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20期)
2016年2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6年第3期
王征珂评荐:方文竹《月牙湾》(节选)
方文竹评荐:育 邦《特隆世界诗选·城邦》
木 叶评荐:江 汀《家乡》
阳 村评荐:吾同树《鼠疫》
杨四平评荐:帅忠平《路过》
张无为评荐:香雪婉儿《这一世,故乡》
周瑟瑟评荐:蒋一谈《截句》
宫白云评荐:王霆章《黑暗中的事物》
赵目珍评荐:唐 果《精准之人》
盛 敏评荐:人 邻《牧谿的“六个柿子“》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诗人,诗评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报刊,曾在《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飞天》《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十篇。现居湖北十堰市。
七度空间
——《月牙湾》节选
■方文竹
有人说他心怀鬼胎。一个人生出一万个魔鬼,可是连四分之一魔鬼他也对付不了。
有人说他城府很深。伤心和内伤,让他的城墙已经溃烂。
有人说他鸡蛋里挑骨头。那样的骨头才是一个时代英雄的铁证呢。
有人提醒他天外有天。的确,他胸怀世界,经常半夜里梦语:“在云里行走……”
有人讥他像西西弗斯搬石头上山。他坦笑:“我庆幸还拥有这样的一座高山。”
他穿着春风的滑鞋,穿行于月牙湾的夹缝间,拱翻着陈旧的土块……
停泊在宛溪河岸的一只乌篷船
他的年岁比我长,装了一肚子的故事,满腹经纶。
他比我的梦多,像河水一样水洋洋洒洒,无边无际。
他比我肤黑,皮厚,耐力强,一跃千里,有家不归。
他比我志向远大,漂泊无依,还想统兵三千。
此刻,他在别人的眼里:孤独,宁静,隐忍。
我却替他担心:在人间与河水之间,优柔寡断,徘徊又徘徊……
王征珂:挖尽文体的表达潜能——方文竹散文诗概论
从《东方智慧》、《城市空白》、《纪实体散文诗》到《月牙湾》等大型系列作品的先后推出,方文竹的数十年散文诗写作不仅手法丰饶,气场强大,思力厚重,寓意深刻,为中国当代散文诗写作树立了一连串弥足珍贵的艺术和思想高峰;而且在当代散文诗作者中罕见式地表现出自己鲜明的写作路段和路向,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写作堪称一幅当代散文诗的地形图或“范本”。方文竹的“个案”样版即当代散文诗的微缩。
一个时代杰出的写作者,属于写作群体中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其艺术追求和品位一定是超前的,且带有先知式的神秘气息,旁人无法理解或一时无法理解(包括那些“优秀人物”也是无法理解的),主流文化往往对其抛冷眼泼冷水,甚至还有个别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排斥。方文竹就是这样的一位散文诗写作者,其作品在一些懂行特别在诗人群体中已经受到极高的褒扬,但总体上接受面不大。这也难怪,方文竹一贯秉持“独立写作”的原则,坚守“难度写作”的态度,践行“先锋到死”的追求,在数十年的写作实践中,不投机取巧,不媚雅媚俗,不凌空虚蹈,不拿腔作调,而与“广场写作”和流行的“大路货写作”势不两立。这种对独立精神和高贵品质的长期的坚定抱持,使方文竹的散文诗佳作迭出,和那些写作立场左右摇摆者的寻常作品、大量流行的平庸作品,自然而然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分明显示了各自作品质量的优劣、高下和深浅。
总体上说,方文竹的散文诗作品灵巧多变而又体现出一种整体性,取材包罗万象,架构收放自若,场景起伏跌宕,妙悟奇语珠串,情感波澜四起,蕴涵阔远深厚。他更善于在实写和曲写、外在和内在、感情和理智、洞察和反思、“形而下”和“形而上”、“贴近人世”和“瞩望云空”、具体事态和奥妙感觉、细部描写和本质呈现、尘世时空和精神疆域的交替调遣与自由流转之中,挖尽散文诗这一新兴文体的表达潜能,是一位极可贵的实现“散文诗文体自觉意识”(杨昌文语)的写作者。他丰富了当代散文诗的写作方法,并有着不少属于自己的“独门秘技”,特别是他的写作具有一种强悍的“兼容”能力:诗歌元素、散文笔法、纪实片段,兼而有之;小说因子、哲学色彩、戏剧意味,多管齐下。还有书画视觉艺术、新闻职业敏感、闭门深广阅读、具有较深学术功底,还有……。众所周知:方文竹亦诗歌,亦散文,亦小说,亦新闻,亦文学理论,亦哲学研究及相关众多人文学科,方文竹堪称当代优秀诗人中的“多面手”,在多个写作领域果实累累。因而,方文竹在散文诗写作中自然会“路边的野花处处采”,多方营养,为己所用。
