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宫白云 于 2016-5-8 19:45 编辑
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21期)
2016年5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6年第4期
马启代评荐:陈红卫《良心》
王征珂评荐:陵 少《每块田都有自己的名字》
王 法评荐:敬 笃《末日》
方文竹评荐:大 卫《八行:给刘邦》
木 叶评荐:朱 超《垃圾桶前》
阳 村评荐:山 月《恩惠》
杨四平评荐:刘 川《三八节有记》
张无为评荐:韩簌簌《陆游輠曲》
周瑟瑟评荐:莫笑愚《克里奥佩特拉的蛇》
宫白云评荐:百 川《天葬赋》
赵目珍评荐:李 东《失眠是一个多余的词》
盛 敏评荐:寿州高峰《湖上的月色要白些》
马启代评荐
马启代:1966年生,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主编,自由撰稿人。
良心
■ 陈红卫
一位老人
每天都要在这条街上蹭一遭
抬着两只颤颤巍巍的胳膊
偶尔停下来
发出两声酷似驴的叫声
老人,年轻时的职业是杀驴
最后一次杀的驴
是驴车拉来的
几个人又拉又推
就是不下车,前腿跪着,流着泪
杀驴人抄起大锤奔过来
习惯性击中驴头
然后剥皮破肚
剥出一头长了毛的小死驴
宰驴场就在街口
现在是家旅行社
即将去日本的游客欢欢喜喜,进进出出
业务之余,工作人员也会讲讲老人的故事
调侃说老头儿能活一百岁
马启代:有多少报应正在轮回的路上
也许是我倡导“为良心写作”的缘故,在编辑“长河文丛”陈红卫的诗集《疾行慢吟》时,我首先被这首以《良心》为题的诗所吸引。掩卷良久,决定把它收藏进“好诗”包里。
时下的诗坛,正值网络狂欢的时代,“网红”现象在不断颠覆着以往的认知标准和规则。陈红卫在网上也有不少的人气和粉丝,但他在网上留下的文本,构不成我更大的阅读期待。《良心》同样是一首有诸多缺陷的文本,不过它所体现出的精神向度、审美品位以及所触及的现实问题决定了这是一首值得肯定的好诗。
一是对“人性”的叩问通过“兽性”反衬得直接、锐利、显明,在“死亡”面前,跪着流泪的“老驴”所彰显的“护犊”之情正是人物一理的证明,在这里又有着直面人性缺失的自审、自醒和呼唤;二是对“杀生”之业的审视、揭示和剖析,以及对“轮回、报应”的魔幻性展示皆有警策之力。此外,不仅“杀驴”,当然还包括对“杀人”职业的反思,倘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又可以窥见这首诗新的隐喻内涵;三是末段对首段的呼应,因强化了“欢欢喜喜”和“调侃”式的比对,陡增了文本内在的精神和思想张力,我们不仅要问:麻木、冷漠和无知难道是人类无法逃脱苦难的宿命吗?我想诗人在这里的疾呼,不啻是警世之音!
