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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中的时间，时间中的你我
——宫白云诗作“时间镜像”读后
“白云是矛盾之云、对峙之云、互搏之云，亦是和谐之云——丹阳普照的洁白灵秀与雷电轰鸣的摧城磅礴竟然完美于一体之中。时间的镜像，镜中有像，像中隐相，放下怨怼而持有宽释，遂在烛照一己生命史的疼痛之上，贯穿着俯瞰人类史的大悲悯大关怀大意绪。本初与归止，由是而得矣。”
这是我留在宫白云《时间镜像》“砸诗会”专题上的留言，也是我对宫氏此首诗作的看法。因为是手机留评，就写得匆促而未能尽意。再看看“砸诗会”各位“刀斧手”们的发言，再次印证了我一直持有的观点，那就是即使在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探索方面耽之已深的同好们，也会囿于一己的成见，对于诗歌文本的阅读、理解、阐释、批评往往聚讼纷纭。强求一致固然是不可能的且也是对诗歌创作有害的。但是，如果一种批评甚至否定若是出于鉴赏者自己的局限而未能看明作品的卓异特质，那就需要进一步讨论并为之张目了。诗歌的批评鉴赏，古今中外，路径众多，但大致说来，至少三个方面的向度指标是可以测量出一首或一部诗作的成功与否的——思想内涵的境界高度、言语指涉的艺术宽度，生命体验的精神厚度。并不是所有的诗作都能够达到这样一种“三度”指标的，反之，能够达到“三度”的诗作一定都是优秀之作。当然，我的意思是，宫白云的《时间镜像》正是在一定程度达到了“三度”指标的值得肯定的优秀之作，尽管还不是完美无缺的。
时间是生命的无形而有界的组成要素，是人生单行单向的行走轨迹，是漫长一生中岁月似是而非的无数轮回。时间可以视为客体，它与宇宙同始终；时间可以视为主体，离开人的时间本质上没有意义；时间可以隶属个体，一个人的当下与一生，时间是其此在的“在”和人生的“有”；时间可以隶属人类，人在历史中历史在时间中时间在人类繁衍承继中。因此，人可以给时间做镜像——以微缩、统览、窥破时间镜面内以人为中心的林林总总；人也可以以时间为镜像——折叠弯曲、穿越对接、收放比照时间镜像中时间加之于人类映象的虚实有无、黑白真假、来去踪影。也因此，宫白云的《时间镜像》不是浮华贪大，不是空中楼阁，不是闭门造车；而是从时间中看人生之像，从人生像中见人生之相。更因此，一年十二个月是一年也不是一年，当人类开始以年月日计时，时间本身无增无减，但时间自此有了命名有了身份有了获得有了内质，于是，时间之镜随月份而不同，像亦因人而不同，相之能得或不得亦且不同。为时间立像，拿时间为镜，古人实际上早已善之且为之——屈原《天问》难道不曾有高悬于人类、苍天、宇宙之上的时间意义追问？陈子昂《幽州台歌》难道不曾有关涉古人与来者的时间意义追问？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难道不曾有与明月盈亏消长同频的时间意义追问？到了现代，生存的困惑、生活的迷障、生命的暗疾早已强于大于高于古人，当其时也，立起时间镜像照时间亦照人，是不是不惟需要，更且紧要呢？
如果认同这一点，时间镜像可以也应该理一理立一立，那么，可以接着再做如下追问——为什么是宫白云呢？问得好！读其诗当知其人也，尤其是这样融含着深度人生理性哲思和个体独特生命情思的厚重之作。必须知道宫白云的三个基本点：她是亲历了不止一位亲人岁月闭幕身感心受时间胞衣之内肉体悲欢的那个见证者，她是越过不惑之年门槛品嚼时间滋味既久的那个有知者，她是具备哲学之识、思想之基也拥有不尽困惑但始终抱定生命立场的那个有见者。至于诗艺方面的修为，宫氏大量既往作品在那里，就不用费舌了吧。