需要提醒的是,方文竹并非“技术型”写作者,而是思与境偕、才胆识力并进的开路先锋。此乃方文竹散文诗的历史维度,即“有内容的写作”。如《东方智慧》系列对传统文化的灵智开采,《城市空白》系列对当代社会进程的敏锐观察,《纪实体散文诗》系列将现实化为修辞的有效推进,到了《月牙湾》则以小取径、大出口,初现散文诗写作的综合整体气象,展现出千姿百态的现实境况、错综复杂的社会人生、百感交集的心灵世界,散发着感人心魄的悲天悯人情怀,弥漫着发人深省的思想精神力量。我相信,方文竹散文诗的内在价值会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认识和重视。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特隆世界诗选·城邦
■育 邦
我睡下
内心的沉淀物就开始发挥作用
通过梦境制造我的城邦
我是作作索索的小职员
我是为自己征战的王
成为想象的公民
对虚幻的城邦保持忠诚
在空间和时间交换之中
我的淹留成为对自身存在的嘲讽
在阳光下、月光下
总有一座地狱
作为轮回的纪念碑
矗立在我们记忆的深处
……阻止我醒来
睁开双眼,我不知道身在何处
现实的城邦正伸展它的趾爪
省略了不可探知的
不是移植术,不是虚构的象征
甚至不是梦的褶皱
从这儿开始或那儿开始
我只热爱夕阳西下
热爱时间尽头的阡陌
——黄昏保留着溃败的优雅
峰者原注:
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和卡萨雷斯在20世纪中期通过秘密文献发现了特隆世界,并撰写了《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通过深入研究,我发现特隆世界也存在一些诗歌,姑且抄录之,时为2010年8月至12月。
方文竹评荐:育邦的“诗歌版本学”
育邦的《特隆世界诗选》是一组以独特的诗歌资源和表述方式而取胜的奇妙之作,《城邦》即其中一首。在摹仿和创造之间相互缠绕、转换与替代,在障眼法、烟幕弹中隐身、换身与转身,不是以假乱真也非以真乱假而是以假证真,或说,真与假在作品中就是一回事。诗末注煞有介事地言明一个20世纪中期的一个文本事件,诗者本信以为真,可是“时为2010年8月至12月”却透露了玄机,原来这是育邦的一个玩笑或花招,好大的胆子!他竟敢与极度诡异、对杜撰子虚乌有的故事抱有巨大热情的博尔赫斯平等结友、比肩虚构,其挑战性和冒险性不言而喻。通过戏仿与幻想、达到后现代与现代的合谋,诗人育邦创造了自己的“诗歌版本学”。
仿作之“仿”本身即诗,诗人育邦通过伪作的仿文本,无异于在现有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一层,达到多种声音并置,从而表达了他的诗歌态度、诗歌观念或写作观念甚至是有关世界或创造的态度和观念。
在育邦的《特隆世界诗选》系列中我为何仅选这首《城邦》?因为它正是是真实与虚构的典型表述,唯有梦才会创造出一切并最易与现实发生变构的关系(虽然“现实的城邦正伸展它的趾爪”),因而诗中叙述人角色的设置本身总是带有混淆与自否定性质,结尾“黄昏保留着溃败的优雅”证实了育邦在此诗中一贯保持的舒缓、从容,现实与梦幻分分合合,一切由诗与美所指引,博尔赫斯式的狡黠与一眼就看穿的睿智就在于此。
木叶评荐
木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家乡
■江 汀
我依赖于自己的家乡,
那已从身上脱落的东西。
那些老年作家,他们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
但傍晚呈现绿色。
他们的智慧在下沉,像糖落入水中,
我们一同踩在柔软的底部。
仿佛我们被玻璃器皿包围。
村庄吐露几缕炊烟,虚弱地抵达顶部。
就这样回馈对等的经验。
将有一个人,如赴约一般到来,
提着童年的灯笼,在田野的雾气里
捕捉敏锐的死亡。
木叶:敏锐之诗
这是一首器宇轩昂的思之诗。诗歌给出了提示性标题:《家乡》。一般而言,“家乡”留给人们的感受往往很复杂,它既明确、又飘渺,有时候也空空落落,甚至会被或有意或无意地“遗忘”,尤其是对于远方的游子而言。但这首诗不,诗人指认“家乡”是“柔软的底部”,他要“捕捉敏锐的死亡”。