是啊,越来越相信轮回和报应之说了。自小在灌输教育中形成的认知边界不断被我成年后思维的触角所击破。人类未知的一定比已知的多得多,何况我们一直被条条框框强行规约着长大。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宁可相信轮回和报应,也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教,在我们竭尽努力仍然无法消除人间不公和世道之恶时,依然可以坚信善恶有报,也许是我们勉强活下去的理由。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诗人,诗评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报刊,曾在《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飞天》《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十篇。现居湖北十堰市。
每块田都有自己的名字
■ 陵少
在江汉平原
每块田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那块,叫林芝秀
十二年前开始
每到清明、年半和新年
我都会唤醒她的名字
我宁愿永远都是
三十五年前,依偎在她怀里的癞哥子
吃着她做的米仔糖、发糕
听她讲故事
跟她一起拎着菜篮子
走街串巷
如今只能
对着嵌着她名字的遗像发呆
再也不能为她装死
哭得死去活来
九十五岁那年,她卧床己经整整三载
随母亲
去给她剪头,洗被单
老远,就听见她的歌声
扶她出来
吃果冻,晒太阳
走的时候
她紧拉着我的手
嘴唇颤抖
想哭,却没有眼泪
如今,那歌声里的寂寞
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把我惊醒,听
她唱的那些歌儿
从田里冒出来
王征珂:贴在地面步行”的诗歌写作——简论陵少诗歌
英国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要看见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难!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在云端跳舞。”湖北荆州70后诗人陵少的诗歌写作,正是这样一种“贴在地面步行”、能够看见“眼前的事物”的真实的诚挚的写作。在诗人陵少的笔下,“眼前的事物”是平凡生活,是平头百姓,是平平淡淡的细碎日子,是平平安安的细小念想。“贴在地面步行”,他捕捉到了现实的“原生之态”,还原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贴在地面步行”,能够看见柴米油盐,嗅到烟火气息,知晓民生疾苦,感受人间冷暖。陵少的一系列新现实主义诗歌,贴近了草根,接通了地气,传递了人性,语词不虚假空大,情感不虚蹈夸张,意蕴不虚无缥缈。
乡土田野是乡村子民的生存根基,是乡村生活的核心元素。在广袤无边的江汉平原,在乡土田野之上,既盛开过缤纷灿烂的野花,也摇摆过瑟瑟发抖的枯叶;既奔跑着箭步如飞的野兔,也坠落着奄奄一息的飞禽;既滋养了悲欢交集的众生,也承受了超度来世的亡灵。乡土田野是万物生长的本源之地,也是魂灵安息的终极之所。作为一个在江汉平原成长、成熟起来的歌者,陵少和乡土田野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诗意关联,和亲人乡亲之间结下了情深意长的精神缘分。他“贴在地面步行”,追溯既往时光,关注现实时空,写下质朴、深沉的“祈祷词”:“在江汉平原/每块田都有自己的名字/我的那块,叫林芝秀/十二年前开始/每到清明、年半和新年/我都会唤醒她的名字”。