该到第三问了，《时间镜像》写了什么？时间如何描述，时间如何作像——时间当然只在时间中，虽然拿不到掌中聚不到眼前，但可以用“年年岁岁”之年笼之述之镜之像之啊。已有诗人左刀等论者细数十二个月，掰开了揉碎了言说之，故此处略之。需要注意的是，《时间镜像》自一月开始，十二月结束。但两者之间暗伏着卯榫对接的结构，也对应着自然日历的起始与完整。亦即，开始的一月和最后的十二月，诗人有意无意之间，埋伏着时间自身的切不断水自流的承继性。读者诸君可以重读以体察之。但是，年既以月分，十二个月的诗行蔓延下来，长短、缓急、清浊、高低，自然且也必然会有着内在变化嬗变的机理，而非有论者批评的那样，发力不均，良莠互存。十二个月依次递延展开，能不能跳跃比如摘取某几个关键月份，能不能截取比如选择人所共知的集体意识依附的时段，能不能代指比如春夏秋冬各取一个从而使诗作更浓缩更凝练更饱满？至少我看来是不可能的不可以不应该的。将时间的卷轴以年月展开，恰是时间的完整造像，也是时间内人的历程完整的需要和人所具有的生命光长的需要。十二个月依次写下来，会不会与二十四节气以农事节令为诗眼的诸多书写相仿了重复了失去创造性了？巧的是，宫白云正好就有一首《二十四节气诗》。读者如稍加比照就会发现，二者从立意到诗境都有着高度的差异的。尽管，《二十四节气诗》也是宫氏的一部很优秀的作品，但显然和《时间镜像》相比，还是有着某种距离的——时间镜像高于具象的习俗、民风、传统的揭橥、引申、代入、转合，是从生命的时光长度与质量、人生的回黄与转绿，世相在时光中的万千容颜，万物在逝者如斯夫之流中的起承转合，来试图揭露一种本原抵达一种本质逼近一种本初。
概而言之，《时间镜像》其实不是简单地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而是更多地以心理时空来经纬四季流光天地人寰的。一方面是时间历时性意义的萃取汇聚：一己、他者、老幼、生死、轮回；一方面是生命本质属性的剔剥呈现：出世、起步、出发、征逐、竟搏、沉浮、悲欢、回止、信任。一年，人寰中的某一年任一年，时间中的某一段任一段，因内审与自照、外观与交心的精神主调的一致性，使得“时间”具备了完整丰厚的镜像美感。“时间镜像”既是一个人也是众生的生命史、心灵史，这种心魄成像具有时代的公共性。
有读者注意到，《时间镜像》中，诗人不仅在场，而且有几次甚至直接由“我”出场。一人之作，一“我”之思，与我、我们关涉多少从而这“镜像”还有那么宏大的意义吗？不错，宫白云确实在场，实际上，先锋性现代诗作诗人不在场的倒极其罕见。不错，宫白云以“我”之名出场了，而且，以公开的或者诗人自己陈说（大部分都在她各种作品中）那些背景资料为证，这位女性、母亲、过早失去双亲、有个深爱的儿子的诗人，毫不隐晦地戴着属于“我”的标签出场了。可是，这恰是《时间镜像》的构思之妙也是其表达之妙。诗人（著者）有冷观有遐思有穿越有遥望，时不时，还会直接成为某一幕某一场的串演，引导着我们亲历时间在大化也在心宇在一己也在众多之间的那种真切、真实和真容。这时候，镜像中是有“我”的，无我谁见时间？这时候，镜像中其实也是无我的，此我何必定是“我”，此我如何不是你那个“我”？
又有批评者说，也许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以为这首诗作苍白虚化，与现实疏离与生活脱节，完全是痴人说梦无病呻吟。呵呵，这就比较费劲了。且不说《时间镜像》中充满诸多指渉甚至干预现实生活现实人生的精彩勾勒、取像甚至警句，单说都到了爱因斯坦相对论提出一百多年、霍金《时间简史》畅销二十八年、宇宙探索业已突飞猛进的今天，常识之上，今人就不能出几个“天问”之作吗？何况，问天问地问时间，不还是立足人间着眼于时间中的你我吗？
作为一部有着一定篇幅的《时间镜像》，诗艺娴熟手法高超的宫氏，在诗作中力避着因为嵌入了一定哲思而带来诗意涩滞的危险。她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内敛、节制，甚至让凡俗之语频频入诗，不仅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
一首诗被作者自愿拿到砍诗会，差不多必是这样的前提：诗人自认为这部作品是用力了的，这部作品是与前之作有所变化的，这部作品是还存在拿不准或者期待倾听的部分的。宫白云的《时间镜像》已经砍过，得之失之由之略之，都是宫白云自己的事儿了。我们至少有一条不变，那就是有理由等待着这位有着无穷精力也有着无限可能的诗人，下次，带来更多的惊喜。
2016年6月22日
附录：宫白云 《时间镜像》
一月
新旧更叠之间
夜晚的喘息听起来更重
雪寂静地落着，陪伴着一些衰老的身影
那些走来走去的游子、归人
不见了昔日的容颜
南来北往的火车只是另一种村庄
在夜的尽头把一些灯光打开
哪怕手有点颤抖
那个把儿子搂在怀里的母亲