单独地看这首诗中的诗句,它们读起来似乎很简单,指向清晰,但上下文连接起来读,却又有巨大的“模糊”。以第一段为例,“我依赖于自己的家乡”,陈述得很直白,接下来“那已从身上脱落的东西”,瞬间就把诗人“依赖”的“家乡”推远了。到了第三句,“那些老年作家,他们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必要的“含混”开始召唤读者——表面上好像排空而来,但通过前面两行的扭结,整体上产生出的是时间与空间的势差——诗人的“思”于是在其中闪烁、呈现。
在诗歌无形张力的笼罩之下,后面的诗句因此更加迷人:“但傍晚呈现绿色”、“仿佛我们被玻璃器皿包围”,直至“提着童年的灯笼,在田野的雾气里/捕捉敏锐的死亡”。蕴含在这首诗当中的诗性因素,青葱而又内敛,富有生长力。
诗行坚定而稳固,叙述节制、开阔,恰到好处又戛然而止,调和出这首诗整体上不可拆分的“象征”,形成属于诗人个体经验上敏锐的“隐喻”。至于“隐喻”了什么,诗人沉静地把这一重任留给了读者。
阳村评荐
阳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鼠疫
■吾同树
一只小老鼠,在墙角竖起它灰色的耳朵
这是一只城里的老鼠还是乡下的?
我站在它的面前。它已无路可走
它的鼻子在颤抖,而后这种细微的恐惧
蔓延到了尾巴
它眼睛里贫寒的水,似乎泛起了波澜
一漾一漾地,把那种细微的恐惧
传染给了我
我们都是弱小的,在都市的角落
寻找一点面包屑,幻想一盏街灯可以取暖
阳村:可进入新诗史的一首佳作
《鼠疫》是已故诗人吾同树最好的一首作品,同样让我非常喜爱的还有他的《长布村》。《鼠疫》以直白的语言,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地把一个兼具现实性和历史感的主题表现出来。这种表现是诗性的、形象化的,也是深刻的。
《鼠疫》留给读者的思考空间是开阔的,从诗中直观给出的弱者、强者思辨,延伸到生活、社会、体制的各个层面。它留给读者的思考时长是久远的,既追溯过去,又关照当今,更审视未来,其要拷问的,是几千年一贯制的民族惰性,是我们在这种惰性中个体性的、整体性的生存状态和背景。
我毫不讳言我的观点,之所以首次推荐已故作者的诗,是因为我以为它是中国新诗史上最好的作品之一——如果新诗百年选100首诗,它将在其中,选10首,它也应在其中。
我有幸读到了这首诗,抽样读本就不能绕开它。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 等12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5项。现居芜湖。
路过
■帅忠平
除了朋友 同行者 以及杂沓的脚步
我无法将经过的地方一一记住
这些地方 原本处在自己的时段
它们和一些日常的 或私密的事件连结
相互荫庇 然后为特定的记忆收藏
而今天 我只是一个浏览者
在这块名叫汪溪的地方 如同粗浅的学童
面对别人精美的文章 匆匆一瞥
那些正在平整的土地 发着油光的机器
及其它们代表的意义
被目光粗暴放逐
让我想起另外一些时间
想起晶亮的水田 水田上欢快的盗雀
以及 一些灰旧的屋子
屋后静静生长着青绿色的果树和蔬菜
它们灼灼其华 欢快地从我的唇边蹦出
但如今 未达其他耳廓 却颓然坠下
像随手弃置的一枚烟头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们走在途中
但只是在自己的途中 彼此并不同路
追忆中的些许幻念
相较于那些静物性的诗歌标题,动态性的诗歌标题往往较为抢眼。因此,在帅忠平的一组诗歌里,以“路过”这种动态性意象为诗歌标题,首先激起了我的阅读兴趣。
我们都是一些时间流程里的过客,也就是诗人所说的“浏览者”。有些东西因与我们有着某种私密性关联而能引起我们的感兴,乃至隐秘的热情;可另一些东西尽管再美再好,终因与我们无缘而被我们所“弃置”。我们像一阵风,吹拂过世界,最终难以留下什么痕迹,更难以带走些微的记忆。我们只能说,我来过,仅此而已。诗歌写作不是要“立此存照”,不是提供“时代报告”,而是追忆我们行走在这个时代里所产生的那些飘忽不定的幻念。
从结构的技术层面,本体意义上讲,这首诗也有严重的不足,那就是,它过于注重叙述的流畅性,日常散文趣味较浓,语义性始终压迫着语音性,显得滞重有余而跳脱不足。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文学欣赏》及与人合著凡12部。
这一世,故乡
■香雪婉儿
这一世,江湖坦荡
适合独自行走
放下令我心疼的字眼
把山水置于胸口,死死抱住
舍不得,放不下。你若劝我
就代我回头望一眼故乡
这一世,我必须背离初衷
坐上最后一节绿皮火车,一路摇晃
把乡愁掩在一本闲书里
随手打开,会碰落孤独的扉页
这一世。再也回不去了
古老的村庄,经不起隔世的摧残
红烛流着眼泪拥吻北风
还有什么事能高过爱呢?
