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人奶的不会变成狼
——浅读李不嫁短诗《菩萨心肠》
在我有限的阅读视距之内,2016年的汉语新诗诗坛,有三个狠角色:
一是玉上烟,人称颜梅玖,我喜欢自己叫她玖儿,因为她的诗,总是集邪与纯于一身,邪中有纯,纯中有邪,邪纯相生;二是张二棍,据说是地质勘查队员,专门对付石头一类的硬茬的,我觉得他似乎应该改名,改叫一棍;最后就是李不嫁,桃李不嫁东风,他不愿随随便便就委身于这个繁荣昌盛的时代。
最好别读他们的诗,那简直不叫阅读,而叫视觉或诗觉受虐。颜梅玖的绝招就是绵拳打心脏,而且就像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在不知不觉中,你就被她烹煮得气若游丝。张二棍的绝招就是把你吊起来,瞄着打,哪里用得着两棍,近乎一棍魂散。而李不嫁呢,他拿所有人的灵魂当沙袋练,别人看不见你灵魂的外伤,但你魂魄的腑脏,却早已出血。
在继《老舍之死》《沙丁鱼》《铁匠教子》等诗作之后,我相当喜欢的,就属李不嫁的这首《菩萨心肠》了。
这首《菩萨心肠》锻造了四个诗觉受力点:“菜市场杀鸡的女贩子”、“地震废墟下喂奶的女人”、“强拆现场的留守妇女”和“弃菩萨而去却皈依了基督的我的母亲”。这四个诗觉受力点,受力于四块诗觉砧板:“生活”、“自然灾难”、“人为灾难”和“信仰”。这四块诗觉砧板,亦可合四为三,即:“生活”、“灾难”和“信仰”。这三块诗觉砧板,亦可视为诗觉三视界,亦或诗觉三背景,就如春夏秋冬是我们日常生活场景背后的,俗烂却必不可缺的舞台帐幕一样。
诗歌说到底就是一种个性审视判断之后的诗觉呈现。这种诗觉呈现是诗人独有的,也是诗歌这种文学文本区别于其他文学文本的关键所在。而这种诗学呈现,即诗歌文本的建构,是以诗人的个性审视判断为基准的。诗歌文本质地的含金量,也取决于此。
在我个人的眼里,李不嫁的这首《菩萨心肠》,诗觉含金量、诗学纯度和阅读受击力都是很高的。
这首短诗里罗织的第一节,当视为李不嫁精心建构的第一幅诗觉场景。这幅诗觉场景的诗觉指向直接抵达生活内部的秘密,即:生活就是一个生命坦然而安静地扼杀另一个生命,并且都有其冠冕堂皇的所有的理由。
这让我想起了电影《阿凡达》中妮特丽捕猎祈祷的场景。这也让我想起了,若从佛家众生平等的理念出发,人类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是杀生。妮特丽是有菩萨心肠的,菜市场中的女贩子也是有菩萨心肠的,可生活毕竟还得继续,一如一个王朝以屠杀前一个王朝而开始,并以被后一个王朝屠杀而结束。这也可能就是《圣经》中所界定的“原罪”的终极内涵与唯一指向吧。
这首诗的二三节,当视为李不嫁精心建构的第二幅诗觉场景。这幅诗觉场景的诗觉指向,抵达的应该是灾难的内部秩序,即:所有的灾难,其实都是人为的,只不过轻重不同而已。自从08年四川汶川地震之后,我一直对世界各地的地震死亡人数极为敏感,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原本可以死得很少很少。之所以死这么多,人为因素占很大的不容忽视的比例。虽然有些人是吃人奶长大的,但俨然已成了狼。更何况现在的母乳喂养因为很多社会原因,已经成了一个谁也似乎解不开的死结。现在能坚持母乳喂养孩子到应该断奶年龄的有几家几户?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吧。可这种弃母乳喂养的现象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没有几个人思考过吧。
正如在李不嫁所诗性提炼的诗觉强拆现场的,被铁棍暴打、遭电击的那几名留守妇女,有谁真真正正地思考过她们惨叫声里的价值指向与人性意义?李不嫁说得没错,其实真正值得怜悯的并不是那几名留守妇女,而是那些打人、埋人于其屋内,甚至逼迫屋主人点燃自己的那些凶手。那些留守妇女在那情那景下,仍然能对凶手报以其菩萨心肠,与其说是人性的胜利,还不如说是诗人诗性与诗觉的畸形反噬。
至于李不嫁在这首短诗中所诗性建构的第三个诗觉场景,读来就更令人触目惊心或无奈至极了。
这个诗觉场景的诗觉指向,竟然直逼信仰!竟然直接戳破了信仰危机的所有的秘密!!