把等待还给了幸福
而热腾腾的饺子把异乡还给了故乡
多少傍晚，有人能从中取出
从夕阳的眼里
挣脱出一堆灰烬
二月
积雪开始融化
大地泛起可爱的绿意
雨水懂得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抗争
阳光温润加强万物的生长
种子把昨天带进新的一天
往日的路上走着不同往日的人们
新鲜的气息焕发新鲜的新意
离开父母的学子跑向他的火车
像那时的少年跑向他的妈妈
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叮咛
四肢疾奔的身影
已在天涯
三月
探不探头，它都会来
龙抬头的刹那，我被三月辽阔地爱抚
当刚拱出地皮的青草笑起来
我听见草原的骏马
在我骨头中奔跑
现在它就是我的春天
它身上布满野花的香味
就像刚出锅的煎蛋
那个吃它的人已去了远方
而我的心脏曾在他的手掌下跳动
鸭绿江跟着他走
一方水与另一方水从未相同
日子也一样
满大街的人群各有各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
哪颗心会被彼此听见
四月
万物洁而清明
雨纷纷中，山野水墨画一样
身在其中的扫墓人更增添了几分苍茫
亡灵坐在时间的深处
缓慢等待他们儿女的余生
身旁的泥土虚席以待
等着新鲜的死亡
这生长的时辰
野草产生它的真理
路的尽头是另一种路
一不小心
生者就成了死者
在这个危险的时代
这太容易了
容易得一眨眼就是道闪电
一片片忧郁的坟墓
无处藏身
五月
槐花如雪
我在一片白中坐下
母亲从那片白中走出
冲我微笑
我像儿时扑入她的怀中
柔和的爱无声无息
就像她的离去
天空出奇的晴朗
双手却不知伸向何方
一只乌鸦头顶飞过
衔来反哺的故事
子欲养亲不待
世上任何的爱都帮不上忙
一次比一次空荡的胸膛
徒有一大片海水不能饮用
水中散落的光芒
在自己身体里
弯曲
六月
天上一定有彩虹
不过要耐心点，小孩子可不听这一套
晃动小脑袋跑向他的玩具
小孩子玩什么都好玩
让玩具熊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磨圈圈地撒欢
玩具熊一个劲地敲着鼓
以持续不变的音调
终于肚子里的发条躺在小孩子手中
只一瞬又丢在一边
我拾起连同那个玩具熊保留了多年
时间收留一路丢弃的童真
蓦然时提起
大部分心境无法复原
而六月的樱桃仍在树上
彩虹也会降临
七月
七月，涉世未深
日子还很遥远
夕光中，苦撑的炒股者
在一片绿中，裸露半条肩膀
从寺庙、教堂、瓦砾砖缝钻出的野花小草
在践踏者的脚下异常地平静
平静得让人想大声地痛哭
太阳底下如此多的纷争
红和绿、麻雀和高压电线、村庄和青菜
恨与宽恕、追逐与爱
火和灰烬
溪水沉默中变旧
八月
八月，从不会老
而人会老，也会死去
就在身旁的哪一天
别担心
每一天都当它是最后的一天
向着生
那条路
有一对鸟在桂花树上
筑巢
九月
天空高不可测
白云挂在上面，仿佛一扇扇窗户
那后面藏着什么
你一遍又一遍猜想
更期待有颗石子敲在上面
虚妄中
你完成一次又一次幻象
一地的碎玻璃
很快变旧
如此试了多年
冥想中的白云
还在九月的天空微笑
十月
有宏大的主题和金黄的阳光
人们跟着它走
而村庄还站在原地
只剩下盲者
天空和他对弈
盲者从不盲目，只是一味地敬重一种东西
他守着自己的荒废
他的灰发
荒草下的一条
灰白小路
十一月
寒意默默爬上屋檐
燕雀不去在意巢穴已然冰冷
还在执拗地守望
这情形让你想起些什么
眼看一颗心在那里旋转
忽然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
你缩起自己
如同燕雀缩起村庄
十二月
像刚完成的一次思维转换
陡然间，尘世换了颜色
到处都是耀眼的雪，雪，雪
就像有了第一次，再也无法忘怀
即使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一场雪仗也从未失约
一个在雪天出生的人不能没有雪
雪是她的宗教与博物馆
制成图腾与标本
挂在心壁 |
发表于 2016-6-22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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