是在蒙羞的时代延续诗性的光辉 这不再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临行前 也是最后一次回来: 宽恕吧,宽恕一切可以宽宥的罪衍 “宽恕”或许正是马科的理解或者所认同的救赎之路。我们知道,1991年11月1日,一位名叫卢刚的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开枪射杀了副校长安·柯莱瑞,然而,在安·柯来瑞葬礼这天,她的兄弟们却以极大的爱心宣读了致卢刚家人的一封书信:“安最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的是要分担你们的悲伤,也盼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 在《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一书中,前开普敦大主教,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图图大主教公布了一位白人警察的太太的信,这位太太诉说了她丈夫在执行屠杀黑人的任务后所经受的心理折磨,以及自己目睹丈夫痛苦的难受心情。因此,图图说,人们应该对犯罪者怀有同情。不管犯罪者如何令人憎恨,但作为上帝的孩子,相信他们有认罪和改变自己的能力。 兰波“生活在别处”被我们不厌其烦地引用。也许,中国文学已经认同我们精神的救赎之路 “在别处”,在“麦地”(海子),在“白鹿原”(陈忠实),在“ 枫杨树”(苏童),在“马桥镇”(韩少功),在那些实在或者虚构大地,自然的草、花、树木、泥土的气息、奔跑的生灵等,构成了没有被现代文明异化的“原来”,跃动民间精灵的狂欢。很长时间了,似乎只有自由自在的民间世界,原始纯净的大自然,才是人类灵魂的栖息地。而《大地语言》带给我们的突兀与惊讶,正是找不到这样的栖息地,只有“虚无”甚至“死亡”,诗人坚信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使我们回去,那个“原来”也不是原来的“原来”了。正是在这里,诗人马科显示了自己对当下文学主流的超越。《大地语言》呈现的精神的救赎之路不“在别处”,而在每个人的内心。诚如一幅关于天堂与地狱的著名漫画,天堂和地狱的景象是一样的,都是一群人各持一把长勺围坐在美味食物前,只是地狱的人努力自己喂养自己,而天堂的人彼此喂养。神离去了,人还在,人性本身正是救赎之路。而人性最大的考验正是 “宽恕”的尺度。马科的尺度是:“是的,我们甚至愿意原谅希特勒 ——他只是疯狂了的一个人”,而无根时代的救赎之路在于 “让我们重新忆起人的伟大意义:/我们在此 我们相爱着在此”。(《家园:时刻写着生离死别的惊心动魄》)。马科的《大地语言》是可以掷地有声、让人惊心动魄的,假如这些语言能够在大地、在我们内心生了根,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是为序。
2011年11月1日凌晨 于成都没名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