隐现在陵少诗歌中的这片田地,其实原本没有名字,但因了亲情的注入、爱心的唤引,这片田地因此有了“个人化”的名字,这片田地成了诗人情感的“象征体”、心理的“寄托物”,它“广义化”叫“亲情”,“具象化”叫“亲人”,“微观化”叫“林芝秀”。这片田地既安放在陵少的心窝里,也延伸到我们的心坎上。它触发了我对故乡江汉平原的回忆:那里的田地往往被划分成许多小块,标志并不明显,乡亲们却一眼就晓得,这些田是姓赵钱孙李,还是姓周吴郑王,这就好比黑夜里,爹娘寻找贪玩的儿郎和姑娘伢,无需打开手电,无需举着火把,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自家的小伢。而在诗人陵少的内心深处,乡土田野是缔结亲缘、散发亲情的一方“心灵化”水土,那里有疼爱他的曾外祖母,“林芝秀”成了陵少“母爱情结”的一个重要原型,在“林芝秀”的身上集中了“人”这个感情生物弥足珍贵的人性。
看见这片田野,就是看见母性,看见依赖,看见良善,看见仁爱,看见慈恩,看见童年时光、少年时代,小伢子撒娇,顽童儿撒野,癞哥子撒欢,你曾经尽情吃着亲人做的发糕、米仔糖、欢喜坨,林芝秀为你做的许多日子,仿佛格外幸福、格外香甜。如今,虽然她已经永远离去,你的脑海里还浮现着她百般慈爱的形象,耳朵边还回响着她一口浓重的方言。当你置身钢筋水泥的城市,当你凝眸远方,遥想那片田野,你的幻觉会变得丰富敏感,梦境会重现过去的岁月,潜意识会不由自主地潜滋暗长,仿佛她从前唱过的那些歌儿,会从江汉平原的田地里蹦蹦跳跳出来。
在此,我想起了诗人姚风的一番话语:“一个人如果有一个充满美好记忆的童年,那么他就不是一无所有。童年留下一扇敞开的门,允许消亡的过去在诗人身上继续生长,在时间齿轮的飞旋中给予他精神食粮。”对于“贴在地面步行”的诗人陵少而言,这种精神食粮是绵延一生的关爱:关爱底层生活,关爱亲人乡亲,关爱烟火人世,关爱普罗大众。这种千金难买的精神食粮,不会随容颜衰老而衰减得无踪无影,不会随岁月流转而流失得空空如也。这种宝贵的精神食粮,犹如源头活水,滋润着诗人的心灵世界,“贴在地面步行”,你会创作出更多“掏心窝”、“见真情”、“有人性”的感人诗篇。
王法评荐
王法:1946年生。诗人。中国诗歌流派网副主编。干预诗歌流派的重要成员。现居住吉林长春。
末 日
■ 敬笃
末日似乎距离我们很近
这将会是一个疯狂的时刻
仇恨、抢劫、杀戮、奔逃
你随意的点卯
都会随风而至
抹去生命的呼吸
来自洞穴的我们
在黑暗中重回大地
顺便用手丈量一下
黎明的距离
死亡,似乎在重复着某个动作
死神,黑色的面孔
已在阳光下曝晒
无所事事
对着天空大吼
风暴已经淹没世界
王法:末日情结——黑色的狂欢与灵魂的沉沦
诗人是与现实角力的人,他会用一首诗瞬间刺痛你的灵魂。
十六行短诗《末日》包蕴着一个宏大的主题:人类向何处去?
灵魂的沉沦必将导致人类的消亡。
财富和欲望,谎言和雾霾,鲜花和陷阱,仇恨和杀戮,无节制的逐利、宴饮、纵欲,旋风一般倾覆着这个多难的世界,窒息和肢解着人类原本洁净的灵魂,使之原本黑暗的世界,向更黑里沉沦。
末日情结,并不是哪一个个体、某一个群体而是公共灵魂的染黑和沦陷。
末世的征兆,谁来纵火,谁来敲钟?诗人是宇宙的无冕之王,是人类灵魂的守护者,诗歌理应是一声声振聋发聩、颤栗灵魂的钟声。
凌厉的思想是诗歌利器闪光的锋刃,诗歌和诗人共同承担揭示、指证、唤醒、启蒙的使命。并用灵魂愤然撞响警世的钟声。
诗人应当高度关注人类、关注生命、关注自然。“并且用诗歌的方式进行穿透性的思考。”本诗具有母语变异的特质,盖因作者是一位研读西方哲学的硕士生。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八行:给刘邦
■ 大卫
甚至允许你长得比我矮一点,连夕阳都是借给你的
大风先吹长安还是先吹小沛——这,由你说了算
甚至安排五千公里江山和三千宫女让你轮流爱着
时间面前,没有谁不是项羽,长安是你的也是我的
向一片树叶致敬,五千公里江山得做多少贷款
小本生意,不赊不欠,九十平米足够我读书,写诗,偶尔缠绵
在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愈发显得胸无大志
月亮像个脚印,肯定不是你一个人踩下的
方文竹评荐:戏剧角色互换的诗意张力