沧桑过了头,悲伤可以小觑
你若仍要劝我
就把我留下,种在你插满青蒿的坟头
2015-12-21
张无为:故乡情结嬗变有因
作者诗写不足两年,起点却较高,诗也常令人惊异,该文本即可略见一斑。同样抒写故乡,却有异质特征;同样感受故乡情怀,本诗则展现出抛物线式的起落轨迹,即从习惯的离乡到思乡心路,终究竟骤然生发成疏离的纠结。与其说作者是在有意无意中颠覆故乡原型情结,毋宁说是由于传统乡情与现代文明没能顺畅衔接,才在故乡与游子双向互为中发生嬗变,因而其背后涵容了更沉重的因子与复杂况味。
全诗三节,前两节各选取一个出行截面,表达思乡情怀也渐强。起笔写“我”为闯荡人生走出家门,从“江湖坦荡/适合独自行走”来看,近乎“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潇洒,但同时亦有“舍不得,放不下”,“把山水置于胸口,死死抱住”便是生动佐证。“你若劝我/就代我回头望一眼故乡”,可见“心疼的字眼”倒是能放下的。接下来,写“坐上最后一节绿皮火车”远去,方式不同,意味着时空已转换。“必须背离初衷”则意味着不得不如此选择,其中的怀乡之情无疑明显加剧。“一路摇晃/把乡愁掩在一本闲书里/随手打开,会碰落孤独的扉页”展现出登程一路的依依情怀,细腻幽微,诗意可谓盎然。
尾节是全诗的重心。作者选定背井离乡之后“再也回不去了”,这似乎出人意料。怎么可能呢?事实是意在揭示人的情感,无论是故乡还是游子都是有临界点的。
一方面是故乡,村庄虽古老却“经不起隔世的摧残”,这不仅是因为时间流逝,更因为是在被时间摧残。另一方面是游子感受到的凄凉,“红烛流着眼泪拥吻北风”这个比拟意象化用甚为贴切。两组意象在交织互为中也蕴含了多重可能因素与变数,那么,关键又是什么?当然是爱。所以,诗人进而在反问之后,以一句“沧桑过了头,悲伤可以小觑”从独特辩证视角阐发并展现出更为复杂的情态,也是个性化的理性思辨。最后以“你若仍要劝我”照应开头,结句“就把我留下,种在你插满青蒿的坟头”。可以说其性质不难确定,但心绪何以至此?酷爱何以转而痛苦,归根何以被迫情愿?个中滋味,深入即可感悟。
全诗氤氲着诗意与灵气,在情思脉络、抒写把控、意象处理、语感呈现等方面均有综合体现,特别是一些遣词用句,意象营造上,出规范之外又不失恰切,在自然流曳中常有新奇,具体而要蕴藉。在诗形式上,作者似乎不去刻意寻求变化,随性波动,自然成趣,柔婉细腻风格中亦有雄豪之气。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截句
■蒋一谈
1.
小酒馆里,微醉的老头
自饮自吟:女人的肥肉
多好的下酒菜啊!
2.
她时常觉得
自己的阴唇
像鬼的舌头
3.
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我时常以为她是我的外孙女
4.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比我好的男人
背着我疼爱我的妻子,也是挺好的
5.