记得友人牟小兵在其发表于《延河》2014年第5期上的一首名曰《诸神渴了》的短诗中如是诗写到:
诸神渴了
我从人间盗来了血
喂养他们
我是他们的监护人
也是最后的审判者
李不嫁在这首短诗的最后一节中所诗性刻画的母亲这一形象,不仅戳破了信仰的荒诞性、尴尬性、功利性和奴性本质,也戳破了当下信仰危机的所有秘密,即:信仰的迷失与信仰的缺位。
如果说,牟小兵在其《诸神渴了》一诗中诗性展现的是人的终极觉醒性的话,那么李不嫁在这首短诗的最后一节恐怕诗性展现的是人的终极愤怒性了。
如果说,牟小兵《诸神渴了》一诗中所诗性刻画的“我”,对信仰还抱有一丝幻想,甚至还有整顿信仰秩序的冲动的话,那么李不嫁在这首名曰《菩萨心肠》的短诗的最后一节,所诗性刻画的“母亲”,恐怕对信仰的态度却是直接的抛弃或砸碎重塑了。这,多么的令人震惊。
在我个人的视界里,生活的本质就是不断地重复,并在不断地重复中,试着感恩时光与时光途中所有的相遇。而诗歌呢,它的本质显然是剥离,剥离那些积郁在金子上的沙土或者粘滞在丑陋上的光环。
诗歌绝不是充满着丑陋能指的文字的分行,诗歌绝不是流溢着精神分裂式的竭嘶底里,诗歌也绝不是私家宴会上阿谀的奉承,诗歌更不是在地下埋葬了几千年的青铜器上的铭文……
诗歌应该就只是剥离,剥离现实与理想,剥离暗夜与白昼,剥离肉体与灵魂,剥离虚假与真相,剥离快乐与悲伤……
李不嫁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位擅长于剥离的人。在剥离中值遇时光,在时光中澄清宁静,在宁静中敲打木鱼。
最后,如果用一个极不贴切的比喻,将生活或人世比作一间铁打的牢房的话,那么,我总觉得:
玉上烟就是那位,在牢房里戴着镣铐载歌载舞,并欲图用那或悲或欢的笛音,诱惑那铁牢门自动打开的人;
张二棍就是那个,举着大锤狠劲地砸那铁牢墙、铁牢窗或铁牢门的人;
而李不嫁呢,显然是一位逃遁者或者说逃亡者,他总是奔赴在被诸神到处抓捕的逃亡的路上,并欲图找到那诸神的巢穴,将之捣毁。
吃过人奶的会不会变成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被生活或人世囚禁着的却很不安分的灵魂,却真得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祝福他们,祝福被湖南人戏称为硬骨头的李不嫁,也祝福汉语新诗!
(2016年6月11日黄昏柏相于听石斋草就)
▲附:
◎菩萨心肠
文/李不嫁
菜市场的女贩子
杀鸡前,总要把鸡抚摸得安静
不让它受惊吓。她是有菩萨心肠的
压在地震废墟下
用最后一口气给婴儿喂奶的女人
她是有菩萨心肠的:吃过人奶的不会变成狼
在强拆现场,被铁棍暴打,遭电击的
那几名留守妇女,也是有菩萨心肠的
她们的惨叫声里没有诅咒,只有对凶手的悲悯
我的母亲也是有菩萨心肠的
皈依基督时,只听她喃喃自语:
菩萨,从今往后,你要自己保佑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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