汉高祖刘邦在司马迁的笔下是一个“二流子”,作为中国第一学问历史学尚可如此随意涂描“帝王”;那么,今人的写作更应该把玩帝王文化符号,如“戏说”风靡一时,诗人更像一个导演,举重若轻,“帝王”成为了他可以任意调配的角色和意指方式。“时间面前,没有谁不是项羽”,因为诗人深深地懂得,时间才是一个最大的导演和赢家,他不过深谙此道地借助而已。
在《八行:给刘邦》中,仿佛上演了一曲现代版的“君臣互换游戏”。地点选在刘邦的故土,帝王生涯的出发地,诗以“甚至”起始,省略显示关键点,戏仿了一番帝王的口吻,“金口玉言”乃此诗短制的由来,不同的只是诗人往往以“诗意”反抗“正确”。诗人的一番独白完成了词语调配世界的巨大威力,作品中始终坚持着帝王与诗人的对阵与对应,两种生活意态的交锋磨合处处显示出当代性的回响。正是在“当代性”的历史捏造中,才允许真实的诗人显身出来,日常个体甚至“偶有缠绵”的小资情调足以击穿强厚的历史壁垒。
诗中也有个别难解或费解的地方,其实也好解,写得想象雄奇、春风八面的大卫,其实暗藏了一个词语上的“帝王梦”!玄机四伏,幽深难测。从“胸无大志”转向“月亮像个脚印”,诗歌的高度一下子突显了出来。对于诗人来说,“帝王之梦”就是“自己的梦”、“词语之梦”。我认为,劣势可以转换为优势,在审美高度的占据上诗人与帝王可以攀比到底。
木叶评荐
木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垃圾桶前
■ 朱超
廊檐下的垃圾桶前
她收起伞,用力吸完最后一口奶茶
头发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那儿
将烟蒂投进去。
台阶上一把生锈的手术刀正被冲刷。
汇聚,分流,长途车站。
天桥是一只马鞍,颠簸着
嘶鸣着,吐出一口口热气。
一个女人来到垃圾桶前
把婴儿放进去,像放进摇篮里。
木 叶:现代之”物”
显然,“垃圾桶”是现代之“物”。悖理在于垃圾桶前并非寻常停留之处,倾倒垃圾也应为瞬间之事,不产生悬思。除非所倒之物并非垃圾,或者垃圾桶并未作为垃圾桶的器用。但它会是“摇篮”?显然无从可能。
回到这首诗,“廊檐下的垃圾桶前”,这是场景;“她收起伞,用力吸完最后一口奶茶”,这是人物“她”,动作;“头发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那儿/将烟蒂投进去”,人物“他”,动作;“台阶上一把生锈的手术刀正被冲刷”,富有画面感的小定格,暗示什么?
第二段,“汇聚,分流,长途车站”,依然是场景陈述;“天桥是一只马鞍,颠簸着/嘶鸣着,吐出一口口热气”,“天桥”作为背景“它”,“动作”或者“动态展示”,场面因此更加生糙。“一个女人来到垃圾桶前/把婴儿放进去”,人物“她”继续出现,做了一个动作。
最不可思议的桥接出现了,“像放进摇篮里”。这样来理解也许更合适,“像放进摇篮里”作为全诗的“修辞”出现:比喻,强调,说明,生活里明显的不可能或者不应该可能被得到叙述。
这首诗的表达上,首先是“客观描摹”——描摹了非常见非常有的罕见一幕——我们先假定 “客观存在”的成立,看到的是叙述上的充分留白:两个场景片段,以及没有出处的两个人物。这一“客观”会是工业或者资本时代的必然吗?或者与工业、与资本有关吗?与文明和信仰有关吗?无论如何,有一点确定无疑,它与价值观有关,与生和死有关。
在对于明显的不可能或者不应该可能的叙述当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同意,“垃圾箱”和“摇篮”并不具有同质性。问题出现了:究竟是谁在认为“垃圾箱”也可以是“摇篮”?是作为写作者的诗人,还是诗中的“她”?就写作者而言,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仅仅因为“她”放置动作的轻柔?显然不止于此。“她”呢?我们不得而知,可以衍生的疑问也许会有:“她”和“他”有关系吗?“她”和“婴儿”又是什么关系?或者直接发问,“她”和“世界”和垃圾桶这三者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暗含的逻辑?