尘世落在身上
慢慢变成了僧袍
6.
长亭,短亭
一个漏雨,一个漏风
7.
她走出家门
想和深山谈一场
无人知晓的恋爱
周瑟瑟:“截句”:有意味的现代诗
蒋一谈提出“截句”写作方法,并以诗歌文本证明“截句:语言的出家人”的理念,一行两行三四行之内完成一首诗,且不需要题目。“截句”正是在新诗百年这个时间结点出现的一个有个性的“截面”,他的个性写作有一个强大、复杂的传统:从五四时期的宗白华、冰心的“小诗体”,到上世纪80年代赵朴初确立的汉俳,后来的顾城与海子。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以及海子写下的汉俳。
我们都是有历史与传统的人,但我们如何把历史与传统转化为我们的文化性格?写作是一个人性格的一部分。“截句”是蒋一谈的性格:温润、禅意。他创造、传承与强化了中国人历史与传统中温润与禅意的性格,他抛弃了浅显、哲理与格言式的传统,而把“截句”带入了中国现代诗的新文体形式革命,只是蒋一谈的方式是紧贴于个体的生命体验,并且以新诗现代性语言、逻辑、空间来构造“截句”的力道。
这显然不是俳句,不是小机灵,更不是格言、寓言之类。俳句那种思维方式在禅意上的间离、逻辑性上下咬合,以及从唐人绝句传承而来的意境,都不足以涵盖蒋一谈的“截句”,至于冰心、宗白华与泰戈尔更是另一条哲理小诗或小语的审美路径。蒋一谈的写作(包括他的短篇小说)是宏大叙事的对立,是构建一个人的现代主义文学的样本,如果把他的写作看作哲理小诗、禅诗,那是没有看到他纵深的生命体验与开放的现代诗的空间,只是他做了一个巨大的减法,减到了“极简”,他写过长篇叙事诗,不是没有能力写作大诗,不要以为他在写作上懒才写一行两行,从他一直清瘦的形体,可以想见他为写作熬得多么狠。
我们这些年大会小会、纸上嘴上没少谈中国新诗的“现代性”问题,但总体而言谈得不够具体,甚至越来越让人糊涂,我去年在桃花潭谈到诗歌现代性即诗歌启蒙精神,换了一个角度,但理解者并不多,所以我强调真正的现代诗人必须要进行“自我启蒙”。因为我们的历史局限性处境,当下中国诗歌创造力的停滞,诗歌理论批评的封闭,以及多年来历史原因所形成的中国诗人的自负性格,对“自我启蒙”的拒绝与艰难,都将在下一个新诗百年考验着我们与下几代人。
我认为蒋一谈的“截句”背后是一个现代文人的“自我启蒙”,所以,他的写作与徘句、哲理诗不在一个跑道。他的写作是现代性的表达,只是外在形式上与过去的俳句、哲理小诗有相同的地方。但精神实质变了,内部空间更是全新的。一个现代文人的精神生命与当下现实、时代镜像都在这小小的“截句”中浓缩与呈现。他的“截句”写作肯定充满了被误解,甚至被不以为然的诗人怱视,他对于当前的诗歌群体来说,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轻视的态度已经成了当下诗人的常态,他游离于诗歌群体之外,自顾自独立思考与写作,他的兴奋来自于写出“普通人的人间滋味”。
我认为“截句”是现代性的“意味诗”。“小酒馆里,微醉的老头/自言自语”这是一个画面,也是孤立的画面,老头的故事从一句醉话里透出:“女人的肥肉/多好的下洒菜!”诗借喝酒的老头的言说,把普通人的人生“滋味”写透了。
“她时常觉得/自己的阴唇/像鬼的舌头”,李小龙的截拳道的“非传统性”在蒋一谈涉入中国传统性禁忌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至于鬼的舌头是什么样子,而“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阴唇像鬼的舌头,都不需要理由。蒋一谈的“截句”狠就狠在超越了现实逻辑,让“截句”拥有了独立的思考与表达方式。
“我的女儿十八岁了/我时常以为她是我的外孙女”,这句也是意味层层叠加,身份的错位与想象的旁逸,“我”的衰老与女儿的成长,历史的倒置在漫漫人生中时常会岀现的幻觉。蒋一谈喜欢写普通人的故事与体验,他采取冷静、客观又内在的感受式写作方式,剔除多余的或并不多余的文学成份,大量的留白,反而创造了蒋一谈的文学审美。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比我好的男人/背着我疼爱我的妻子,也是挺好的”,漫不经心,但又蕴藏着现代诗的意味。他制造出现代人矛盾、顺从、妥协、逆向的诗意思维,有那么一种“超级变态”的美好,对于高人之境界来说,这样的爱纯粹而自然、安静而坚固。当然,“我”只是在想,在想另一个比我好的男人背着我疼爱我的妻子,而这是挺好的,充满了“截句”这一文体的深度与故事性张力。
