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的命名 
  
——咦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的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的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哭丧人说 
  
我曾问过他,是否只需要 
一具冷冰的尸体,就能 
滚出热泪?不,他微笑着说 
不需要那么真实。一个优秀的 
哭丧人,要有训练有素的 
痛苦,哪怕面对空荡荡的棺木 
也可以凭空抓出一位死者 
还可以,用抑扬顿挫的哭声 
还原莫须有的悲欢 
就像某个人真的死了 
就像某个人真的活过 
他接着又说,好的哭丧人 
就是,把自己无数次放倒在 
棺木中。好的哭丧人,就是一次次 
跪下,用膝盖磨平生死 
我哭过那么多死者,每一场 
都是一次荡气回肠的 
练习。每一个死者,都想象成 
你我,被寄走的 
替身 
   
▎静夜思 
  
等着炊烟,慢慢托起 
缄默的星群 
有的星星,站得很高 
仿佛祖宗的牌位 
有一颗,很多年了 
守在老地方,像娘 
有那么几颗,还没等我看清 
就掉在不知名的地方 
像乡下那些穷亲戚 
没听说怎么病 
就不在了。如果你问我 
哪一颗像我,我真的 
不敢随手指点。小时候 
我太过顽劣,伤害了很多 
萤火虫。以至于现在 
我愧疚于,一切 
微细的光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 。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娘说的,命 
  
娘说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 
一夜之间被野猪拱成 
光溜溜的秸杆 
娘说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爷 
在夜里,翻来覆去的疼 
最后,把颤抖的指头 
塞进黑乎乎的插座里 
娘说的命,是李福贵的大小子 
在城里打工,给野车撞坏了腰 
每天架起双拐,在村口公路上 
看见拉煤的车,就喊: 
停下,停下 
娘说命的时候,灶台里的烟 
不停地扑出来 
她昏花的老眼, 
流出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 
停 
不 
下 
来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五月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 
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 
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 
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 
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 
它干涸,它生锈, 
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 
殉葬。而我, 
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 
把浑浊的两滴眼泪 
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 
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 
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这无所忧患的人间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 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得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我用一生,在梦里造船 
  
这些年,我只做一个梦 
在梦里,我只做一件事 
造船,造船,造船 
  
为了把这个梦,做得臻美 
我一次次,大汗淋漓地 
挥动着斧、锯、刨、錾 
——这些尖锐之物 
  
现在,我醒来。满面泪水 
我的梦里,永远欠着 
一片,苍茫而柔软的大海 
  
  
■暮色中的事物 
  
草木葳蕤,群星本分 
炊烟向四野散开 
羊群越走越白 
像一场雪,漫过河岸 
这些温良的事物啊 
它们都是善知识 
经得起一次次端详 
也配得上一个 
柔软的胖子 
此刻的悔意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现在林子没了,什么鸟还有 
早市上,一排排笼子 
蹲在地上。鸟们 
蹲在笼子里 
卖弄似的,叫得欢 
那人也蹲在地上 
默不作声 
  
这一幕,倒像是 
鸟,在叫卖笼子 
叫卖那人 
  
 
■水库的表述 
  
1 
故乡有十一座小水库 
死过很多人 
死在夏天的 
要多一些 
死的女人 
要多一些 
  
我一直认为,死于夏天的 
女人,更伤心。你看,白莲一片片多美好 
  
2 
在北方的冬天 
欲死于水 
必先破冰 
这是力气活儿 
  
——这是一种耕田男人的笨办法 
 
3 
童年,我见过玩伴溺于水库的泥沼 
水草裹着他的身体 
宛如胎衣。第二日 
邻村疯女,去水库看热闹 
于岸边,产一女婴 
脐带绕颈,死 
  
经商量,俩童合葬 
  
——是年,水库清淤 
得鱼千斤 
村人分之,大喜 
  
4 
我曾数次骑驴穿过芦苇丛 
  
有时,是驴惊飞了水鸟 
有时,是水鸟惊了驴 
  
——但它们永不互相伤害 
  
如同,迷路的人,不伤害 
黄昏的宁静。死亡的人,不伤害 
入鱼篓的鱼 
  
5 
也死过两个水库员工 
我都认识。其一青年 
刚去几天就死在火中 
浑身焦糊,费了公家 
几斤柴油。其一老迈 
水库巡逻多年,吊亡 
自己的绳,无主的树 
  
——他们都没有死于水,但他们 
在水边徘徊过吗? 
  
6 
肯定有人杵在屋檐下 
翻来覆去,想 
夜深时,奔向水库 
肯定有人在堤岸上 
来来回回,走 
鸡鸣前,折回村庄 
  
肯定有许多守口如瓶的秘密 
溶化在水里 
肯定有许多冰 
沉在湖底,终年不化 
肯定有许多人 
埋着头,走动在乡村里 
木讷,憔悴 
仿佛魂丢了,丢在哪里 
 
7 
有的人活得毫无道理 
就选择了水 
  
有的人,死得毫无道理 
———可能是水,或者 
水鬼,选中了她们吧 
  
都过去了。她们的亲人 
种稻,挖藕。青啊黄啊的 
一方方水田,明晃晃 
都是村庄的创可贴 
  
8 
这里有二十三种水鸟 
它们都有乡下的名字 
一白天不叫的那种 
长脖子,头顶一圈儿白 
可以很久的埋在水里 
我们喊它,孝子 
  
不要在黄昏时,大声喊它们 
不吉利。更何况,天黑下来 
只要你叫,它们就会一声声 
答应你。像心疼你的人 
 
9 
有没有一种鱼 
会说话 
和她们,家长里短说一说 
有没有一种鱼 
会说我爱你。请说给 
那些好看的 
殉情的女人,听 
  
10 
钓鱼的时候,蚯蚓是诱饵 
捕一只鸟的时候,鱼是诱饵 
要想捕天边那一群鸟 
拴住翅膀的这一只,就是诱饵 
……… 
许多人活下来了 
瞎眼眼六爷 
老寡妇宽女 
…,…,… 
这些最苦的人啊 
是我们活着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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