考虑于此,这首诗开始逐渐“敞开”。如果有意义,这首诗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它不停地向读者提出一系列的“现代”之问,关于“人”与“物”。
阳村评荐
阳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恩惠
■ 山月
有一天,米缸里生了虫子
我曾就此消磨了一个下午
试着将它们驱赶出我的生活
当时,阳光暖暖的
妈妈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出门
虫子在光线下开心地打滚
而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米粒洁白
她所养育的生命
有的在陆地上行走了很多年
有的被她紧紧抱着,一步也没离开
阳村:母爱关联意象的对立转换与位移
2014年下半年,我重新回到出生的小镇生活,回到一个熟悉却又不时显出陌生的环境之中。从1986年离开小镇,一晃,28年就这么过去了。
显然,在《恩惠》这首诗中,我属于远离“米粒”,“在陆地上行走了很多年”的“她所养育的生命”。
小镇有很多故事,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和她最小的孩子。读小学起,我就常常看到她紧紧牵着这个有严重智力障碍的孩子。直到读高中了,还常在街上看到老师默默牵着他。小学到高中,十年过去了。高中毕业到离开小镇,五年过去了。当我厌倦了“陆地上的行走”回到小镇,28年又过去了。穿越40多年的时光,再次看到老师的时候,她依然牵着那个孩子,那个仿佛没有多少变化的孩子,那个表情依然天真、懵懂而又麻木的孩子,那个“被她紧紧抱着,一步也没离开”的孩子。而我的老师,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因此,20天前我浏览《诗日历》重新读到《恩惠》时,一个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的母亲形象,一个仿佛永远不会长大的智障孩子的身影,一下子涌现在我的眼前,涌入我的眼眶。以前初读此诗曾经困扰我的“米粒-母亲”、“我-虫子-生命”等意象的对立、转换、隐喻关系,以及“驱赶-紧抱”的行为、心理悖谬,一一迎刃而解。
我进而认为,《恩惠》是一首在写母爱的题材中取得重大突破的诗作。其突破之处在于颠覆了虫子和米粒的辩证关系,并通过诗中“我”试图将虫子“驱赶出我的生活”的敌对关系,到“虫子”最终变成“她”(米粒-母亲)“养育的生命”的“亲属/兄弟”关系的情感移位,以及“虫子在光线下开心地打滚”的视角和情怀,揭示出一个与传统观念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和人生哲学。这种“化敌为友”的大情怀,还让我想起《我没有敌人》的那篇最后陈述。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跨文化的对话与想象》、《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 等13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并获优秀结项。现居安徽芜湖。
三八节有记
■ 刘川
一过三八节
我就想起
三八线
硝烟息去
好久了
三八线多么平静
但一想到三八线战场遗址
我就想起
好多正过三八节的妇女
比如,我妈
她被结扎
腹部的一道刀疤
杨四平:词生词,但基于历史和现实
就像兰波的《元音》那样,很多现代诗歌完全是“词生词”式的所谓的“纯诗”写作,形成了一种完全自足但相当封闭的艺术结构。
刘川这首短诗,缘起于“三八节”这个词,由此漫想开来,形成了一种不仅具有形式意味而且具有历史和现实意义的诗歌。
它由日常节庆性的“三八节”,想到了并不遥远的战争政治性的“三八线”,再由这两个不同意义的词,推及弱势群体的妇女们和域外发生的那场与当代中国命运息息相关的战争,最终将思绪收拢起来,聚焦于自身的个体历史以及作为历史创伤还在“发炎”的现实。这些貌似“不和谐”的元素在反思历史和批判现实的总体基调里达成了新的和谐。因此,我们就不能把它目为西方意义上的“纯诗”,而是一种具有批判理性价值的现代汉诗。