“尘世落在身上/慢慢变成了僧袍”,这个感觉很好,尘世太大太虚,僧袍具体,这个画面离我们有些远,但切合现代人的心境,诗的小里有无限的大,诗的虚里有忧伤、安静与缓慢的实。“截句”之深,深于具体。“长亭,短亭/一个漏雨,一个漏风”,蒋一谈重新让我看到了形式主义者的乐趣与意义,但回到文本的内部,蒋一谈的反省与觉悟,让“截句”有了现代性的启蒙意味。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黑暗中的事物
■王霆章
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
我们也会抬起头仰望星空
另一片星空,收敛于石头内部
点亮了,石头便通体亮了
我知道你时常举起手掌迎接风
迎接风中隐匿的讯息
我绝不向他们出卖自己的声音
保持沉默,背转过身去
愈是黑暗的地方
愈是需要戴着面具
彼此看不到内心
大家都安全
这是古老的丛林法则,然而
总有少数植物在溪水中悄然生长
总有少数植物在溪水中野蛮地生长
总有少数植物在溪水中引领着溪水的方向
宫白云:黑暗中的洁身自好
霆章诗人的诗是值得反复阅读的。他的诗都极其的意味深长,对诗境及意象涵义的提炼于不动声色之中,其诗性魅力表现在诗人联想空间完全不受限于固有的思维和传统的桎梏,高超的不知不觉的过渡技巧让他的诗歌恰如天成。他的这首《黑暗中的事物》最能体现这些质素。这首诗我读过多遍,感觉它是一首流淌着睿识与卓见的诗,它的内在的生命就潜藏在那一字一句中,它不仅是对自身的一种提醒与鞭策,同时也是黑暗中的一种洁身自好。它是在千方百计地在与“黑暗中的事物”背离——理解了这一点就会理解了他的三个“总有”:“总有少数植物在溪水中悄然生长/总有少数植物在溪水中野蛮地生长/总有少数植物在溪水中引领着溪水的方向”。霆章诗人是一位成功的商界人士,对商界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自然与社会属性都了然在胸。“愈是黑暗的地方/愈是需要戴着面具”;“彼此看不到内心/大家都安全”,在“古老的丛林法则”面前,霆章诗人却愿意做那“少数植物”,这是最难能可贵之处。在当下的现实大环境中,特别是商界要想在“丛林法则”之外保持自己的独立,是多么的艰难。但诗人对自己始终有内在的信任,因此,他才会一开始便把自己置身于希望之中:“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我们也会抬起头仰望星空”。在希望中,他将人生中诸多的“迫不得已”演绎为生命之美——“另一片星空,收敛于石头内部/点亮了,石头便通体亮了”,这是被生命之手触摸过的另一番景致,是真正的生命之光。在黑暗中,诗人坚守着自己的光亮,“举起手掌迎接风/迎接风中隐匿的讯息”,“绝不向他们出卖自己的声音/保持沉默,背转过身去”。这是霆章诗人在向我们裸裎他的内心。所有的黑暗都挡不住“溪水”的生长,一旦将光亮纳入心中,明澈将是唯一的方向。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任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精准之人
■唐 果
我是个精准的人
每天设二次闹钟
计算穿衣几分钟
上厕所几分钟
下楼几分钟
刷牙洗脸几分钟
把黑脸抹白几分钟
出门,关门
走到停车处几分钟
打开,关上车门
发动汽车几分钟
在畅通无阻的小城
路上行驶几分钟
某天早晨
天漆黑且没有路灯
我拐弯时
撞上一辆飞驰的
没有车灯的摩托
我站在马路中间
等交警和保险理赔员
开车的人经过
把头伸出车窗
看我两眼
便继续前行
骑摩托车的经过
他们停下来
看一两分钟
便继续前行
步行的似乎时间充裕些
他们围成一个小圈子
我和骑摩托车的
被围在中间
期间数次,我萌生
弃车而逃的念头