这让我想起了木心的一句具有惊醒意义的话:艺术家的乐观主义是糊涂,政客的乐观主义是欺骗,而商人的乐观主义既糊涂又欺骗。我赞赏刘川诗歌写作的悲观主义情调。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文学欣赏》及与人合著凡12部。
陆游輠曲
■ 韩簌簌
我不想,任水袖扬起。旧式的钟
已开始偶尔的慢。你坐在一部史书的屋檐上
打探,梅花开放的消息。
旧时柳絮飞过,碧瓦飞甍。你命中的伞斜过半壁江山
在江南的一个小镇,落脚
你来的时候,一面墙正在坍塌
那片山河刚刚经历了一场,罕见的大火
一些人开始双膝酸软,一些人落荒而逃。
你身后的羊,出现早衰的症状
赵高家豢养的马鹿曾经四蹄翻飞,
毛延寿寿不能终寝
却让那个名叫王蔷的女子,在线装书里顾盼生辉。
天说黑就黑啊,金家的坐骑,又对准了
清明上河图上,最繁华的部位。
内伤和外伤,都是点点,梅花痕
张无为:历史迷宫的审美开发
强化对民族传统的开发,既要避免“演义”式复古,又要防止“戏说”性虚妄,如何从个性角度创建独特诗意文本,应当说是当下诗歌书写的难点之一,也是乱点之一。该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对民族历史文化的诗性观照,由此构建出现代意味的审美迷宫,值得深入体会。
其迷宫入口自然是以南宋诗人陆游带出那段人生景观及命运况味。不过,个中别有当下性新体验。“我不想,任水袖扬起”起笔即确定了反叛基调;“旧式的钟/已开始偶尔的慢”则是对历史进程的具像把握。“你坐在一部史书的屋檐上/打探,梅花开放的消息”转换视角,不仅进入了迷宫下一层段,而且感觉化言语传达出关涉陆游的存在性猜测。
“梅花”及接下来的“宫墙柳”乃至古色古香的江南一小镇相继被重新激活,“你命中的伞斜过半壁江山”是迷宫渐深的灵动之处。“一面墙正在坍塌”、经历大火的山河都是半壁南宋的社会隐喻;“一些人开始双膝酸软,一些人落荒而逃”则是当时人间类的必然选择,而“你身后的羊,出现早衰症状”补充强化了各类生灵涂炭的立体图景。
最后,作者进一步拓展迷宫维度。无论是秦二世的宦官丞相指鹿为马,结果“四蹄翻飞”,还是文姬归汉被宫廷画师贻误,只能“在线装书里顾盼生辉”,均与陆游时代有微妙关联。由此透露出历史悲哀的共同根性,也是现代反思。而“天说黑就黑”及“金家的坐骑,又对准了/清明上河图上,最繁华的部位”水到渠成呈现出迷宫主体情形。尾句“内伤和外伤,都是点点,梅花痕”,其迷人之处就在于将历史的习惯定论诗意化,给人以新颖的感悟空间。
作者以诗意视野建构特定历史,可谓举重若轻;以灵动意象引领现代人走入旧居进行文化触摸,以迷宫方式与细节营造让读者在游戏中模糊体味,显示出民族传统与古旧元素被个性化之后,铸成的独特审美质素,同样有耐人寻味的闪烁空间,是历史的,也是人性的。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克里奥佩特拉的蛇
■ 莫笑愚
像打开一枚风信子开花的细胞
你打开一粒种子的秘密
像切开头颅和躯体
你切割一条基因
一块秋天的麦田里
你收获了克里奥佩特拉的蛇毒
周瑟瑟:变异的技术文明“蛇毒”
异质的诗即那些与当下流行的写作没有关系的诗,除了我们熟知的诗化生活,在个体抒情或现实批判之外,试图去建构写作者独立的美学观,并且发现人类的基本问题。莫笑愚即属于这样的写作者。
以《克里奥佩特拉的蛇》命名的是一组诗,我选取其中较短的一首。克里奥佩特拉是希腊语,是一个起源于希腊语的女性名字,意为“父亲的荣耀”。据说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七世是用一种毒蛇自杀。
莫笑愚自己阐释《克里奥帕特拉的蛇》组诗,“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其一以贯之的对时间与命运、生命与死亡、存在与虚无、技术进步和技术暴力对人类文明和人类自身可能产生的巨大负面影响的思考。”并且认为自己“是一个悲观的人,对人类与生俱来的原罪(original sins)及其贪婪(greed)和自私(selfishness)的本性以及由此带来的纵贯人类历史的文明冲突、文明和宗教之间的碰撞、征战和讨伐既感到悲哀又感觉无能为力。”
莫笑愚提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技术文明与诗意盎然的人类心灵之间正在发生一场搏斗,这首诗写的就是这场搏斗。“像打开一枚风信子开花的细胞/你打开一粒种子的秘密”,“开花的细胞”是人类的技术文明之花,对应于“克里奥佩特拉的蛇毒”。机器人时代已经到来,莫笑愚以冷客观的手法描述了技术文明异化人类的过程:“像切开头颅和躯体/你切割一条基因”,我赞同她的观点:“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通过技术手段实现的物质繁荣和生活享受以及由此带来的满足感与日俱增,然而,人类由此变得更幸福了吗?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拜金主义的盛行和物欲至上的生活准则使得技术对人类文明本身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也许会日益显著,我甚至担忧,人类文明的最终毁灭会早于人类文明的终极大同而到来,而历史有可能终结于不受道德和理性约束的技术之手。对此,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九叶诗派的老诗人郑敏先生认为我们的现代诗没有了哲学,她的忧虑是有道理的。莫笑愚的诗里有哲学,意象比喻与结构体系都是建立在诗化哲学基础上,可以看出她的写作跳过了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多年的诗歌范式,而与三十年代西南联大外文系冯至、郑敏那一波中国最早的现代主义诗歌相承接,她显然受里尔克、奥登、艾略特与穆旦、郑敏、汴之琳等人的影响,将现代主义前置到最初的样子。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思想背景必定写什么样的诗,莫笑愚是农业经济学博士,从事中美贸易工作,《克里奥佩特拉的蛇》对工业技术文明的“毒蛇”的警惕,让人想到中国人传统生活里“农夫与蛇”的故事,拥抱与拒绝,索取与报复,构成了文明变异的二律背反。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天葬赋
■ 百川
这些漫空飞来,赋形为苍鹰的空行母你要赞美
为了让你不再执著于身体,她们组成会飞的行刑队
身手矫健的天葬师用刀子在你的山水间掘出转经声
竭尽全力地一脱,你终于脱出一个自由的形骸
现在你看到羊卓雍措还是山下那片湛蓝的湖水
狐狸在山坡遇见羊群,你感觉似乎狐狸多一些神性
宫白云:神秘与美的“招魂术”
读百川的诗总会惊讶于原来大地上还有这么多“美和神秘”的事物,在阅读的同时获得了一种精神与视觉的双重享受。他仿佛掌握了一种神秘与美的“招魂术”,所有神秘与美的词语都受他的颐指,他支配着它们,开拓着一个又一个全新的空间。他的诗无论形态上怎样变异,都抛不开“神秘与美”的主题。生命的形式归于美,生命的内涵属于美。他是真正与神为邻的人,当他无限地接近于美与神秘也就无限地接近着神性。他的这首《天葬赋》就是致力于这种神性的揭示。起首的一句:“这些漫空飞来,赋形为苍鹰的空行母你要赞美”;一句“你要赞美”仿佛一个神启,让你立刻置身于苍茫玄远的灵境中。这些“身手矫健的天葬师”,它们是使者,是精灵,通过它们,死者开始脱胎换骨,“不再执著于身体”。当山水间响起“转经声”,湛蓝的圣湖——羊卓雍措、狐狸、羊群,仿佛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神性。诗人以其神奇的语言建起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天空坟场,然而它却令人感到生命的无穷,神性的无限。一句“你终于脱出一个自由的形骸”道出了所有生命轮回的奥秘。一首诗最紧要处莫过于可以从中提纯出领悟,百川这首诗给我的启示是:当生命归于生命,“天葬”理应成为一种福祉。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任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失眠是一个多余的词