我不怕他们的围观
和指戳,而是因为
在办公楼的二楼
一部指纹打卡机
在等我
它等我
等得心急如焚
赵目珍:现代生活“荒诞性”的传释
毫无疑问,技术力量的日渐强大给我们的现代生活带来了诸多困扰与束缚。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在其《时代的精神状况》一书中曾对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精神文化的巨大震荡作出精准剖析。如今,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雅斯贝斯所剖析的现代社会因科学技术的应用所引发的种种精神文化病症已经在侵袭我们。唐果的这首《精准之人》就是在对这种文化病症作一种深刻的叙述与传释。
李健吾曾经提出,一件作品的现代性不仅仅在材料,而大半在观察、选择和技巧。但对于这首《精准之人》,我觉得其现代性恰恰在材料,而不在观察、选择和技巧。因为从后几个角度来看,诗歌在观察和选择上只是出于对日常经验和事件的描述,而并非一种刻意的作为;在技巧上,诗歌除了口语化叙述并无任何技巧可言,甚至从诗史策略化的层面看,口语也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可以不认定为是一种技巧,因为口语就是“日常”的部分。因此,从文本自身看,这首作品的“现代性”就在于它“精准”地揭橥了当下生活的现代困境,揭示了人与物、精神与机器、情感与工作之间的荒诞关系,将看似普遍、一般的经验与被公认为是组成经验的日常事件、活动和痛苦经历之间的延续关系进行了高度集中。
诗歌共分五节。前两节是对“机器统治”之下人之所以成为“精准之人”的日常经验的普遍概括;后三节则通过一次对原设定下(机器统治之下)时空秩序的打破,来暴露人在现代生活之中被逼“精准”的可怕性。这种可怕性体现在它完全颠覆了传统意识层面所谓——“人-精神-情感”这一序列应当优胜于“物-机器-工作”这一序列——的认知经验,从而让人觉悟到机器的物的统治给人类生命力所带来的严密、紧张与无可回避的苛酷对待。正如雅斯贝斯所言:“公共机构呈现完善的技术秩序,而在其中工作的人不能自由呼吸,那末,由此造成的荒芜便达于顶点。”唐果的《精准之人》大抵在作这样一种传授与阐释。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牧谿的《六个柿子》
■人 邻
水墨那味儿,
笃实的几只,
还有淡墨,近乎无墨,皮薄而汁肉饱满的
两只柿子,
是颇可以佐酒,亦可佐茶的。
玄妙的是
隶书味儿的叶柄。
那干硬的焦墨一样的叶柄,
是更有味儿的。
无色,无款,
这也才是——僧人即柿子,
柿子也即僧人呀。
僧人,本无色。
霜降了,涩涩的味儿,薄薄染上了,
也是僧人的味儿。
淡,可是不孤寂。
僧人,本无孤寂。
牧谿:宋末元初禅僧。
元吴太素《松斋梅谱》记载:“僧法常,蜀人,号牧谿。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六柿图》现存日本大德寺龙光院。
盛敏:禅味里的酣然水墨
人邻先生细述《六柿图》画外意义的浓烈备份,也许只有懂画的人才可达及与收藏。因为僧人与禅之间小心翼翼的孤寂、孤傲、孤独的共处,像锁骨形成的钝角,关居在世相之外。世相之内的人,他的情感皱褶、矛盾、尘土太多,无法用天高云淡的高妙去应对。在画中,水墨没有冷却,水墨近乎无墨却让牧谿的画《六个柿子》中的柿子汁肉饱满——画中的叶柄像隶书干硬的存在,或许那种供氧的需要(就是僧人盯上的清淡无为,它集中显现在墨痕纹丝不动的倔强、张扬的布局中)促成味儿漫出去。人邻先生想说的僧人与柿子之间静谧的关系,其实就是一种生活的原初节奏和消化的细节——生活于画、于涩涩的水果的味、于孤寂的忧郁,稠稀相混合,而且从古人的画,从僧人焦墨的制造、晕染和动机隐显的讳莫如深的禅机里,把中国画的魅力、淡雅与距离我们最近的竞争、挣扎拉出来展览对比一番,最终我们会从孤寂进入萍水相逢的非孤寂状态,因为生活借题绽出的就是一幅浓淡不一的画,是僧人的禅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