■ 李 东
凌晨两点。孤灯伴着清醒
黑夜如此安静,可以允许一个人
掏出内心的隐秘随意摆放
爱着的那个人,被时间带向远方
心中的空,成了身体的缺口
如一场顽疾,反复发作
窗外劲风是泛滥的乡愁
黑暗中找不到前行的路
回不去的时光,是一生的心病
只能在词语拼接中自我疗伤
今夜,我是主角
失眠是一个多余的词
沉沉睡去的是一些墨守成规的人
赵目珍:80后诗歌中的青春书写
80后诗歌书写中有一个很明显的主题,那就是青春书写。在较早的一批80后诗人中,这一主题已逐渐式微。但在85后这一批“后80诗人”身上,这一主题仍然在延续。从80后青春书写的整体看,这一类型的书写主要涵盖对个体成长的关注,对孤独、忧伤情绪的排遣,以及对自由心灵与叛逆精神的向往。李东的这首《失眠是一个多余的词》正好对这些“涵盖面”作出了一定程度的回应。
从诗歌所映照的主题看,这首诗主要展现的乃是作者对青春期孤独、忧伤情绪的一种宣导:“凌晨两点。孤灯伴着清醒/黑夜如此安静,可以允许一个人/掏出内心的隐秘随意摆放”。
“失眠”既可以看作是一种生理实指意义上的存在状态,又可以引申为一种精神上的落寞机制。从一般意义上的青春现实来指称的话,这种机制根源于生命自身,它是青春之人的一种普遍存在。如果细致地加以分析,引发诗人这种机制的元素主要有二:其一是爱情,其二是乡愁。这两个在古往今来诗歌领域中被写得泛滥了的题材,在80后诗人的书写中再次成为强劲的母题,无非跟这一代诗人的成长经历有关。青春期的爱情导源于个体成长,那种失去了爱情以后的感受,正如诗人所叙述的那样:“心中的空,成了身体的缺口/如一场顽疾,反复发作”。只要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对这种隐痛一定会刻骨铭心,更何况正处于迷惘中的青年,那种朦胧而淡淡的孤独与忧伤,正从失意爱情的背后汩汩攒来。以我个人的感受看,诗人青春期的乡愁应该导源于爱情。因为爱情的失意往往容易导致一个人离开肉体而出走,去寻找精神的故乡,这种“故乡”便是乡愁。由此,“乡愁”便很自然地被诗人经由内心渲染而出。然而经历了这两重的“折磨”之后,诗人并不颓废。而是从悲观之事中,见出对心灵主体的理性思考。所谓“今夜,我是主角/失眠是一个多余的词/沉沉睡去的是一些墨守成规的人 ”,实际上是诗人在向外界宣示本我个体的心灵独立,而贫瘠之下自由的精神也昭然若揭。
从早期80后诗歌青春书写的审美特征看,其最主要的潮流应该说还是以感性见长。而到了后期,对这一特征的反省使得诗人们在写作上逐渐发生了转型。李东的这首诗,从头至尾,感性的成分非常少,充盈其中的多是理性之思,显然应该是转型期之后的作品。同时,早期80后诗歌写作中碎片化、琐屑化的特征在这首诗里也看不到影子,倒是抒情的冷淡性这一特质做到了一以贯之。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湖上的月色要白些
■ 寿州高峰
银鱼是白的,它沉在水里的细骨也是白的
藕节是白的,它陷进淤泥的脚踝也是白的
茭白是白的,它缠着胶布的手指也是白的
月色是今夜村庄的细雪
旷野疏松,瓦脊有隙
渗漏的是福分和天意
从厨房的后窗望过去
湖面浩大、平整、致密
湖上的月色要白些
我知道湖水能变成银子
打制成手腕的形状
不生锈,越磨越亮
湖上的月色要白些
这是不是与手镯有关系
是不是与银鱼、藕和茭白也有关系
盛 敏:村庄是银白手镯上的光
离开资本丈量人心的城市,离开穷追不舍的竞赛与残酷的、不甘示弱的纷争,诗人首先想到的是家乡的月色和温暖,高峰先生也不例外。无论是体积打蔫的丘陵状的村庄,还是真丝般寂静的乡下庭院,诗人内部欲望组织更加有力的记忆,仍要赠给家乡的月色、银鱼和福分。这种题材的回归当是诗坛的幸事,因为情感放牧到此处总会系上牵引的绳索,让足迹唤醒儿时的美好记忆和碎屑的神往。问题是故乡概念的大量割出,触目即是景物与旧人的剪影,极易陷入缺乏别致的情境陈述的窠臼中。高峰的陈述避开了直接的话语颂扬,他只摹写场景,写不生锈的月色和银子般流淌的湖水,写表里兼顾的银鱼如何同藕节、茭白来共同晾晒活跃的白色——正因为如此,这首诗蓦地滑动在洁净的画面里,有着空灵的、体贴入微的家乡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